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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有些人移民之后,性情大變,一口咬定新地胜舊地,新人股舊人,几乎就榮升异邦外交部發言人:“外國什么都好,他不曉得多滿意多适應,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陳開怀比較中庸,什么都有辣有辣,她不會故意住到唐人區,但是,也不會口口聲聲說最怕中國人多的地方。
  這次回來,也實在是因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飛机票,肆無忌憚,論盡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點困,見床頭有張報紙,便取過閱讀。
  陳開怀讀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財經專欄,通篇都是數目字:投資者仍對恒生指數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拋售壓力。今年住宅樓价最高曾見二千元一尺,現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國債券利率已少于八厘。黃金方面,低于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駭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專家,亦是金融專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著了。
  祖母對之之說:“你姑姑還像個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覺肉麻,這樣老謀深算,還似小孩?可見人人戴著有色眼鏡,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偏見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經決定遠走他方?”
  “十個鐘頭飛机還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舍得我們。”
  祖母也側然,“時勢是這樣,有什么辦法,時勢令到七十歲老人离鄉別井,時勢多么可怕。”
  之之輕輕解說:“不過是悲觀心理突然加強而已,其實關系一點沒有改變,只要我們繼續替老板賺大錢,只要我們有利利价值,飯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并不糊涂,完全听得懂,她簡單地答:“我們沒有興趣替這樣的老板做下去。”
  受夠了也就是受夠了,之之并不責怪祖父母,他們有他們的意愿,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對,不抱怨。
  兩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斷,試問當初怎么會毅然帶著兩個子女南下一切從頭來過。
  只听得祖母說:“你舅舅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們走了他才肯回來吧,在外頭要茶沒茶,要水沒水,怎么過日子,你去叫他回來,告訴他,沒有人記得他做過什么,也沒有人介意。”
  之之莞爾,仍然不喜歡他。
  老祖母嘮叨:“一直沒有禮貌,他姐姐寵坏他,見人從無稱呼,獨喜睡懶覺。”
  陳知何嘗不是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門,但是祖母待陳知如珠如寶。
  陳知在廚房做蒸餾咖啡,見到妹妹,沒頭沒腦沒抬頭地問:“要住几天?”
  “起碼三兩個禮拜。”
  陳知呻吟,聲,“多不方便。”
  之之輕輕說:“這里快成為基地總部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時常有人半夜來開會,可是?”
  多一名外人,陳知當然怕節外生枝。
  就在當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門來。
  冷气机有節奏地軋軋聲作響,遮掉許多其他雜音,要很用心很用心,側著耳朵,才能听見樓下開門關門聲,穿球鞋的腳步輕輕上樓來,悄悄掩進陳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來,看情形不會對任何。人有所妨礙。
  之之同自己說:總得有人看看陳知在搞些什么鬼,否則的話,一旦出事,統并無人知道究竟。
  樓上三間房間,舅舅不在,少了一個人,更适合開會。
  之之与哥哥的房間當中隔著衛生間,她推開舅舅房門,一進室內,便听到他們的對話聲。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邊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靜寂,沒有車,也沒有人。
  陳知的門檻也很精,他并沒有開燈,即使有人在對面住宅看過來,也見不到什么。
  聲音很輕,但可以辨認其中有陳知,有呂良,有張翔,原班人馬,另加一把陌生聲音。
  當下之之听得陳知說:“……他并不快樂。”
  之之有第六靈感,馬上明白這個他是什么人。
  呂:“過一陣子,習慣了西方的生活,便會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語与法語根本不敷用。”
  張:“他抱怨巡回演講示威非常勞累,同時,他不愿意謾罵叫囂,他希望可以比較具系統地理智地進行有關工作。”
  四個人沉默一會儿,像是愛莫能助的樣子。
  之之心中有數,受人恩惠,替人消災,世上一切必須付出代价,一般人家千儿八百請個家務助理,什么肮髒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牽涉到護照与居留問題,當然更加复雜。
  當事人多多少少得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
  帝國主義与資本主義社會,何嘗沒有怪誕陰暗的一面?
  呂:“他有被利用的感覺。”
  陌生人:“假使沒有龐大利用价值,他的下場不過与他同學一樣。”
  之之听到這里,發覺這批人的語气已經比較客觀,過分的好奇与熱情像是逐漸減退。
  陌生人:“他有點矛盾,雖想經由大眾媒介繼續維持其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卻又逃避媒介的追尋,高深莫測,已逐漸走向自我中心。”
  陳:“好像騎虎難下。”
  陌生人:“跟著的一關更難熬,資本主義社會多么喜新厭舊,一下子把人捧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膩便把人打進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熱情過后的反高潮。”
  眾人又再次沉默。
  這陌生人是誰,恁地清醒,好有頭腦。
  之之只是不便張望。
  呂:“他這三個月的節目已排得滿滿。”
  張:“他們要求他一出場便大聲喊:我是某某某,這最使他難堪。”
  陳知長歎一聲,“人在江湖。”
  張:“他又特別怀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個總結:“流亡生涯不好過。”
  呂:“陳知,他問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間胸口不禁咚一聲。
  陳知輕笑,“他說之之是唯一搶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嗎?我倒也想見見這個女孩子。”
  陳知:“舍妹有點任性。”
  之之喃喃道:“閒談莫說人非。”
  隔壁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感慨万千,与哥哥在一起生活這么些年,鄰房的活動.從來沒有間斷過,一直有同學來陪他練小提琴,做功課,籌備演講,身為人師之后,學生也經常上門,气氛融洽,陳知性格天真率直熱情,不怕吃虧,器量又大,很有一點魅力,朋友喜歡同他交往。
  但這一陣子的集會性質又自不同,牽涉到這樣大的題目,事前是陳之完全不能想像的。
  父母還蒙在鼓里,祖母常常說,要待出了事,半夜來抓人,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大學生干脆失蹤,再也沒有回家。
  也有些家長只領回尸体。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壯烈犧牲的學生素半都出自极其普通的家庭,父親或許只忙著做生意或搞小公館,母親一天到晚搓麻將講是非,一干青年不知從什么地方學會要爭取到底。
  大抵是學校的教育吧。
  知識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歎口气站起來,不上大學,什么事都沒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張茶几的一雙腳,一本書摔下來,啪的一聲。
  夜闌人靜,這一聲比白天響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听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間,房門推開,有人問:“誰?”燈亮了。
  之之抬起頭,擠出一個笑。
  陳知說:“是你,既然起來了,別站在哪儿,替我們做四杯愛爾蘭咖啡上來。”
  之之气惱,“我不是你們的茶水檔。”
  “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較重要的任務給我,要不放我去睡覺。”
  之之甫說完這兩句話,就听到隔壁傳來一陣笑聲。
  她用腳踢一記牆壁,“有什么好笑?”
  陳知說:“我們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務。”
  之之責問;“為什么等到半夜三更才集會?”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職業,人人都要吃飯。”
  之之沉默。
  “來,幫個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總算勉強點頭,“別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廚房,吁出一口气,取過杯子,正預備大施拳腳,就在這個時候,“之之。”有人叫她。
  之之連忙轉過頭來,是母親,之之立刻一疊聲叫苦,暗自跌腳。
  季庄皺著眉頭:“三更半夜,你招待什么人?”
  之之張大嘴看著母親。過一會儿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么人?”季庄步步進逼。
  之之不敢出聲。
  “我好好的儿子養這么大,都叫這些人給帶坏了,什么地方不好親開會,竟到我家來!之之,你上去告訴他們,限他們三分鐘內离開,不然的話我撥三條九,還有,以后不准再上門。”
  之之很心痛,母親一次又一次為哥哥盛怒,一定傷身,她把媽媽拉到身邊,“你讓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陳知有智慧。”
  “不行,牽連太大了。”
  “不妨,我們置身安全地帶。”
  季庄凝視女儿,“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個角落堪稱安全地帶,你可記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車房門口遭遇不幸?”
  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涼颼颼,像是有几條蚯蚓在爬。
  過一會儿,之之說:“我上去叫他們走。”
  “告訴陳知,我在廚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樓,敲敲房門,她哥哥出來問:“喂,飲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個眼色,“快散會吧,媽媽要見你。”
  陳知明白了,他握住拳頭,“一家人都不能夠同心合力。”
  他無限遺憾憤慨,可惜他母親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樣。
  送走朋友,他与母親一直談到天亮,爭持不下,母子兩人哭起來。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來。
  日歷上說,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熱成怎么樣。
  姑姑轉一個身醒來,詫异地說:“之之,你倒底有沒有睡過?”
  之之幽幽地說:“母親同哥哥吵架。”
  陳開怀會錯意,“你同你媽說,切莫干涉年輕人的婚事,他要錯,讓他錯,若不能支持他,也不要看輕他,再不爭气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神經兮兮的母親因敵視媳婦連帶失去儿子,你叫她不要笨。”
  之之不分辨。
  過一會儿姑姑問她:“那女孩是否十分不堪?”
  之之不知如何解釋,姑姑卻以為她已默認。
  “可是陳知一向是個乖孩子。”
  之之說:“他倔得不得了。”
  “像他爹。”
  “我不覺得,”之之說:“爹脾气太好,簡直有點瘟。”
  這話里似有話,陳開怀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早餐桌子上之之向父親是晚可有應酬。
  陳開友一怔。
  一直以來,他的社交生活頗為忙碌,雜七雜八帖子一大疊:雞尾酒會、春茗、慶功宴,甚至是魯班誕、中西婚禮,店舖開幕,不知恁地,都會得寄到他辦公室。
  官紳官紳,官還排在紳之前,可見喜慶場所少不了他們作點綴。
  手中拿一杯香檳,出入高貴宴會廳,呵呵呵笑著,与主人家說几句俏皮話,打哈哈,以示官民一家親。
  全盛時代,官威赫赫,陳開友剪過采,也當過最上鏡香江小姐的評判,季庄也被尊稱為陳夫人,報紙上名廊牌還訪問過他。
  俱往矣。
  最近這兩個月,不知是不是流行節約,派對宴會數目大減不在話下,高級公務員受歡迎的程度亦与前不能相比,陳開友門庭冷落之至。
  一連五個禮拜都沒有一個應酬。
  陳開友納罕之余,也在心中鑽研過是什么原因。
  會不會是對老英不滿,眾人動輒破口大罵,不方便有大官小官在場?若果這樣,倒真是十分体貼,免眾公務員尷尬。
  另外一個假設是恨屋及烏,像陳開友這种身分的人便是不受歡迎的烏鴉。
  從小事便可以看到大局,這個朝代快要過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官儿當然遲早打入冷宮。
  陳開友像是已經過了冰箱,不由自主,打一個寒顫。
  當下還要不動聲色,笑吟吟的問女儿:“你打算請爸爸吃飯?”
  之之笑答:“我已改變作風,要努力節省儲錢,以后的十年都不打算請任何人大吃大喝。”
  她出門上班會。
  出來工作這段日子,先是拚命置行頭,買,買買買買買,瘋狂收購,七十雙皮鞋,五十雙手袋,滿櫥套袋,香水排滿一桌,若干鑽飾金表,他女有的,陳之當然要有,他女所沒有的,陳之更加要有,每月至多花剩三百元,無人請吃飯,便挂母親的帳。
  此刻她明白到這樣努力促進社會繁華的陳之一旦窮下來,社會可不會回饋于她,社會只會冷冷地看她淪落,看她餓飯。
  人要為自己打算。
  戶口里的兩万塊,本來打算置一件晚裝,此刻已放進定期存款。
  從前之之看見老婦与少婦連千儿八百部做定期,害瀟洒的她在銀行大堂人龍中排個沒完沒了,心中就鄙夷增厭。
  此刻陳之也加入她們的隊伍,原來賢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數數櫥內衣服總值,已經穿一層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面色頓時蒼白起來。
  穿得起,盡管穿,可惜陳之越級挑戰,陳之穿得中襟見肘,陳之穿得寅吃卯糧,這樣子辛苦,她現在發覺,是多么的愚蠢。
  一整個上午,她都忙著責己嚴,相信她,滋味并不好受,難怪那么多人從來不肯檢討自身的過失,只想馬大帽子扣向別人,比較下來,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過來造訪,英俊的季力雖然上了年紀,身材樣貌還是數一數二,惹得女士們朝他行注目禮。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歡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据舅舅說,他那張臉簡直等于一張大國護照,通行無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漸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實際、聰明、厲害,崇尚權勢名利,只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寢、大腹,均可以受歡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統世界向錢看,有沒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都是細節,都不重要。
  時髦漂亮的都會女性只想在婚后退休,乘頭等飛机在北美洲大埠与香港的花園洋房之間往來穿梭,一招手司机駕駛的大房車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沒有限額的零用。
  面孔了對方是白板都不打緊。
  季力已經吃虧了。
  現代女性心腸鋼硬,實事求是,一束鮮花,一首新詩,一個下雨天,風露中立了中宵,都會被識笑為神經病,誰還在乎那個,季力那一套日漸落伍,隨時有被淘汰的危机,斯人有點憔悴。
  往日一曲已經可以動心聲,現在已沒有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對面坐下,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給她。
  之之打開,是一張匯丰銀行發出的本票,也許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之一。
  之之一看銀碼,“居然有這么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賠笑,“是,舅舅,我該駕。”
  “我賣掉汽車才籌到這筆款子,听說你等錢用,義不容辭,喂,要錢干嗎,私奔?”
  之之把本票謹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錢錢錢的挂嘴邊,多庸俗,我們不講錢,我們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誰還會妄想在現代女性身上揀便宜。
  季力早把那風流債主般姿態收斂起來。
  “你同吳彤阿姨倒底有沒有挽回余地?”
  季力答非所問:“我這才知道,吳彤這人,十分天真。”
  之之點點頭,“你說得對,她崇尚浪漫,喜歡美的事物,她同你一樣,舅舅,你倆永遠不能真正實際起來。”
  季力終于承認,“我想念她。”
  他落寞地离去,立刻有女同事過來打听他是誰。
  之之坦白地說:“你們會喜歡他嗎?中年男子,沒有房子,沒有車子,亦毫無節蓄。”
  女同事齊齊問:“有沒有護照?”
  “一無所有。”之之搖頭。
  眾女一哄而散。
  當初吳彤不知恁地看上他,真是緣分,倘若余情未了,必定還能走在一起,不勞操心。
  陳之過去找李張玉珍,熟不拘禮,她蹲下把耳朵往人家肚皮上貼,很清晰地感覺到胎儿蠕動。
  之之吁出一口气,感覺甚佳,子宮歲月是人類最玄妙階段,難怪智慧的中國人把這九個月也算到年歲里去,叫做虛齡,似有意識,又似乎不是,浮游母腹,悠然自得。
  之之几乎想說:讓我們都回去吧。
  李張氏的心情好得多,造物主定有巧妙安排,使孕婦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我想通了,”她說:“事情真的惡化,至多把他送出去寄宿讀書。”
  之之要隔一會儿才想到他是指未生儿,不禁笑起來,呵,人無百歲壽常怀千載优。
  都想到了,白了頭發,添了皺紋,什么都考慮到,但是世事永遠不依本子發展,世事永遠出乎意料。
  “你放心,一切會很好。”
  “除之你答應過織毛衣給我的孩子。”
  之之大吃一惊,掩住胸口,“我真的那樣說過?”
  李張氏沒好气,“早知你是信口開河。”
  “不不,我有誠意,下班立刻買毛線。”
  真的這樣說過?明明不會打毛衣,怎么樣學都學不會,小學勞作分奇低,她豈會夸下海口陷自己于不義?
  不怕不怕,祖母會,姑姑也會,叫她們代勞好了。
  傍晚,接母親下班,隔著大玻璃櫥窗看見媽媽正脫了鞋光著腳与設計師把華服一件件擺出來。
  季庄非常認真,低著頭根本沒有看到女儿。
  之之卻看見母親頭頂絲絲華發。
  之之無限怜借,媽媽開始者了,她知道媽媽最怕老花,時常困惑地問:“動輒要加上遠視眼鏡,老板會不會嫌我頓?”唯一的安慰是,老板娘先遭不幸,脖子上先挂上副老花眼鏡。
  退休吧媽媽,之之在心中喊出來,大家愿意省一點過。
  是設計師先發現她,季庄連忙笑,招之之進店。
  “店主呢?”之之問。
  “一連好几天到律師處搞美國那邊的稅務。”
  沒有護照的煩,有護照的更煩。
  “之之,我有事与你商量。”
  “媽媽盡管講。”
  季庄把紙杯咖啡遞給女儿,“之之,你哥哥再這樣鬧不停,遲早出毛病,我想把他送出去讀碩士。”
  之之搖搖頭,“去哪里?巴黎、紐約、倫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邊,更加為所欲為,媽媽,不要去干涉他,也許只是三分鐘熱度,到了年底,藥到病除。”
  “這事不會這樣簡單。”
  之之微笑,“媽媽,依我看,就是這么簡單,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終身唯一持久的愛和興趣,不過是賺錢。”
  “之之,你不是母親,你不懂得怕。”
  “怕什么,怕受連累,抑或失去陳知?兩者都不會在短期內發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樂觀。”
  季庄放下咖啡,“之之,你确是快樂天使。”
  “不過我向你保證,我們遲早會失卻陳知,有一日他會結婚,為一個在母親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從,輕賤家人。”
  季庄笑起來,拍打淘气的之之一下。
  “呵媽媽我不是開玩笑,幸虧哥哥談戀愛的興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淪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庄一怔,“頂多是第二第三,怎么會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親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還有小姨小舅子。”
  季庄變色,仿佛那一天已經來臨,看到儿子冷冷地對母親說:“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庄張大吻合不扰來,此刻她又覺得陳知獨門心思愛搞運動并不是太坏的缺點。
  母女倆雙雙返回家。
  只見另一對母女亦親親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云吞呢。
  李庄想,幸虧當年堅持多生一個,否則今日見到這种場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馬上洗手,“我也來我也來。”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開花。”
  之之滿不高興,“現在不會了,人有進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記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來幫手,“姑姑出去走過沒有?”
  “有。”觀光客不胜唏噓。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會有滄海桑田式變化,香港特別變得离譜,移山倒海,瞬息之間,汪洋里聳立起龐大的貨柜碼頭,大廈如雨后春筍,馬路都架空重疊而過。
  這倒罷了,通貨膨脹的速度才叫人嚇一大跳,堪稱百物騰貴,民不聊生,無論是喝一杯茶,買一件衣服,都比三兩年前貴了一倍,大疊鈔票一下子去個一干二淨。
  忘了帶口紅,想順道買一支,排好顏色,售貨員笑笑報出一個价目,陳開怀張大雙眼,以為听錯,上次她在溫哥華超級市場買的一管才一塊九毛半。口紅就是口紅,擦了并不會長生不老,她干嗎要花十倍价錢,也顧不得不好意思,連忙擺手說不買。
  這個地方,离開了就回不轉頭,永遠找不到舊時的位置,換言之,陳開怀已遭遺棄。
  物是人非,似走錯迷宮通道,回來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識。
  多年前她的一個老同學同她說:“到英國留學三年,回來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間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為她夸張,才不,同學的本領太高強了,叫她來做,她才辦不到。
  新鮮的菜肉云吞一盤盤做出來,大家垂涎三尺,連孤僻的陳知都被吸引,他說他要三十只。
  之之覺得這便是优質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著,一家子相親相愛,自由自在,之之愿意這樣過一輩子,但是環境不再允許。
  鯨吞著鮮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從中來,眼睛發紅,掉下淚水,大家看著她,她佯裝咳嗽。
  于是祖母笑說:“吃得太急,嗆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廚房,額角頂住冰箱,痛快的哭起來。
  陳知進來,視若無睹,“我來找辣油,父親与我無辣不歡。”
  他輕輕按住妹妹的肩膀低聲說:“你現在明白了吧,所以我們要爭取一個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國度,使每一個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間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轉過頭來,“那要多久?”
  “誰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孫又生孫,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淚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許要到海枯石爛那一天,我們不知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我們不會气餒。”
  “那么,你還會結婚生子嗎?我有沒有机會做刁鑽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媽?”
  “姑奶奶,我保證你不會失望。”陳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淚,“我胃口盡失。”
  “去,上樓去休息。”
  之之的床頭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淺淺一點滴水養住十來廿朵白蘭花,香气扑鼻,注滿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國,享受与苦難都不一樣,本來喜新嫌舊的之之第一次体會到新不如舊。
  張學人的電話來了,他正在應酬,趁吃完熱葷還未上魚翅,偷偷跑出來同女朋友講几句。
  “不要悶,看看電視,我替你錄的動畫三國志呢,精彩絕倫。”
  之之听他的話,扭開電視机,熒幕正在播放一套醫學資訊片集,已經到第四集,之之沒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將起來。
  姑姑推門進來,惊問:“這是什么節目?”
  之之抬起頭,“你怕?怕我關掉它。”
  “不,”陳開怀走近,“搶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澀地笑,“千方百計地,整組醫護隊,出盡百寶搶救二十三個星期出生的胎胚。”
  “為了什么,五個多月的早產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愴地答:“因為國家愛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國民,人民是一個國家最寶貴的資產。”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發酸。
  “是的,”她說:“我触景傷情。”連忙轉到另一個廣播台,看到的卻是法國大革命二百年紀念大游行,色彩繽紛,歌舞升平,國泰民安。
  兩姑侄面面相覷,作不得聲。
  過半晌,陳開怀強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銹塔一百年沒塌下來也要搞活動慶祝,我們哪一樣不能比,千年的長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從來沒想過值得表揚。”
  之之站起來,“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著,看完這一段再說。”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為新聞片王子,只見他嗡著鼻子不耐煩地對觀眾說:“香港人把我的頭像印在汗衫上,是對我的一种侵犯。”
  陳開怀忍不住說:“你的偶像不領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陳開怀講得直接了當。
  “對,我們沒有經驗,太過熱情,忽略后果,所以受傷。”
  陳開怀說:“這統共不像精刮聰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奮勇洗碗,之之獨自上街閒逛,天還沒有黑到盡頭,半彎新月已挂在天邊,在霓虹燈照耀下,本市并沒有真正天黑的時候,之之在晚風中穿著短褲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經覺得有人尾隨。
  之之驀然想起陳知的憂慮,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組或五人小組釘緊了他們?
  她拐彎,后邊的人也跟著轉彎,還似加緊腳步:要追上來的樣子。
  之之發急,幸虧迎面有兩位軍裝皇家警察巡過來,之之如獲至寶,唉,大不列顛再不濟,還培訓出真正的英雄來打救老百姓。
  那兩位年輕英俊的警察見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護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對住她身后釘梢者說:“你,站住,有什么企圖?”
  之之從來未曾如此感激過。
  多年來她享受著權利而不自覺,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貴。
  被截查的也是一個青年,并無反感,笑咪咪拿出證件,客客气气地解釋:“對不起三位,我曄光廣告公司設計組人員,我見這位小組适合拍我們的一只運動鞋廣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談。”
  之之瞪著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覺,這年輕人同她一樣,是土生土長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廣告公司的工作人員。
  警察用對話机查過他的身份證与駕駛執照,向陳之說:“小姐,電腦的資料顯示他所說—切屬實。”
  之之松口气,輕輕說:“不,我不拍廣告,請你走開。”
  那年輕人略表失望,聳聳肩离開。
  陳之鄭重向警察道謝鞠躬,警務人員受寵若惊,帶著笑容道別。
  回到家已是半小時以后。
  她母親挨在舊絲絨沙發上讀報。
  之之過去說:“光線不對,這樣下去會訓練成夜光眼。”
  連忙拉來盞落地燈幫補。
  一開就被母親啐:“這下子皺紋雀斑可織毫畢露。”
  之之細細看母親,“媽媽,頭發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報紙,歎口气,“今年夏天這么難熬,誰還有心思妝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過,愁眉苦惱,不如眉開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別,我才不与自己作時,媽媽,明天我們去弄頭發。”
  “人家會笑我們無聊。”
  “誰,誰敢笑我?這是自由社會不是,你管我無聊還是無知,我自得其樂,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疊本票,交給母親。
  季庄大訝,“這是什么?”
  “我們合資打算將房子買下來。”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當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風。”
  “數目還差很遠呢。”季庄有點感動。
  “你与父親當然是大股東。”之之笑。
  “這一筆是張學人的,你收了他茶禮,就要成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進來,做我們家的人。”
  “厲害,”季庄點著頭,“你打算怎么樣立規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我嫁你父親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滿肚密圍,你看現在,簡直就是陳家老奴。”
  “可是我們都愛護尊重奴隸。”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語哄撮我了。”季庄歎息。
  “媽媽,把我們的計划告訴爺爺。”
  季庄說:“等他先開口不遲,還有,把款子還給學人。”
  “媽媽——”
  “沒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禮金,十倍這個數目還不行。”
  之之漲紅了臉,“是,媽媽。”
  這女儿長到廿三歲,還异常小樣,算得十分听話,季庄甚覺安慰,頭腦簡單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運也跟著單純,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經驗干什么,歷盡滄桑又沒有勤工獎,直接自父家走進夫家,最理想不過。
  季庄最愛這個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遲些結婚,好留在母親身邊久一點。
  鄰房兩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問:“你嫂子臉色如何?”
  陳開怀答:“季在這些年來真是沒話講。”
  “大家都會做人是真。”
  “我們見時開口?”
  “他們已經曉得這件事。”
  陳開怀自覺做得有點絕,她盼望父母資助她,好讓她修葺快要塌下來的舊屋,目的將要達到,卻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鄭重地說:“話講在前面,我可不住什么地庫、車房。”她不愧是個精明的老人家。
  “不會的,我們那塊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兩房兩廳,衛生間与廚房完全獨立,另外有大門進出,圖則我會給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裝修你也要給我上等料子。”
  陳開怀心想,這樣下去,怕要賠本。
  “后園里同我种兩株白蘭,還有,你們養不養貓狗,我最怕畜牲。”
  陳開怀這才發覺兄嫂偉大無比,怎么同老母親和平共處三十載?她要求不簡單呢。
  老太太興致非常高,一直說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負責,我一把老骨頭不能再進油膩膩廚房,清洁工人你預先替我找妥,這筆費用我們自己付,沒有車夫,你權充司机,不要叫我們寸步難行。”
  陳開怀瞠目結舌,她事先做夢也沒想到這些細節。
  半晌她問:“這里誰做飯?”
  “我們有女佣,一手极好廣東小菜,連宵夜都日日轉花樣。”
  陳開怀沒想到他們仍然過著此等靡爛富貴的生活,這次來,她似為父母兄嫂已失去討价還价的勇气,一听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實卻仿佛有點距离,陳開怀開始遲疑,香港人怎么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親,老老實實,你打算投資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鄭重地舉起兩只手,“十万加幣。”
  陳開怀倒抽一口冷气,“你只有十万?”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說:“我總得留點防身呀。”
  陳開怀急起來,“現在的物价昂貴,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親,你高抬貴手。”
  老太太不說,“你不是想賺我的吧。”
  哎呀,陳開怀這才知道姜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蝕本呀。”
  老太太動气,“你哥哥從來不与我說這些。”
  “開友不但收入高,且穩不可當,我們不能比。”
  老太太搶白女儿,“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倆當下不歡而散。
  平時怎么樣袒護她都是假的,利害關頭,老太太精明入骨。
  陳開怀不甘心,拉住之之問:“你們家開銷由誰人負責?”
  之之据實答:“一直是母親當家,父親的家用不夠,她自動貼補。”
  “你爺爺奶奶有無幫補?”
  之之笑,“姑姑,怎么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們白吃白喝這些年?”都叫縱坏了。
  “不但是他們,”之之的笑意越來越濃,“連帶我同陳知都是白住白吃。”
  陳開怀呆若木雞。
  難怪嫂嫂听說要把老人接走一點也不激動,原來多年來供奉兩老并無好處。
  之之閒閒地說:“當然,房子當年由爺爺置下,以低于市价轉賣給父親,爺爺要走的話,我們會把屋价差距補還爺爺。”
  每個人的口气都似財經專家,陳開怀越發覺得自己不折不扣似鄉下來的土豹子。
  之之滿有興趣的問:“姑姑,你替他們遞了申請表格沒有?”
  陳開怀定一定神,“還沒有。”
  “那要快點做,据說第一類親屬團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陳開怀不出聲,連這個侄女儿都不好應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慮移民?”
  “要走總有辦法。”之之非常鎮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電影,交通方便,親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稅金低,非不得意,誰想勞師動眾,當然都用拖字訣。”
  “是嗎?”陳開怀表示怀疑,“我听得你們人心惶惶。”
  之之不動聲色,“那么你自己觀察好了。”
  她打一個長長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愿意再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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