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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英語補習班。
  王羡明坐在課室里,看著他斜對面的李平。
  班上男同學很少有不被李平吸引的。
  王羡明第一眼看見她,就訝异地張大嘴巴,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叫:天下竟會有這么好看的女子!
  李平身段苗條修長。約有一七五公分高,秀麗的小圓臉依稀有點象當年的夏夢。
  而夏夢正是王家全体男性父兄叔伯的偶像,羡明小時候,不止一次在小叔駕駛的小貨車擋風玻璃上見過夏夢各式小陽
  還有,二伯照著梳頭的一方鏡子,角落也夾著夏夢古裝劇照,羡明記得很清楚,那出戲,叫做三看御妹劉金定。
  那日摹然扯到李平,羡明便立刻覺得她面熟。
  事實上,李平連姓帶名加上姿態笑臉談吐,都不象現代大都會女性。
  羡明馬上知道她的身份。
  你可以說她過時,但羡明不這么想,他認為李平的白襯衫与花裙子只不過繞了一個圈子,遲到了,待別人都穿黑色的寬袍大袖時,她才抵達,所以与眾不同。
  羡明多么想問她:喂,你到什么地方去逛了,再不來歸位,就快黃昏了。
  女同學們卻沒有這般詩意,刻意地表示不把李平當一回事,太著痕跡,眼角又忍不住吊住李平的影子,十分勞累。
  李平只有兩件自上衣,一件是棉線衫,款式像利工民罩衫,另一件有小領子,紐扣卻是鮮紅色,非常俏皮。
  這兩件上衣,稍遲都成為同學的話柄。
  還有,不論晴雨,她都帶著一把小小的折傘。
  她怕這城市特別無常的天气,往往無端端會得下起大雨,要不就是激辣辣日頭,一個月下來,晒得滿臉雀斑。
  這個地方,太催人老。
  這一日.李平來得特別早,但羡明比她更早。
  她略一猶疑,挑前排一個位置坐下。
  她通常坐得比較近黑板,像是因此可以吸收更多學識。
  老師在黑板上書寫時,李平的大眼睛往往無意間露出渴望的神色,有點貪婪,巴不得將黑板上生字統統背熟。
  男同學都希望做那塊黑板。
  王羡明注視著李平白皙的脖子,目光留戀,不愿离開,這時候,他听見身邊嗤地一聲笑。
  羡明嚇一跳,作賊心虛,轉頭一看,卻是另一位同學高卓敏。
  他認識可愛的卓敏在先,同她已經相當熟絡,卓敏天生豪邁爽朗,大家都樂意接近。
  卓敏示意羡明坐過去。
  羡明移座。
  卓敏問:“有沒有跟她說話?”
  羡明不回答。
  卓敏笑,把課本搬到李平身邊去,索性坐在李平隔壁。
  “習慣嗎?”她問李平。
  羡明被卓敏這舉止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
  李平要隔一會儿才知道卓敏是与她說話。
  已經是一個星期了,她是插班生,听說這間夜校特別嚴謹才轉過來的,一上課就知道不同,大家都肅靜學習,李平卻又向往學店的喧嘩熱鬧,一直盼望有人主動前來攀談。
  沒想要等到第二個星期。
  “我叫李平。”她自我介紹。
  卓敏笑,“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李平還不明白。
  卓敏問:“你自上海來?”
  李平連忙點頭。
  “可習慣了?”
  李平一怔,忽然之間感覺到卓敏語气中關切之意,不禁鼻酸,倉猝間不知如何回答。
  “來了有多久?”
  李平答:“一年了。”
  “我叫高卓敏,他,”指一指背后,“他是王羡明。”
  李平轉過頭去同羡明打招呼,他被她精靈的眼神罩住,大气都不敢透。
  “你們是廣東人吧。”
  卓敏覺得李平微帶沙啞的聲音好听极了,不十分低沉,一貼川貝炖生梨便可醫好,但不知怎地,她卻置之不理。
  “你的英文程度不錯啊。”
  李平輕聲答:“我以前學過的嗎!”
  老師進課室,卓敏說:“下課等我,我們大喝咖啡。”
  李平笑,這位同學快樂如一頭小鳥。
  卓敏朝羡明飛過去一個眼色,像是說:“如何,手段高強吧。”
  而羡明瞪她一眼,又似答“有什么稀奇,女孩子同女孩子。”
  看在敏感的李平眼中,很自然當他們眉目傳情,這粗眉大眼的小伙子与他那坦誠的女朋友非常相配。
  羡明知道李平誤會了,只得暗暗蹬足。
  卓敏視線轉向老師,有一剎那失神。
  要約王羡明出去,大抵只能用這個辦法。
  認識他三個月以來,一直有說有笑,但他從來沒有進一步表示。
  放學即各散東西,也很少說及私事。
  卓敏希望他會請看一場戲,或是請吃一顆糖,但是不,他只有在課上請教她。
  李平一進來,羡明的表情完全不同,卓敏要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原來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的時候,眼光表情是這個樣子的。
  生性豁達的卓敏雖然失望,但不致失意,她很快克服不悅,決定努力与李平作友善的競爭。
  也只有寬朗的卓敏做得到。
  話是這樣說,心中難免悶納,一節課下來,竟沒有听清楚教師說的是什么。
  王羡明更是連筆記都沒抄全。
  只有李平,一枝鉛筆沙沙地寫,一邊做著記號,全神貫注,全力以赴,像是只有這樣用功,才可以有机會踏上青云路,一直走,走到云深處。
  這一日的課數要待個多小時之后才完結。
  老師方站起來,李平已經走出去請教。
  老師是一個中年男人,白天還有一份正職,已經疲倦不堪.十分不耐煩。
  但是他不幸接触到李平的笑臉,無法抗拒,只得歎一口气,為她解釋不明之處。
  同時向這位漂亮的女學生保證:“明天,明天我會教到這一點。”
  老師走了。
  李平捧著課本,輕輕重复會話:“……要是布朗先生你愿意.我們馬上可以向你推荐厂里面的設施。”
  卓敏有點佩服,這樣孜孜不倦,到底難能可貴。
  “李平,去喝杯咖啡。”
  李平點點頭。
  卓敏才想叫羡明,李平已經照顧到,問卓敏:“他也一起來吧。”
  原本是想照顧女同學的男朋友,卓敏卻以為李平對羡明也有意思。
  算了,卓敏咕噥,君子成人之美。
  羡明不由主地迎上去,站在卓敏身邊,十分靦腆。
  李平覺得他們并排站十分理所當然,笑問:“到什么地方去?”
  卓敏說:“我喜歡喝咖啡。”
  李平連忙說:“不要快餐店,實在太亂了。”
  羡明福到心靈,“我知道有間冰室,在這附近,靜局之至。”
  李平點點頭,卓敏白他一眼。
  羡明這個時候,整個靈魂像是飛出了身軀,快活得有點呆,要卓敏推他一下,才懂重開步走。
  他讓她們走前面,他隨后,看到腳跟的影子長長,仿佛在跳躍。
  那夜回家,他在日記上這樣寫:
  “這是我廿一年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感覺,我高興到极限,耳邊有奇异的嗡嗡聲,內心漲漲地飽滿,十分難以形容,但是,我沒有笑,我竟想哭,要盡很大的努力才把眼淚留在眼眶內。發生了什么事?”
  所以他要走在李平与卓敏后面。
  飲冰室在山腳下,已差不多要打烊了,之所以可以在競爭下生存至今,有賴于附近几;司貴族中學。
  卓敏說:“給我來一坏檀島咖啡。”
  李平笑:“初到貴境,實在不知道檀島是什么。”
  羡明乘机說:“其實檀島香山并不盛產咖啡。”
  李平答:“是的,世界那么大。”
  她看向遠方,充滿憧憬,神情動人,羡明不敢逼視,低頭轉動杯子。
  卓敏知道自己已沒有希望,不知怎地,心頭反而一陣凄酸的輕松。
  李平把目光收回來,“讓我介紹自己:李平,上海人,念的是會計專科,一年前申請出來,現在舅舅的制衣厂任接待員。”
  卓敏接上去,“我來了有三年,在幼稚園任教,与父母住在一起,原藉廣東開平。”
  又說:“王羡明土生土長,最最幸福。”
  羡明摸摸后腦。
  李平心中存疑,有話想說。
  卓敏馬上發覺了,笑道:“他到班里來,是為著認識女孩子,不是求學問。”
  羡明漲紅面孔,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辯白。李平仰臉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下,連卓敏都不得不在心中說一句:天下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她暗中歎口气,但,羡明會有希望嗎?
  羡明指出:“你的粵語中有濃厚滬音。”
  李平說:“舅舅說客人抗議很多次。”
  “慢慢就會好的。”
  “有時候真覺得英語比粵語易學。”
  “你的英語很准。”
  李平低下頭,忽然歎口气,“有什么用呢,學來學去,不過是會話,不知几時才能參加考試,拿張文憑。況且,本地中學生也找不到理想工作。”
  她用一只手,托住一邊腮。
  羡明不敢發言。
  卓敏說:“學到哪里是哪里,不能為此灰心。”
  李平笑,“我也這么想,住在五光十色的城市里,沒理由沾不上一點繽紛。”
  卓敏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
  他們在店外分手,羡明不敢提出送李平回家。
  卓敏忍不住問李平,“舅舅對你好不好?”她天生是個熱心人。
  李平很感動,但一時并說不上來,只得握著卓敏的手,搖一搖,“慢慢我告訴你。”
  卓敏點點頭。
  李平慢慢走向車站,上了電車,朝他們揮揮手。
  卓敏看到羡明還站著不動,不禁又笑出聲來。
  羡明低下頭,踢起一塊石子。
  對卓敏,他說話流利得很。
  “謝謝你。”
  “謝什么?”
  羡明也說不上來。
  卓敏拍拍他肩膀,“我要過去乘十四座位。”
  羡明意外,“我們同路。”
  其實李平在電車上是看到這一幕的,她莞爾。
  南下之前,老听人說廣東人性子极強极倔,動不動罵山門刀砍人,害得她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舅舅又千叮万囑,叫她不要与閒雜人等往來。
  直到一年過后,膽子才漸漸大起來。
  其實上海只有更擠,繁忙時候馬路上人群肩并肩,腳踏車輪子擦輪子那樣子走。
  李平喜歡雙層電車,她更喜歡纜車,這城市里可愛的事与物實在太多,使她眼花繚亂。
  李平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物,她當然也知道,她也長得使別人目眩神馳。
  她心目中約莫覺得這兩者之間是有點關連的,但一時又說不上來是什么。
  假日,跑到太平山頂往下看,沒有煙霞的日子,目光可以無窮無際,看到老家那邊去。
  上海是一塊平原,沒有層次,黃浦江帶著上游的沖積泥,几時有維多利亞港這种明媚的蔚藍,看著看著,那一點碧藍像是要跑到李平的眼睛里去,她不由自主眯起雙眼。
  感覺像做夢。
  有一次,在銀行區迷路,并不慌忙,先逛了百貨公司,然后挑一個最時髦的女郎,截住她,問路。
  那女郎与李平一照臉,神色訝异之极,隨即和顏悅色地把地鐵站入口指給李平。
  李平羡慕這都會中女性英姿颯颯,永不言倦的樣子,手上都提公事包。
  李平問舅舅:“但為什么她們都穿得似苦學生?”
  舅母在一邊嘿一聲笑出來,“這就是你不識貨了,正流行這种簡單的款式与顏色呢。”
  李平自幼看慣灰黑棕三色,有一种抹不掉除不脫的厭惡。
  她喜歡花悄的料子。
  不管流行什么,她抱定決心要一生穿得七彩繽紛。
  舅母看著她,“你這孩子……厂后邊有間儲物室,地方還過得去,你就住那里吧。”
  舅舅想說什么,舅母輕輕抬一抬眉毛,他便噤聲。
  李平沒有在乎。
  這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在小房間里一住便一年多。
  房間沒有窗,白天黑漆漆也要點著六十火的燈,一個夏天,熱得李平昏了頭。
  好處是房內有一只小小的洗手盤,在上方挂面鏡子,就成為梳妝的地方。
  舅舅每個月給一點點零用,厂里頭包簡單的伙食,李平安份守已,舅母也漸漸認為她不算是個負累,她讓她坐在門口听電話做傳達員。
  當夜李平攤開課本,狠狠的把會話背了十來遍,才站起來准備休息。
  牆角有一只老式的、小小的風扇,鐵灰色,年紀肯定要比李平還大,正艱苦地轉動,發出格格聲響。
  李平把席子挪到地上,淋浴更衣,一躺下,就睡著了。
  開頭的時候,還做亂夢,她母親一直同她說,怎么佯外祖父在半夜被宣召出去,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那時候李平的母親怀著她,她還沒有出生,但不知怎地,李平一直夢見外祖父躺在地下,一嘴的血。
  噩夢惊醒,她喘息著,一頭一腦的汗,于是改睡地上,水門汀地板陰涼,睡得穩了,
  從此也不再做這個夢。
  李平惘然。
  會不會呢,會不會就這樣在這小小儲物室內過一輩子?
  李平隨即啞然失笑,即使她愿意委屈,恐怕舅母也不會允許她留到七老八十。她打點好了,跑出屋外到小攤子去吃早點。
  李平特別愛吃豆漿燒餅,第一次看到,沒想到這里也可以找得到,分外惊喜,以后成了老主顧。
  就那樣,站在路口,狼吞虎咽地匆匆把燒餅油條塞進嘴里。
  李平覺得好笑。
  一般人都以為南來之后人人都會脫胎換骨,不錯,也有部分是真實的,在上海,她是大學生,一樣很驕傲很有特權,被母親照顧得無微不至。此刻自生自滅,孑然一人,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汽車響起號,林立的熟食攤一定又一次擋了去路。
  李平退一步,踏上行人路。
  她以為是舅舅開著平治車來上班,停睛一看,卻是部黑色大車,李平說不出是什么牌子,只管低頭把豆漿喝光。
  肚子一飽思想有點遲鈍,暫且擱下煩惱,回到厂內擦干淨嘴,坐到崗位上去。
  李平在心內長歎一聲。
  兩件白上衣對換著穿,今天穿的是線衫,把袖子卷高些,顯得有點俏皮。
  為免不必要麻煩,她把頭發剪得很短很短,幸虧發質自然有點鬈曲,貼在腦后,并不難看。
  接了几個電話之后,李平看見舅舅陪著一位客人出來。
  以舅舅恭敬的神情看來,這一定是位要人。
  李平莞爾,舅舅拜金,生意上門,雙膝即時放軟,非常的可愛。
  閒時嗜看報上有關名人的報道,把社會知名人士的逸事背得滾瓜爛熟,李平稍一遲疑,舅舅便神气活現地問:“李福兆你都不知道,查良鏞你沒听過?”
  李平會即時垂頭,表示慚愧,心中卻暗暗好笑。
  認識有什么用,人家又不打算救濟誰。
  還不如背熟了英文文法,講得流利寫得流利的好。
  當下舅舅与客人已經走近。
  他叫“李平,過來。”
  李平連忙站起來,拉一拉裙子,走過去。
  她并沒有認真打量客人,故意讓舅舅一邊肩膀遮住身子,唯唯諾諾的應著。
  舅舅嚴肅的說;“這是夏鎮夷的少爺夏彭年。”
  李平更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她頻頻點著頭,表示印象十分深刻。
  舅舅滿意,放她回去坐著听電話。
  李平松一口气。
  電話響了,李平答:“霍氏制衣。”
  那邊馬上笑起來,“李平,我是高卓敏。”
  “咦,有什么事,怎么會打到這里來?”李平下意識掩住听筒,左右看一看。
  “我當然有辦法找到你。”卓敏活潑的說。
  “我現在不方便講話。”
  “今天晚上,一起看電影如何,我請客。”
  “好的。”
  “今晚見。”
  剛放下電話,她看見舅舅一直把客人送出門,隔了很久,才回轉來,一面孔笑容,不知有什么好消息,進去找舅母宣布。
  日常生活刻板枯燥,李平也很想家。
  老房子發還了,雖然住客都不愿搬走,到底活動的地方比較大,有兩間房間是屬于她的,要結婚的話,不會像其他的青年人那樣,愁沒有新居。
  放棄了很源跑了來這里……李平噓出一口气,回是回不去了,雖然說碰到什么是什么,但年輕人很少服貼命運,李平仍然充滿信心。
  那天晚上,電影散場后閒談,她同卓敏說:“只有一次,病了三天,才真的气餒了,舅母直怀疑我裝病。”
  卓敏憤憤不平,“天下什么人都有!”
  李平笑了一會儿,“比這更厲害的都有呢。”
  羡明跟在她們后面,這些話,都听在耳朵內,他心如刀割,愧無良方幫助他喜歡的人。
  李平已把卓敏當作知己,但有些苦,說不出來就是說不出來。
  去年,舅家的菲律賓籍女工放假,下班后,就差她去做了半個月家務。
  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李平愉快的去了。
  年輕力壯,怕什么呢,下班后耽小房間里,豈非更悶,李平這么想。
  任務完成,舅母送她一只舊的電視机,彩色不大對勁,但畫面仍然清晰,李平記得舅母微笑說:“你好像挺喜歡這類工作。”指的是煮飯打掃洗浴缸。
  李平沒有回答。
  气還是气的。
  這之后,她時常把管理員看剩的報紙取來,翻到聘人廣告欄,注意某一類字眼:
  “全市最豪華夜總會——中式皇宮中外大客云集律師練馬師大公司老板巨型表演高級茶舞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飯逛公司)可借上期二万五時間即金錢抉擇須英明容貌端好談吐得体大方者請親臨下址。
  李平相信廣告中似通非通的字句說的都是實情,她似沒有見過更赤裸更現實更坦白更直接的廣告。
  看多几次,也習慣下來。
  也許,也許在一個大雷雨、貧病交逼的晚上,她會邊爬邊奔地扑到皇宮夜總會去討救兵。
  但事情還沒有到這种地步,她還可以等待更好的机會。
  那夜他們一行三人到老地方喝咖啡,王羡明手中剛有一份分類聘人小廣告,李平一時興至,便翻開來大家研究。
  卓敏說:“王羡明是職業司机。”
  羡明訝异,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高卓敏是怎么查出來的?
  卓敏向她眨眨眼。
  羡明漲紅面孔。
  王家可以說是司机世家,羡明加人行列也已經有兩年,一向認為是份理想的職業,他父親為東家服務超過二十年,大富人家對下人极之客气,以勞力換取薪酬光明正大。
  他們王家不是讀書的种子,狀元不會出自王氏兄弟,妙是妙在并沒有誰認為是一种損失,羡明念到高中,實在悶不過,輟學在家,被父親咕噥几句,便開始學車。
  這种事上王羡明极有聰明,不消三五個鐘頭,一部車子舞動自若,直如他雙腳般听話,大小街道,他都認得,東家极之喜歡他。
  正如卓敏所說,他到英語班來不過是為消遣,誰知不幸,碰見了李平。
  忽然之間,一切他引以為榮的人物事在李平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誰也不相信這個在家被昵為小滑頭的青年,會變得如此老實木訥。
  李平還當他天生如此。
  是他纏著卓敏叫李平出來看電影的。
  李平把那些叫人心跳的廣告指給卓敏看。
  卓敏連忙把報紙收到膝上,“不可以。”
  李平問:“為什么不可以?”
  羡明也問:“什么不可以?”
  卓敏只是笑說:“天下沒有這么便宜的事。”
  李平自然一點即明,低下頭不再言語。
  “權且忍一忍。”卓敏說。
  李平緊緊握住卓敏的手。
  羡明仍然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么,不過,只要讓他坐在那里,對住李平,他已心足。
  付帳的時候,卓敏說:“這次我來。”打開手袋取錢包。
  羡明已經扑出去付帳。
  李平說:“你看你多好,男朋友都有了。”
  卓敏意外,看著李平,她沒察覺?那楞小子已為她神魂顛倒,她還以為他是別人的男朋友,由此可知,李平心中根本沒有王羡明。
  李平看到卓敏的手袋中有一本書。
  “是什么?”她問。
  卓敏取出給她看封面。
  “好不好看?”
  卓敏還沒來得及回答,羡明已經回來,他說:“咦,我妹妹也看這個,最最莫名其妙,故事里每個男主角都是醫生律師工程師,吃飽飯沒事做找些漂亮女人談戀愛!”
  卓敏為羡明這天真的妒意笑出來。
  李平問他:“你都看過?”
  “一本都不屑看。”羡明答得神气活現。
  卓敏點點頭,“他是天眼通,沒看就知道不值看。”
  李平忍不住笑。
  羡明凝視李平一言一行,視為一种享受。
  卓敏別轉面孔。
  羡明說:“你講過喜歡吃小羅宋面包,我買了兩個你帶回去。”
  李平接過,“卓敏呢?”
  “我不要吃。”
  火車站分手,李平說:“明天見。”
  明天他們沒看見。
  羡明在課室中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從來不缺課的李平竟然影蹤全無。
  發生了什么事?
  連老師點名的時候都有點訝异,這位漂亮的女學生是課室的靈魂,開學至今,上課人數不減,多多少少同她天天坐鎮做活招牌有點關系。
  “也許身子不舒服。”
  “下課我們去看她。”
  “又沒有她地址。”
  羡明不語。
  真熱,三十余人擠在一間小小課室里,只有一把頂扇調節溫度,把人吹得心煩意亂。
  一個女同學缺課,与他何干呢,王羡明心底隱隱覺得不安,他茫然抬起頭來,怎么會惶惶然不可終日?
  如非不得已,李平是無論如何不肯缺課的。
  早在午飯時分,舅母已經向她招手。
  她似小學生被點名般輕快地扑出去,心內忐忑,不知舅母有什么話要說,對她以后的生計有無影響。
  表面上李平一點消息都不露出來,只是微笑。
  沒料到舅母和顏悅色地說:“你看你,老是這件白襯衫,厂里的樣板千百件,也不曉得開口要來穿。”語气慈祥。
  李平心里打個突。
  話得說回來,舅母從來沒有罵過她,使人難堪,不必動粗。
  李平只是微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也許時勢已變,笑不笑都一樣要捱巴掌,但這一年來,李平已笑成惊弓之鳥。
  “來挑一件衣裳,下午,舅舅帶你去喝茶。”
  李平抬起眼。
  “他定要同你去見識見識。”舅母說:“跟我來。”
  一走走到服裝間。
  “你穿三十八號吧。”
  李平不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她穿什么號碼。
  “你自己選一件。”
  李平一眼看中滿是荷葉邊紫色的短裙,伸手過去。
  她舅母倒抽一口冷气,整個架子上最難看的衣服便是它,這是大量制造銷到美利堅合眾國中北部百貨公司去賣六十九元九角一件的貨色。
  “這件不好,后面那件灰色的較為文雅。”
  李平老不愿意的取出一看,心想:噫,似教書老姑婆穿的。
  一手仍然抓住那件茄子色的裙子不放。
  舅母有求于她,只得容忍怙惡不俊,“你換上看看。”搖搖頭。
  李平在往后的數年,一直為這一天的坏品味汗顏,但是當時其時,她卻百份之百認為已作出明智的選擇。
  她換上新衣出來,舅母一照臉,意外得呆住。
  李平的白皮膚被俗艷的紫色襯得似凝脂般,裙子束腰,更顯得她三圍分明,雙腿修長。
  那中年婦人忽然歎口气,是歌者非歌,什么优雅品味學問,同李平這种活生生原始的青春健美一并軋,全遭淘汰。
  李平見舅母面色有异,問道:“不行?”
  舅母默然點頭,“就是這件好了。”
  舅舅進來,“要不要替她化點妝?”
  舅母搖搖頭,李平一張臉天然顏色已夠濃,再加上去會顯得凶相。
  李平出去了。
  李平一轉背,她舅舅便問:“你猜夏彭年為什么要指明請她?”
  那婦人反問:“你說呢?”
  李平心里想,真是難得,她久久聞名本市那几個吃茶的好地方,現在終于有机會目睹真相。
  車子抵達約會地點的時候,是下午二時。
  午餐人群已散,地方靜了下來,李平跟著長輩步入那琉璃宮似的豪華場所,主人家已經等他們。
  李平雙眼四處瀏覽,小心翼翼地伸手与夏先生一握,隨意坐下在一個陽光照得到的座位。
  也只有在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容貌才能貨真价實的不避陽光,李平看著玻璃窗外碧藍的海,眯起雙眼。
  “……你們,是見過的。”
  李平沒听到她舅舅說的上半句。
  幸虧舅母接上去,“上星期夏先生到過我們厂。”
  李平想起來了。
  是同一人嗎,仿佛那日要老气一點。
  那夏先生微笑,“在那之前,我已見過李小姐。”
  李平忙欠一欠身,“叫我李平得了。”
  她舅舅好奇,“在什么地方見過?”
  夏彭年輕輕的說:“用天早上,在厂門口,李平在吃燒餅油條。”
  他的眼睛也看著海港,因為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會把那天的邂逅記得那么分明。
  李平完全想起來了,一尷尬,她不由得大笑起來,舅母瞪她一眼,她才噤聲。
  那一朝早,夏彭年的車子駛入工厂區的窄巷,看見一個穿白襯衫花裙子的女孩子站在熟食檔旁狼吞虎咽,阻住去路,他響號,女孩抬起頭來。
  那雙眼睛,夏彭年竟不知道如何形容那雙眼睛才好。
  接著發現她原來就是霍氏制衣的職員。
  老練圓滑見慣世面的夏彭年竟盼望再看一看那雙眼睛。
  同時,最吸引他的是,女郎听到他的大名,并沒有似時下出來走的异性般,即時擺出一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般的表情,李平,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所以,他約霍氏出來見面,并且說:“請小姐也一起到。”
  霍氏開頭還不知道指的是外甥女李平。
  這一頓茶,直喝了兩個小時。
  霍氏夫婦异常意外,以往要見夏彭年,得通過秘書安排半天,通常只給三十分鐘。
  沒想到這次一坐良久,且与李平攀談起來。
  李平帶些委屈說:“上海在國際上地位并不低。”
  “我知道,我十歲才离開上海。”
  “呵,請問該時府上在哪里?”李平睜大雙眼,樂意与他談論她熟悉的城市。
  “李平,”舅舅打斷她,“夏先生自幼在美國生活,不會記得了。”
  “不不,”誰知夏彭年說:“我知道,我們住在茂名北路兩百弄三號。”
  大家沉默了,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老霍十分為難,他是個正當的生意人,待伙計一向可說公道,夏彭年對李平的過份好感,簡直已是司馬昭之心,老霍自問不能夠利用一個女孩子來籠絡大老板,他不愁沒有生意,不用施展下作手段。
  于是他叫侍者結帳。
  李平自然也知道情況微妙,跟著霍氏夫婦站起來。
  誰知夏彭年很直接的說:“改天再請李平吃飯。”
  這下子連老霍都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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