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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他也輕輕答:“我有職責在身,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振星老气橫秋,“你年少有為,職位不算低了,你若不想回清水浦來做點事,根本毋需走這一趟,大可在上海洽談化學纖維設厂生產全內銷一事。”
  鄧維楠的喉嚨干涸了,他喝一口咖啡,不語。
  “我這里約有六十個孩子,你負責全部義肢,我給你宣傳。”
  “修女,所涉費用太鉅,我方得不償失。”
  “做生意,有賺有蝕嘛,或許,這件事會成為上海洽談合作的一枚棋子?”
  鄧維楠不相信雙耳,他的錯誤一定是太低估現代修女了,從進門以來,他所听到的只是利害沖突,鐵莉莎修女百分百是個談判人才。
  他清清喉嚨再說:“每個孩子至成年的義肢費用成本約為十五万美金以上,我們所提供的不止一只木腿。”
  “我知道。”
  “十名。”
  “還有五十名怎么辦?”
  “修女,其它地區還有許多同樣個案,全世界全球——”
  “我不管,”周振星橫蠻地說:“我不認識他們,我看不見,我不理,這六十名不一樣,我同他們有感情。”
  鄧維楠汗流浹背吒“我的天。”
  “上帝派你來,你得為我們作工。”
  “我得請示上司。”
  “他們就在上海,我希望盡快听到你的答案。”
  “修女,”鄧維楠笑了,“你真有性格。”
  “你也是,鄧先生。”
  “修女,你全不依常理辦事。”
  周振星趨向前去,猙獰地笑,“這世界是原始森林,弱肉強食,我代表至弱至小的一群。我還能斯文淡定依本子辦事?我只能扑出來搶。”
  鄧維楠噤聲,隔很久才說:“我了解。”
  “感謝上帝差遣一個明白人來。”
  她為他添咖啡。
  鄧維楠簡直受不了,他抹著額角的汗笑起來。
  “來,我帶你去看看孩子們。”
  他倆散步到操場去。
  周振星閒閒問:“鄧先生,你祖先是N埠清水浦人士吧。”
  又被她猜中了,鄧維楠看著她,“你呢?”
  “鄧先生是聰明人,我外婆姓倪,你看見這座孤儿院?我查過了。這是倪家老宅。”
  這也許是振星母親終于批准她回來的原因。
  “你外婆在這里長大?”
  “不,我外娶在上海出生,這老宅是祖屋。”
  鄧維楠十分感慨,“全回來了。”
  “是。”
  孩子們正在操場游戲,看到陌生人,用好奇眼光注視,天真的小臉与一般儿童無异。
  “看,還不懂得怨艾呢。”振星感慨。
  鄧維楠十分震蕩,他把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像是怕有人來搶去他一只手。
  周振星攻心為上,說道:“有种說法:一個人能做多少呢,這是不對的,能做多少是多少,能幫多少是多少,每次幫一個孩子,人人愿意出手,成績斐然。”
  鄧維楠額角冒出亮晶晶汗來。
  這位鐵莉莎修女性恪突出,容貌娟秀,外語流利,做什么都可以使自已安居樂業,何必巴巴跑到鄉鎮來辦孤儿院。
  “修女,我會幫你盡量爭取。”
  “謝謝你,鄧先生。”
  她与他在石凳上坐下。
  鄧維楠要到這個時候,才看到周振星左手無名指上的訂婚戒子,他一怔,只是不便發問。
  這時有一孩子走過來,振星抱起她坐在膝上。
  孩子胸前別著小小名牌,她叫黃稀玉。
  振星介紹:“這孩子天生沒有雙臂,自幼被父母遺棄,”她已把個案背熟,“一兩三歲時一直以為長大后手臂會長出來,一直問修女:‘長了沒有,長了沒有?’修女只得帶她到鄰居去看初生嬰儿,她才明白手臂是与生俱來,而她是一名無臂人,當時她极之傷心,鄧先生,你說要不要幫她?”
  鄧維楠只得說:“我完全明白。”
  “鄧先生,只要一點關心,一點點愛心,你說是不是?”周振星咄咄逼人。
  鄧維楠點點頭。
  “時間到了,鄧先主,你好歹給我一個回复,莫叫我翹首苦候。”
  “我省得。”
  振星放下孩子,送他到路口。
  中午陽光淡淡,柳樹已抽出嫩芽,兩個年輕人卻無暇欣賞早春風景,鄧維楠与周振星握手道別。
  “修女,很慶幸認識你。”
  “我也是。”
  客人走了,周振星才知道什么叫筋疲力盡,也恰恰了解到什么叫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花了那么多勁,也許一點結果也無,那鄧維楠可能去如黃鶴,辦完公事,即回美國總部,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正有點气餒,張貴洪奔進來。
  “周小姐周小姐。”
  振星站起來,“王陽如何?”
  “王陽手術成功,視力恢复。”
  振星又似打了一口強心針,“啊。”
  “周小姐,原來只需一小時三十五分鐘的手術便治愈了王陽,下午便可領地回鎮上醫院休養。”
  振星心花怒放,緊緊握住了張貴洪的手,兩人都樂得說不出話來。
  “明天帶我去看小王陽。”
  “一定,周小姐,一定。”
  張貴洪是個大忙人,報完訊又跑出去干別的。
  振星回房,看到有人正提著兩桶水進去。
  “淑姑?”
  淑姑笑嘻嘻,放下水桶。
  “呵你不必替我服務,我自己會做。”
  淑姑只是笑。
  振星輕輕說:“我所做的,均屬我樂意,自那件事本身,我已得到無限喜悅的報酬,比我付出,超過千倍万倍,你毋需再綿上添花。”
  淑姑仍然笑,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你千万不要再來替我倒水。”
  淑姑不語,笑容不減。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過几句話,小王陽似媽媽,也不輕易開口。
  周振星自比洋人,閒話之多,好比飯泡粥,滔滔不絕,理曲气壯,咄咄逼人,全是拿手好戲,得罪人不自覺,完了還問母親:“媽媽,為什么我沒有朋友?”
  當不她把王淑姑送走,攤開紙筆,寫起信來:爸媽,我很好,嬋新亦很好,這世界也頗好……忽然她笑了,緊張的情緒才放松下來,一
  嬋新說得對,助人的快樂,比挑選到合适的婚紗要超過十倍百倍,或者應該說,不可同日而語。
  嬋新回來了。
  振星連忙說:“我現在明白為何史怀側醫生要留在非洲了。”
  嬋新點點頭,冷冷道:“果然不出所料,見到一只半只蝴蝶便自比庄周,略施小計便同孔明一樣智能,行一點點好心便与史怀側平起平坐了。”
  振星气結。
  “小姐,差遠了,我只不過當一分工作來做,而你,你是游客身分客串,史怀側!”
  “你別這樣一捧打下來好不好?”
  “你幸運碰上了這個為國服務的气候,故牛刀小試,得心應手,別以為前邊是康庄大道。”
  “我不管,走得一小步,我已經樂飛飛。”
  周振星一貫一句我不管跑天下。
  她想起來,“對,你的腸胃如何?”
  “我自問可以支持,但是教會叫我暫退。”
  “退到溫哥華,我幫你逐家逐戶磨那些華人太太出錢出力做慈善,我臉皮厚,派得到用場。”
  嬋新不語,坐下,歎口气。
  “你目的不過想孤儿有衣穿有書讀,只要他們穿得暖,又識字,不就行了。”
  “只管目的,不擇手段?”
  “賣肉養孤儿你听過沒有?”
  “瘋子!”
  “又不是要我同你去慈善伴舞,我也明白求人不如求己,可是自己沒有力气站起來,總得借力,有人愿意幫忙,我不介意低頭。”
  “你運气好,你沒看過那种嘴臉。”
  “初入門總有點運道。”
  嬋新說:“像你這樣一股蠻力,干得了多久?這類工作需要但恒久忍耐,否則精力一下子燃燒殆盡。”
  “你尚未告訴我你的腸胃如何。”
  “需要另外一項手術,這次赴香港做即行,有教會醫生愿意義務——”
  “我樂意替你支付手術費用。”
  嬋新揶揄她:“對,躲在美國運通卡后面就過了半輩子。”
  “那么刻薄的評語虧一個修女說得出口!”
  “這回子我累了。”嬋新擺擺手。
  振星不再纏著她說話。
  她跑到洗衣房去打點衣物。
  趁有空,她教會張媽用那台電動縫紉机,外頭捐贈的衣物送到,周振星堅持先消毒洗滌再經人手挑選,又是一番工夫,一下子鬧到日落西山。
  她還來得及到鎮上把家信寄掉。
  張媽悄悄問地:“那位來接班的馬利修女,長相与為人如何?”
  振星搖搖頭,“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是不是好人?”
  “我相信世上是好人多。”
  “修女中也有坏人?”
  “我也不知道如何斷決好同坏,不過她們既然篤信上帝,就有上主監守行為,一定不坏。”
  張媽松口气。
  周振星似老太太那樣槌槌背脊。自從初中學打各种球類之后還未試這樣劇烈運動。
  她陪嬋新讀圣經,一人一節,振星讀得抑揚頓挫,像做廣播劇,聲音越來越大,終于累倒。
  第二天一早,振星被嬋新的咳嗽聲吵醒。
  振星立刻問:“你的肺也不妥?”
  “去你的烏鴉嘴!”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睡醒,我該死,我掌嘴。”
  “听著,上午你得教孩子們認識廿六個英文字母,傍晚是他們洗澡的日子,還有,王沛中先生的電報到了。”
  振星唯唯諾諾,將電報拆開看。
  王沛中這樣說;“見到一襲最美的婚紗,已代你訂下,希望快來試穿。”
  振星算一算,來了也有六七天了,非常想念家那邊一切,雙目忍不住露出惆悵的神色來。
  嬋新都看眼內。
  振星說:“這里的日与夜似都比較長。”
  “現在了解什么叫度日如年了。”
  “那倒還不至于。”
  春寒料峭,几件衣服翻覆穿遍,振星渴望有新衣替換,這种時分,正是溫埠時裝店大減价季節,一切五折,周振星凡心甚熾,不禁念念有辭:梵沙昔的牛仔褲一定售罄了。
  自知沒有可能做到嬋新那樣,她的熱誠屬客串性質,一星期后就得撤退。
  教方塊字母不成問題,孤儿院自制大小楷描紅部,供孩子們練習。
  周振星仍然在心中盤算:新居一定要髹白色,一白抵三丑,然后家具被褥也全部用白或象牙色,茶几上永遠有一盤蘭花,還有,廚房要備有整箱香檳,看樣子她要找工作做,否則怎能維持這樣的生活方式,唉。
  正陶醉間,忽然想起孩子們不知要到何月何日才能獲得協助,不禁黯然神傷。
  對杜邦厂來說,是或不,只屬一項商業行動,可是對這群儿童的生活來說,卻有巨大影響。
  振星深深太息,她在這邊患得患失,數著日子等待,那邊公事公辦,不知几時才有答复,相信此事也不見得會是甲級要事。
  正是,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振星好不彷徨,幸虧這時張貴洪赶到。
  “來,我們去看小王陽。”
  振星坐在小張的机車后座,噗噗噗到鎮上去。
  也沒戴頭盔,万一有什么事,貴客自理。
  振星輕輕走進醫院大房間,只見臨留有一張鐵床,一個小小孩儿背著人,朝著窗,坐在被褥上,正看風景。
  那正是王陽,四歲的她個子小小,彷佛只有兩歲模樣,振星喜悅地一步一步走過去,孩子听見腳步聲,轉過頭來。
  見到振星,一言不發,伸出雙臂,与振星相擁。
  振星也沒講話,一切言語均屬多余,她輕輕撥開王陽的頭發看清楚她的雙目,只看見眼白有點充血,眼袋也見烏青,不過,眼睛已是正常人的眼睛。
  她倆擁抱著,不知隔了多久,看護走過來,輕輕說了几句話,振星知道探病時間已過,站起來走開。
  在走廊里,佾悄抹干眼淚。
  傍晚,几個保母在灶上大量燒水,約有半數孩子需要鸞忙,他們采取流水作業,几只大腳桶排開,洗頭的洗頭,洗澡的洗澡,抹身的抹身。
  整個衛生間個霧騰騰。
  周振星上唇挂著亮晶晶的汗珠,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負責擦肥皂部分,因為痒,孩子吃吃笑著閃避,滑不留手,振星也揮著濕手笑。
  正在忙,一個保母說:“周小姐,有人找你。”
  周振星拾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型在門外一晃,她連忙站起來跑出去。
  恍惚間她覺得來人似王沛中,會是他嗎?
  一探望,只見穿著晴雨衣的人是鄧維楠。
  “鄧先生。”意外的惊奇。
  鄧維楠笑笑,“周小姐。”
  “鄧先生,偷窺人出浴會生紅眼睛。”
  “我什么都沒看到。”
  “對你只有好。”
  “我一早就該猜到你不是修女。”
  “我可沒有騙你。”
  “你不排除誤導成分吧”
  “上次見面時間太短,我沒有時間解釋。”
  “我同意。”鄧維楠微微笑。
  周振星披上外衣,陪鄧維楠到天井石凳坐下。
  “有沒有好消息?”
  “有。”
  周振星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不知恁地,鼻子發酸,竟想落下淚來。
  是夜月明星稀,鄧維楠把周振星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感動。
  “在五年期間,我們會分別替孩子們安裝義肢。”
  “五年!太殘忍了,要等那么久。”
  “那已是最佳條件。”
  周捩星低下頭,“也只能這樣了。”
  “我將留在上海辦事處工作,我們會把合同交予你們簽署。”
  振星歎息,“我們只是兩個中間人。”
  鄧維楠微笑,“我比較好,我支薪酬。”
  振星搓搓手,“謝謝你,鄧先生。”
  鄧維楠躊躇一下,然后問,“能不能談談你自己?”
  “我?”振星揚揚手,“乏善足陳。”
  “你已訂婚。”
  “是。”振星轉動指環。
  “他一定是位有為青年。”
  “我希望如此。”
  鄧維楠忽然說:“果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振星一怔,“你說什么?”
  “我說你己名花有主。”
  “我們認識已有好几年,婚期訂在五月。”
  “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溫哥華。”
  振星笑,“他們已經把我全部底細告訴你。”
  鄧維楠低下頭,笑道:“我再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的情況底下相識。”
  “不打不相識呵。”
  “不不不,周振星,少年時的我假設過一千次,我會在什么樣的情況遇見她: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在一個紫色的沙灘,在一條最繁忙的馬路,在一個喝香檳的宴會,在大學演講廳,在公司會議室……可是沒有,我一直沒有遇見她,我倒處尋找,我四處約會,可是我并沒有找到她。”
  周振星張大了嘴巴。
  她并不笨,她當然知道這個年輕人想說些什么。
  鄧維楠無奈地微笑,“我們比較應該在大都會博物館的東方文物部相遇,你說是不是?”
  周振星只得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真是一個幸運的家伙。”
  “誰?”
  “你未來的終身伴侶。”
  周振星嘩哈一聲笑出來,“他可不那么想!”
  “有机會讓我來告訴他。”
  周振星天性豁達,立刻計划將來:“我把地址電話告訴你,我們有机會便聯絡,你可以把孩子們的進展向我報告,妙哉。”
  鄧維楠凝視她:“你是名快樂天使。”
  周振星遺憾地說:“家母說但凡不用腦的人都是這樣。”
  “伯母好象至幽默不過。”
  振星感喟:“不然怎么同我們父女相處半輩子。”
  鄧維楠笑,取出小簿子,把周振星的地址電話記下來,再三核對。
  這時候,兩個年輕人听見一聲咳嗽。
  鄧維楠十分醒覺,“那是誰?”
  振星答:“那是真正的鐵莉莎修女,我姐姐。”
  鄧維楠說:“我要走了,最后一班回上海輪船半小時內開出。”
  “你有無車子?”
  “我騎腳踏車。”
  “一路順風。”
  “再見。”
  周振星在月色下看著他騎上自行車离去。
  她又听見一聲咳嗽。
  振星轉過頭來說,“你的呼吸系統彷佛真的不妥。”
  蟬新道“王沛中先生會感激我的呼吸系統。”
  振星不語。
  嬋新說下去:“他到了一個新地頭,人生地不熟,他寂寞了,亦有點彷徨,忽然遇見一個同她一樣在外國土生土長的女子便覺得是遇上知己了,這种事,六七十年代在留學生中最普遍,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環境中戀愛結婚。”
  “謝謝指教。”
  “馬利修女后天到,我倆就可离開這里。”
  振星抬起頭,“你舍得嗎?”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話當然是這樣說,理論是理論,感情是感情。”
  “到這里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會調走,所有行李放在一只中型箱子內可以載走,我工作性質如此,無話可說。”
  “難怪史怀側醫生始終不愿接受聯合國捐贈,原來他不想受人左右。”
  嬋新忍不住笑,然后歎口气,“我不訝异那位鄧先全對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确獨一無二,討人喜歡。”
  “真的嗎,嬋新,你真認為如此?”
  她們臨走那日,院內保母均流下淚來。
  振星勸道:“干嗎,修女自會回來看你們,屆時孩子們長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說半日,周振星才發覺他們不舍得的是她。
  她雙目潤濕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應送張貴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來交給張媽。
  振星提著姐姐的行李到碼頭。
  嬋新先上船。
  振星在碼頭上徘徊,老式木碼頭大概已經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販售賣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象她外婆自上海回鄉探親,也用過這碼頭,也買過這兩樣零食。
  振星在農曦中深深感動。
  這是一种奇异的感應。
  人類的本性似狼一樣,到了時候,總希望葉落歸根,跑到故鄉來找歸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剛想上船,忽然看見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霧中站著的是張貴洪,他手中抱著小王陽,兩人不住擺手。
  周振星深深感動,落下淚來。
  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詩,改了几個字,吟將起來:“振星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張送我情”,吟后只覺滑稽不堪,又破涕為笑。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倆拚命搖手
  船緩緩駛离碼頭。
  周振星揩干淚水,走進船艙。
  嬋新鎮靜地在翻閱圣經。
  振星沒精打采問:“他們會接受馬利修女嗎?”
  “馬利修女精通七种方言,有三十多年經驗,資歷胜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會習慣。”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點不計較,得到一些些便歡天喜地,開花結果
  嬋新默認。
  “社會太過富庶,民心不足,生活無聊,一覺睡醒,不是抗議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費醫療服務不夠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癱手癱腳那樣叫社會照顧,有時想想,真覺討厭。”
  嬋新唯唯諾諾。
  損星忽然怀疑起來,“我就是那樣的人吧?”
  “不不,””嬋新連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釋疑,“不,我就是那樣,對父母勒榨無窮,媽媽不止一次說終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嬋新忍著笑,“你改過來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貪婪了。”
  “年紀輕,不懂世界艱難,也是有的。”
  “嬋新,我想把婚期押后。”
  “那你該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几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气,“看清楚世界再說。”
  “慢慢商量吧。”
  “嬋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過一會儿,她已遠遠看到上海外灘的沿黃浦江建筑物。
  她知道鄧維楠會在碼頭接她們。
  事實證明少了小鄧還真不行。
  要靠他軋飛机票,訂旅館房間,以及帶出去吃飯。
  嬋新在房靜靜休息,只吩咐振星幫她打几通電話到香港去聯絡。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盤算,該怎么樣把自來水喉接通整座孤儿院……
  然后跟鄧維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煙稠密,路人肩膀擠肩膀,好一個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里邊笑嘻嘻,不動聲色看路上風景。
  鄧維楠問:“喜歡嗎?”
  振星點點頭,“像伊士但堡。”
  鄧維楠听了大樂,“前些時候我說上海像卡薩布蘭卡,差些被朋友扔石頭。”
  “像——怎么不像。”
  “振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語。。
  “振星,”鄧維楠忽然問:“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是誰?”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鄧維楠無奈,“我總得知道我的假想敵是誰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敵入不是他,与你斗爭的是周振星的良知与理智。”
  “周振星,你會投降嗎?”
  振星抬起頭,看到人煙里去,不知怎地,這個城市永遠似罩著一層煙霞,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顆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沒有任何表示。
  傍晚,鄧維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學夜間部教一個課程,他不顧意曠課,但又不舍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說:“我回旅館等你。”
  “那你多無聊。”
  振星見机,“我在學校圖書館等。”
  鄧維楠笑,“可是,要兩個半小時呢。”
  “我出來有些時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當心。”
  嬋新見她回來,問道“沒去逛百貨攤嗎,据說這里的蚤子市場不輸給歐洲。”
  振星見茶几上一迭四五張留言字條,均系王沛中打來
  “他說些什么?”
  “沒什么,王先生彷佛有點第六感。”嬋新笑笑。
  振星看到几只茶杯,“有人來過?”
  “教會同事。”
  “明天我們就要走了。”
  嬋新點點頭,“可不是。”
  振星忽然說:“嬋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當中,總有异性對你表示過好感吧,當其時,你也想過有所回報吧。”
  嬋新牽牽嘴角,“自己煩惱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著煩。”
  振星白她一眼,取過外套。
  “你去何處?”
  “逛舊貨攤買紀念品去。”
  嬋新勸道:“振星,已經晚了,不如早點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點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嬋新知道勸告失效,只得搖搖頭。
  回到大學,鄧維楠尚未下課,隔著課室的玻璃,正好來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寫筆記。
  振星本來以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寫滿化學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時間已經到了,可是好几個學生有問題要請教客座講師,鄧維楠的目光在門外尋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發出輕微咯咯聲,他的雙耳特別靈敏,立刻看到振星這邊來,損星發覺他眼神复雜,其中充滿怜惜神情,怜惜什么,怜惜誰人?呵,是他自己,因為在防不胜防的情形下,他愛上了她,苦了自身。
  振星只顧著留意他,忘卻自我。
  課室內的鄧維楠只看見窗外一個女孩在等他,多久沒這樣的事發生了,只有在大學里人才這樣等過他,他才等過人。
  那張小小雪白的臉有點歡喜,有點彷徨,大眼晴星光閃閃,在外頭凝視他呢。
  她愛他嗎?有一點點吧,不然不會出來,其實在這寒冷的早春晚上,她應該在酒店房間舒舒服服睡一覺。
  他听見他自己同學生說:“我有點事,有什么問題,下節課再說。”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手指上的粉筆灰,收拾筆記,离開課室,走到操場。
  忽然又不見了她。
  鄧維楠一顆心咚一跳,莫非适才窗外倩影,只是他思念過度之后的幻覺?
  太慘了,他無限傷心,真想哭出來。
  “喂。”
  他驀然轉過頭去,看到周振星站在他身后,微微笑。
  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在這里。
  鄧維楠淚盈于睫,又怕振星見到會有心理壓力,硬生生逼出一個笑容來,自覺沒有比這個更苦的時刻,可是他又覺得胸襟漲鼓鼓,有說不出的歡愉感覺,天,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過去,把振星的手合在他兩只大手之間,只能夠傻兮兮地說:“好冷。”
  “帶我去吃毛肚火鍋。”
  “你能吃動物內髒嗎?”
  “家母說我除卻炸彈,什么都吃。”
  “你想念她吧。”
  “是,自我讀幼稚園起便記得她每天一早起來已經梳洗妥當,身上一股清香,准備送我往返學校,真了不起,隔了許久,才知道那清香叫“午夜飛行”。”
  “那多好,她是職業婦女嗎?”
  “她是一名寫作人,好象頗出名。”
  “啊,多么有趣,她是金庸嗎?”
  振星瞪他一眼,“連我都知道金庸是位男士。”
  “對不起對不起,伯母一定是另外一個人。”
  兩個北美洲土生儿相視而笑。
  “自幼我疲懶非常,有什么不妥,就孵在家父怀中吃手指,我記得媽媽說:“這樣躲到几時去,到出嫁那一日嗎”,所以幼時挺怕嫁人,覺得那是一個大限。”
  “那么不要結婚。”
  振星一怔,歎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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