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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母終于滿意地按熄香煙,對李平說:”今天干燒大對是給你吃。”
  李平感動得想就此嫁給王羡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費給王母,她也不拒絕,每次均客气的說:“何用這么多,自己夠用嗎。”
  連卓敏都羡慕,說:“家母從來沒問過我同樣問題,她老嫌不夠,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報的時候,接到王嫂電話。
  “老板叫你回來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來,“我做錯事?”
  “沒有沒有,”王嫂笑.“你來了就知道。”
  李平松口气,“二十分鐘就到。”
  回到日本館子,她仍然有點緊張.王嫂拎著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換上。
  “干什么?”
  王嫂抿嘴笑,“老板要請你做活招牌呢。”
  侍應生大多數穿簡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這一件,略為考究,袍帶俱全,頗具雛形,李平覺得有趣,便換上它。
  王嫂替她扑了些粉,系上腰帶,讓她站出來。
  魚生柜的大師傅先看見,即時說:“Kirei,Kirei,”
  李平悄聲問:“他說什么?”
  王嫂笑,“他說:”綺麗,綺麗’。”
  李平到底年輕,不由得飛紅一張臉。
  老板出來上下打量過了,同王嫂說:“Bijin,Bijin.”
  這次李平不敢再問。
  王嫂笑道:“說你是個美人呢。”
  李平飽受贊美,有种否极泰來的感覺,笑了起來。
  自那日起,她由見習侍應升為帶位。
  客人蒞臨,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領進房去.忙的時候,才幫忙傳萊。
  王嫂同她說,東洋人好色。李平禮貌周全,与他們保持一個距离.誰來約會,統統拒絕,全部裝听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軟,歎口气,原諒她。
  王嫂极之滿意,同婆婆說:“開頭真相不到會這么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來吃兩頓飯就要搭訕,她應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書取出,翻閱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結婚采納,不過是個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辦喜酒,假期方便親友。”
  王嫂說:“我同李平講。”
  當日在料理店里,她就同她說了。
  李平不出聲。
  王嫂不以為意,這大半年,她已習慣李平的姿勢,李平凡事不大說出來,仿佛滯留在不搖頭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階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點姑娘實在太多.李平反而顯得淡雅。
  但這一次,李平搖不出頭來。
  為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价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邊,已經忘記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勢必要有個身份,人家大抵不會慷慨地收她做義女。
  李平目光呆滯,要她离開王宅,又不舍得。
  是夜開家庭會議,王羡明喜气洋洋地看著李平不出聲,只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睛与丈夫使眼色,一家樂得飛飛的。
  李平上床時把布帘拉攏,一夜失眠。
  連這樣的際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告訴她:“下個月我升中級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從何來?不知几時才能參加考試。”
  “我請你喝意大利咖啡,我們慢慢談。”
  “李平你的花樣鏡最透。”
  “只要直讀下去,終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歎口气,“我才慘呢,停頓下來,沒個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錯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么自在。”
  “李平,長得不美,只得力圖瀟洒。”
  她們相視大笑。
  李平靜了一會儿,問卓敏:“有男朋友沒有?”
  卓敏搖搖頭。
  李平始終有歉意。
  “你呢,快結婚了吧。”
  “你怎么知道。”
  “常理矣,想王羡明必是樂開了花。”
  李平不出聲。
  聰明的高卓敏看出苗頭來,“你不愿意?”
  李平無助地看著卓敏。
  “羡明有什么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听。”
  改?
  李平沒听進去。
  “我已經答應了。”
  卓敏知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這些日子來,她一直怀念羡明,不過敗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几時做新娘子?”
  “六月。”
  “還有好些時間籌備。”
  李平苦笑,“這拖字決為知靈不靈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學給羡明听?”
  “你?”李平啞然失笑,“這世上倘若還有君子人的話,卓敏,你就是了,我會怕你?”
  高卓敏懊惱的說:“我就曉得你會說這樣的話。”
  李平歎口气,“怎么嫁王羡明呢,我并不愛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內略感酸澀,也難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應增高,卓敏卻一直深覺羡明有他的优點:爽朗、樂觀、活潑,天掉下來他都不在乎,說的笑話也好听。
  可見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來見李平之前,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是羡明親口跟她說的,他邀請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堅決拒絕:“不,也許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選。”
  几乎与王羡明不歡而散。
  他們終于要結婚了。
  “你會幸福的。”卓敏祝賀她。
  李平苦笑,“這种生活,与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說:“我們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傳說——”
  卓敏苦笑,“我還是親身經歷過的呢,阿姨把我接了來做游客,要什么買什么,愛什么吃什么,只見此地人人衣著繽紛光鮮,言語幽默風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鈔票……誰知是他們拿本事与性命換來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現在我知道了。”
  “有沒有后悔申請下來?”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驕縱的大學生,人离鄉賤,羡明一直以為我是吃蓄薯粉長大的。我們家繁榮的時節,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說:“這一點文化距离,不難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廣東人,自然這么說。”
  卓敏怕李平不高興,連忙轉移話題,“有沒有打算學日文對你工作有幫助。”
  李平搖搖頭,“一學,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輩子似的。”
  這也許是李平情緒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盡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轉意,她不禁也惱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繼續鬧情緒,她就回家。
  這一下又輪到李平向她賠罪,鬧半晌,時間也晚了,羡明出來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內,說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簡直把李平當寶貝一樣。
  羡明問李平:“她答應沒有?”
  “答應什么?”
  “做我們的伴娘。”
  “我沒有提這件事。”
  “我跟她說過,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舖,羡明說:“來,吃一碗你喜歡的湯團。”
  老板前來招呼.羡明說:“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開。
  李平忽然拉下臉來,“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樣稱呼我。”
  王羡明從沒見李平發脾气,怔在那里。
  “這种笑話怎么能隨便說?將來整條街都以為我是你老婆!”
  羡明摸不著頭腦.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遲六個月后,也就正式注冊結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頭吃湯團,并不在意。
  李平气漸漸消了。她喜歡這簡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圓子,當中有一粒黃糖,下在姜湯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顆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個禮拜之后的周末,館子里客似云來。
  李平忙著穿梭在店堂內外,趿著木拖,穿著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還是好笑,雖然盡忠職守,卻深覺扮作日本婦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過。
  但沒有時間悲秋了,領班叫喝著叫她們快點動手,在這個城市里,顧客永遠是對的,尤其當一桌四人食客結帳,數目往往是她們一個月的酬勞的時候。
  李平低頭幫忙寫單子,轉到角落,趁無人看見,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鳥,連忙放下腿,挂上一個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這會是誰?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沒有認錯人。”
  李平看住這位男客,一時摸不著頭腦。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說:“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這人會是誰,為何聲音又惊又喜,同她這樣熟絡?
  他略有點失望,“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沒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來了。
  是他。
  自從工厂燒毀之后,連帶把在該處發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諸一炬,化為灰燼,李平故意要忘記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夏彭年三個字也自然淡卻。
  沒想到在這里碰見他。
  李平微笑,“原來是夏先生,一時忙,沒認出來。”
  夏彭年還想說什么,領班的呼聲傳過來:“李平.李平。”
  “他們叫我,對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這不是攀談的時候,只得看著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該晚的女伴。
  她正驕縱地說:“飯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綠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飛出去老遠老遠,右手雖一亙拿著米酒的杯子,卻一口也沒有喝。
  女伴詫异的說:“酒涼了,換一杯,叫人再燙一燙。”
  另一位友人說:“那個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證她是華人。”
  “叫過來一問就知道。”
  “大無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連忙幫腔,“來,吃東西,少管別的。”
  女伴听見,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說什么。
  這一頓飯時間.夏彭年沒有再說話。
  气氛漸漸冷落下來,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進來的時間,還是興高采烈的。
  飯畢,夏彭年結帳,大家慣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齊走到門口,司机見到夏彭年,把車駛近。
  誰知夏彭年對司机說:“老王,把陳小姐送回家去。”
  那陳小姐愣住。
  另外兩位朋友奇問:”夏彭年,這就散了,不是說好去听音樂嗎?”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對不起,我沒有精神了,改天吧!”
  陳小姐委屈到极點,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尷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為希望他再來約會,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車子,可怜乘興而來,敗興而回。
  把友人打發掉.夏彭年將雙手插在褲袋里,在街上站了一會儿。
  他終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態有點呆,眼神中那點不經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內心一陣炙痛。
  她在這個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們喝過一次茶,才計划進一步与她約會,卻因要事到紐約去了一趟,兩個星期后回來,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婦,兩人只是推說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過二十一歲,她有身份證,無人能夠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蹤跡。
  他有种感覺,她也許會出現在一些聲色場所,有意無意間,他尋了一站又一站,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天在一間飯店里与她重逢。
  在做這种吃苦的工作,可見她是自愛的。
  面孔經過化妝,艷麗得像假的一樣,仿佛已經失去靈魂。
  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為發黃的白襯衫呢,還有那條活潑的花圓裙,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著件紫衣,領口的荷葉邊被風一吹,會得嬌嗲地翻過來貼住她的臉,那雙眼睛,有些慵倦,帶點不耐煩,顯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么人,也不稀罕他有什么企圖。
  夏彭年從來沒有被如此冷落過,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婦并不鐘愛這位外甥女儿,他們甚至不屑利用她來換取好處,當務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們成功了。
  夏彭年這次可再也不會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館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問准柜台打烊的時間,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議?連夏彭年本人都覺得了。
  他密切注視著腕表,熬到十一點半,索性站到店門口去等。
  一邊廂李平正換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問:“羡明今天來不來接你?”
  “他說東家有事,兩部車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們一起走。”
  李平應了一聲。
  這時領班進來說:“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說:“我去看看是誰。”
  走到門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并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但這不重要,李平一直認為他看上去令人适意,衣服稱身,姿態优雅,并且處處透露著一股恰到好處的自信。
  李平當下吃一惊:“你還沒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簡單的四個字表達了許多許多意思。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時間已經很晚了。”
  夏彭年怎么還肯就此放棄。
  他說:“半小時,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著主意,她并沒有王宅的門匙,遲了回去,務必要人家替她開門,惹人不滿。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鮮空气,她知道夏彭年底細,在公眾場所,不怕他無禮。
  她終于點點頭,竟沒有回頭同王嫂說一聲,就与夏彭年過了馬路。
  待王嫂出來找她,已經影蹤渺然,王嫂問領班:“剛才誰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納罕,只得獨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悶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為李平一向乖巧,斷不是隨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來。
  夏彭年問:“你現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練世故,深知這年頭不會有人捱義气收留一個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釋:“屋子里老少連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點點頭,“長久寄人篱下,不是辦法。”
  李平看他一眼,這是廢話不是,何勞他來發表偉論,有頭發啥人要做癩痢。
  “這樣有多久了?”
  “火災到現在,已有七個月。”
  “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聲,覺得這件事甚棘手,要略費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
  這時候李平看看表,說:“我真要回了,巳經過十二點。”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應我,明天休息的時候,与我通一個電話。”
  “為什么?”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說:“因為你是我同鄉。”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著她上樓,掀了門鈴,看她進去了,才放心离開。
  這個地區,夏彭年還是第一次來。
  來替李平開門的是王羡明。
  “他們都睡了,”他說。
  李平點點頭。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說實話,又不覺有必要說謊。
  “李平,為什么我一直覺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沒有回答。
  “你應該知足,多少人想在這個城市生活,求還求不到呢。”
  李平沒想到羡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停睛看住他,這一看看出毛病來,王羡明粗獷有余,教養不足,分明不是一個斯文人。
  這种人最不堪激,失態之下,口不擇言。
  “那男人是誰?”原來是為著這個。
  看來王嫂什么都對他說了,也難怪,維持個人私隱,以及讓他人維持私隱,原本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他們不會懂得。
  李平對羡明不是沒有感情的,于是將情緒按捺下去,輕輕說:“明天才說吧。”
  “他是什么人?”羡明堅持要知道。
  李平為著息事宁人,被迫說謊:“卓敏的朋友。”
  羡明原是個頭腦簡單的小伙子,馬上松一口气,隨即搔搔頭皮,“她有朋友了?”可見他也關心卓敏。
  “嗯。”
  “為何這么晚才去找你?”
  李平無奈的答:“你去問他們呀。”
  羡明還想問下去,李平打一個呵欠,她實在累了。
  羡明只得看著她洗一把臉,拉上儲物室的布帘,上小小的尼龍折床睡覺。
  他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宵。
  隔著一層布,李平听到他鼻鼾發出均勻上上下下的呼嚕聲。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覺得是夜特別凄清。
  人,總想在生活以外,還得到一些其他的滿足,李平知道她快要离開這塊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陸續一早起身,李平當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羡明還記著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賠著笑哄她:“我們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來,拷問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觀,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于是說:“趁放假,不如參觀示范單位,也該著手買房子了。”
  羡明立刻同意。
  “屯門雖然遠一點,价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里的勇气,忽然說:“我約了卓敏,我們有話要說,她有感情上的糾紛找我商量。”
  羡明信以為真,“哦,這么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說:“你在場,人家怎么說話?我去去就來。”
  “我在家等你。”羡明說。
  李平換好衣裳,离開王宅。
  王嫂立刻對小叔子說:“這里面有古怪。”
  羡明說:“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個朋友,我認識卓敏在先,是個好女孩。”
  “羡明,你最好把她看緊一點。”
  “不會的。”
  王嫂不便再說下去。
  王母說:“李平一向那么乖,我信她多過信自己女儿。”
  王嫂只得噤聲。
  李平卻辜負了王母的這片心。
  她到了樓下,走進公眾電話亭,撥個電話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書一有李平小姐的訊息,立時要接進。
  是以乖巧的女秘書一听到她的聲音,立刻待之若上賓,馬上接通。
  “你在哪里?”夏彭年問她,“我馬上來接你。”
  “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執之處。
  “那我在轉角處等你。”
  “最多十五分鐘。”
  夏彭年放下電話,取過外套,急步走出辦公室。
  許久許久沒有為一位异性作出這种瘋狂的反應了,很年輕的時候,夏彭年試過不計一切地追求他心儀的女性,熱烈得使追求者与被迫者都永志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還常常對他說:“彭年,沒有人愛我,會比你當年愛我更多。”
  年來,夏彭年一直以為他已失當年之勇,四十高齡了,他調侃自己,一切要适可而止,凡事要處之以淡。
  卻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躍起來。
  因為有經驗有能力,這一番攻勢更加凌厲,步驟更有把握。
  他把跑車流利地駛至目的地,剛剛花了十二分鐘。
  這段短短的時間對李平來說,卻如半世紀那么長,几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羡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緊握拳頭,內心掙扎,她甚至開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終于又回頭站在原處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皺著眉頭的。
  他開門讓她上車,載著她往山上飛馳。
  李平沒有說話,那是一個霧天,下毛毛雨.冬季与春季交接時通常有這种略潮略涼的气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數,她從來不穿絲襪,省下這一筆開銷,一雙平跟鞋底面都蝕得差不多,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里。
  “你帶我到什么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對她說這句話,可能連他們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們。
  她答:“我相信你。”
  “謝謝你。”
  車子轉上山,空气濡濕,李平嗅到樹木發出的清香,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經出來,是好是丑,先享受了再說。
  她放松身体.轉頭說:“你的車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髒了看不出來。”
  李平笑了。
  山腳已被霧擋住,似一片云海,夏彭年把車駛進一條私家路,停下來。
  李平推開車門,發覺這一帶靜得只見鳥叫,一列并排全是小小獨立的紅頂平房,面積并不大,看上去像童話里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問。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歎一口气,真是兩個世界。
  “請進來坐。”
  夏彭年伸手按鈴,可見屋內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仆前來開門。
  李平問:“你們种著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從前也种這花。”
  “愛喝什么茶?”
  李平大膽的說:“茉莉香片。”
  室內陳設雅致.窗明几淨,李平挑了一張厚厚的沙發坐下,整個人窩進椅子里。
  在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資格放肆。
  兩年來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為營擔心旁人怎么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覺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見一只四蹄踏雪的黑貓,悄悄地走進客廳,抬頭張望一會儿,不見人瞟它,又掉轉身走出去。
  這個下午,李平什么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實說,她從來沒試過坐在一張椅子上這么久不必動。
  她眯起眼睛。
  貓又回來了。這次猶疑一刻,輕輕跳上李平的膝頭,蹲在那里不動。
  夏彭年問:“喜歡這里?”自覺聲音有點緊張,怕李平听出來。
  李平點點頭。
  夏宅的層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許多。
  “上次匆匆离開本市,是陪家父到紐約動心髒手術。”夏彭年說。
  他一直怀著歉意。
  “后來老霍同我說,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聲。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轉過頭,看著長窗外婆婆的樹影。
  “下次來接你,恐怕會挨揍?”夏笑問。
  李平抬起頭來,不由自主地幫著王羡明,“他不是那樣的人,或許他沒有受過高深教育,但他也講道理,他是個好人。”
  夏彭年立時作出反應:“當然,我絕對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點酸,這個無名的幸運人,竟獲得如此標致的女郎衷心為他辯護。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异性會為他這么做,可見財勢不一定万能,他不禁暗暗歎口气。
  “來,我們吃飯吧。”
  李平隨他到飯廳坐下,杯盞清一色瓷,兩菜一湯,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聲,是黃魚參羹,清炒塌棵菜及紅紋牛肉,家常而久違的菜式使李平失神,連忙抓起筷,夾一塊帶筋的牛肉送進嘴里。
  她差些沒唔一聲表示激賞,隨即領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体力勞動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單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愛上她,夏彭年厭惡長期節食的都會時髦女性,不肯運動,四肢不勤,只得扣著吃,往往四只蝦仁兩片菜葉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頭暈身熱,還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著欣賞李平,覺得樂趣無窮。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盤子,不禁失聲:“哎呀吃不下了。”
  “那么听音樂。”
  他又帶她到書房,無形中參觀了半間屋子。
  書房极其寬敞,屋頂鑲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頭,問:“晚上豈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沒有回答。
  她听到悠揚的音樂,女歌手苦細游絲,溫柔靡麗地唱:冬日吹來一陣春風,拂動心底一片死水,你為我留下一篇春的詩,盡在不言中,可是命運偏好捉弄……
  李平側著耳朵,微笑說:“鄧麗君。”
  夏彭年說:“我一直奇怪,一個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美妙的聲線。”
  “你不覺得歌詞過時嘛?”李平意外。
  “喜歡听就不覺老套。”
  “你怎么會喜歡國語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國長大的嗎。”
  “念大學的時候,同學全体擁有時代曲錄音帶,在异鄉听得多,刻骨銘心。”
  “真沒想到。”李平喜悅的說。
  夏彭年也有點訝异,他竟与李平談起時代曲來,本來他還擔心同她沒有說話題材。
  “你覺得西洋熱門音樂如何?”他問。
  “我喜歡一個叫皮禮士利的人。”
  “什么!”
  “雖然他已故世長久,但每次听他唱歌,總覺得腳痒痒,想聞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們高興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見,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惊,“李平,你懂得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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