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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這次我張大了嘴,聲音也發不出來。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馬上來。”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自己說,怎么會?
  我回到桌子上,同壽頭說道:“快付賬,我們到律師樓去。”
  听到這件事,壽頭也呆住。
  “你同她不熟呀。”他說。
  “我們只見過兩次面。”我說。
  “她怎么會這樣做?她難道沒有親人么?”
  在車中我把整件事仔細歸納一下。
  一個普通人,正當盛年,是不會去立遺囑的。去世后,產業自動歸于配偶子女。
  姚晶卻特地寫了遺囑,把她的財產給我。
  為什么是我?一個只見過她兩次面的新聞記者。
  我同她有什么關系?素昧平生。
  她父母是否在世?她有沒有兄弟姐妹?給公益金也好,怎么會想到我?
  “下車。”壽頭說。
  律師在等我們。
  我在辦公室內,他們宣讀遺囑:“我姚晶,原名趙安娟,將我所有,在死后贈送徐佐子女士。”
  我与壽頭面面相覷。
  壽頭問:“遺產總共包括些什么?”
  律師說:“現金二十万美元。”
  壽頭看我一眼,“全部?”
  “全部。”
  我并不怪壽頭感到意外。二十万美元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講,譬如說我,簡直是保證下半生生活的巨款,但她是姚晶——怎么可能只有這一點點,也許是給別人了。
  律師的反應与感覺同我們完全一樣,“真沒想到她僅有這個數目。”
  錢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律師說:“我們會替你辦理手續,這筆錢會存人你戶口,請過來填一些表格。”
  “我可否拒收?”我問。
  “我們的職責是把它交在你手中,至于你怎樣處理這筆款項,我們無權過問。不過我猜姚小姐希望你親自享用這筆錢,如果她要交給慈善机關,她可以這么做。”
  我手足無措,填妥文件,与壽頭回家。
  他也被這件事困惑,連玩笑也不同我開了。
  我把編姐小梁給找了來,一同討論這件事。
  編姐睜大眼睛,隨即運用她天賦的新聞触覺:“這么說來,她同她丈夫的感情是有問題了。”
  我說:“可是她丈夫是湘西張將軍之后,富甲一方,他何必要這二十万美金。”
  “可是這是另一件事,理應是給他的。”
  “她還有什么親人?”
  “不清楚,她一向不以私生活做宣傳,誰也不知道。”
  “市面上那么多秘聞雜志,八百年前的底他們都有法子掀出來。”
  “但是姚晶不是他們的對象。”編姐說,“姚晶沒有緋聞,她一向是演技派。”
  “每個人都有些私隱,”我說,“追下去不會沒有結果的。”
  “你想知道什么?”編姐問道。
  “我想知道,她為什么要把錢給陌生人。”
  編姐笑了,“這上下恐怕只有你一個人有那么多錢去調查這种事,調查報告可以寫篇小說。”
  我說:“我首先要見的是她的丈夫張煦。有沒有記者同他接過頭?”
  “沒有,姚晶已經去世,他又不是這個圈子里的人,何必賣賬給我們。”
  壽頭說:“他會見佐子,佐于是他妻子遺產承繼人。”
  “我來打電話。”我說。
  “電話沒人听。”編姐說道,“有人試過每三分鐘打一次。”
  “房子是張家的?”我想當然覺得不是姚晶的。
  “是租來的。”
  “租?”我說。
  “大家都太意外了,都以為是買的,裝修得那么好。但屋主人說每個月六万元,租与他們夫婦,已經有三年。”
  我感覺到蹊蹺。六万元月租!跡近天文數字。
  “為什么要這么貴?”
  “那個地段,那种獨立式的洋房,很多時候出了錢沒處找。”
  “我先見房東。”我說。
  “你先睡一覺才真。”
  我很快在司閽處找到房屋管理處的地址,自那里我找到租務公司負責人。
  我知道自己不像是付得起六万元月租的闊小姐,故此稱是某公司某老板的女秘書。
  代理人馬上相信了。
  他很欣喜,稱贊我老板消息靈通,因為這种近市區的花園洋房,可遇不可求。
  “可是听說以前的住客在屋內去世。”
  經紀人一怔。
  “我老板及其夫人倒是新派人,不計較這些,但是老人家便不甚喜歡。”
  “這……”經理人甚感為難,“徐小姐,你既然上來了,當然是你的委托人對這幢房子有意思,大概他們要求減租吧?”
  “嗯”
  “以前租給姚小姐足足六万元,不加已經很好了。”
  “是姚小姐向你們租的?”
  “是,支票都是姚小姐簽名。她本名叫趙安娟。”
  趙安娟,我在律師樓听過這個名字一次,無法將之与姚晶聯系起來。
  這么平凡的名字:趙安娟。大概一叫,隨便哪個街市總有三五個主婦會得轉頭來應:“叫我?”
  姚晶的本名竟叫趙安娟。
  “住了多久?”
  “到三月足足三年。”
  繳了兩百多万的租,我的天。
  “你們的房子不賣?”
  “姚小姐也問過,當年的售价是九百五十万。姚小姐笑說她情愿把這筆款子放銀行中,把利息交租。”
  姚晶并沒有這筆款子。
  “真的不能減租?”
  “不可以了,我們可以代為裝修,當然是有限度的。”
  我說:“那我回去報告一下。”
  “徐小姐,那實在是一所美麗的洋房。”
  我告辭了。
  心中隱隱已知姚晶的錢到什么地方去了。
  這樣龐大的開銷,原來由她支付,為什么?
  為什么她丈夫張煦不負擔家用?
  我立刻找到編姐,与她約摸算一算姚晶過去三年的收入。
  “她拍了十部電影,每套傳說是四十万酬勞,應該是四百万。”編姐說:“要打個折扣,如果是別人,得打對折,姚晶呢,至少也要來個七折。”
  “尚有兩套電視長劇——”
  “那個不算數,片酬有限,折三十万吧。”她對娛樂圈极熟。
  我的結論是:“她簡直入不敷出。”
  “但是我們都以為她根本不必為生活!”
  我心情沉重,“張煦是空殼子?”
  “不不不,”編姐搖頭,“你紐約有親戚,出去打听一下便知道,多少華爾街大亨還以拍張將軍的馬屁為樂。張煦是真正的王孫公子,絕無虛假的。”
  “那么他的錢沒有落在姚晶手中。”
  “這是可以肯定的事了。”編姐說。
  “首飾呢,”我問,“姚晶連房子都沒有?”
  編姐幽默地問:“你嫌美金不夠?”
  我推她一下。
  “你打算把這筆錢怎么辦?”
  “我不知道,或許捐個姚晶獎學金。”
  她點點頭,“我猜你也會這樣做。”
  我還是要設法找到張煦。
  他高貴端正的臉,冷漠的神色,略帶倨傲的神色。他祖父是從前帶兵操生殺大權的將軍,雄霸一方,抽身得早,攜同財產落籍美國。
  他父親是著名的實業家,長袖善舞,聲名渲赫。
  而他自己,姚晶曾喜孜孜地同我說,他是大律師。
  我心酸。
  天曉得姚晶在世,受過些什么委屈,事情看來不簡單。
  我跑到楊壽林的爹、新文日晚報的出版人兼主筆、我的老板處,要求他替我想辦法,讓我見一見張煦。
  來龍去脈都說明了,楊伯伯有無限訝异。
  真的,沒有人會相信我有這樣的奇遇。
  “張煦真是人云龍的孫子?”他問。
  “誰是人云龍?”我膛目。
  “張將軍的綽號。”他笑,“你年輕,不會曉得。”
  我沉默。把整件事交給楊伯伯。他是我的靠山。
  “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他說,“我去領事館探听一下。”
  “那位人云龍張先生,還健在嗎?”我問。
  “十分健康,應有九十多了。”
  “嘩。”不可思議。我滿意地告辭出來。
  楊伯伯神通廣大,有本事的男人真叫人欽佩,好比一棵大樹,咱們婦孺在他的陰蔽下,乘涼的乘涼,游戲的游戲,什么也不擔心,多么開心。
  是編姐先同我聯絡。
  “他們找到張煦了。”
  “誰是他們?”
  “秘聞周刊們的記者,成日守在他的住所,專候他出現,又追蹤他到市中心,結果發覺他住在領事館。”
  真偉大,如果不是為著娛樂廣大讀者,這班記者鍥而不舍的精神可以獲一百個普立茲獎。
  “怎么進去呢?”我歎口气。
  “傻瓜,你托一托你未來家翁不就解決?”
  “我反對你用這种曖昧的字眼,”我說,“我与楊伯伯止于賓主關系,你不可以把編娛樂版的夸張態度搬到現實生活中來,人家會以為我想嫁想瘋了。”
  “想瘋了的大有人在,不是你,那好了吧。”
  “我要休息,不同你說。”
  實際上也頭痛欲裂,一碰到床便睡著了。
  看到姚晶,坐在她家的沙發上,穿件低胸衣裳,戴雙黑手套,默默無言。
  “姚小姐,”我走過去,“姚小姐。”
  她沒有回答我。
  “姚小姐——”那十步之遙走來走去像是走不到。
  姚抬起頭來,美麗的雙眸似有訴不完的衷情,剛要開口,我就被電話吵醒,無限惆悵。
  我接過听筒。
  “我是楊伯伯,替你約好了,張煦在老地方等你,下午四點。”
  “老地方是不是他們以前住的地方。”“是”
  我看看鐘,我的天,我只有半個小時。
  “謝謝你,楊伯伯。”
  “不客气。”
  我揭開被褥,跳下床。
  電話又響。現代人沒有電話,根本不用做事了。
  我一邊听一邊換衣服,狼狽不堪。
  是編姐,聲音很急促。
  “我此刻沒有空,我轉頭給你消息。”我說。
  “你是去見張煦?你一定要為我寫稿,你是唯一見到張煦的人。”她一副利字當頭的樣子的。
  “編姐,你的態度令我非常反感,你只管新聞頭條,但是這件事現在變得很私人,我不能把這些事都變在報紙上,出賣別人与我之間的秘密。”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
  我擱下電話,取過外套出門去,稍后她要生气的話,便讓她生气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車子,赶去姚宅。
  編輯都是這樣的。要稿子的時候禮賢下士,落足嘴頭,或托有頭有臉的人來代約,或用金錢攻勢,一疊聲“好好好”,什么苛刻條件都可以應允。
  他們一定說成沒有閣下的大作,他的副刊雜志或周報簡直不屑一讀。什么都可以,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時候輪到他凶。
  那時候作者勿曉得文字什么時候登出來,又更不知道稿費几時發放,有時候不幸那份刊物關門大吉,手稿隨即失蹤,也不歸還,無論如何追,編輯去如黃鶴,同你來個不瞅不睬,若無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點肩胛也沒有,一筆糊涂賬。
  經驗積聚,要做這一行,記住要揀老字號,勞方交稿准時,資方不拖不欠。最厲害是相金先惠。
  編姐開頭也不是這樣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變了許多,什么都不管,至要緊她那版有人看,天天語不惊人死不休。
  也許是必須這樣子。盡力于工作會給她帶來許多可以看得見的利益,繼而替她解決生活上的煩惱,致力于人情有什么用?這是一個商業社會。她為适應環境而斗爭,性格有所改變,也是很應該的,她沒有理由為遷就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而犧牲。
  我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賞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則,叫我寫“我与姚晶之夫一席談”或是“我与姚晶的關系”以至“姚晶為什么把錢給我”之類,除非有机關槍抵住我脖子。
  這种稿費怎樣賺?又不會發財,寫來無益。
  一按鈴張煦便來開門。
  他面孔上有說不出的哀傷。一套黑西裝更道盡心事。
  女佣人斟出清茶來。
  老房子的布置同我以前所見一樣,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經不在。
  我坐在他對面,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屋內靜得出奇,耳膜微覺不适,仿佛置身在配音間中。
  張煦雙目紅腫。
  過很久很久,我說:“姚小姐把遺產交給我。”
  他點點頭,表示他知道。
  我終于忍不住問:“為什么?”
  其實他根本不會知道。
  張煦沒有回答我。他根本不關心姚晶的遺產給誰。
  看得出他并不是不愛姚晶的,這种深切的悲愴不是可以假裝的。但姚晶在世時,他卻使她傷心失望。
  “你要回紐約?”我問。
  “是。”
  我問:“几時?”
  “很快。”
  張煦离開這里之后,將永不回來,有什么話現在不說,將永無机會。
  我問:“姚晶還有親人嗎?”
  “有兩個姐姐”。
  我非常意外,沒有想到姚有姊妹,她們干什么?長得美還是不美?
  張煦說:“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從沒見過她們。至于她的父母,則在婚后見過一次。”
  這么隔膜!
  “你有沒有他們的聯絡處?”
  “等一等。”
  張煦打開地址簿,抄寫給我。他動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終于忍不住問:“你可愛姚?”
  他猛地一怔,別轉面孔,我雖看不見他的面孔,也知道問得太多余。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間報館都找我,包括楊伯伯在內。
  自然是編姐向他報耳神。
  我進人社長室,楊伯伯單刀直入。
  “娛樂版很想你寫姚晶。”
  “我不想寫,現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了。”
  楊伯伯很了解地說道:“我明白,因此難以落筆,是不是?”
  “是的。”
  “好的,沒事了,我會同娛樂版說。”
  出得社長室,我向編姐扮鬼臉,“勿要面孔,拿老板來壓我。”
  編姐啼笑皆非。
  “怎么,”我問,“沒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別家寫,當心你的皮肉。”
  “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發誓。
  “張煦傷不傷心?”她旁敲側擊。
  “不告訴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她忍不住以粗話罵我。
  “太沒修養了。”我說。
  “如果我下毒咒不寫出來呢?”
  “你可以再說給別人听,叫別人寫,世上沒有‘我告訴你,你別告訴人听’這件事,一個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絕對不冒這個險的。”
  “像你做人這么當心,有什么快樂?”
  “你做人這么不當心,難道又很快樂?”
  “真說不過你的一張快嘴。”她不悅。
  “那不過是因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興。”
  “好了好了,我們別反目成仇,反正將來受罪的是楊壽林,不是我。一塊儿吃飯去。”
  晚飯當儿,她問我小說寫得怎么樣。
  “沒開始,十划都沒有一撇。”我說。
  “什么樣的故事?”
  “一個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說,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寫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個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眾人物,有何不可?”
  “真是狡辯,說來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覺得不妥,可寫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虛构一個。
  “況且關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這么熱心寫你不熟的題材,當心變成閉門造車,一個個字硬湊在一起,非常造作矯情,一開頭就寫坏了,以后變僵尸了,沒有生气。”
  我很欽佩這番理論,“你挺懂寫作之道呀,為什么不動筆?”
  “說時容易做時難,一顆心靜不下來。”編姐苦笑。
  “我听人說,有天才的人,無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之下,都可以寫得出稿子。”
  “是嗎,”編姐气結,“那么你來試試看,說不定你就是托爾斯泰。”
  “我只想做亞嘉泰姬斯蒂。”
  “‘只想’?這口气令人惡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問。
  “女人最想什么?”她側側頭,“自然是美滿的婚姻生活。”
  “對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嚨!贏得全世界贊美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個榜樣。”
  “她今日舉殯,給你這個遺產繼承人看現場照片。”她說。
  “我不要看。”我拒絕。
  我看過太多類同的圖片:妖形怪狀的男女穿著黑色的奇裝异服,臉無戚容,跑去殯儀館點個卯儿,以示人情味。
  發神經。
  為了姚晶,我對此類完全沒有必要的儀式更加反感。
  “數千人去祭她。”
  “是嗎,”我問,“都是她的朋友?”
  “你別這么憤世嫉俗。”
  “你看我,無辜承受了死者二十万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么難堪。”
  “你可以用它買一層房子,住進去。”
  “然后夜夜夢見姚晶。”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賞她。”
  就在這時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轉頭,便有人按閃光燈拍下我照片。
  接著有人沖上來,“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說一說為什么姚晶的巨額遺產給你繼承?”
  一大堆記者,總有七八人,一齊向我圍上來,飯店中其他客人為之側目。
  六月債,還得快,忽然之間我成了被訪者。
  “听說你見過姚晶的丈夫?”記者說。
  “他說過些什么?”
  “你同他們有什么特殊關系?”
  我霍地站起來,大聲說:“這些問題,請你們問《新文日報》的娛樂版主編。”我向編姐一指。
  他們剛在考慮是否要轉移目標,我已經推開人群,殺出一條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的動作快,他們之中只有兩個人追上來,其余的圍住編姐。
  我在門口赶忙叫了部車子回家。
  真可怕,記者真可怕,現在身為記者的我也遭受到這种滋味了。
  編姐是否因為這件事与我絕交?
  挨罵是免不了的。
  我想找著姚晶的父母見一次面。
  姚晶姓趙,她父親自然也姓趙。我看看張煦給我的地址,是一個很偏僻的住宅區,地方不算太坏,自然也算不得高貴,是年輕男女組織愛巢的理想地點。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車花了一小時又十五分鐘才抵達。
  他們一定在家,這樣悲傷的人還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門鐘后,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子來開門,隔著鐵閘問我找什么人,我說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見趙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會儿,出來說:“他們很疲倦,不想見你。”
  我連忙推住門,“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遺產的承繼人。”
  這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插嘴過來,“你是誰?”
  我隔著鐵閘,看到她的面孔出現,憑我的触覺,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紀曖昧,約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
  她眉目間与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經藝術家精心細琢,而她不過略具粗胚而已。
  小時候應該很像,長大后生活環境与其他因素使她們背道而馳,到如今,除了血緣,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這個女人是粗獷的,強壯的,簡陋的。
  不知恁地,許是出于妒忌的緣故,最受不了這一類女人,完全沒有思想,只有神經中樞,一臉一身的橫向,卻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聲音啦啦啦,響徹云霄,基于自卑,希望吸引到每個人的耳朵,往往語不惊人死不休,什么都說得出來。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記,起碼躺三個月醫院,法治文明的社會又如何呢,有力气總是占优勢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
  站在鐵閘外,我回想到姚晶纖細的五官以及身材,說話急時會上气不接下气……整個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來。
  我只知道姚晶并沒有活下來。
  “你是誰?”那女人又喝問我。
  “讓我進來說好嗎?”
  又有一個女人過來,“什么人?她說她是誰?”
  這一個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養的緣故,一張臉直挂下來,嘴邊的八字紋如刀刻般深,不知為什么,還擦著粉底,一种与她皮膚本色相差三個深淺的顏色,如泥漿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詭异。
  她說:“我叫趙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頭那女人,“這是趙月娥,姚晶的二姐。”
  我說:“我叫徐佐子。”
  趙月娥女士說:“慢著,你說姚晶把她的遺產交給誰?”
  我光火,“如果你們把我當賊,就別問那么多,我不打算站在這條冷巷中与你們談身世。”我轉身。
  那趙月娥立刻把門打開。
  我打量她們倆,她們也上下看我。
  “進來吧。”
  我有點不想進去,躊躇半刻,才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屋內倒還寬敞,可惜堆滿雜物,我自己找一張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別的人招呼。
  趙月娥對牢那個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來。”
  呵,不敢當。我面色梢為緩和。
  那女孩子過來把一只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發覺那女孩子長得极像姚晶,尤其是一雙眼睛,一般水靈靈,似有層淚膜浮著,隨時會滴出眼淚來。
  女孩見我凝視她,靦腆地笑,露出小小顆牙齒,更加像她阿姨。趙月娥忽然說:“人人叫她小姚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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