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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不信他愛她。
  他對她好,自然,但夏彭年不可能全心全意愛任何人。
  人過了三十歲,最愛的永遠是自身,況且他是夏彭年,什么女人沒有見過,三頭六臂他都不覺稀罕。
  到了。
  夏彭年說;“從這里駛進去,對,直行。”
  李平依囑把車子停下來。
  早有男仆替他們拉開車門,延他們進屋。
  李平腦中閃過豪門兩個字。
  夏宅大堂中央懸著盞沉疊疊大水晶燈,左邊是會客室,右邊是通往二樓的回旋樓梯。一邊茶几上供著大花瓶,插著數十朵毯大銀白色菊花,一股清香扑鼻而來。
  李平覺得此情景無限熟悉,低頭一想,啊是,外公的老宅發還以后,她去看過,就是類似的格局。
  李平覺得一陣哀傷的親切感。
  只听得夏彭年叫了聲父親。
  李平赶快抖擻精神轉過頭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中年人,相貌同夏彭年一式一樣,同一模子印出來似的,只是身型略松略胖,大了一號。
  這必定是夏鎮夷了。
  照說起碼有六十多歲,可是看上去,頂多象五十出頭的人,到底養尊處优慣了的,上次在外國動大手術也難不倒他。
  李平想到她母親,五十多,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多,扣一歲半歲也不行,异常蒼老。
  那邊夏鎮夷与李平一照臉,也深吃一惊,他對今天會面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儿子的女友如果象普通電視小明星,他已經心足,沒想到李平气定神閒,容貌秀麗,而且看真了,像足一個人。
  夏氏父子与李平在會客室坐下,夏鎮夷剛想開口,听到身后夏太太揚聲問:“李小姐到了嗎,待慢了。”
  李平連忙站起來,微笑地,伸直兩臂侍候長輩。
  夏太太一看那溫馴的姿勢先有三分喜歡,心中暗怪妯娌的嘴巴刻薄,把這個女孩形容得妖精似的。
  她打量她,也難怪,長得太好,就惹人妒忌。
  “請坐請坐。”
  李平又乖乖坐下來。
  夏彭年笑望李平,一臉的怜愛,兩者全看在眼內。
  夏氏夫婦交換一個眼色,都深覺李平使他們想起一個人。
  夏鎮夷咳嗽一聲,“李小姐籍貫是上海?”
  李平眼觀鼻,鼻觀心,答道:“是。”
  女佣人捧出茶來。
  李平一眼看到茶壺茶盅是一整套時大彬,不禁訝异,這种最難得的古董,竟被夏家拿來當日用品,可見不是暴發之戶,享受已經到家了。
  夏鎮夷出名的懂得鑒貌辨色,觀察入微,把這年輕女孩子反應全看在眼內,噫,莫非她已看出學間來?不可能,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小孩,怎么會懂得,除非自幼耳儒目染。
  那邊夏太太看清了李平的五官,也怀著心事,暗暗納罕,待李平喝過一口茉莉香片,便忍不住發問。
  “茶還好嗎。”
  “好得很。”
  夏太太微笑,
  李小姐獨個儿住在本市?”
  “是。”
  “彭年不大會得照顧人。”
  “不,他很好。”
  夏太太莞爾,到底還年輕,一套就套出心事來。
  “家人都在上海?”
  “只得母親一人了。”
  “啊,”夏夫人忍不住,“李小姐,令堂尊姓?”
  李平一怔。
  夏彭年連忙輕輕說:“媽媽。”甫見面,問得太私人了。
  李平卻不介意,“家母姓陳。”
  夏彭年一怔,嗯,原來霍氏不是李平親娘舅。
  誰知夏鎮夷聳然動容,欠一欠身子,“李小姐,你可認識一位陳樂琴先生?”
  “呀,”李平真正呆住,“哪是我外祖父。”
  夏鎮夷站起來,大惊失色,“樂琴先生是你外祖父,難道你是咪咪?”
  李平沒想到在夏家會碰見外公的故友,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李家上下名字都叫得出來。
  這個意外不但刺激李平,連夏彭年也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過半晌他問父親,“怎么一回事,我們兩家原來是認識的?”
  夏太太沒去理他,徑自說:“不對,咪咪比你大。”
  李平雙眼潤濕,“咪咪是我姐姐李和的小名。”
  “人呢。”
  李平答不上來,看著夏夫人,脹紅面孔,強忍淚水。
  夏夫人立刻知道答案,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夏鎮夷別轉面孔,不忍追究。
  夏彭年再也沒想到夏李兩家竟有這樣的淵源,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終于,夏鎮夷問:“樂琴先生還在嗎?”
  “一日半夜被叫出去,再沒有回來。”
  “我的天!”
  夏彭年去斟了杯酒給父親。
  忽然之間,他的回憶泛現,失聲道:“我記起來,童年時我曾去過一戶人家學琴,那里有個美麗的小女孩,剛會走路就能彈琴,趣致之至。”
  李平看著夏彭年,“你到過我外公家?”
  “是!我去過,父親,對不對?”
  夏鎮夷點點頭。
  李平訝异,“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對,你還沒有出生。”
  夏鎮夷歎口气,“數十年前的事了,我是樂琴先生行里的小伙計,樂琴先生一直提拔我,照顧我,知道我經濟情形不好,說反正請了老師,便叫彭年一起去學琴。”
  李平听著外公家的舊事,恍若隔世,有點痴痴的。
  夏太太說:“真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他的后人,彭年,你要同我好好照顧李平。”
  夏彭年立即答:“是。”
  机緣巧合,使他与李平間的關系順利過關,而且還得到了富麗堂皇的理由,公然接受父母認同。
  夏彭年一向好運气,但這一次,連他自己都覺得了。
  他緊緊握著李平的手。
  夏彭年第一次看到父親神色激動,夏老是商場好手,有個綽號,叫夏狐狸,并不十分恭維,卻也可以從中知道他性格之一二,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這次有如此反應,可見李平的外公确是位重要人物。
  穿制服的女仆進來說:“開飯了。”
  除出夏彭年,沒有人吃得下,都只夾了几筷菜,喝了半碗湯作數。
  夏彭年不顧三七廿一,連添兩次飯,說著他与李平第一次見面的情況。
  飯后,由他送李平回去。
  夏太太在門口握著李平的手,“有空時時來坐,切勿見外,不必彭年帶領,他若是惹你厭,你告訴我,我同你出气。”
  夏彭年在一旁樂得直微笑。
  開頭他只希望父母不嫌棄李平,不開口反對,就心滿意足,沒曉得事情峰回路轉,急轉直下,有這樣理想的結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鎮夷迎出來,“事情這樣巧合。”
  夏太太說:“沒想到陳小姐的女儿會淪落在本市。”
  “碰到彭年,真是冥冥中注定。”
  “鎮夷,你還記得嗎,陳家只得一個女儿,公主般珍貴,不知如何熬過那十年。”
  夏鎮夷怔怔地,過一會儿才說:“原來真有命運這件事。”
  “怎么沒有。我剛想起,陳宅琴室里,養著一只黃鶯儿,每天要吃一個蛋黃,是個傳奇。”
  夏鎮夷想起來,慘淡地笑了。
  當年他是小職員,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戰戰兢兢,大气不敢透一口,吃飯時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聲咀嚼,被恩師一個眼色,羞得滿面通紅……
  不久他決定攜同妻儿南下,到陳宅辭別,還得到恩師好几封荐書,為他將來事業舖路。
  夏太太喃喃說:“樂琴先生明明是個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著李平比常人略為溫暖的手。
  他說:“看,注定我們會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興。
  李平卻惻然不語。
  “過去的全過去了。”夏彭年勸她。
  李平沒有回答。
  “那美麗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歲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該問,還是問了,“發生了什么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說,她怕憋傷,“她自六層樓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當頭棒喝,頭皮發麻,雙腿釘在路上,不能動彈。
  那与他有數面之緣的美麗小女孩。
  去陳宅之前,母親總是千叮万囑,教他畢恭畢敬,陳宅的陳設猶如電影中布景,彈琴的小女孩如圖書中的安琪儿……
  夏彭年說:“李平,我真難過。”
  李平吁出一口气,“算了,你說的,”她掉過頭來安慰他,“已經過去了。”
  夏彭年不出聲。
  騙誰呢,這种事,永遠不會過去。
  他們坐上車子,夏彭年說:“由我來駕駛”
  但是他發不動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舊車,中看不中用。”
  他下車,“你在這里等一等,我去喚人。”
  李平點點頭,夏府自有司机,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對了人,什么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時擺平,不用擔憂,不勞操心。
  李平需要這种舒泰的感覺,她站在樹蔭下,深深喚著花香。
  她知道這是杷子,移植到异鄉,一樣芬芳。
  剛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后問:“小姐,是這部車子?讓我看看。”
  語气彬彬有禮,完全是下人應有的態度,听在李平耳中,卻如晴空起了一個霹靂,她霍地轉過身子,面對那個人。
  是王羡明!
  羡明也在同一時間看清楚了李平,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東家吩咐他出來檢查一輛拋錨的車,著他額外留神,他本來正沒精打采地看電視歌唱節目,心中嘀咕不知誰又叫夏家少爺神魂顛倒。
  來到花園,只見少女苗條的身型,打個照臉,伊人卻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羡明即時明白夢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當然是夏少爺的新歡。
  剎時間一口濁气上涌,王羡明漲紅面孔脖子,握緊拳頭,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動。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沒想過王羡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這個場面令她擔心過多次,一旦發生,李平反而有种解脫的感覺。
  她坦然無懼的看著王羡明,待他發落。
  倘若她狡辯、掩飾、逃避,羡明會更生气,但李平鎮定的神色影響羡明,他緩緩放下拳頭。
  他心中有說不出的凄酸,一直憋著的眼淚奪眶而出,沙啞著聲音,問出那已經問過一万次一億次的問題:“為什么?”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練無數次,清脆玲瓏地鑽進王羡明的耳朵:“對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點。”
  就在此時,夏彭年過來了,“小王,怎么樣,是什么毛病?”
  李平的一顆心像是要躍出胸膛,她所恐懼的一刻終于來臨,憑王羡明的性子,一定會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著走。
  也好,只要能夠消掉他心中怨气,也算報答了他,以后無拖無欠。
  誰知王羡明伸手在臉上揩一揩,回說:“不中用,我去把大車開出來送你們。”竟頭也不回往車房走去,像沒事人一樣。
  李平怔住,沒想到他有這樣的涵養,可見他是真喜歡她,即使她負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坏她。
  李平于是夜經歷太多事故,說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滯。
  夏彭年注意到,過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卻輕輕掙脫。
  王羡明駛出大車,李平一眼就認到是往日他載她去兜風那一輛,恐怕夏彭年做夢也沒想到,她早已坐過夏家的豪華
  “上車來,”夏彭年喚她。
  一路上王羡明像是把自身抽离了,駕車的只不過司机小王,后廂坐著少爺及其常換的女伴,一切与他無關,他只是履行職守。
  王羡明不是擅于言詞的人,他不懂得傳神詳盡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覺得做一個死人,也比做此時此刻的王羡明要好過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長了十倍百倍,車子終于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會儿下來。”
  王羡明沉默不語,經驗告訴他,這一會儿可長可短,有好几次他在樓下等得瞌睡,才接到電話,差他回去。
  王羡明心如刀割,點點頭,下車替他們開車門。
  他認得這層山頂住宅,也是夏氏的產業,李平住這里,可見她身份是什么,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來,并非一般約會。
  他回到車上去等。
  伏在駕駛盤上,王羡明問:為什么不發作,為什么那時才發覺,一個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爭气。
  王羡明像是看見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無奈悲哀地緩緩將刀刺進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怜的心,可恨李平并沒有賺得什么,她要他的心無用。
  這次,王羡明并沒有等很久,夏彭年過了十分鐘就出來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滿以為是慘痛的回憶傷害了她,于是讓她早一點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臥室雖然豪華,床舖也十分舒适,但無數清晨,一覺醒來,李平都有种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感覺,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么地方,永遠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沒有永久地址,隨時隨地,都可以自動或被動地离開暫時的居所。
  剛有點安定,經過昨夜的事,她又猶疑起來。
  內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貓儿以美妙的姿勢跳到她怀中,她輕輕問它:“關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諒,明不明白?”
  李平當然沒有得到答案。
  貓儿伸一個懶腰,在絲質被單上繼續它的好夢。這個時候,李平知道,她永遠比不上這只貓。
  下午,有英語會話課,李平已經把普通應對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語同老師訴苦:“有時候我沮喪得想死。”
  “為什么,”梁大太問:“是因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為我本性坏。”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坏人肯承認自己坏。”
  “是嗎?”李平怔住。
  “坏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責別人坏。”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坏。”
  梁太太搖搖頭,“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進度如何?”
  “會計与統計皆無問題。”
  “管理科的作文有沒有困難?”
  “抄參考書罷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從無怀疑過你的能力。”梁太太夸獎她。
  李平掩住臉,“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我沒有出生過。”
  老師詫异,她美麗的學生受過什么打擊?這樣的低潮是罕見的。
  不過那么年輕,那么受寵,煩惱一下子就成過去,不必替她擔心。
  李平用手撐著頭,捱完兩個半小時的課程,一個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這一帶,鄰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來漂亮苗條的女郎習慣在下午奏半小時的琴。
  好几位放暑假的年輕人會得出來靠在欄杆上欣賞,樂章里澎湃的感性使他們震蕩。
  稍后,李平接了一個電話,她原來不想听,但女佣說,對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搶到房內取過听筒,生怕卓敏不耐煩挂斷。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頭說:“你還記得我。”
  這話挑戰的意味很重,但李平絲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說:“卓敏,出來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島咖啡,西冷紅茶。”
  李平沉默。
  “說真的,”卓敏歎口气,“你何必對我這么客气,听我的冷嘲熱諷,現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這個階級的人了。”
  “卓敏,我以為我們是患難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困難時期已經過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話又會得罪卓敏,故此又靜下來。
  卓敏說:“你此刻明白了吧,与其辛苦遷就,不如換過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見到羡明。”
  李平不敢出聲。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們兩位,原本雙方都可以做得很絕很丑,但是沒有,可見你倆互相尊重。”
  “你們……一直有來往?”
  “是的,我永遠是他的好兄弟。”
  “他還說什么?”
  “他說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訴你,他不相信你會跟夏彭年一輩子。”
  “我相信也不會。”
  “唉,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來我這里,我接你。”
  李平滿以為卓敏會怀著敵意前來,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進得門來,打量過環境,問道:“你一直住在這里?”
  李平點頭。
  卓敏說:“誰會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罵,只怕她同情与了解,鼻子一酸,別轉面孔。”
  “夏先生好像對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錯。”
  “都是雙方面的,這年頭,誰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勸羡明看開點。”
  李平伸手過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標准來說,你已算是長情,不用內疚,羡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离開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會儿,問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么樣子的?”
  “問你自己呀。”
  “我已忘記。”
  “總有點記憶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只記得燠熱的儲物室,臉上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是被人踩過的腳印。”
  “李平,不要記仇。”
  “故此我說我忘了。”
  “來,喝咖啡。”
  新鮮蒸餾的,還有,這青瓜三文治极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認識眼前的李平。
  華廈、錦衣、美食,李平經過簇新名貴的包裝,脫胎換骨,容光煥發,整個人像是一塊閃爍的寶石,同以前那個稍具姿色的黃毛丫頭,不能比擬。
  偏偏她還念舊,在故友面前,异常謙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難做,誰于李平有什么恩什么義,她毋須耿耿于怀像是欠了誰。
  “羡明已經辭職。”
  李平抬起頭。
  “他打算租計程車開,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轉向窗外。
  “當然要辛苦一點,不過是自由身。”
  黃昏,卓敏才告辭。
  天入暮,夏彭年來到的時候,李平抱著琴坐在圖畫室發呆。
  他沒有提到司机小王离職的事。
  怎么會呢,滿屋的服務人員,來一個去一個,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李平說:“下星期,我們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過去辦一點事,他問過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顯的,他訂了兩張飛机票。
  這是李平第一次出門,坐在頭等艙里,享受貴賓待遇,陪著夏彭年說笑、玩牌、讀小說給他听,使他覺得十多小時旅程過得特別快。
  到了彼處,自有車子來接,駛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著用電話与各路君子聯絡,李平走到客廳,推開木格百葉窗,看到風景,當場呆住。
  遠處是那著名的鐵塔,他們住在四樓,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過去,襯著中午的煙霞,李平覺得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沒有,都是平地,都夾著一條河。
  鴿子拍打著翅膀在她頭頂打轉,停睛可以看到它們飛遠,直至變為一個小白點。
  夏彭年在她身后問;“喜歡嗎?”
  李平猛點頭。
  女佣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堅持不允,她愛上這層六十多年歷史的公寓,趁夏彭年辦公去,乘地下鐵路摸到市場買到食物及鮮花,興致勃勃做起家務來。
  不到一個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頭頭是道,她不會說法語,但這里一個字,那里一個字,美貌是國際語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歡在街上閒逛,很快,她學會字圓腔正地問途人:“借問聲,小姐/先生,請問附近有無郵局?”她每天寄一張名片給母親。
  手痒的時候,她找到琴店,隨便借用一只,即興演奏一曲,其樂無窮。
  夏彭年見她這樣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怀大寬,多年前,他攜伴來開會,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時裝店瘋狂購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習慣,沒想到李平卻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發覺女佣已經回來。
  他問:“小姐呢?”
  李平出去買水果。
  一等兩個小時,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總記得比他早回來准備晚餐。
  夏彭年剛開始擔心,大門打開,李平鳥倦知返。
  她雙頰緋紅,眼睛發亮,興奮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處,你竟不告訴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羅浮宮了。”“彭年,讓我們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羅浮宮是一個永遠走不完的博物館。
  她買了好几箱的時裝才离開巴黎。
  開頭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藝術天份与造詣的李平怎么在挑衣服的時候欠缺水准,現在他了解,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礙。
  幸虧沒有人穿顏色比她更好看,這一年諸名牌流行的是裙邊泡泡小花裙,叫优雅的時裝買手及女士們吃惊,但李平問心無愧地照單全收——那么貴的衣服,低調如何划得來。
  再次踏上飛机,她同夏彭年說:“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來。”
  夏彭年詫异,“宁做异鄉人?”
  是的,在巴黎,沒有功課,沒有身份,沒有權利,沒有義務,沒有王羡明,也沒有夏彭年,可惜也無以為生。
  李平低下了頭。
  她沒想到,錦衣美食的時候,也會有生活壓力。
  夏彭年以為她留戀歐洲的風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經這么歡喜。”
  “還有更美的城市嗎?”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里?”李平好奇。
  “你有沒有听過一個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鄉威尼斯。”
  “威尼斯有种沒落貴族金碧輝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將明將滅的靈魂,十分動人。”
  這么樣的形容,李平卻听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為她不是在西式商業社會長大,所以心特別靜,感覺特別靈,才會仔細咀嚼夏彭年的夢囈。
  “下次一有空,我們就去。”
  “有無名胜?”
  “有。”
  “預先說給我听。”
  “講出來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那里經得起她這樣子軟言相求,怔怔的看著李平,過半晌才說:“在威尼斯,有一條橋。”
  李平听到這里,嗤一聲笑出來,“塞納河上起碼有十來條橋:新橋,亞歷山大三世橋——
  “不,這條橋,有個特別的名字。”
  “叫什么?”
  “叫歎息橋。”
  “什么?”
  “如何,”夏彭年笑,“与眾不同吧。”
  李平深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十分神往,“沒想到一條橋可以歎息為名,只知道以形為題的有九曲橋、玉帶橋、七孔橋。”
  夏彭年但笑不語。
  過一會儿,李平瞌睡,握著他的手,盹著了。
  沒有化妝,清純的面孔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多歲。經過數月相處,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當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標致出眾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她了解他。
  說得滑稽一點,那么多异性朋友中,只有李平能夠排除重重障礙假面掩飾,触摸到他的內心世界。
  從前,也試過打開心扉迎接异性,她們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嘗試過接触,都慘告失敗。
  所以夏彭年遲遲不肯結婚,他心有不忿,自問是個易相處簡單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當一只性格复雜需索奇特的怪獸,出盡百寶設陷阱來捕捉他。
  都沒想到他有肉身,這些年來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弄得又惊又怕遍体鱗傷,几乎以為自己有什么毛病。
  幸虧碰到李平。
  她有罕見的天份,溫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撫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沒想到吧,真詼諧,城內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顆寂寞的心。
  他父親自從去年動過手術,已呈半退休狀態,事業的擔子几乎全落在他肩膀上,只有李平是他可安歇的水邊,他能夠与她躺臥在青草地上。
  一次李平問:“你是不是很有錢?”
  夏彭年老老實實的回答:“還要努力工作,怎么可以算有錢。”
  李平駭笑,“怎么樣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來,“也許到擁有私人飛机与島嶼的時候。”
  李平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許是當你覺得足夠的時候。”
  要留住這位可愛的人儿,唯一的途徑是同她結婚。
  一紙婚書能夠永久綁住她嗎,她需要時間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廬昂或亞維濃舒舒服服地消失,永遠不再出現,但每次假期完畢,他又乖乖回到夏氏企業指揮如意。
  怪誰呢,誰會為他退出江湖而前哭失聲?怪只怪夏彭年本人愛名貪利。
  他執起李平的手,輕輕吻一下。
  她右手無名指上套著他新送給她的鴿子血紅寶石,正沉著艷麗地暗暗閃光。
  她才是他的瑰寶。
  回到家,李平接到母親的信,她進醫院已經有好几天。
  夏彭年很關注這件事,“把她接出來吧。”
  李平悲哀的抬起頭。’
  母親一直神經衰弱,遇事情緒會波動得很厲害,有點歇斯底里。
  來到李平身邊,看見她過著這种不勞而獲,名不正言不順的生活,斷然不會好過,只怕加深刺激。
  “不,”李平回絕。
  “那么我同你進去看她。”
  “不。”
  夏彭年俯身看著李平笑。
  李平覺得不好意思,對著夏彭年,她自然而然會生出無理取鬧的意圖。
  “悶是不是?”
  李平不出聲。
  “我替你在公司里安插了一個位置,下個月可以來上班。”
  “我?”
  “是的,你。”
  夏彭年永遠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他們會笑我的。”
  “誰說的,只有鄉下人才笑人,我公司里面全是管理科學的頂尖人才,誰也沒有余暇做無聊的事。”
  “但,我算是誰呢?”
  “你是李平。”
  “李平是誰?”
  “李平是推廣部主管朱明智女士下的助理。”
  “朱明智小姐?”
  “你會喜歡她的。”
  “她會喜歡我嗎。”
  “她會幫助你培養自信。”
  夏彭年了解李平。
  她有一只腳叉在過去的泥淖里,無論換上哪一雙新鞋子,都覺得泥漿礙事,讓她耽在屋里,陰影日深,不如叫她出外吸吸新鮮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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