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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真像。
  我說:“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給了我。”
  趙月娥比較急躁:“我們听說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一個……朋友。”
  “她的遺產有好几百万吧?”趙伯芬沉不住气。
  “沒有,只二十万美金。”
  “那也不少呀。”趙月娥敵意地看著我。
  “我還不肯定會把錢占為己有。或許會捐獎學金。”
  “將來等我女儿中學畢業,再去考阿姨給的獎學金吧。”趙月娥轟然笑出來。
  趙怡芬慢條斯理地說:“徐小姐,我們也根本沒想過她會把遺產給我們,你別誤會,給不給陌生人与我們無關。”
  我又吃惊。
  趙怡芬說:“她与我們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見一次面。”
  我拿著玻璃杯,喝一口茶,維持緘默。
  不見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個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緩緩摸出來,很小心翼翼,靈巧地,小心扶著牆壁,步步為營,她在學走路呢。
  我心中頓生無限母愛溫情,很想叫出來,沒有用的!無論你多么小心,你無法与命運爭論,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已經注定,不必再枉費力气。
  她走得順了,漸漸大膽,雙手离開牆壁,摸到我這邊來,腳一軟,欲跪下,我在那一剎那扶起她,怀中忽然多了個肥大的小寶寶,一時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順手搭住我的大腿靠著。
  趙月娥說:“我的小女儿。”
  這么可愛的一對孩子,姚晶的遺產為什么不給她們?
  我并不明白。
  “她一心要脫离我們去過新生活,我們也不便妨礙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說是不是,徐小姐?”
  趙怡芬說:“我們与她同母异父,我倆的父親早就過身,母親再嫁后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沒有來往。”
  我听著只有點頭的分。
  趙怡芬又補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几十万,怎么會交在你手中。”
  趙月娥說:“可是來看看我們是否需要錢?”
  我默認。
  “錢誰嫌多?”趙月娥苦笑道,“不過她的錢我們不敢用。”
  這是什么意思?
  趙月娥又說:“我丈夫是開計程車的,手頭上有三部車子,自己開一部,兩部租与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識分子,在官小教書有二十多年。我們不等錢用,況且母親說過,她一切早与我們無關,她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們管不著。”
  在這個客廳待久了,感覺得一股寒意越來越甚,自腳底心涼上來,沒有點暖爐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難怪孩子們穿得那么臃腫。
  坐久了我也仿佛變成她們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談到天亮,以一個“她”字代替姚晶,她們不愿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對姚晶沒有恨,只有愛。
  愛及欣賞。
  我說:“也許老人家嫌她人戲行,”我停一停,“你們不應有偏見。”
  “我們?我們巴結不上她。”趙月娥的反應最快,什么話都得一吐為快,是雄辯界的英才,盡管生活范圍那么狹窄,她有她的主張,她有她的權勢。
  她隨即叫大女儿:“大寶,去把糕點蒸一蒸熱,妹妹肚子餓。”
  那大一些的女孩馬上進廚房去,本來她一直含著一只手指在一旁听大人講話。
  我問:“老人家呢?”
  “送到澳門去了,過兩個星期才接回來。他們很傷心。”
  “張煦有沒有來看你們?”
  “張什么?”趙月娥想不起來。
  大姐提醒她:“是她現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聲。
  我一听便听出語病來。什么叫做現在的丈夫,難道還有以前的丈夫。
  問了她們也不會說,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給她們。
  “有什么事,請同我聯絡。”我說。
  趙月娥說:“吃了糕點才走嘛。”
  端出來的糕點并不是廣東年糕,是上海的八寶飯。我生平最大的弱點便是對上海甜品永遠垂涎,忍不住坐過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過糯米飯。
  “你們不是廣東人?”我搭訕地問。
  趙月娥擰一擰女儿的面孔,“粵人哪有這樣好的皮子。”
  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膚,令人一見難忘。
  “來這里很久了吧?”我問。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時,也有十五歲了。”
  什么?那么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點土味都沒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產生的布爾喬亞美女。
  一個意外疊著另一個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紙巾抹嘴。
  趙月娥說:“這只手袋是鱷魚皮吧?以前我見姚晶也用這樣的牌子。”
  我沒有解釋這只手袋是半价時買的。
  忽而記得編姐同我說過,人們把我估計過高,以為我是頭號黑狐狸,厲害精明,沖鋒陷陣,万無一失。其實呢,我也只不過是個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訴人們呢?万万不可,讓人們這么想好了,情愿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么能告訴閒人手袋是半价貨。
  “我要走了。”
  “有空再來。”趙月娥說。
  她雖說嘈吵一點,卻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裝什么,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么。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溫不火,難以測度。
  不過我不需要應付她們,不必知己知彼。
  “再見。”
  我在門外微微一鞠躬。
  真有筋疲力盡的感覺,与她倆格格不人。
  她們有她們的小世界,說共同的語言,做有默契的事,針插不人,根本沒有留個空隙給姚晶,完了還說不敢高攀這個同母异父的小妹。弱者永遠有一肚子的正義与自卑,這是他們應付強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回家休息。
  沒有一會儿楊壽林就帶著編姐上來了。
  壽頭一直有我公寓的鎖匙。
  “編姐——”我總得自辯。
  “別亂叫,”她鐵青面孔,“對你,我是梁女士。”
  我用外套遮住頭,表示沒臉見她。
  壽林說:“這是干什么?孩子气,來,跟編姐鞠個躬,認句錯,不就沒事了?”
  “叩頭我也不要!”編姐大怒。
  我取下外套,“誰同你叩頭。”
  “一人少說一句,兩位,”壽林死勸,“別把話說僵好不好?將來下不了台的是你們。”
  “我下台上台干什么,我又不是做戲的。”編姐忍不住气。
  “多年的老朋友。”壽林還在努力。
  我說:“我只不過推了一下庄而已。”
  “但全世界行家以為我有獨家資料,怪我獨食。”
  “你就給他們怪一天兩天好了,明后天你那版上沒有消息,不就證明你的清白身?為老友一點點委屈都不肯受,我告訴你,你這种女人,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立刻格殺勿論。好,遲早會有報應,叫你遇到個拆白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吃你穿你還要踩死你。”
  “你這個毒婦,”她气得面孔發白,“你以為你嫁定楊壽林?你——”
  壽林暴喝一聲:“你們倆有完沒有!”
  我靜默下來。
  “徐佐子,我詛咒你永遠嫁不到人,你永遠只有等待的份儿,一個接一個,永永遠遠坐在那里等電話。”
  真可怕。我气結,怎么會說出這么可怕的話來。
  “還有——”“還不夠?”我怪叫。“還有,祝你永遠寫不成小說。”
  “你太過分了,我跟你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夫之恨,你這樣咒我?”我指著她說。
  楊壽林放棄,舉起雙手,癱瘓在沙發上。
  “不,”編姐狡黠地笑,“我修改我的咒語:祝你寫一部自以為精心杰作一堆爛泥般的小說,再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等你暈頭轉向,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終遭讀者淘汰,自此一場春夢,一蹶不振。哈哈哈。”
  這真是天底下對寫作人最惡毒的咒語,我默默無言。
  “你還敢寫?”她笑問,看樣子气已經消了。
  “總比你寫不出好。”
  “我——”“我知道,你只是不肯輕易寫,一寫就是留芳百世的作品,等你墓志銘揚名四海的時候,你那本小說還沒面世。”
  “可是具懸疑性,或許一寫成名呢?”“你跑到天星碼頭脫光了站三小時,包你一夜成名呢。”
  楊壽林大聲叫:“好了好了,夠了夠了。”
  我瞪著編姐,編姐瞪著我。
  我伸出手,“梁女士,我恨你,不過現在值得恨的人也不多了,你總不會浪費精力去憎恨一個不相干的小癟三吧,來,我們握手。”
  梁女士并沒有伸手,“我不會這么容易被你擺平,你要把姚晶的故事与我分享。”
  “你太難了吧,你要不要共享我与壽頭楊的故事?”
  “佐子,”壽林出聲,“告訴她吧,有什么要緊?”
  我想想,不得不歎一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聲“好”。
  編姐与我大力握手。
  “你胜利了。”我說。“我贏了?怎么會,我又不想把這些事寫出來。”“真的不寫?”
  “你別把我當利字當頭的小人好不好?”
  我拍拍她肩膀,“做得好。”
  她推開我。
  我很詳細地自張煦一直說起,說到姚晶兩個同母异父的姐姐。“這么曲折?”編姐大大地惊奇,“竟瞞了我們十多年,好家伙,她從來說是沒有兄弟姐妹,据我們所悉,她是英文書院女學生,讀到中六才從影,這是怎么一回事?”“還有,她到底什么年紀?”編姐問。“訃聞上說是三十三。”
  “加了三歲沒有?”
  “相信是加了吧。”
  “恐怕不是。”我說,“她不止三十三歲。”
  “三十六也不算老,”壽林說,“女人一切怪行為我都可以理解。”
  “瞞年紀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明明打橫打豎看都是中年婦女,還企圖有人以為她二十九歲半。”壽林說。
  我說:“壽林,不明白的事不要加插意見。”
  “關于姚晶,我們到底知道多少呢?”他問。
  “我現在問起來,等于零。”我答,“她很高明,什么都是她主動告訴我們才知道。譬如說她如何認識張煦,就沒有人曉得。”“她是怎么樣進人電影界的?”壽林問。“藝林公司的訓練班。”編姐說。
  “什么人教過她?”我問。
  “你以為是紐約藝術學院?還有導師專門教授演技呢。”壽林說,“不過是臨記出身。”
  “不,”編姐說,“姚晶沒有做過臨記,斷然沒有。”
  “第一部影片叫什么?”
  “《戰爭玫瑰》,”壽林說,“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東亞影展,我爹有份做評判,她被選出做影后。”“是嗎,楊伯伯去做過那种事?真沒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人。”
  “去你的。”編姐白我一眼。
  壽林說:“閒話少說,讓我把事情串連起來。姚晶,四十年代在上海出生,六十年代南遷來港。大抵十五六歲左右,參加電影公司做演員,旋即拿影后獎,七十年代大紅大紫,于全盛時期結婚,歸宿美滿,事業雖略走下坡,但快樂家庭足以彌補,不幸天妒紅顏,終以心髒病猝發,英年早逝。”我听完之后,也覺得很中肯,應該是這樣。
  但仔細一想,當中有許多漏洞。
  加人影圈,已十六歲左右,那么自一歲到十六歲,她做過些什么?認識什么人?這完全是一片空白。
  我說:“我要看一看有關姚晶的資料。”
  “還用到資料室去?梁女士在這里。”編姐說。
  “不,我要的是极早期的消息。”我說。“早到十五年前?”編姐說。“更早。”
  “她沒有進電影圈之前的事,誰知?”
  “你們不是青石板地都掀得起來找蛛絲馬跡嗎?”
  編姐側側頭,“是,對當紅女明星的即時新聞,我們會努力搶。”她說,“但是姚晶,她已經過時了。這次她去世后追新聞來做,不過是最后致敬。”
  “致敬!”我心一跳。
  “做公眾人物最怕什么?”編姐笑,“你以為是受騷扰?”
  “是坐冷板凳。”壽林接上去。
  我覺得很難過。“姚晶過時了嗎?”
  “三十多歲,怎么不過時,戲都不賣座,演技精湛又如何?觀眾平均年齡只有十三至十九,他們干脆回家看他們的媽豈非更好。”
  說得好不傖俗。
  我抬起頭歎口气,“但她還是那么美。”
  “你以成熟少婦的眼光去欣賞她,角度与觀點都不同,外頭那些人要的,并不是她那樣的女演員。”
  或許是。
  到頭來,她是很寂寞的吧。
  大家都沉默下來。
  壽林說:“把遺產交還給趙家,你就可以輕輕松松地做人,佐子,何必去追查一個陌生人的秘辛?”
  梁女士馬上說:“如果佐子不追,我來追,把故事寫成一本書也是好的。”壽林打個呵欠,“女明星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大家都倦得張不開眼睛。
  梁推開客房的門便往小床上倒下,“七點叫醒我吃飯。”
  壽林說:“我也略睡一會儿。”
  仿佛有瞌睡仙向我們下藥,一個個都倒下來。
  臨睡時我想:死亡倒也好,就這么去了,身不由己,從此什么都不必理會。
  我們三人我最先醒來,是早上七點鐘。
  我不顧他們兩個,先做咖啡吐司。
  聞到香味,他們也一個個起身。
  我把面皂面霜指給編姐看,讓她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遞給壽林。
  他凝視我,我很詫异,也看看他。這人有著扁扁的面孔,短厚闊寬,像嬰儿般,一雙眼睛又有點倒,非常可愛。
  看著看著我笑起來,不知這是不是愛情。我擰擰他面孔。他忽然說:“我們結婚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會感動,說聲“我們結婚吧”,沖沖喜。
  那時在紐約讀書,看場電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窮學生,有一個男生帶我看首輪歐陸片,中場休息,他向糖果女郎買覆盤子冰淇淋給我吃。我覺得他對我太好,照顧得我無微不至,故此忽然說:“我們結婚吧。”
  事后當然不作數。說過的話句句要負責,那還得了,一切應允都得履行,那還不成了神仙世界。壽林這一句求婚,不過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覺得幸福滿足,稍后心情不一樣,他就會忘記這件事。我眯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廚房捧出香腸煎蛋。編姐吃完便赶回報館去做事。我到報館資料室去翻舊雜志及報紙。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姚晶年輕時的照片。非常的清秀可愛,臉上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當時流行的黑白格子直身迷你裙,气質不見特別,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韻味來。有些女人可以美到三四十歲,如姚晶。一些小時了了,嘰嘰喳喳像小鳥般的女郎,老大便成為醬菜,仍穿短裙羊毛襪工人褲,可怕。看著畫報,我心中閃過兩句曲詞:coc1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coc2
  我自舊資料中知道姚晶會彈鋼琴,喜歡貓,愛看海。
  那時候的宣傳真丟臉,沒有一句真話。
  我并沒有在姚家看到鋼琴与貓,她的家亦看不到海。
  我覺得她喜歡白而香的花朵、靜寂、許多的私人時間,以及她的家庭。
  我見到的姚晶与那時候的姚晶已有太大的距离。
  翻盡所有的資料,也找不到她自一歲到十多歲做過些什么。所有的報道都說她艷若春花,馴若綿羊。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越容易忽略過去。我就不知道編輯梁女士在哪一家中學畢業。一半是沒想到要問,另一半是因為隨時可以問,所以一懶就不知就里。
  有一篇訪問這樣寫:姚晶畢業后,做了一年寫字樓工作,覺得不适合,故此投考訓練班……
  老生常談。
  我合上那些畫報,那時候寫明星最容易,好比往牆上刷白粉,牆的表面越光滑美麗,宣傳便勞苦功高。
  現在做娛樂版要努力刮掉牆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試想想那堵牆會不會那么順利坐著不動隨記者來虐待?難就是難在這里。
  在這堆舊報刊中我永遠不會找到我要的東西。
  不過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長,倒是樂事,十多年之后,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妝儀態性格上都呈現無限优雅風華,即使活到五十歲,她仍然是一個吸引目光的女人。
  編姐來瞧我,給我一杯熱咖啡。
  “成績如何?”
  我搖搖頭。
  “不錯,姚晶過的生活比較神秘,譬如說,沒有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給人家拍照片,咦——”
  “這有什么稀奇呢?”編姐問。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被人拍了照在雜志上登?赶明儿沐浴睡覺給不給人拍照?”
  編姐瞪我一眼,“難怪你同姚晶談得來,敢情你們兩人一般想法。”
  我覺得姚晶有卡拉斯。
  “外國明星也給雜志拍照的。”編姐說。
  “跟你說了也是白說。規模不一樣嘛,你今日如買下一座堡壘作為住屋,我也就原諒你叫人來拍照。”
  “勢利。”
  “只有我勢利嗎,三房兩廳洗衣机電冰箱有什么好拍?最多是鍍金水龍頭,好了吧?”
  “像你這种人簡直有病,什么事都要批評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參加訓練班之前做過些什么。
  編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訪問朱伯伯。”
  “朱伯伯是什么人?”
  “訓練班的創辦人,這本藝林畫報的編輯,是老前輩。”
  “還活著?”
  “听听這張烏鴉嘴。”
  “那還等什么?去找他哇。”
  “慢著,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還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編姐說,“貧在鬧市乏人問,我得打听打听。”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歲,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遠郊,開車要兩小時,但抵達時卻覺得值得,郊外風景与空气俱佳。
  他很瘦,与一只玳瑁貓作伴。
  晚年雖乏舊友問津,但看得出他薄有節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將房搓牌,且有老女佣送茶遞水。
  我們自我介紹后,他老人家點點頭,“呵,你就是那個女孩。”
  我很感動,二十多歲,還被人稱為“女孩”,罕有的奉承。
  “是哪個女孩?”
  老先生遞上報紙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娛樂版上圖文并茂,說明我是姚晶財產的承繼人。
  效率也太高了。
  老先生問:“找我有什么事?來,吃些杏脯陳皮梅。”
  當然姚晶沒有必要把錢財留給恩師,老先生生活很舒适,而且已近八十歲了。
  他一臉的老人斑,看上去每一個斑點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經歷。
  “你和姚晶熟嗎?”編姐問。
  “怎么不熟。”
  見過姚晶那么多親友,數他最親切,最容易說話。
  當然,他是我們的老行尊。
  “朱伯伯,說給我們听。”
  “姚品進我訓練班的時候,有十八歲了。”
  “不是十六嗎?”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應是三十六,我初見她時,正是十八歲。”
  我們仔細聆听。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雙眼睛水靈靈,不知道為什么,越是這种家庭出來的孩子,越是听話聰明。”
  “怎么樣的家庭?”我追問。
  “人也已經過身,還說那么多干什么?”
  我与編姐對視,暫不出聲。
  他不會不說,一則年紀那么大了,說話何須顧忌,二則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愛說話,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聞出來,有誰會耐心听他的?我很了解。
  他會說的,給他一點時間。
  我与編姐含著又甜又酸的杏脯,喝著茉莉香花茶,很欣賞這一點點的閒情。
  老人家很會享受,年紀大了,最好身邊有几個錢,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孫面色,寂寞倒是其次,最要緊是生活不吃苦。
  過了很久很久,朱老不著急,我与編姐當然不催他。
  終于他歎口气,開口說:“你們女孩子啊,嫁人的時候,眼烏珠要睜得大一點。”
  我一震,這分明是說姚晶。
  我假裝沒听懂,我說出我的哲理:“有時候也顧不得那么多,該嫁的時候,只好找一個來嫁,嫁錯了也無可奈何。”
  “這是什么話!難道沒人要了嗎?”
  我理直气壯地說:“因為寂寞呀。”
  朱老伯使勁搖著頭:“在父母怀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編姐与我忍不住笑出來。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語气似五十年代的國語片對白,什么女儿心,快樂天使,苦儿流浪記,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邊,頓時有了蔭蔽,一切不用擔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現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樣了!”
  編姐忍不住說:“朱先生,即使在以前,電影界里也沒有第二個像你那么好的人。”
  這話說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說,“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馬屁不穿。我掩著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電視机轉過來,咳嗽一聲,這時候才開始把我們當作說話的對象。
  他說:“人好沒有用,女孩子都喜歡坏男人。”
  我很訝异,沒想到朱老會對我們說這种話。
  “三十年代我已經加人電影圈,有一個時期在上海与趙飛合住一間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對女人好,趙飛對女人坏。我對她們呵護備至,趙飛天天同她們吵架,把她們的旗袍高跟鞋統統往樓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們還是愛他。”朱老伯露出明顯的悻悻然。
  我覺得他可愛到极點,我簡直愛上了他。
  我偷偷問編姐:“趙飛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這不是誰好誰不好的問題,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歡長得漂亮的男人,被他們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個子這么小這么瘦,年輕時一定也不怎么樣。不過他太太不錯哇,皮膚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細說從前。
  “后來怎么樣?”我問。
  “后來趙飛在三十歲那年去世。”編姐說。
  我說:“沒想到你對電影歷史那么熟悉。”
  編姐說:“人行之前,我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我說:“你瞧,馬上用得著了。”
  朱先生說:“以前男人講風度,專門侍候女朋友,哪像現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們要好好小心。”
  這句話倒是說得對,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為營。
  編姐引他說下去:“我父親就沒侍候過我母親,從前女人更沒有地位。”
  朱老伯說:“看你嫁的是誰。”
  編姐故意說:“你是說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條。”
  我有种感覺,他的箭頭一直指向張煦。
  我知道時机已經成熟,只要在這時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會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來。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過房女儿。”
  我又問編姐:“那是什么?誼女?”
  編姐點點頭。
  “几時的事?”
  “那年她十八歲。”
  “我們知道她有兩個不同父親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親先嫁一個小生意人,后來再嫁姚晶的父親。”
  “她父親干什么?”
  “沒有人關心。”還是不肯說。
  “姚晶在內地做些什么?”
  “念書。”
  編姐意外地說:“不可能!她的英語說得那么好。”
  “人聰明、肯學,你以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話說得多好,上海話亦琅琅上口。”
  “為什么要學桂林話上海話?”我問。
  “你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還有,當時電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幫,講廣東話,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虧。”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質,不禁一陣心酸。
  “這么冰雪聰明的女子……”朱老伯搖頭,“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現在的女明星,個個像十不全。唉,我看夠受夠。”
  我們三個人都靜下來。
  “姚晶還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問。
  我反問:“你也知道她沒剩下多少?”
  “一個人賺,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沖口而出,“朱伯伯,你這么愛她這么了解她,她有事為什么不來同你商量?”
  朱老伯長長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虧,打落牙齒和血吞。你以為是現在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開房間睡覺也可以說出來。”
  也不必像姚晶這般活受罪。
  我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歎息著。
  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早應說出來,思量解決的辦法。頂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現在的標准,沒有离過婚的女人簡直不算生活過。
  也許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觀及道德觀皆比人過气二十年。
  我說:“張煦是愛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嗎?”
  “何以見得不是?”
  “嘴里說說就有用?過年過節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護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為重,全心全力照顧她心靈与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圣洁地說。
  嘩,我舉起雙手投降,幸虧男人听不到這番話,否則誰還敢娶妻,我与編姐再過八十年也銷不出去。
  這一對誼父母徹底的落后。
  “怎么,”老先生問我,“你不認為如此?”
  我搖搖頭,“反正我也沒打算全心全意地對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經很好,要求降低一點,就少點失望,宁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對配偶抱著那么大的寄望是太過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會贊成我這番話吧?”
  “那么難道你們嫁人,不是想終身有托嗎?”他大為震惊。
  我說:“托誰?我的終身早已托給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訴我,咱們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還能靠別人吧?”
  “那么結什么婚?”朱老伯听到現代婦女的价值觀,惊得發呆。
  “伴侶,伴侶也是另外一個獨立的人,他不是愛的奴隸。”
  朱老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哺哺說:“要是阿晶像你們這樣看得開,就什么事都沒有。”
  我還想說什么,編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過來同我們說:“兩位小姐吃過點心再走好不好?”
  編姐說:“我們不吃,謝謝。”
  朱老先生的雙眼又回到銀幕上。
  編姐說:“我們告辭了,朱先生。”
  他才轉過頭來說:“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學生見到一百題大代數家課時般神色。
  到大門口,編姐抱怨說:“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輸那么多新潮流給他,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還想說下去呢。”
  “我知道你,”編姐說,“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數的。”
  “錯。”我說,“我只是反對‘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負情郎’這种情意結。”
  編姐為之气結。
  “戀愛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愛得死脫,也根本不用愛了,死人怎么愛?”
  “你這個人,什么本事都沒有,獨獨會嚼蛆。”
  我們坐車子進市區,一路上但見夕陽無限好,滿天的紅霞,天空遠處,一抹淺紫色的煙霧。
  姚晶會喜歡這樣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時宜,認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蒼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撫摸自己強壯的胸膛,尋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過只為自己的血液循環而跳動。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會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么?”編姐問。
  “沒什么。”我咬手指頭。
  “你有沒有發覺,朱先生有很多話沒說?”
  我莞爾,“我希望多听听他与趙飛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歡說那些故事,說得很精彩生動。”編姐說。
  “你們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過一兩次,他說那時候在上海,大熱天都穿白色嗶嘰西裝,愛哪位小姐,就請那位小姐把縫旗袍剩下的料子,給他一點去做領帶。”
  “真的?”那么發噱。
  “真的,很羅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時有首詩叫我是天邊的一朵云……”編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關于姚晶的事。”
  “我們慢慢總會找得到,不過你說得對,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寫了,至少不能當新聞般寫。”
  “你早贊同,我們就不會有誤會。”
  “回不回報館?”
  “不了。”
  “壽頭會找你的,這早晚你都忘記誰是楊壽林了。”
  真的,忽然之間,我的視界闊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記壽頭,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姚晶那謎一般的身世。
  “你們兩個人走那么久,也該拉攏了。”
  我朝她扮個鬼臉。
  “你在外國待太久,洋妞勁道十足。”
  我數著手指,“我們已見過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師傅,還有誰?”
  “還有姚晶的敵人。”
  我拍手,“好好好,誰是她的敵人?編姐,你的天才高過我數百倍,我們怎么可以忘記她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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