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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
  穿著新衣回到家中,王媽几乎不認得她。
  “唷,誰把你改造過了,這么斯文標致。”她笑著迎上來。改造!文太太出來一看,“是該這樣打扮,那雙破膠鞋早已發臭,謝天謝地,扔掉沒有?”
  改造,說得對,這兩個字用得很好,他們在改造她。
  “這才似個大人,”王媽節節贊賞,“這樣才有人追求。”
  算了,反正是變好,無所謂。
  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當制服穿也罷,便笑了起來。
  母親問:“工作几時開始?”
  “他們說下星期舉行記者招待會,讓本市知道我。”
  母親點點頭,“本來你父親也打算栽培藝術家,辦一個沙龍,叫聚星堂。”
  勤勤的興趣大增,“多么美麗的名字,我怎么沒听說過。”
  “計划夭折,有什么好提,”母親歎口气,“缺乏經費。”
  勤勤無言。
  “你別令檀氏失望。”母親提醒她。
  “我會好好工作。”
  第二天早上,張怀德又來召她。
  勤勤的強烈藝術家脾气,遠遠超過她的藝術修養,頓時覺得被騷扰,很有點不耐煩。
  她說:“張小姐,你個停找我,我如何可以專心工作。”
  張小姐在那邊一怔,然后答:“勤勤,你且不忙工作。”
  勤勤倒是笑了,“我應該做什么?”
  “我們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來看看,一定喜歡。”
  “房子?我同母親住得好好的,我并不打算搬家。”
  張怀德很溫和地說:“勤勤,你几時听過与母親同住的畫家。”
  “我就是。”
  張怀德也不客气了,“你還未是畫家,勤勤。”
  勤勤泄气,“你們覺得我無形無格是不是?”
  “稍微改變一下瑣碎的習慣就已經很好。”張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們恐怕要連我的腦袋也換過。”
  “絕不,”張怀德向她保證,“沒有更美麗的頭了。”
  每一次她都來接她,不用勤勤費吹灰之力,但勤勤總有种被擺布的感覺。
  像一切做文藝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极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夠率意而為,不能逍遙恣意地過日子,即不是优質生活。
  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樓去。
  張怀德一見她便搖頭,“人們會以為你怀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么知道這是孕婦裙?最舒服了。”
  “快上樓去換過。”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訝异。
  “從簽約開始,我不愿意任何一個人看到你不修邊幅的樣子。”
  她態度認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么做她決不罷休。
  于是只得上樓去換制服。
  勤勤讓她在樓下多等了二十分鐘。
  張小姐賞罰分明,“好,”她稱贊她,“配涼皮鞋再正确沒有。”
  勤勤忽然笑了,張小姐待她如一只小狗,听話有獎。
  “我們走吧。”
  車子駛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裝修的老式別墅,三層樓不同人家,張小姐把勤勤帶上頂樓,勤勤喜歡那個晒台,看下去,整個蔚藍的海港就在眼前。
  “這是你第一個家:畫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麗。”
  勤勤演的是畫家成名史,這是第一幕。
  家具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制成品,線條特別純朴可愛。
  地方寬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歡,這里像足是藝術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會喜歡,心情開朗才可以安心作畫。”
  “我不知如何償還你們這些投資。”勤勤說的是真心話。
  張怀德凝視她,“別擔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從來沒錯。”
  勤勤笑,“這一切,都轉嫁在消費者身上吧?”
  張怀德沒有回答她。
  勤勤已經發覺,對于不便作答的問題,張氏總是假裝沒听到。
  這當然是個极妙好法,稍后,勤勤活學活用,青出于藍。
  “有人每天來替你收拾地方,要車的話,撥這個號碼。”
  “我几時搬進來?”
  “今天。”
  “你只給我三分鐘考慮時間。”
  “我知道你會喜歡。”
  勤勤吁出一口气,“記者招待會呢,要不要預備?”
  “專人明天會來替你排演。”
  “排演?”
  張怀德若無其事地說:“劇本早准備妥當,你放心。”
  勤勤又一次意外。
  “真人真事太過反复無常,公眾不易接受,編定一套標准答案,貫徹始終,對你有益。”
  “假話?”
  張怀德笑了很久才停下來,“讓我們說,是經過修飾的話。”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將來會明白我們的制度。”
  文太太并不反對勤勤搬出去,女儿已經成年,今年不飛,明年還是要走。
  王媽倒是非常扰攘,這也是意料中事,日長夜短,白天也不過只有勤勤同她說說笑笑,勤勤一走,她豈非寂寞不堪,每一個人都只為自身著想,求自己方便。
  新舊兩個家相距不過十分鐘車程,檀氏不見得不讓她回家,勤勤覺得并無大礙。
  再客觀地看看祖屋,勤勤發覺光線的确不足,近廚房一帶,頗為油膩,王媽年老力衰,對衛生情況不甚注意。
  窗帘沙發套子都舊得很了,手頭方便的話都應該換一換,不論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維修改良更新,否則一下子便破破爛爛舊舊,要飯似的。
  勤勤忽然覺得,即使在記者招待會上說說假話,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點點委屈,那么,更大的委屈會跟著而來。
  勤勤默然屈服。
  這心理轉折的過程不是一帆風順的人可以明白。
  那個下午,勤勤略為收拾一下,就搬進新居。
  王媽指出,以后文太太可以在空畫室內找搭子搓牌。
  這倒是真的,但騰出雜物之后,勤勤只看見一搭一搭黑印,齪齪相。
  她不忘撥一個電話給楊光:我將搬到玫瑰徑住,她想告訴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楊光不在這里做了。”
  “什么,几時走的,發生什么事,他現在何處?”
  那邊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電話。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許他只愿意躲起獨自療傷。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虧楊光沒有家累。
  其實勤勤有他家里號碼,不過,他要是想找她,他會自動現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來。
  她叮囑王媽:“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記切記。”
  劇本送到新宿舍時,勤勤馬上翻閱。
  英文。竟是英語本子。
  全用英文書寫,讀了一遍,她放下心來,并非大話西游,也不具怪誕成分,張怀德說得對,只不過略作修飾,模擬百來題問話,又詳列出答案,因為屆時記者問的不外是這些問題。
  張怀德囑她背熟答案。
  她看著勤勤,“你總是不肯完全信任我們,為什么?”
  勤勤沒料到那么老練的人會問得這么坦率,十分尷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訴我,張小姐,你們那里,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張怀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是因為這個人,一直令勤勤覺得背后還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會透露什么,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誰。
  勤勤問:“為何是英文本子?”
  張怀德訝异地答:“因為在紐約,他們講的是英文。”
  勤勤發誓以后她不再問任何問題,她怀疑張怀德會在檀中恕跟前訴苦。
  勤勤猜對了。
  張怀德向檀氏述職,臉色很坏。
  她說:“……脾气很坏,疑心又大,資質并不見得高超。”
  檀中恕不響。
  “她完全不明白整個計划。”
  檀中恕用手抵著下巴,听手下訴苦。
  過了很久很久,他說:“她還年輕,青嫩,會開竅的。”
  張怀德問:“你真的這么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銳,張怀德十分后悔多言。
  檀中恕輕輕答:“我正這么想。”
  張怀德欲語還休。
  “你有話盡管說。”
  “她還差很遠,根本沒有准備好。”
  “在你協助之下,應該沒有問題。”
  張怀德想一想,退出門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沒有改變姿勢。
  室內靜寂一片。
  忽然之間,檀中恕笑了。
  屏風后面的人也響應他,跟著笑起來。
  檀中恕問:“她像你,還是像我?”
  “當然像你,記得嗎,當年与你去紐約,還是第一次乘飛机。”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經以畫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畫冊,便以為精通西洋畫史。”
  “什么事都得有個開始,我喜歡文勤勤,她是個真人。”
  檀中恕說:“我相信是,我全無見過她裝腔作勢。”
  “做一個藝術家,先決條件是要做個真人。”
  “那么我們找對了人,來,喝一杯慶祝。”
  “醫生說——”
  “別理那些討厭鬼說些什么。”
  勤勤卻不得不理會她指導的話,他們讓她坐在台上長桌首席,台下坐著十來位記者,有的代表電視台手持攝影机,有些用強力閃光燈拍照,爭相發問,場面模擬似真的一樣。
  勤勤手心冒汗,英語并非她母語,雖然發音准确,語調似模似樣,到底有點緊張。
  她早已把所有問答背熟,上來的時候,深覺這個假招待會荒謬,坐下來看到這個場面,心怯了,才知道練習是必需的。
  一位記者問:“文小姐,東方的藝術家飄洋過海到西方來,失卻民族的根,會有理想的發展嗎?”
  勤勤呆住,本子里沒有這個問題,要命,這分明是考她來的,她要憑机智應付。
  可恨鎂光燈不停閃爍,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說:“哪里的土壤适合藝術,根部就可在該處生長,藝術家祖籍何處并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后座的張怀德點點頭表示贊許。
  “文小姐,你覺得奧姬芙的風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輩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沒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沒有成名,我們之間沒有接触,甚難置評。”
  “文小姐——”
  張怀德站起來,“今天到此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沖出來,呆會儿我們看錄像帶。”
  勤勤怔怔的,下台來站著不動。
  “你做得很好,”連張怀德都有點意外,“反應很快。”
  勤勤抬起頭來,“我覺得自己呆若木雞,還需好好操練。”
  張怀德大感快慰,“你愿意學習練習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為畫畫只要把畫畫好。”勤勤低下頭。
  “時代不一樣了,什么都需要包裝,從前的畫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發掘他們的才華,現代人可負擔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問:“下星期就去紐約?”
  “對。”
  “為什么赶得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時間,對了,你有沒有出過門?”
  “家父曾攜我們母女環游過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記得那許多,但是對几個美術博物館的印象,是相當深刻的。”
  張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講了什么好笑的事嗎?”
  “你的口气似答記者,勤勤,招待會已經散了,松弛吧。”
  勤勤這才尷尬起來,需要學的太多太多,不止學做畫家,也學做人。
  照片洗出來,張怀德同美容師商量:“頭發還是放下來好,襯得臉容秀麗些,面頰上胭脂要換一种顏色,有一种金橘色試一試……勤勤,你有沒有發覺你太愛皺眉頭,切戒。”
  勤勤偷偷歎一口气。
  比做戲還累。
  “沒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轉頭,“檀先生。”
  他來了,朝她會心微笑,勤勤心一動,莫非他是過來人?
  “你也試過這個滋味?”勤勤沖口而出。
  檀中恕笑,“來,我們抽空去喝杯咖啡,別去理他們。”
  “張小姐會罵的。”勤勤吐吐舌頭。
  張怀德過來,“檀先生,請過來看錄像帶。”
  勤勤不敢睜大眼睛,只自指縫間看自己:她有點呆,眉頭皺得太頻,時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點是英語說得不錯。
  唉,斷不是明星料子。
  張怀德看著勤勤,“沒有時間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個地洞好鑽進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會議室練習,第五天,她一走進會場的姿態已經不同:冷靜、孤傲、清秀的面孔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動作伶俐,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出奇的甜美。
  這時,全場人都認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這几天內,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時。
  几次三番她想找楊光說几句話,實在抽不出時間。
  就這樣,水急風勁,勤勤號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楊光瞬息間只剩下一個小小黑點。
  遠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來看效果,他說:“可以了,太純熟反而虛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雖然發過誓不再問問題,終于還是輕問:“為什么是紐約?”
  擅中恕輕輕答:“因為先知在本地歷來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來,我們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曉得。”
  張怀德過來說:“明天上午十點鐘的飛机,勤勤,司机八點鐘接你。”
  勤勤問檀中恕,“你与我們同行?”
  “他們應付這种場面綽綽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隨他進電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頂樓。
  “也是我們的寫字樓?”
  檀中恕莞爾,勤勤好奇如一個小頑童,不問不歡。
  “我住在閣樓。”
  “啊。”
  勤勤猶疑了,与他上他家?這是獨身女的禁忌,必須緊記。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聲。
  十五年前,他乘這部電梯上二十四樓的時候,感覺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這么多日子已經過去,彼時他也是個年輕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沒有門徑,冒險到這層大廈來探路…
  他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畫家,但卻變為舉足輕重的畫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發覺他臉上那股憂郁的陰霾又升上來了。
  電梯門打開,有下人出來迎接。
  屋里絕對不止他們兩個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話要說,始終沒有說出來。
  結果,喝咖啡真的成為喝咖啡。
  勤勤緩緩地說:“檀先生真認為我的作品已經可以見人?”
  他笑笑。
  “藝評家目光尖銳。”
  “我想起一句老話:不會的,教人;會家,辦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視他們。
  他又補充,“我有几個很肯幫忙的朋友。”
  勤勤說:“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評了。”
  檀中恕看著她,“你是聰明人,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擔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過。
  “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門。”
  “謝謝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親在舊屋談了一會儿。
  她問王媽:“有沒有一個叫楊光的人找我?”
  王媽搖搖頭。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貪婪,每翻一個身都覺得心曠神怡,直到床頭電話鈴大響,將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門,不知有多少事待辦,還未成功,已經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車里催她。
  勤勤發呆。
  一直到抵達飛机場她還不十分清醒,感覺像是做夢。
  自上如意齋典當石榴圖至今,不過短短三兩個月。
  感覺上她像是見了許多,學了許多,不复當日單純。
  她与張怀德坐頭等艙,侍應生一直文小姐長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覺實在不坏,很容易習慣,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變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輩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罷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擁的滋味,可真難受。
  勤勤年紀輕,二十多小時飛行時間對她來說不算一回事。
  下了飛机自有專車接送,她們并沒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園大道与三十街交界處,兩廳兩房,張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較大的一間,勤勤無論如何不肯。張怀德覺得寬慰,呵這小孩不是一個恃寵生嬌需索無窮的惡女,多可愛,否則,再具才華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過,略事休息,她們便赶去辜更軒畫廊拜會。
  “我們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沒有時間了,而且起碼要走大半個小時。”
  “錯過多少風景。”勤勤惋惜。
  張怀德答:“看風景的人也許永遠不能抵達目的地。”
  說得也對。
  辜更軒本人在等她們。
  勤勤听張怀德說過這位猶太人,七十多歲了,沒有子侄,只得兩個女儿,是以把業務傳与女婿,平時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進門便看到他筆挺地站著,白發白須,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裝一塵不染。
  “文小姐,歡迎歡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達,好几個工人正在把畫挂起,勤勤忽覺十分汗顏,臉上卻絲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覺得她涼涼的不易接近。
  她一邊伸手与辜更軒相握。
  立刻發覺連這位猶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樣,看見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視起來。
  勤勤避開他的目光,不避猶可,這一避視線落在老人手上,他剛与勤勤握完手松開,袖子縮上一點點,白金腕表露出來,勤勤看到表的側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數目字。
  電光石火之間,勤勤已經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了。
  辜更軒在二次大戰時進過納粹集中營,腕上是紋身編號。
  勤勤心中惻然,也有一點點戰栗,退到一邊不出聲。
  辜更軒与張怀德交談起來。
  勤勤站得遠遠,看著她的畫,都已經鑲起來了,鄭重其事,當珍品處理。
  畫廊牆壁特別漆成一种灰藍色來遷就畫的色調。
  看上去似模似樣,只要宣傳工夫做得足夠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畫壇新秀了。
  勤勤有一點點高興,也有一點點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楊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畫出版社為動畫人物著色,現連這份工作都丟了,走向不明,不知禍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個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襯,成功的人總有他的理由,因為成功了,失敗的人想找個自圓其說的借口都沒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楊光的技藝胜她多多,無奈。
  辜更軒走過來,看到東方少女站著沉思,漆黑頭發,象牙皮膚,高挑身段,他是一個識貨的人,雖然畫不如人,但一張美麗的面孔胜過多少言語。
  他們經營的是豪華住宅內的裝飾畫,顧客會樂意知道那些色彩悅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輕女畫家的手。
  老人問:“滿意嗎?”
  勤勤緩緩轉過身子來,輕輕一笑,這個姿勢她已練過多次,相當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這樣的机會,不是每一個年輕畫者可以獲得。”
  “英國口音,”辜更軒笑道,“會令很多人著迷。”
  勤勤笑笑。
  猶太人一直喜歡与中國人為伍,許是他們看到兩個民族間太多的共同點:聰敏、勤力、优秀、苦難。
  不知道捧起多少華裔藝術家,自建筑師到服裝設計師、畫家……各种各類都有。
  辜更軒說:“回去休息吧,好好為明天准備。”
  勤勤渴望淋浴睡覺。
  她偕張怀德离開辜更軒畫廊。
  在大房車里她怔怔看著街上風景,車子穿過中央公園往回駛,因為疲倦,所以她沒有表情。
  “怎么了?”張怀德問。
  “想家。”勤勤答。
  張怀德不置信地笑,長年出門的她,到處為家,無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連王媽每一個姿勢都清晰起來,她愿意見到她。
  然后勤勤知道,這是怯場的表現。她不愿意打這場仗,她想回到舊日安樂窩去,那里有与她廝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气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來,她若放棄這出人頭地的机會,實在太過折墮。
  非提气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經准備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后人員也已經赶到与張怀德會面。
  他們是監制、導演、美工、燈光、服裝、攝影,而文勤勤,是演員。
  最輕松是她了,還想怎么樣。
  她睡著了。非常非常內疚地睡。因為這個畫展并非畫展,而是商戰。
  但是勤勤告訴自己不要緊,這是良知,很快就會磨滅。
  醒來的時候,勤勤有种日夜不分的感覺,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异鄉為异客。
  她慶幸這只是短暫的旅游,數天后可以回家,只希望檀氏不要突發奇想,把她拘在這個城市做一年功課。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發覺她的瀟洒度不如她想象遠矣。
  她起床,披著浴袍,打開窗帘,研究一下是日是夜。只見天色蒼茫,分明是一個黃昏,恐懼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极甜的樣子。”
  她轉身,檀中恕站在門口。
  勤勤意外惊喜,“你几時到的?”
  “你做夢的時候。”
  勤勤一听這句話,有點覺得被唐突了,這是一句玩笑話,他与她已經到可以隨意談笑的地步了嗎?抑或是她輕佻在先,像,披著浴袍見人。
  她漲紅面孔,僵立床邊。
  檀中恕也自后悔把話說造次了,但追也追不回來。
  是他糊涂,檀中恕連忙退出客廳去。
  勤勤急急換上衣服,她死性不改,死心塌地想穿運動衣与羊毛襪,終于不敢,套上一條黑色連身裙。
  又用清水洗一把臉,啊,在勤勤這种年紀,清水已經是足夠的美容品。
  她張望一下,看到茶几上有比薩盒子,搭訕說:“肚子餓了。”打開盒子,取出一角冷餅,咬了一口。
  檀中恕站在窗前看公園大道的車水馬龍,聞言答:“我同你出去吃。”
  勤勤的致命傷是饞嘴,馬上答:“好,”又猶疑,“張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會場,一會儿我們去看她。”
  晚飯時候勤勤說得比較多,香檳酒往往有這個效用。
  “我們通常是被逼精明起來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家父到最后几乎欠債,但是沒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錢真正的意義。”
  “我可以數得出有多少前輩當年受過他的資助,不過又有什么意義呢,那些人在家父過身之后,都不愿意承認与我們是相識。”
  檀中恕緩緩答:“不久將來,你親戚与朋友數目肯定會驟然增加。”
  他說得這么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來,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親友數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齋的瞿母過了多年還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將成名的畫家,沒有這种煩惱。”
  勤勤看著他,想問一個問題,但即使有香擯助興,也不便開口,他十只手指上,并無指環。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飾,只配一只腕表。
  “你在想什么?”
  “酒醉飯飽,要開始做事了。”
  “我們出發吧。”
  “我們能否步行一會儿?”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著她,忽然很溫柔很溫柔地說:“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著一件羊毛斗篷,与檀中恕并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覺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說不出是什么。
  也許只有一個解釋:一個人愿意醉起來不可救藥。
  勤勤說:“明信片上所有的名胜全在這條街上了。”
  車子貼著他們緩駛。
  走了十分鐘左右,檀中恕停下腳步,勸說:“上車吧。”
  勤勤點點頭。
  在車上,檀中恕了解地說:“令尊過世后,很吃了點苦吧?”
  勤勤點點頭。
  大學三年苦苦掙扎,每個學期都不曉得下年度學費從何而來,心里卻約莫懂得挨不過這几年更加沒有前途,于是什么幫補的途徑都走遍,她甚至做過雜志的攝影模特儿,借此,才走進出版社工作。
  她的确是美專學生,并非混充假冒。
  誰知檀中恕笑笑說:“細節并不要緊,一個人要是成功了,誰會去細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轉過頭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對,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圖,心中有事,便易為人所乘,遭人利用。
  這是危險的一件事。
  勤勤說:“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宁靜澹泊快樂。”
  “你不能像你父親,他有一位開紗厂的父親,你沒有。”
  勤勤啞然失笑,不禁釋怀。
  “少壯的時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跡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將之全部納入正軌。”
  “沒有法子,被人馴服了。”
  勤勤十分詫异,他這兩句話說得蕩气回腸,分明到如今還念念不忘彼時溫情。
  “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勤勤問。
  “身為主角之一,當然認為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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