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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勤勤与母親對坐良久,打不開僵局,气氛异常沉悶。
  文家為經濟煩惱,已經很久很久,在勤勤記憶中,每當過年,父母親就這么在書房對坐發呆。
  到最后,父親會歎一口气站起來,取過外套出去想辦法,回來的時候,問題有時可以解決,有時不能。待他去世之后,他坐過的位置,便留給勤勤。
  此刻輪到母女相對無言。
  勤勤沉不住气,問母親:“倘若我們只剩下一千塊錢,要來干什么好?”
  文太太點著一支薄荷煙,吸一口,“買過年小菜要緊。”
  “那還不如買一盆曇花回來寫生。”
  “你父親是大文豪,你是大畫家,以致文氏兩袖清風。”
  勤勤學著父親的樣子,歎口气,站起來,取了外套,“我出去想想辦法。”
  文太太忍不住笑出來,“你上哪儿去,你有啥子辦法。”
  “我到瞿伯伯那里去。”
  “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箱子里還有一幅石榴圖可以給他鑒定。”
  “統統不是真跡,你別去煩他。”
  “同他聊聊天也好,瞿伯母做的芝麻糖一流,游客問她買呢。”
  “速去速回。”
  勤勤打開樟木箱子,在几十軸國畫中找一遍,認出石榴圖,放進一只長布袋,背著出門。
  安步當車走了半小時,才到古玩字畫店林立的翰林街。
  勤勤還沒有走近,如意齋的老板娘便看見她,連忙轉頭同丈夫說:“文少辛的女儿又來了。”
  瞿德霖笑,“有沒有帶著畫?”
  “有。”
  “這次不知是瓶菊圖還是怪石魚鳥。”
  瞿太太也笑,“也許是枯木喜鵲,要不就是芭蕉石竹。”
  瞿德霖說:“真不知文少辛生前哪里買來這許多假畫。”
  “你呢,”瞿太太問,“你的假畫又從何而來?”
  “去把芝麻糖拿出來,還有,泡壺好茶,招呼客人。”
  文勤勤站在如意齋對街,正在發呆。
  彼時暮色蒼茫,她意志力有點薄弱,到底開口求人難,是,她年紀輕,碰釘子無所謂,但登門求借,想想面孔就漲紅了。
  猶疑許久,吁出一口气,低下頭,過馬路呢還是不過?
  只听得有人叫她:“文勤勤嗎,怎么過門不入?”
  一抬頭,看到瞿德霖胖胖身形,站在店門處正朝她招手呢。
  勤勤笑,急急走過去。
  瞿德霖看店的時候,為著增加气氛吸引游客,習慣穿唐裝,一到放假立刻換上西裝,恢复自我,非常有趣。
  “我正在想,你今年怎么還沒來。”一出口,瞿德霖就知道講錯話,連忙顧左右言他,請勤勤入店。
  勤勤只裝听不懂,但一雙耳朵卻立時三刻漲得通紅,燒得透明,出賣了她。
  瞿太太捧出茶點招呼客人。
  “勤勤,你畢業沒有?”
  勤勤點點頭,“九月畢的業。”
  “可找到工作?”
  “在爿雜志社做設計。”
  “那很好呀,凡事有個開頭。”
  但是薪水一個人用都繃繃緊,勤勤不好意思地低笑。
  瞿德霖真是個知趣的好人,自動開口:“來,讓我們看看這是幅什么畫。”
  每年他都這么說,每年看完了畫,他總是寫張五千塊支票給勤勤,畫,暫寄他那邊,有人要,再算价錢。過了三兩個月,他會把畫退回給文家,但支票之事,不了了之。
  五千元,三五年之前,還可以派個用場,現在,連瞿德霖都不好意思,當做善事,也嫌寒酸,但他是個小生意人,習慣錙銖必計,是以心情有點矛盾,搓著手呵呵笑起來。
  勤勤有點凄酸的感覺,大了,大學都畢業了,卻沒有能力照顧一個家,要到處舉債,一顆芝麻糖卡在喉嚨里,也不知是苦是辣,一時作不了聲。
  這時候“叮”的一聲,有人推開玻璃門進店來。
  瞿先生連忙去招呼客人。
  勤勤把額前碎發撥開,咳嗽一聲。
  瞿太太說:“來,喝口熱茶。”
  勤勤怪不好意思,“妨礙你們做生意。”
  “小年夜,啥人來買古玩,來,給我看看你那幅畫。”
  瞿太太跟著丈夫那么多年,也儼然像個會家,她看准勤勤不好意思,于是主動出聲,不過几千塊錢,打發了她走,何必叫人坐著干等。
  勤勤說:“是一幅石榴圖。”她把背囊解下,取出畫軸。
  “令尊就是喜歡八大。”
  瞿太太并不打開畫,隨手擱在案頭,卻拉開小小花梨木書桌的抽屜,取出一疊薄薄的鈔票,交給勤勤。
  勤勤難過得只想取過畫卷拔足飛逃,她坐在那里,有几秒鐘的時間腦袋完全空白,像是過了很久,她才清清喉嚨,說聲“謝謝瞿伯母”,形勢比人強,人窮志短,她不得不接受這項施舍。
  再說,她還想瞿太太如何顧全她的自尊呢?
  瞿太太溫言說:“先回去吧,媽媽在等你。”
  真的,出來也這么些時候了,該回去向母親報告好消息。
  勤勤剛想伸手取鈔票,卻听見有人說:“石榴圖?給我看看。”聲音低沉有力。
  勤勤抬起頭來。
  誰,怎么多了一個人?啊,是,是剛才進門來的客人。
  他穿著深灰色的大衣,戴著一頂氈帽,奇怪,亞熱帶的冬天,再冷不致于這种打扮,帽邊遮住他額角雙眼,加上古玩店的燈光昏暗,勤勤只覺得他身材修長,神色冷漠,卻看不清楚他五官。
  瞿太太立刻警惕地站起來,“這位先生對畫有興趣?”
  他欠欠身子,“我在找一幅石榴圖。”
  勤勤不相信有這么湊巧的事,睜大雙眼。
  瞿先生把手按在畫上,“我們剛剛自這位文小姐處買下一幅。”
  “啊,給我看看。”
  瞿老板到這個時候才把畫解開,緩緩伸展,面色凝重。
  勤勤暗暗好笑,怪不得人家說逢商必奸,且看瞿德霖,明知是一幅假畫,還這么鄭重其事地引人上鉤。
  那人伸手過來拉住畫軸另一頭,畫才攤開三分一左右,他只看到簽署及八大一個朱印,便住了手。
  他轉向勤勤,問:“多少?”
  勤勤一時會不過意來,指著自己:“問我?”
  瞿太太笑說:“還沒有看到石榴呢。”
  “不用看了,我買它。”
  瞿德霖喜出望外,“這位先生貴姓,也許——”
  他打斷瞿老板:“我不是同你做交易,畫主在這里,我同文小姐說即可。”
  瞿氏夫婦臉上變色。
  勤勤心中電光石火般打主意:給瞿氏夫婦抽佣金,還是不給?
  不給,太不夠義气,這几年來年年上門來借錢。欠下這人情,還是讓瞿老板得點好處吧。
  剛要開口,卻听得瞿太太笑道:“文小姐已經把畫賣給如意齋了。”
  噫,她要獨吞,這不行,勤勤站起來,五千塊錢加芝麻糖也不能把人當瘟生。
  剎那間勤勤明白什么叫做見利忘義,好不羞愧。
  那位陌生人像是看穿勤勤心事,輕輕說:“文小姐,如何?”
  他已經把那幅畫取過在手,勤勤發覺他有极之洁白修長的手指,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她要把握机會,她問:“多少?”
  “二十五万。”
  勤勤吸一口气,“好,請你付如意齋一成佣金。”
  瞿太太不相信小女孩竟有如此精明的頭腦,原來這些年來,她一直走了眼。
  瞿先生本來有點生气,但一想,咄,明明是幅西貝貨,一成佣金不揀白不揀,立刻答應下來。
  那位先生取出支票簿子,用一技式樣古舊的自來水筆寫了支票遞給瞿德霖。
  瞿某接過支票一看,怔住,面孔上所有不滿之處一掃而空,“原來是檀老板,幸會幸會,大水竟沖到龍王廟了,失敬失敬。”
  勤勤听得莫名其妙,也不顧三七二十一,同那人說:“我那一份呢?”
  瞿德霖口中的檀老板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以為你要收現款。”
  勤勤老實不客气答:“正是。”
  “請隨我來。”
  他輕輕把畫夾在腋下,推開如意齋的玻璃門,出去了。
  勤勤連忙跟在他后邊。
  剩下瞿德霖喃喃地說:“邪門,真邪門。”
  瞿太太問:“石榴圖會不會是真的?”
  “沒有可能。文少辛生前為人慷慨,四方君子前往借貸,莫不以賣畫為借口,哪里有這么多真的八大山人在街上游蕩。”
  “二十五万買一幅假畫?”
  “你知道那人是誰?”
  瞿太太搖搖頭。
  “檀中恕。”瞿德霖彈一彈手中的支票。
  “檀氏畫廊,”瞿太太大吃一惊,“他?”
  “正是,他怎會不識貨,所以說邪門。”
  街外霓虹燈已經全部亮起。文勤勤緊緊跟住那筆余數。
  運气太好,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了,冷气一吹,勤勤后悔剛才太勇,今天拿不到錢回家,這個年就甭過,二十多万是個巨款,不是做夢吧?
  越想越心惊,不由得住了腳:“喂你,叫我到哪里去?”
  那人站停,回過頭來。
  “你尊姓大名?”勤勤問。
  “我姓檀,前面即是我寫字樓,我們尚未打烊。”
  他沒有說謊。
  到達目的地,勤勤嚇一跳,一般書畫店至多一個至兩個舖位,檀氏畫廊大如銀行,占地怕有千余平方米,大堂根本似一個展覽廳。
  她馬上被那里的气氛、設計及裝修吸引。“多么美麗的地方。”她贊歎。
  它的主人听見了,轉過頭來,碰一碰帽邊。
  勤勤這時比較有心情,打量起這位檀先生的背影來。噫,能把一件普通的凱絲咪呢大衣穿得如此舒服熨帖的人,除了她父親,也似乎只有他了。
  勤勤接著又說:“這樣好的地方,我怎么不知道。”她自命是個學藝術的人,對本市各處畫廊了如指掌。
  “這不是一個對公眾開放的地方。”
  他摘下帽子,走進一條走廊。
  他背著勤勤,勤勤充滿好奇,他長得怎么樣,俊,丑?
  秘書見他走近,馬上招呼,他推開辦公室門,轉過頭來,“請。”他說。
  勤勤与他終于打了照面。
  勤勤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男人,連忙低下頭,以免失態。
  “請坐。”他的姿勢十分洒脫,一邊脫下大衣,擱沙發上。
  勤勤坐下。
  辦公室极之寬敞,什么廢物都沒有,只有一桌一椅一張給客人坐的沙發,以及一架日式屏風。
  他把石榴圖抖開挂起。
  然后拉開抽屜,取現款給勤勤,他說:“這里十分之一訂金你請點一點。”
  “不必了。”
  他微笑,“文小姐的脾气同令尊十分相似。”
  “你認識先父?”
  “令尊文少辛先生高風亮節,文藝圈子無人不知。”
  勤勤輕輕說:“通常這种人都兩袖清風,身后蕭條。”
  檀中恕沉默,勤勤也不出聲。
  鈔票厚沉沉一疊,給她安全感,她簽了收條,要赶著回去。
  “告辭了,檀先生,家母等我。”
  “文小姐,還有一半款子,待畫脫手余數再送到府上。”
  勤勤到底年輕,沉不住气,“那不是八大的真跡。”
  檀中恕不動聲色,“你怎么知道?”
  勤勤說:“我們家里還有几十卷,光是雙鷹圖就十來張,惟妙惟肖。”
  檀中恕微笑,“只有這幅是真的。”
  勤勤不相信。
  但檀氏做的是這行生意,他究竟是對,抑或是錯?
  他指著畫上朱文閒章輕輕說:“明還日輪,無日不明,明因屬日,是故還日。”
  勤勤听父親說過這個典故,脫口便接上去:“查八還典出楞嚴經,用此隱藏恢复明室之意,為此印文真正含意所在,六十歲前作品未見用此……檀先生,希望你眼光准确,再見。”她輕輕一鞠躬。
  勤勤拉開辦公室門。秘書直送她到門口,堅持用車送她。
  直到回到家,坐好了,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交予王媽去辦年貨,勤勤才肯定知道,剛才不是做夢。
  她長長吁出一口气,同母親說:“我可沒有騙他。”
  “瞿德霖不似這樣大手筆的人。”
  “不是他,不過今天我已把多年債項還清,過了年再送兩色禮去拜謝就可以伸直腰了。媽媽,一會儿我們去逛年宵,買它几十盆水仙回來香一香。”
  文太太听過故事,也覺得太過突兀,統共不像真的。
  “也許确是真跡,”勤勤笑嘻嘻,“也許他存心幫我。”
  “非親非故,人家為什么要幫你?”
  “我長得漂亮。”勤勤把面孔趨近母親。
  “你打算靠色相生活?”
  “我才華蓋世。”
  “有待發掘,連我都沒看得出來。”
  勤勤哈哈大笑。
  文太太忍不住說她:“家都快散了,還一點心事都沒有,撒潑撒痴。”
  勤勤吟起來,“嘿,最難得呢,夫子贊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文太太說:“你同你父親一個印子印出來。”
  其實也并不是這樣的,勤勤并不見得如此樂觀。雖然明知道做人是逐日過的,但總希望有個長遠計划,問題是她沒有資格策划將來。
  依勤勤心愿,最好能夠到紐約与巴黎浸上三五年,什么都不做,光是吸收,吸夠了回來,隨心所欲畫几張畫,然后彭!遇到欣賞她才華的畫廊,捧她成名。
  勤勤有時恥笑這种白日夢,但很多時享受夢境樂趣。
  但事實上,她每天需往返出版社做一份极之庸碌的文職。
  但,庸碌通常与悠閒挂鉤。
  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明爭暗斗,世界不知多美好。
  誰會專門特地無聊地針對幽暗角落的一名小角色?他可以蹭在涼處躲一輩子,自生自滅,閒時還可放放冷箭。
  勤勤也時常歎气,光陰如箭,日月如梭,在那种小公司一蹭三五七年,再也別想有什么出息。
  几次悶得想舉手大叫,只是不讓母親知道而已。
  這次,總算又過了一關。
  勤勤很容易快樂,她天生樂觀。
  稍后有電話找她逛花市,勤勤說:“還沒吃飯呢,再說吧,”
  這是她的同事楊光。小楊是個极之可愛的人物,但!勤勤深信一個家庭最多只能負擔一個藝術家,所以刻意与他維持安全距离。
  但仍然是好朋友,有說有笑,談起來也投机,小楊是個聰明人,也并不催逼勤勤,兩人自相識以來,便維持十分文明的關系。
  小楊馬上說:“我隔一會儿同你聯絡。”
  勤勤挂上電話,便鑽進廚房湊熱鬧,一邊嚷肚子餓,一邊掀鍋蓋視察有吃的沒有。
  文太太正与老女佣王媽在看蔬菜肉類怎么個配法,轉過頭來,瞪勤勤一眼,叫她幫忙。
  王媽去遲了,好菜早已賣光,冬筍干且小,火腿中央段早已沽清,正在咕噥不已。
  勤勤惻然,再大的天才也敵不過生活的折磨,父親這么早去世,怕与這個有關。
  近年來王媽根本沒有薪水可支,卻并不見异思遷,勤勤出生之后她跟著主人家到今日,并無親人,在文家地位十分超脫。
  王媽十分具投資才華,小本經營,買股票做黃金,炒外幣房產,從未失手,節小成多,年來積存不少,眼看文家家道中落,感慨特別多。
  勤勤好几次警告她:“你再嚕蘇,就問你借。”
  王媽偶爾回她一兩句:“勤勤一點也不可愛了,小時候好,小時候幫我剝毛豆子,一邊說:‘我才不要做大人物,叫媽媽擔心事。’多有意思。”
  勤勤就是不信她說過那樣沒出息的話,就算說過,也非反悔不可。
  不不不不不,她想賺許多許多的錢,同時,出很大很大的名。
  只是漸漸地她覺得這個愿望不大可能實現,因此更加想得厲害。
  扰攘半晌,總算吃過年夜飯。
  大抵也不必做糖點心了,沒有拜年的人。
  楊光的電話又到。
  勤勤于是問:“小楊,你可听過有位檀中恕?”
  “有這樣一個人嗎,哪一行的?”
  “你比我還糊涂,檀氏畫廊你有無印象?”
  “啊,你出來,我說予你知道。”
  “現在不用你我也曉得了。”
  “听說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么會,明明叫檀氏畫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听人說的,勤勤,這同我們有什么關系,出來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鐘后在我家樓下等。”
  臨出門,文太大問:“同誰出去?”
  “小楊。”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門口站住腳。
  “當心日后人人以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后再說。”
  她下得樓來,小楊已經准時站在門口。
  她問他:“你有沒有去過檀氏畫廊?”
  “沒有。”
  “真驢。”勤勤取笑他。
  “喂,客气點好不好,那是個頗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畫廊,實際上是個藝術品轉手站,要不你想買畫,要不你想賣畫,否則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聲。
  “我們兩种人都不是,很難進得去。”
  “他們是否賺很多錢?”
  “當然,”小楊很感慨,“藝術家往往窮一輩子,過身之后作品卻叫這些人炒得炙手可熱,從中獲利。”
  勤勤笑,“你開始憤世嫉俗了。”
  “這是事實,他們也捧在生的畫家,抽佣金抽得离了譜,你听過三七分帳沒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嗎?”
  “不過有時气餒,巴不得有机會給他抽七成,你沒有見過我的習作吧,每隔一段時間,一捆捆地被家母當垃圾般丟到樓梯間,因為居住環境狹窄,容不了這許多廢物,開頭我還揀回來塞在床底下,母親又清出去,最后同我攤牌:‘楊光,你已經二十多歲了,為什么不連人帶畫搬出去?’這才不敢同她作拉鋸戰。有時我想,就算一張畫賣十塊錢,也已經不錯了。唉,稀世名畫,當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時候,可能他們也這樣對他。勤勤,人就是這樣瘋掉的,八十年后,連鳶尾蘭這种很普通的習作居然得价五千万美元,世人終于進入他的瘋狂世界。”
  “我們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當初怎么進的這一行?”
  “那里有間咖啡店。”
  勤勤自顧自向前走,楊光跟在后面。
  兩人找到一張位子,擠著坐下,四周圍鬧哄哄,根本沒辦法談話。
  不過咖啡倒是很甘香。為什么進這一行?普天下的行業,只有從事文藝工作可以亂發牢騷,喏,一句怀才不遇解決所有煩惱,從來沒有學藝不精這回事。
  小楊說:“夜深了,在飯桌上畫國畫,還給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別多。”
  “對不起勤勤,但我愛畫。”
  “愛已經是最大的報酬,來,我請你,我們走吧。”
  小楊沮喪,“我又破坏了約會的气氛。”
  “沒關系,朋友嘛,朋友要來什么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從來不灰心。”
  “上一次開的畫展不是很好嗎?”
  “八人聯展,有什么意思。”
  他們擠進花市,勤勤忍不住,買了几盆水仙,扛得雙臂發酸,才抬了回家。
  小楊很不放心地問:“我有沒有掃你的興?”
  “你別耿耿于怀,放完假再見。”
  兩人在門前道別。
  她比小楊幸運,舊房子地方寬大,她霸占了父親的書房,畫具成年累月地攤開,根本從不加以收拾,怕積塵便用塊布蓋住,也是成地的畫。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書房靜靜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賣畫,她舍不得,也不見得有人要,皆大歡喜。
  前兩年賣父親的印石,瞿德霖親自上門來同文太太辦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紋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辦,也并沒有賣得好价錢,內地大量外銷,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么矜貴了,田黃、雞血,要多少有多少。
  買回來的時候都是老价錢,勤勤記得父親東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們說的玩物喪志就是這個意思。
  祖父創辦的布厂一下子給人并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這個模樣。
  勤勤微笑,但是父親不是不快樂的。
  終身鑽營,為蠅頭小利東奔西走是非常蝕人靈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輩子沒為這些擔心過,也真是福气。
  畫室中香气越來越濃,勤勤似進入一個無憂無愁的世界里,黑暗中一絲扰人的雜念都沒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构思下一幅畫的題材。
  她在舊沙發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伸個懶腰,高聲問:“什么時候,今天几號?”
  希望有人同她說:“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經睡了一千多年。”
  但沒有,王媽不耐煩地答:“早上九點半,小姐,你不脫衣服不洗澡就睡得著,本事越來越大。”
  老人家在不滿意的時候才稱勤勤為小姐,平時,只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与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楊的牢騷。
  醒來,世上并沒有過了一千年。
  “母親呢,母親在哪里?”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見我們孤儿寡婦,每年她還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里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懶腰,“那我再回房睡覺。”
  “吃碗面吧,特地為你做的。”
  早上的陽光照進屋來,勤勤推開窗戶往街上看,四鄰都是老房子,大家都牢牢守著,希望有一日被地產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筆。
  勤勤掉轉頭問王媽:“誰看得錢重一點,爸爸還是媽媽?”
  王媽想一想,“兩個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會算。”
  “嘿,我也不會,就不用過日子了。”
  “不會有不會的好。”王媽說。
  “等到沒有資格不會的時候,也只得會了。”勤勤感慨。
  王媽笑,“最多話是你。”
  “母親多早晚才回來呢,怪悶的。”
  “噫,有人客來了。”
  “誰?”勤勤整個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只見一輛黑色的大房車停在斜路處。
  “怎見得是找文宅?”
  王媽答:“腳步聲一直走上三樓來。”
  果然,在文家門口停住,隔一會儿,門鈴響起來。
  王媽前去開門,站在門口,与來人交涉片刻,那位人客只是不進來,勤勤忍不住,便問:“誰?”
  王媽掩上門,“司机送帖子來。”
  什么,都十年不知有這樣的事情了,只有在父親最得意的時候,一個星期內可以收十張八張請帖,林林總總,各行各業,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媽同勤勤一般納罕,“大年初一,有什么宴會?”
  “等母親回來看吧。”
  “是指明交給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誰開這种玩笑呢。”小楊?不會,他沒有黑色房車,也沒有司机。
  勤勤接過請帖,“誰家的車夫?”
  “哎呀,我沒問,都忘記這些禮數,也沒有封紅包。”
  乳白色請帖約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暫且不去拆它,只望它看。
  王媽探過頭來,“誰送來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還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從不用裁紙刀,通常用手狂撕,拉開信封,十分豪邁。
  這次她取來剪刀,輕輕把信封剪開,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時恍然大悟。
  是檀氏畫廊請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簽收條時曾經留下地址,只是這么鄭重其事送帖子來,确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后的晚上,倒令她躊躇,她并沒有适當的服飾,不知從何張羅。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且贏了牌。
  “同誰賭?”勤勤問她。
  “別說賭,說玩。”
  “同誰玩?”
  “你四舅舅他們,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熱鬧。”
  “他們都不同我們玩很久了。”
  “現在听說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脫下外套。
  “媽媽你一定封了极大的紅包。”
  文太太只是笑,“明天還去呢。”
  為什么不,只要她高興。
  文太太撫摸勤勤的膀子,“你鈱表姐穿一襲紫衣,裙子下擺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點遺憾。
  勤勤總是粗衣布褲,自古名士真風流的姿態,從不講究衣著。
  “霞妹怎么樣,她可在家,好久沒見她了。”
  “長得非常高,問起你呢,你們倒是一直談得來。”
  “她又作什么打扮?”勤勤非常有興趣。
  “穿乳白色套裝,后來上街,連帶呢大衣都是一個色素。”
  勤勤有點向往,抬起頭,想了一想,也就擱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這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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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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