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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飯逛公司”等字句,面孔激辣辣紅起來。
  還是霍太太老到,連忙微笑說:“那改天再約好了,先謝謝夏先生。”
  李平松一口气。
  在茶座門口,夏彭年并沒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机接了他走了。
  他們三個人坐計程車返厂。
  回到自己的地頭,老霍問外甥女:“他真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來。
  霍太太冷冷的看著她,目光中有非常复雜的神情。
  “夏彭年這人不簡單,”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義務,“女朋友一籮筐一籮筐。”
  霍太太忽然又歎口气,“你看她長得那樣子,紙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實在忍不住,轉頭回到小房間去。
  霍太太最后几句話,她沒听到:“現在她上夜學,与其同那些小阿飛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見見世面,我這個人最現實,我要是有女儿,同她也這么說。”
  老霍非常反感,想罵老妻几句,但又不知她錯在哪里,過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錯在太坦率太赤裸,叫人下不了台。
  李平回到房間,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挂起,明天還得交還,別弄髒了才好。
  她沒有去上課。
  耳朵邊一直是舅舅的兩句問話:他真的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覺得頭有點昏,剛才她一直看著海,也許是看久了,她暈浪。
  厂里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飯的時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員在听無線電研究該季最后一場賽馬,天气要熱了,他熱衷發財,再遲就來不及了。攤開報紙畫下馬名,嘴角吊著香煙,一邊還有一瓶二號拔蘭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見得比霍老板更不快活。
  李平莞爾,這城市最可愛之處,便是能夠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東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側過身子,讓她自側門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簡單的飯。
  盛暑就快來臨,屆時小房間會熱得像蒸籠。
  繼續安份守已,簡直不是辦法。
  檸檬冰茶送上來,李平貪婪地一口喝盡。
  回到厂門口,她看見王羡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們終于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訝异,在他們面前站定。
  卓敏先開口:“我們以為你病了,擔心得很。”
  李平搖搖頭,卓敏真是個熱心人。
  “我替你把筆記抄了一份。”
  街燈已經亮起來,王羡明站在卓敏身后,是他護送女朋友來的吧,李平只得請他們入內。
  卓敏訝异的問:“你住在這里?”
  李平點點頭。
  卓敏心直口快,“但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气不足,而且女孩子進出危險。”
  李平低下頭,微微笑著,沒有應對。
  羡明輕輕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剎那就把李平帶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此刻与父親一起住在東家提供的宿舍里。
  過了很久很久,李平說:“至少是個落腳的地方。”
  “他們家里是否很豪華?”卓敏問。
  “那是他們的家。”
  卓敏看著李平,“你竟一點怨言也沒有。”
  李平笑著搖搖頭,“你要我說什么。”
  羡明自從踏進房間,就覺得背脊上似爬著一條毛虫,此刻更加覺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筆記拿出來,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來上課。”
  李平問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幫我們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總比閒在這里的好。”
  “我送你們出去。”
  在厂門口,卓敏說;“我希望可以幫你。”
  李平緩緩答:“我生計并不成問題。”
  羡明為她倔強心痛。
  李平轉身回去,花裙子似一只蝴蝶,從窄門鑽進。
  卓敏問羡明,“你要來,你都看見了,又怎么樣?”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羡明,行不通的,靠人終久不是個辦法。”
  “你那里呢?”
  “我不認為李平會接受這种換湯不換藥,有限度,不長久的施舍。”
  羡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羡明不出聲。
  “這樣吧,”卓敏說:“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連好几天,李平每次取起電話,都有异樣的感覺,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沒有。
  十天八天之后,年輕的李平也就忘記這件事。
  她同卓敏成為好朋友,兩人結伴,嘗試尋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問題的确不易解決,即使有适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繳付租金,況且,能力范圍內的住所,并不見得比她現時的儲物室好多少。
  背著她,老霍也問過妻子:“沒有下文呀。”
  霍太太搖搖頭,“恐怕早丟腦后了。”
  老霍說:“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厂里那么多人進出,難包不會有事。”
  “李平极之長進。”
  霍太太沒話說。
  “這是她南來第二年。”
  “快了,她不會跟你一輩子的。”
  老霍像是要說什么,但終于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煩,除非火燒到他身上來,否則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為第二個夏天會比第一個容易熬,事實剛剛相反,她不但沒有習慣,反而覺得更加煩躁。
  盡量壓抑著這种情緒,她不到半夜十二點不肯回厂。
  与她有同感的年輕人极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熱鬧的地區。
  每個星期,她例牌寫家書回家,封封都是那几句,最近王羡明替她拍了几張照片,才算沒有交白卷,一并寄到上海。
  李平一貫報喜不報憂。
  知道卓敏愛喝咖啡,討她歡喜。時常看她。
  卓敏要打听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鬧花樣,二十塊錢一杯的玩意儿,我的胃裝不下。”
  “人家喝得,我們也喝得,金錢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連小費,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別夸張。”
  卓敏也越來越喜歡泡咖啡館,家里永遠有一桌麻將在搓,眾婦一邊贏牌一邊輸錢一邊教訓子女蓋訴衷情,卓敏覺得耳痛。
  羡明不開晚班的時候,也一定在場。
  卓敏感喟,“司机都用兩班哪。”
  李平說:“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點開始工作,下午五點落班,接更的開到深霄半夜,兩部大車,四個司机,另外兩架跑車,“他們自己開。”
  李平駭笑:“會不會太享受了?”
  “我怎么知道,要去問他們。”
  “住哪里?”
  “落陽道七號。”
  李平把地址念兩遍,“一路名都比人家好听。”
  “羡明說,最近東家到美國去了,比較空閒。”停一停,“他說要把車子開出來載我們逛,被我拒絕了。”
  李平點頭,“羡明太孩子气,怎么可以塌种便宜,這城市能有多大,給人看見不好,我們人窮志不窮。”
  卓敏笑起來。
  李平有點難為情。
  過一會儿她說:“卓敏,羡明真不錯。”
  卓敏訝异地看著她,“莫非你真的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什么?”
  “王羡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別開玩笑了。”
  “李平,從第一天開始,他喜歡的,就是你。”
  李平臉上變色。
  “原來你是真的不曉得,我還以為你假裝!”
  “這,這怎么可以。”李平惊駭的看著卓敏。
  “這是事實。”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覺得卓敏的器量實在太大了。
  卓敏點點頭,“我代他約你。”
  李平益發覺得不可思議,“是他告訴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于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气。
  她沒有看出來,她真心以為卓敏同羡明是一對,主要是因為沒考慮過有這么大方的女子。
  李平說:“你由得他這么放肆,寵坏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說清楚了,王羡明喜歡的是你。”
  李平的腦筋轉不過來,怔怔看著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別難過,我們這三個人,誰都沒資格談戀愛。”
  李平松弛下來。
  卓敏這個人,經濟實惠,說話一句是一句,有問必答,決不推搪,言必其盡,心腸又熱,李平慶幸得到一個這么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過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開,“啐,干嗎拉手拉腳,告訴你,這里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別熱。”
  李平只是笑。
  卓敏用雙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羡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說的是:像你這樣的人,一触即發,恐怕不會長期屈居人下。
  卓敏發覺長久了,只要李平一出現,周圍的异性便會瞪著她看,往往連身邊拖著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轉身,他們掉頭.,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個危險人物。
  李平睨著卓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厂里沒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飯看戲。”
  “你沒有?”
  “這是做什么,訪問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會去。”卓敏說。
  李平搖頭,“白吃白喝,沒有這么簡單的事,舅舅說,這里的人性乖戾,他們一覺不值,刀子就出來了,要不就放火燒你全家。”
  卓敏駭笑,“你舅舅真那么說?”
  李平點點頭,“這還假得了,報上天天有這种新聞。”
  卓敏笑得打滾,“就為著這個緣故,因噎廢食,謝盡應酬?”
  李平無奈,“沒有看見這樣的人。”
  “這話,才是真心呢。”
  李平問:“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羡明出來。”
  李平答:“他不同,我認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為主。”她停一停,堅持己見,“你們倆長相极像,大眼睛粗眉毛圓面孔,開頭錯覺你倆是兄妹,我想,終久你們會在一起的。”
  卓敏沒有回答,那樣開朗的女孩子,居然也歎一口气,可見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塊錢在攤子上買回來的電子表,表示時間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說:“你住的那區,可稱九反地帶。”
  “有什么事,你幫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雙雙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厂,李平心劇跳,真要是有什么事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她有一絲悔意,但愿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來。
  不過第二天,又渾忘得一干二淨,又按捺不住,往外頭跑,李平發覺自己野性難馴,也還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諒了這點:那陋室里,只有明媚,沒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間,汽車喇叭暴響,李平一顆心像是要自胸腔躍出。
  她用背脊貼著污穢的牆壁,惶恐的向聲線看去。
  一陣怪笑聲帶出王羡明,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大車里,很明顯是在等李平回來。
  此刻他推開車門,“過來,上車。”他對李平說。
  李平生气,兩條手臂又住了腰。
  天气熱,額前碎發被汗沾在臉上,雙眼圓睜,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羡明一手把著車門,貪婪地欣賞李平這副姿態。
  “你特地來嚇我一跳?”她走近。
  “我們去兜風。”
  “回家去吧。”
  “上車來,李平,我帶你到山頂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過。”
  “不是太平山,是飛鵝山。”
  李平猶疑。
  “不相信我的技術?”
  李平看著他。
  “還是不相信我這個人?”
  兩者都不是,只是剛剛才口硬說過人窮志不窮。
  “來,你坐后座,看電視听音樂用電話,我充你司机,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這樣的引誘,踏前一步。
  羡明笑著替她打開后座車門,一鞠躬,“李小姐,請。”
  李平腳不由主,踏進舖著地毯的高身車廂,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羡明替她關上車門,回到司机位去。
  李平說:“小王,先在市區兜一個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隨即開了音響,悠揚悅耳的樂聲鑽入李平耳朵,陰涼的空气調節使她全身暢快,她不后悔上車來,不不不,一個人,只能在彼時彼地做對他最有益的事。
  王羡明是個稱職的好司机,沉默地將車于駛上山去。
  李平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欣賞她居住的繁華都會,只見一條龍翔道似寬身的寶石帶子,車如流水馬如龍,襯著不夜天的星光燦爛,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忍住很久很久,才吁抒出來。
  李平握緊拳頭,不,不能夠入寶山而空手回。
  夜風將她的薄衣吹到貼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時間可以多留一刻。
  王羡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怀大開。
  “明天,李小姐,”他繼續游戲,“我們再來。”
  李平依依不舍回到車中。
  羡明在倒后鏡里,看到她把頭枕在車位背墊,閉著雙眼。
  “謝謝你,羡明。”
  “不用客气。”
  那夜李平回到厂內,已經很晚很晚,管理員老伯替她開門的時候,咕噥數句,叫她當心外頭奸詐的人心。
  李平輾轉反側。
  第二天,眼底有一輪隱隱約約的黑暈。
  男同事覺得她美得跡近不道德,因為引人遐思:這可人儿昨夜做過什么,為何沒有睡好?
  年紀輕,一兩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么。
  晚上十點鐘,她似一只精靈般,再度等候在厂門口,等候王羡明來接她。
  她同自己說:最后一次。
  洗臉的時候,李平看到那方舊殘的水气鏡里去,瞪著鏡中人的眼睛說:“這是最后一次。”
  小王与那輛豪華大房車沒有令李平失望。
  這次,小王自車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遞給李平,并且問:“小姐,上哪儿?”
  李平茫然抬起頭。
  “這樣吧,小姐,我載你去沙灘。”
  李平不置可否,啜飲一口冰涼的飲料。
  車子停在路邊,他們坐在傘般羽狀樹葉的樹下,背對背,互相依靠著對方。
  羡明問:“開心嗎?”
  李平點點頭。
  “但愿我可以長久使你這樣快活。”
  李平輕輕說:“若是如此長久,也就不覺得開心了。”
  海浪沖上岸來,黑暗中只听到沙沙聲。
  李平愛上這海,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羡明握住她的手,過一會儿,李平掙脫了。
  羡明問:“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沒有,天气熱。”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問他在想什么,他已打算說出來。
  “李平,我們結婚吧。”
  “什么?”
  “家父有一點老本,可以拿出來幫我們分期付款墊一成首期買個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夠開銷,你就不必回工厂求親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兩干的工作,還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靜的語气問:“什么樣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窮人。”
  “你几歲?”李平問。
  “秋季便二十一歲。”
  “甘心這樣活到六十?”
  王羡明把下巴枕在雙膝上,眼睛看著海中點點帆影,他說:“与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見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點感動,“真的,羡明,真的?”
  羡明點點頭。
  這也是一條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見這一道太平門。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過想你知難而退,早走早著,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气地一直熬下去,也不過是誤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著遠方,海上忽然馳起一條長長白浪,這么晚了,還有人滑水,也真會作樂。
  “我家人,不會虧待你的,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帶你去見他們。”
  李平還是不出聲。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間日本館子做領班,听她說,工作級之出息,可以介紹你去。”
  呀,王羡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著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隨和,一定喜歡你,我門照樣辦喜酒注冊打金器。”羡明絮絮地說下去。
  “我會想清楚,羡明,謝謝你。”
  “我等你。”
  李平別轉頭。
  “晚了”
  上車,羡明扭開音樂,只要李平喜歡,他樂意奉獻。
  車子才駛近工厂區,兩人已知道不妥。
  天邊映起紅霞,黑煙滾滾似巨龍般往上翻,空气中全是煤灰。
  羡明連忙把車子停下來。
  李平嚇呆,只會瞪著前方看。
  過了半晌,羡明才醒覺過來,他沖口而出:“火災!”
  李平說:“我們過去看!”
  羡明點點頭,拉李平下車往前路奔去。
  狹窄的橫馬路僅僅允許救火車通過,兩邊擠滿看熱鬧的坊眾,紛紛發表意見,指指點點。
  羡明帶著李平軋上去。
  警察与消防員正在指揮救火,云梯架起,水龍頭狂射,叫喝聲不停。
  接近火場,那股熱力逼上來,李平頭發都豎起,但一顆心卻似浸在冰窖里。
  燒著的正是她住的工厂大廈,嘩嘩剝剝,烈焰沖得半天高,火舌頭吞吐不定,凶猛万分。
  她緊緊地握住羡明的手。
  無家可歸,無家可歸,李平心底只會反反覆覆念著這四個字。
  忽然她看見厂里的管理員与警察糾纏,一邊高叫:“救人,救人,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出來,困在里頭,救人呀!”
  李平茫然,誰,誰身陷火海,慘遭不幸?
  在這個紛亂擠逼嘈吵時刻,又有人扑向前,凄厲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該剎那,她徹底原諒了他。
  李平接著醒悟,原來他們以為她要燒死在里邊,不由得大叫起來,“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轉頭,看見外甥女無恙,聲音顫抖起來,連忙奔過來与李平會合。
  這時候,濃煙火勢差不多已將整座工厂大廈吞噬,水澆上去,吱吱聲化為水蒸气,遠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頭上,弄得衣履盡濕。
  警察喝令人群后退。
  王羡明一直緊抓著李平的手。
  李平听得她舅父說:“完了,燒光了。”
  往外擠,到了路口,李平剛欲隨舅父走,忽然發現舅母攔在前頭。
  她似他們一樣,淋得似落湯雞,十分狼狽。
  老霍見到她,鼓足勇气說:“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見他如此堅決,馬上作出英明的決定,說:“好,讓李平同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靜下來。
  她記得馬利沙是菲律賓女佣。
  何必令別人難做呢,人貴自立。
  李平開口說:“謝謝你,舅母,我已決定到朋友家住。”
  她這樣一說,其余听的三個人齊齊呆住。
  李平很溫和,“這是王羡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羡明既惊且喜,說不出話來。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适當的反應。
  霍太太卻說:“那么,等待這件事情完了,我們再聯絡吧。”
  李平點點頭。
  厂房已經付之一炬,縱有保險,到底麻煩,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羡明,离開災場。
  走到停車處,她把頭靠在羡明肩膀上,良久沒有移動。
  羡明不出聲,他恨這肩膀不夠寬不夠闊不夠力。
  李平終于抬起頭來,說道:“你救了我。”
  羡明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要不是你接我兜風,早就遭劫。”
  羡明微笑,“你受惊了。”
  李平用手掩著臉。
  “在你舅父面前,你表現得很好,我為你驕傲。”
  李個苦苦的牽動嘴角,“我也感到驕傲。”
  “最坏的已經過去,來。”
  羡明打開車后廂,取出一方清洁毛巾給李平擦臉。
  李平問:“你身邊可有錢?”
  “有好几百,何用?”
  “找個小旅館睡一宵。”
  “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說吧,不然你怎么向家人交代,‘這是李平,她來睡覺’?”
  羡明被她說得笑起來。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棧,叫喜相逢。
  李平看著那個霓虹招牌,覺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覺醒來,不過是揚州噩夢,她還可以与同學一起到青年宮散心。
  李平垂下了頭。
  羡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頓好,答應明早再來。
  地方還算干淨,李平站在浴室蓮蓬頭下,渾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著熱水浴。
  南來近兩年,這還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個愿望,李平毫不猶豫地說:但愿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來是因為有人輕輕推她。
  李平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羡明的臉,才知道,一切不幸不是個夢。
  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著羡明。
  “我替你帶替換的衣服來。”
  是羡明特地去買的,花樣質地都不錯,李平就這樣,赤身進了王家。
  那是一家殷實的好人,知識水平不高,但人格足以彌補。
  一個多余的問題都沒有。
  把一處小小空間騰出來容納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間儲物室。
  她自嘲,自稱儲物室女郎。
  沒想到,与王羡明的母親及兄嫂一相處就是几個月。
  王嫂把李平介紹到日本館子做侍應生,李平見到卓敏,向之訴苦:“一雙腳,站完午餐,已經不屬于自己,像行尸走肉,不听使喚。”
  還有晚餐,也得輪更,非得挂個笑臉,不住打躬作揖。
  東洋人做事要求嚴格,管得很緊,李平用心學習,王嫂蓄心指點,成績不錯。
  第一個月薪水,數目大得超過李平所求,想買件衣服送王嫂,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說:“我看不必了,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話是這么說,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沒想到一場大火成全了王羡明。”
  李平無奈,“你何必還來打趣我這個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家,也就是報了恩了。”
  李平更覺愁苦,不出聲。
  卓敏輕輕說:“窮一點,苦一點,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抬起頭來。
  “他那么喜歡你,尊你為大,為你設想,夫复何求。”
  李平忽然說:“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認;“從來沒這种事。”
  “卓敏,你真要原諒我,我是沒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么。”
  李平噤聲。
  “不是說要買禮物?跟著來吧。”
  李平已經輟停夜學,要見卓敏,只有等例假部日。
  把近況報道過了,卓敏說:“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聰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飯就得适應,在困境里,人特別聰明特別敏捷,如果不道沒頂,也就成了泳將。”
  卓敏吁出一口气,“班里的同學,都想念你。”
  “羡明上學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訴我,除非是當夜更.否則決不曠課。”
  卓敏說:“那么他最近一定老當夜。”
  李平搖頭,“真不像個有出息的人。”
  卓敏護著羡明,“李平你太認真了。”
  李平說:“我知道有位同鄉,人家為了讀英文,夙夜匪懈,眼困時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著自己睜開雙眼,讀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這條心,王羡明不是這樣的人。”
  “他滿足于目前的境況?”
  “李平,你別逼他,廣東人有一句俗語,极之可愛,叫做一樣米養百樣人。”
  “到三十歲還這樣天真爛漫?”
  “三十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李平。”
  她們選了一只裝角子的銀包給王嫂。卓敏嫌貴,但李平堅持禮物毋需大件,但要名貴。
  回到王宅,見沒有人,李平識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掃一番,這几個月來,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塵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買菜回來,見李平在洗窗戶。
  環境造人,她也不過是四十余歲的中年婦女,倘若留過學,有份优差,風騷還剛正開頭,然而在她的地頭,這种年紀已是娶媳婦的适當時刻。
  當下王母放下菜籃,怪出香煙,點著一枝,坐下悠然吸起來。
  李平莞爾,羡明也許就是像他母親,這樣自得其樂。李平衷心喜次王母,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個好人,連她吸的香煙都趣致十分,有時吸黑貓牌,更多時候,像此刻,是鴨都拿七號。
  王母愛把空煙盒里那張薄錫紙,折成一只船,欣賞片刻,便團皺扔掉。
  李平嘗試探討她的內心世界,但王母絕不多話,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識,她已把李平當二媳。兩個媳婦人才都比儿子出眾,十分值得寬慰,她大有人生夫复何求的感覺,吸煙的姿勢,也更加愜意。
  她做的湯,李平開頭喝不慣,八爪魚居然与蓮藕一起煮,還有,一鍋雞爪与眉豆滾得灰禿禿的,后來就嘗出甘香味來,廣府人也有他們的傳統文化。
  王母欣賞李平抹窗,李平微笑,并不停手。
  黃昏陽光射在她身上,為她輪廓鑲上一道金邊,連睫毛都似沾著金粉,映出青春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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