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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他倆邊談邊走,只見馬路旁推出熟食檔來。
  兩人挑了一個面攤子坐下,鄧維楠替她叫排骨湯面。
  那個時候,周振星已經知道,將來無論發展如何,她都不會忘記鄧維楠這三個字,鄧維楠這個人,以及今晚的排骨場面。
  到八十歲都不會
  振星自面中撈出一塊小東西來,“這是什么?”
  “這是茴香。”
  振星把那兩顆香料抹干淨,用手帕包起來,藏在口袋里。
  鄧維楠點點頭,“明天我來接你們。”
  一看時間,已是凌晨三時。
  振星不相信眼睛,時間大神專門開玩笑,平日時間哪有過得這么快,一見人高興,就一小時作兩小時計,雙開,要多坏就有多坏。
  送到酒店門口,他一直看到她進電梯才走。
  他并不覺得累,他在盤算,怎么樣趁周末去香港同她會合。
  他沒有任何企圖,他只想見到她,那純是為他自己,見到她已是极大滿足。。
  回到公寓,已經沒有休息時間,他沐一個浴,刮了胡須,喝杯黑咖啡,天已經差不多亮了。
  趁這段空檔入,他复了几封公文,傳真到美國。
  司机不久登門報到,鄧維楠披上外套,出門去接周家姐妹。
  她倆准時在大堂等候。
  這還是鄧維楠第一次見到真的鐵莉莎修女,只見她容貌清瞿,目光炯炯,他上前握手寒暄。
  站在修女身后的是他的心上人周振星,只見她頭發蓬松,并來不及更衣,神情好象一只疲倦的小貓,在他眼中,她無論怎樣都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他就是喜歡她這樣不修邊幅。
  振星向他笑笑,不知該說什么,又覺還是什么都不說的好。
  她們上了車,往虹橋飛机場駛去。
  振星在車上睡著了,微微張著嘴,似個孩子,累得不能再累,胡亂倒下算數。
  鄧維楠愿意照顧她一聲子,服侍她,看她臉色,听她差遣,讓她使小性子……都是享受。
  他想偷偷握一下她的手,可是有修女同車,實在不敢造次。
  到了目的地,車子引擎一熄,振星就醒,她立刻下車去找行李。
  可是司机与鄧維楠已把几件行李提在手上。
  臨分手那一刻振星走過去与他擁抱。
  他長得高大,振星的臉理在他胸膛里,他深深嗅她濃厚的秀發,只一剎那振星已經放手。
  修女在不遠之處等他們。
  振星一言不發,与姐姐會合,走向海關。
  她沒有回頭。
  沒有必要,這一刻已深深印在她腦海。
  修女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不錯的男孩,英俊、有禮。”
  振星問:“比起王沛中如何?”
  “比王沛中成熟,更有內涵,生活經驗似較丰富,不過沛中毫無机心,很适合你。”
  振星不語。
  嬋新給她忠告:“變心不是不可行,不過要做得漂亮磊落,千万要給對方留個面子。”
  振星仍不出聲。
  嬋新以為她內心交戰,十分為難,開不了口,轉頭一看,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
  振星已經熟睡。
  嬋新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倆踏出啟德机場海關,已經見到有人拉著橫額,上書“周振星小姐”。
  振星迎上去。
  那人說:“鄧維楠先生吩咐我們來接,車子在外頭等,酒店房間已經訂妥……”
  這回連嬋新都頷首嘉許,如此周到服務真不簡單。
  振星叮囑姐姐:“此乃九反之地,宜全神貫注。”
  司机笑嘻嘻地說:“我叫阿文,這几天負責接送,這是我車上電話號碼,請隨便吩咐。”
  酒店在郊外,十分清靜。
  振星一進房間就撥電話給家。
  嬋新按住她的手,“千万別提我的胃,謝謝。”
  電話響了兩下就有人來接。
  “媽媽,媽媽。”
  振星一邊跳躍一邊叫,隨即嘀嘀咕咕說將起來。
  嬋新在安樂椅上坐下,忽然想到她与母親最后一次對話,那時母親已經不行了,大家也知道她油盡燈枯,嬋新的電話撥到醫院,看護同病人說:“是你女儿打來,是周嬋新”,她接過話筒:“喂,喂,”已經什么都听不見,接著撇下話筒,看護好心,再度努力,“周小姐,再試一次好嗎?”再把電話交給病人,嬋新悲哀地默默等候,母親又“喂,喂”几聲,終于大家都放棄。
  在記憶中,嬋新也曾多次呼喚過母親,可是,母親從來未曾應過她。
  那是嬋新最后一次听見母親的聲音。
  “喂,喂,”振星在嚷:“媽媽,我還有話說,我想在香港住一兩個禮拜,因為姐姐下一個職還沒有定,我想——噯——對對對,假公濟私——”
  振星真幸運,可以隨時隨地与母親說話,嬋新的目光落到窗外。
  振星終于放下電話。
  她看到嬋新那般落寞,便過來說:“不要難過,將來在天國,你必可以見到你媽媽。”
  嬋新卻道:“我与她感情不好,見了面也無話可說。”
  振星訕訕答:“可以談談天國風景呀。”
  嬋新笑,“瞧你,淨說孩子話。”
  振星把姐姐的手放在臉頰邊,一直笑。
  鄧維楠的電話接著來了。
  振星坐在床沿,每隔一回儿便嗯一聲,一直听了十分鐘,全沒開口,最后嗯一聲,挂斷電話,滿臉笑容。
  能這樣受到寵愛,也真是前生注定,人類吝嗇付出,尤其是感情,周振星卻得到那么多,真叫人艷羡。
  振星取過手袋,“我到樓下美容院去舒服舒服。”
  嬋新笑,“應該的,早些日子辛苦了。”
  振星向姐姐裝個鬼臉。
  她一出門,王沛中電話就到,差了一步。
  嬋新想,也許俗世的緣分一盡,什么都只差那么一點點,就從此滑落失卻。
  王沛中十分惆悵“我已經大半個月沒听到她聲音了。”
  “她很好,你放心。”
  “真想念她。”
  “我叫她打給你。”
  “我在公司,請振星過几個鐘頭撥到我家。”
  “你這些日子好嗎?”
  “振星不在,悶死人,我就是愛听她刮噪。”
  “此刻她在香港,找她方便得多。”
  閒話到此為止。
  振星一小時后就回來了,不但儀容光鮮,且一身新衣,兼夾大包小包拎滿手。
  她興奮地問姐姐:“快不快,快不快,嗯?我辦事效率不錯吧。”
  她把新衣服拆開挂起。
  嬋新含笑默默欣賞。
  “全部半价,超值貨品。”
  “誰付帳單?”
  振星吐吐舌頭。“媽媽。”
  她一頭天然卷曲的頭發已被理發師編成一條粗辮子,十分美觀。
  嬋新看著她把眾包里拆開,忽然奇曰:“這零零碎碎是什么?”
  振星解釋:“亞斯匹靈、胃藥、抗生素眼藥膏、喉糖、小瓶酒精、止瀉劑、暈浪丸、橡皮膏布。紅藥水……”
  “你不是有一袋嗎?”
  振星笑笑。
  “你送給人了?”
  “我見張媽有用。”
  嬋新歎口气,“你又大發慈悲,慷慨施舍了,我同你說過,我想他們自給自足,這一小袋藥品,救得來頭還是救得來腳,白白減了他們的志气及自尊,一個人,非要自己站起來不可。”
  振星對老姐這套論調早己熟悉,當下說:“這是我同你最大的歧見,不說也罷。”
  嬋新道:“你扰亂了他們數十年來生活的節奏。”
  “曦!張媽手背一個熨傷的口子化膿,這是什么節奏?藥膏一下去,第二天就好,大有大幫忙,小有小幫忙,你治根,我治標,目的統統是為他們好,想叫他們的生活進步,有啥子分別?”
  嬋新气道:“不可理喻。”
  “要自己雙腿站起來,真是談何容易,我到現在還靠父母呢。”
  “你是疲懶,并非沒有能力,他們僥幸之心一且養成,無可救藥。”
  “你怕的是什么?”
  嬋新答:“我去過印度蓬遮普,一整條村什么都不做,就是等聯合國救濟品,一點都不介意貧窮、落后、肮髒、丑陋,并且故意展覽無知、無能,讓西方大國深深覺得他們可怜,呵,施比受有福,一天只需八角五分美金,就可救活一個儿童,于是紛紛解囊,十年八年那樣救助下去,孩子們恒久追在游客身后乞討,振星,這是行不通的。”
  振星勉強地笑,“你怎么動了真气,快躺下,你看你額上青筋都跑出來了,划得來嗎?”
  嬋新重重吁出一口气。
  當下有教會的姐妹上門來陪嬋新到醫務所。
  振星披上新外套預備一齊出發。
  嬋新卻道;“你到處逛逛馬路散散心豈不是更好。”
  “怎么不要我了呢。”
  “你跟著我,我有壓力。”
  “好好好,我在酒店等。”
  嬋新一出門,王沛中的電話就來了。
  “周小姐,你真難找。”
  “可不是,當中隔著十五個小時,你日我夜,我夜你日,咫尺天涯。”
  “振星,到中國兩個禮拜,你的中文真進步了。”
  “不敢當。”
  “伯母問你几時回來。”
  “伯母才不理我。”
  “王沛中問你几時回來。”
  “我得陪住嬋新。”
  “她不是已經痊愈了?”
  “王沛中,你是個草包,這話你不可傳到我父耳中,嬋新可能要做第二次手術。”
  王沛中聳然動容。
  振星低聲說:“這些年來她積勞成疾,身体有許多不妥之處,未老先衰,一只眼睛既有近視又有遠視,一到黃昏,就拿著個放大鏡,我真擔心她五髒六腑還有其它毛病。”
  王沛中沉吟半晌,“我到香港來陪你們。”
  “你如果有假期,不妨來几天。”
  “我計划一下。”
  振星嗤一聲笑出來。
  五沛中無奈,他當然知道笑從何來,“我父親還沒走,他打算支持我,注資進公司,提升我做合伙人。”
  “那多好,正經事是正經事,我再過几天也就回來了。”
  王沛中黯然,“振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苦不堪言地挂上電話。
  凡事均有借口,說穿了不外是當事人厚此薄彼,周振星雖然天真,卻也深明此理。
  令她詫异的是她并沒有与王沛中計較。
  真沒想到甫訂婚已經有老夫老妻的感覺。
  振星用手臂枕著頭。
  過去几日睡眠嚴重不足的她在宁靜舒适的酒店房間很快墮入夢鄉。
  她夢見有人敲門,起床把門打開,來人卻是鄧維楠。
  振星笑嘻嘻道:“小鄧,你倒是來了,怎么走得開?”
  忽然之間,她看見鄧維楠頭上絲絲白發,惊道:“維楠,你怎么老了?”
  鄧維楠笑笑,唏噓地說:“可不是,我老了,你也老了,這樣就一輩子了。”
  振星嚇得口定目呆,“今年是什么年份?”
  “振星,恭喜你金婚紀念。”
  “什么,我同誰金婚紀念?”
  “你同王沛中呀。”
  周振星汗流浹背,“不,維楠,你弄錯了,我今年廿二歲然還勉強能稱少女,我,我……”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周振星惊醒,喘气。
  “誰?”
  那人沒應。
  振星下床開門,門外站著滿臉笑容的鄧維楠。
  振星張開嘴,不知道夢倒底醒了沒有。
  半晌才說:“你怎么來了?”
  “放一日假,來看看你。”
  “你的盛情我十分感激。”
  呵,從夢中醒來了。
  “修女呢?”
  “她去看病。”振星黯然。
  “呵,醫學昌明,你大可放心。”
  “必然元气大傷。”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散散心。”
  他真多花樣,与他在一起:永不寂寞:永不沉悶。
  “今晚午夜十二時正我就得回上海。”
  如此來去匆匆,都是為著周振星。
  “你難道不累?”
  “噯,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的雙手插在褲袋,看樣子的确經過百思,可是不得其解。
  振星留張字條給姐姐,跟他出去。
  車子一直往郊外駛去,到了一列小小洋房,鄧維楠掏出鎖匙開了門,“舍下歡迎你。”
  原來是自置物業,由此可見經濟已有基礎。
  振星不想批評王沛中,她想到自己,不禁燒紅雙耳,只曉得問父母要妝奩呢,自己住了吃了不夠,最好招郎入舍,把丈夫也喚來免費享福。
  太不長進了!
  人家鄧維楠看樣子也不比她大几歲,人家多有打算。
  鄧維楠帶她參觀各處,到了簡洁明亮的書房,振星看到牆上架子挂著一只金色色士風。
  “啊,我最心愛的樂器。”
  “是嗎?”鄧維楠甚為高興,把樂器摘下來。
  “請奏一曲靡靡之音給我听。”
  “今日天气太好,不适宜柔靡音樂,那是要在暑季潮熱的夜晚奏來才有味道。”
  “那么,你奏什么歌曲?”
  鄧維楠想了一想,緩緩吹出奇异救恩:奇异救恩,何等偉大,救贖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見,我本盲目,如今得見……
  幽怨動人,振星淚盈于睫,真沒想到鄧某身怀絕技。
  就在此際,有人大力推她,并且叫:“振星,振星,醒醒,醒醒。”
  振興好夢正濃,哪肯醒來面對現實,她左右閃避,不肯睜開眼睛。
  是蟬新的聲音:“真是孩子气,振星,看看誰來了。”
  振星心想,真討厭,管你是誰?
  “振星,鄧維楠帶來好消息。”
  振星立刻睜開雙眼,鄧維楠?他明明在她夢中,怎么又到這里來了。
  振星看到鄧某正笑著俯視她。
  振星忽爾漲紅了臉,定定神,“你怎么來了?”
  “告一日假,來看看你,同時向你報告,我們的人已經到了清水浦孤儿院。”
  他取出一迭照片。
  振星接過一看,歡喜得自床上跳起來,舉起雙手大呼哈利路亞,滿室跳躍,“姐,你看,黃稀玉小朋友終于長出手臂來了。”
  嬋新比振星鎮靜,但也忍不住微笑。
  振星放下照片,想起來,“嬋新,醫生怎么說?”
  “胃潰瘍而已,切除部分即可复元。”
  “可是這樣短時期做兩次手術。”
  “也無可奈何了,小事耳,別老提著,鄧先生會以為我們特別婆媽。”
  小鄧只是笑,明亮雙目款款情深。
  振星已分不清哪個是夢,哪里才是真實世界。
  他說:“修女,我同周振星出去走走。”
  嬋新笑答:“請便。”
  振星問:“馬利修女容易相處嗎?”
  “同你打過交道,其它人等容易商量。”
  “咄!”
  “上車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振星的心一動,她跟他上了一部小小敞篷跑車。
  “我在香港,置了一個小小的家。”
  振星在心中嚷:我去過,我去過,我在夢中去過。
  她的額角冒出細細汗珠,握著拳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那么真實的夢。
  布子駛往郊外,開進一條私家路。只見一排小洋房,同振星夢中所見一樣一樣。
  版星張大嘴合不攏來,儀態盡失。
  只听得鄧維楠說:“我自小是個實事求事的人,一向希望成家立室,思想也老派,覺得妻室需要供奉,我很想結婚。”
  振星頷首,“很多人以為洋派作風即對男女關系隨便,這是誤解。”
  小鄧笑答:“中外都有不負責的人。”
  “像我,婚后大概還是需要父母照顧。”
  “這我不反對。”話出了口,鄧維楠突覺汗顏,知道是造次了。
  周振星要嫁的人并不是他。
  振星指著一間房間,“這是書房嗎?”
  “歡迎參觀。”
  門一推開,振星便發覺明亮簡洁的布置同她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她害怕了,握著雙手,額角冒出汗來,不發一言。
  書架子上果然放著一具金色色士風。
  周振星呆呆的看著鄧維楠取下它。
  “你打算吹奏什么歌曲?”
  鄧維楠笑說:“色士風只适合在夏天晚上吹奏,小提琴倒是可以在這樣早春寒冷的下午在淡淡陽光下演奏。”
  “那么,秋天又怎么呢?”
  “這就是我要學二胡的原因了。”小鄧微笑。
  “那么,春季又如何?”
  鄧維楠哈哈大笑,“買几只奏華爾滋的音樂盒子,齊齊開動,叮叮咚咚,伴陪我們睡懶覺。”
  振星拍起手來。
  但是…小鄧黯然低頭,“這些年來,你是我唯一知音。”
  振星清清喉嚨,“我沒有什么好……”
  鄧維楠拾起頭來,微笑說:“可是我并不是要在你身上尋找优點,我是真的喜歡你。”
  振星悻悻說:“謝謝你。”
  鄧維楠握住振星的手,“我在這里等你,無論几時,你知會我一聲,我即出現。”
  振星撇撇嘴,“有一個男全也這樣對我女同學示愛,六個月后,她去找他,他已經結了婚,太太且怀了雙胞胎。”
  小鄧笑,“我不是那樣的人。”
  “總有個時限吧,像罐頭食物上蓋的時限印章:過期不合食用。”
  “我不是罐頭湯。”
  “沒有時限?”
  “我不知道,或是明天你便投向我怀抱,或者不,那就算十年吧。”
  “十年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王陽与黃稀玉都已成長變為少女。
  “不,”鄧維楠說:“十年很快過去,比你想象快得多,轉瞬即過,振星,屆時,你一定成熟了,說話必然更有趣,鬼主意更多。”
  “我已經老了。”
  “何必擔心呢,我比你更老。”
  這個時候,振星背包里的手提電話忽然響起來。
  呵嬋新有事,她立刻去听。
  果然是嬋新,聲音极度困惑,“振星,王沛中此刻在我身邊,你能不能即時回到酒店?”
  “王沛中昨晚在溫哥華才与我通過電話。”
  那頭傳來小王的聲音,興奮之极,“振星,我故意說有公事,挂了電話立即上路,好給你意外惊喜,你在哪里,我來接你。”
  “不用了,我馬上回來与你會合。”
  周振星看著鄧維楠,大眼睛里全是歉意內疚。
  鄧維楠攤攤手,“可是要回去了?”
  “你會了解嗎?”
  絕知鄧維楠微微笑,“不,我一點都不了解,可是有什么分別呢,你勢必要赶回去見未婚夫。”
  振星沉默。
  過一刻她問:“你愿意与我一起吃飯嗎?”
  “不,我今晚的飛机回去,”他一口拒絕,“況且,他是我世上最后想見的人。”
  振星不語。
  “對不起我并非一個大方的人。”
  振星輕輕說:“信不信由你,我倒是了解的。”
  鄧維楠掏出一條門匙,“歡迎你們來住。”
  振星說:“這……”
  “修女也許想找個比較清靜地方修養,這里反正是空著。”
  振星一愕,噫,鄧維楠真周倒,嬋新總不能一直住酒店里,母親見到帳單會逐周振星出家門。
  “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鄧維楠搔搔頭皮,“我本來好好在紐約工作,忽然一日心血來潮,坐立不安,終于忍不住自動請纓,跑到上海來主持分公司,今日想來,才知道此行根本是為著認識你。”
  振星不作聲。
  他開車送她回酒店。
  兩人在樓下話別,她像是去了很久,華燈已上,背包里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
  振星十分愁苦,她不愿他走,她不舍得,可是像他那樣性格的男子,決不會与她拖泥帶水,她必定要有所表示,作出抉擇。
  振星終于下了車,關上車門,回到酒店。
  嬋新來開門,見到是她,松口气。
  王沛中活潑熱情心焦的聲音叫出來:“振星你終于回來了,你倒底去了什么地文?”
  他沖出來。
  振星呆呆地看著他,王沛中見到她也愕住。
  半晌,兩人都沒有行動,僵在那里。
  嬋新不得不咳嗽一聲。
  玉沛中這才吃惊地說:“振星,這是你嗎?半月不見,你怎么搞成這樣?看上去你似個不修邊幅的阿姆。”
  振星一听,跌坐在沙發里,仰起頭,哈哈大笑。
  原來玉沛中嫌周振星丑。
  他沒見過她真正蓬頭垢臉,滿身泥漿的時候。
  玉沛中連忙問:“振星,你吃了苦嗎?你無恙吧。”
  連嬋新都沒好气,“你同我放心,她沒事。”
  振星揩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是,我疏忽了打扮,看上去老了十年。”
  “振星,”王沛中分辯:“我不是這個意思——”
  振星揮揮手,“皮膚頭發都可以保養,何必孜孜計較皮相打扮,世上還有許多重要事情待辦。”
  “振星,你的手上有抓破傷痕。”
  振星不耐煩了,“手不過是一雙工具,小傷口會自動愈合,沛中,不必嚕蘇,還有,你來干什么?”
  王沛中退后一步,“我來給你一個意外惊喜。”
  “什么惊喜?”振星瞪著他。
  王沛中十分震惊。
  這是周振星嗎?不不不,這不是他所認識的周振星,如果真是振星,她應當似只快樂小鳥似扑出來,嘰嘰呱呱与他敘舊,可是此刻振星怒目相視,把他當小學生似教訓。
  嬋新又咳嗽一聲,“沛中,你且回房去,我有話同振星說。”
  王沛中出房時喃喃道:“我好象不該來似的。”
  嬋新關上門,“不要待沛中太苛。”
  “他真笨。”振星抱怨。
  嬋新看妹妹一眼,“如果他是笨人,也不是自今天起才開始笨。”
  振星沉默。
  “有什么話,越快說明越好,以免誤己誤人。”
  “我想你是對的。”她低下頭。
  振星拿起電話,与王沛中約好稍后一起吃晚飯。
  “明天我們會搬到一個朋友家去小住。”
  “我也正在想,這酒店實在太貴了。”
  “嬋新,手術后我想你回到溫埠,与我們一起生活。”
  嬋新微笑,“我是教會的人,自然要回到教會去。”
  “你打算終身這樣自一個地方教會流浪到另一個地方教會?”
  “這是我与上帝的盟約。”
  “你的工作十分有趣,更有意義,可是需索無窮精力時間,不适合你健康狀況。”
  “圣經上說,日子如何,力气也如何。”
  振星歎口气。
  “振星,你看,一站一站,一處一處,上帝都為我准備,我所需要,一件不缺。”
  “你打算到何處去?”
  “也許去非洲肯雅。”
  “老天!”
  “那邊也有需要幫忙的孩子。”
  “可是非洲!”
  嬋新笑問:“有分別嗎?”
  振星想一想,“我猜不。”
  “你終于明白了。”
  振星搖搖頭,“不,其實我并不明白,但我想你已听到呼召,家人不明白也得尊重你的意愿。”
  嬋新又微笑說:“或許去柬浦寨。”
  “真要命,父親不知要多么擔心。”
  “會習慣的,孝道固然重要,但是子女也不能寸步不离。”
  振星自嘲:“你看我沒有能力,离都离不了。”
  嬋新握住妹妹的手,“你只是愛他們。”
  “是,我愛爸媽,巴不得即時飛回去与他們見面。”
  稍后振星更了衣化過妝才去与王沛中見面,在燭光下喝著克魯格香檳。她异常沉默。
  怎么開口呢。
  她不知道王沛中亦感到同樣困難。
  終于他同自己說:王沛中,這是你的未婚妻,有什么話,清心直說好了,他開口:“這兩個禮拜使你改變了很多,看得出你是受了震蕩。”
  “是。”振星簡單的答。
  兩人又恢复沉默。
  過一會儿王沛中說:“其實我是來接你回去。”
  但是振星卻答非所問:“沛中,作為中國人,你說應不應該——”
  王沛中生气了,冷冷打斷振星,“這個問題,在高中与大學期間我已与師長及同學討論過千万次,我不想再与未婚妻談論它。”
  振星辯道:“你沒想過要做些什么嗎?一人做一點,集腋成裘。”
  王沛中板著臉,“人各有志,我并不打算加入一窩蜂愛國熱潮,我只要打理好自己,不叫華人丟臉;已是一項成績,這叫先修身。”
  振星不語,一直喝悶酒。
  “我知道有些景象使你感動,修女給我看過那些孩子的照片,忽然之間你覺得自己擁有太多,以致內疚,故急急想分出幸福給他們:這是很正常的反應,沒人會怪你。”
  振星微笑,王沛中并不笨,說他笨的才最笨。
  “這种熱度會過。”
  “沛中,”振星忽然說:“我想把婚期押后。”
  “什么?”他放下酒杯。
  振星轉動那只訂婚指環,“我還沒准備好,我需要多些時間,現在离五月只得兩三個月了。”
  王沛中凝視她,知道在這個關頭他需要維持鎮定。
  他先要把事情弄清楚。
  到了結婚前夕臨陣退縮的人,無論男女,實在不少,這种心理故障是可以克服的。
  王沛中一早知道周振星是感性動物,倒并不太過意外,于是小心翼翼地問:“你需要更多時間,可是這樣?”背脊已經爬滿冷汗。
  周振星原以為王沛中會大發雷霆,大興問罪之師,當晚就叫她下不了台,正在害怕,誰知王沛中不但沒有發作,還像十分了解似的。
  她如皇恩大赦般說:“正是正是,我需要多點時間。”
  王沛中接著問:“那些時間拿來何用?”
  振星吞一口涎泊,“用來看清楚我自己,用來做一份工作,用來試練一下我倒底擅長做什么……”因為的全是真話,語气逼切。
  王沛中自然听得出來。
  他微微松口气,還好,看情形并沒有第三者。
  他有點為難,“我同你在五月的婚事,親友都知道了,怎么押后?延期多久?”
  振星抬起頭,她并不想敷衍王沛中,“起碼一年。”
  “嘩,一年!”
  “沛中,請你包涵。”
  “帖子都几乎發出去了,喜筵也訂下,就差一襲婚紗沒選好而已,振星,你知道婚后我會給你最大自由,大可同獨身一樣生活。”
  振星懇切地說:“沛中,一年,多一年陪父母,多一年陪姐姐。”
  “我從沒听過更坏的借口,你又不是要嫁到西伯利亞去,這里邊一定有別的原因。”
  菜肴端上來了,兩人哪里吃得下,任由它們堆在面前。
  振星拿起香檳瓶子,自斟自欽、侍應生搶著過來服侍,她揚手叫他們走開。
  “振星,你整個人變了。”
  “是的,在過去兩個星期內,我的視野廣闊千倍,我有机會親身体驗到從前只在新聞中看到的人与事,沛中,原來世界真的那么大,層面那么复雜,而我,我是那么幼稚。”
  “振星,相信我,你沒有什么不好。”
  振星越說越坦白,“我已不甘心在一襲婚紗中鑽進鑽出。”
  王沛中歎口气,隔很久才問:“你肯定不是因為第三者?”
  周振星捫心自問:說,說呀,可是因為鄧維楠?有什么話不妨清心直說,一了百了。
  不,她很清楚,不是因為鄧維楠,鄧維楠那自由寬大的世界也許,但不是鄧維楠本人。
  周振星心平气和道:“不是第三者。”
  王沛中說:“對不起,我猜你也不是那么輕佻的人。”
  “你可相信一見鐘情?”
  “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你了。”
  “呵,那是何時何地?”
  气氛略為緩和,可是兩人仍然全無胃口。
  菜白擱著,涼了,由侍者收去。
  振星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原來,出過力是那么愉快,幫了人:心里有那么大的滿足。”
  王沛中苦笑。
  “怪不得嬋新不愿停下來,她似一只玉瓶,她的愛心點亮了她,她美得使人眩目。”
  “你不是想追隨她吧?”
  “不不不,那是艱苦的天路歷程,我只是想回溫埠找一份工作,我喜歡孩子,也許,我會教幼儿班或小學。”
  “周振星,小學教師?”王沛中合不攏嘴。
  “是,也許教障殘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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