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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也有約會,二十多歲的大孩子,大學剛畢業,想在成熟女人身上尋找經驗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卻,我還是傷兵。
  唐晶說:“你适應得很好,現在連我都開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為活得這么好。
  但一顆心是不一樣的了,我的興趣有明确的轉變,閱讀及美術成為新嗜好。我對紅樓夢這套書著迷,連唐晶都贊我“有慧根”,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讀的小說,与我一拍即合,我將它讀了又讀,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參加某大學校外課程陶瓷班,導師是法國回來的小伙子,蓄小胡髭,問我:“為什么參加本班,是因為流行嗎?”我答:“是因為命運對人,如雙手對陶泥,塑成什么就什么,不容抗拒。”小胡髭立刻感動,我成為他的得意門生。我的作品仿畢加索,形態胖胖的、快樂的。
  一剎時認識那么多新事物,使我這個閉塞半生的小婦人手足無措,悲喜難分。
  唐晶詫异地說:“最難得是你并沒有万念俱灰的感覺,我原以為你會挖個洞,把頭埋進去,日日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給我送來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處,難得的是布朗也露出笑容,我安樂了,現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著,連体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給我訂只精致的蛋糕,我立刻与同事分享。以前她一點表示也無,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儿的賀電時,我雙眼發紅,十二歲的孩子身在异國,還記得母親的生日,誰說養儿育女得不到報酬?
  我們失去一些,也會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電話給我,祝我幸運。
  我遲鈍地、好脾气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試過史涓生不在場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過得特別熱鬧。
  涓生說:“我同你吃晚飯吧。”
  “不,”我心平气和地說,“我早有約。”
  不食嗟來之食。
  他似乎很震惊。“那么……”他遲疑一下,“我差人送禮物給你。”
  還有禮物?真是意外,我原以為他已經把我忘得一干二淨,也許他确是一個長情的人,子群說得對,他是一個好男人,与他十三年夫妻,是我的榮幸。后來他誠然移情別戀,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資格。
  愿意陪我吃晚飯的有兩位先生:藝術家張允信先生与老實人陳總達先生。我取老實人,藝術家慘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歲,作為超級茶渣,倘能挑選晚上的約會,我自己都覺得受寵若惊。
  老陳特地親自訂的一家小菜館,雖然情調太廉价,雖然肉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來的時候已經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嘗。
  這像高中時期男孩子帶我出來吃飯的光景:錢不夠,以溫情搭夠。
  嫁涓生后嘗遍珍饈百味。穿著露前露后的長裙子到處參加盛宴,吃得舌頭都麻木,如今拋卻了那一邊的榮華富貴,坐到小地方來,平平靜靜的,倒別有一番風味。
  老陳的品味這么坏,對于享樂一竅不通,漸漸他的出身便露將出來:喝湯時嗒嗒響、握刀叉的姿勢全然不對,餐巾塞進腰頭去,真可怜,像三毛頭次吃西餐模樣。
  小時候我是個美麗的女孩,等閒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約會,但現在不同,現在我比較懂得欣賞非我族類的人物。不能說老陳老土是老陳的錯,我的器量是放寬了。
  晚餐結束,老陳問我:“再來一杯紅酒如何?”
  我笑,“吃完飯哪儿還有人喝紅酒,”我說,“要杯咖啡吧。”
  “對,應該喝白蘭地。”老陳懊惱地說。
  “我喝咖啡得了。”我說。
  他似乎有點酒意,面孔漲得很紅,開始對我訴說他十余年來的小職員生涯。
  ——他們的故事都是一樣的。
  我自己現在也是小職員,他們的一分子。
  老陳訴說他歷年來如何比別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机緣并不見得思寵他——那簡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覺得生活虧欠他,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不快樂是因為我們不知足,我們太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听著,一邊將咖啡杯旋來旋去,這是我頭一次听男人訴苦,史涓生下班后永不再提及診所的事,變心是他的權利,他仍是個上等的男人。
  對于老陳的嚕蘇,我打個呵欠。
  他忽然說:“……子君,只有你會明白我。”他很激動,“我妻子一點都不了解我。”
  我睜大眼睛,几只瞌睡虫給赶跑了,“什么?”
  他老婆不了解他?
  “我妻子雖然很盡責,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見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們有共同之處,”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認為我有希望嗎?”
  不知道為什么,對于他的失態,我并沒有惱怒,也沒有責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過我,這种事遲早要發生的,我只覺得可笑,于是順意而為,仰起頭轟然地笑出來,餐館中的客人与侍役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太訝异了,這老陳原來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見得肯回家与老婆离婚來娶我,他也知我并不是煮飯的材料。這樣說來,他敢情是一廂情愿,要我做他的情婦!齊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惊,多么大的想頭,連史涓生堂堂的西醫也不過是一個換一個,老陳竟想一箭雙雕?我歎為觀止了,你永遠不知道他的小腦袋里裝的是什么,以前的關怀体貼原來全數應在今日的不良企圖中。
  但我仍然沒有生气。
  老陳太聰明,他一定想:這個女人,如今淪落在我身邊,能夠撈便宜的話,何妨伸手。
  我益發笑得前仰后合,我醉了。
  老陳急問:“子君,你听明白沒有?你怎么了?”
  我溫和地說:“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顧自取過手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箭步沖出小餐館,截到部街車,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個胃反過來。
  第二天公眾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听白光的時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沒有你》。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有你伴著/我的日子為你而活——”
  “這個‘你’是誰呀?”我嘲弄地問。
  “這么偉大?我可不相信。”我說。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扑哧”一聲笑出來。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愛笑。”
  我說:“我不能哭呀。”
  “現在你也知道這苦了,連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發上,“昨天那陳總達向我示愛。”
  唐晶先一怔,然后笑罵:“自作孽,不可活。”
  我問,“大概每個辦公室內都有這么一個小男人吧?”
  唐晶慨歎:“那簡直是一定的,每個机构里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怜虫,侍奉老板的馬屁精,欺善怕惡的上司、拋媚眼的女秘書……哪里都一樣。”
  我凄涼地笑,半晌說不出話來。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變話題。“自那件事后,令妹是改過自新了。”
  “是嗎?她一直沒來找我。”我有一絲安慰。
  唐晶說:“我并不是圣處女,但一向不贊成男女在肉欲上放肆。”這是二十多年來她頭一次与我談到性的問題。
  我有點不好意思。
  “子群現在与一個老洋人來往——”
  我厭惡地說:“還是外國人,換湯不換藥。”
  “前世的事,”唐晶幽默,“許子群前世再前世是常胜軍,專殺長毛,應到今生今世償還。”
  我板下臉:“一點也不好笑。”
  “你听我把話說完,那老洋人是學堂里教歷史的,人品不錯,在此也生根落地,不打算還鄉,前妻死了有些年,于是存心續弦。”
  “子群肯嫁他做填房?”我問,“將來老頭的養老金夠花?”
  “那你就要去問子群本人,她最近很想結婚似的。”
  我与唐晶聯同把子群約出來。
  她見到我很歡喜,說到婚事,子群將頭低下,“……他大概還有十年八年退休,以后的事也顧不得。宿舍約有兩千多尺大,環境极佳。你別說,嫁老頭有老頭的好處,一不怕他變心,二可免生育之苦。教書是一份非常优美但是沒甚前途的工作,如錢不夠用,我自己能賺。”
  我頷首。
  她自己都能想通了,也好吧。
  “事情有眉目的話,大家吃頓飯。”我終于說。
  那一天以后,陳總達的妻開始每日來接他下班,走過我桌子旁總是鐵青著臉,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的樣子。
  我不知道是好气還是好笑,最后還是決定笑了。
  老陳像是泄气球,日日一到五點便跟在老婆身后回家。
  老陳妻長得和老陳一模一樣,夫妻相,只不過老陳的臉是一只胖橘子,而他的妻子一張臉孔似干瘦橙。好好的一對儿,我也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不再了解她丈夫,許是因為去年老陳加了五百元薪水的緣故吧,錢是會作怪的。
  這女人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隱隱可聞到一陣油膩气,那种長年累月泡在廚房中煮三頓飯的結局,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誰說我不是個幸運的女人?即使被丈夫离棄,也還能找到自己的生活,胜過跟老陳這种男人一輩子,落得不了解他的下場。
  不久陳總達便遭調職,恐怕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走的那日,中午我們一大伙人訂好午餐歡送他。
  連布朗這狐狸都很安慰地對我說:“老陳總算走了。”
  我微笑。
  他也微笑。
  由此可知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心境平靜下來之后,寂寞更加噬人而來。
  為了排解太多的時間,我亂七八糟地學這個學那個,書法、剪紙、木偶或插花、法文、德文,班上都擠滿寂寞的人,結果都認識同班的异性,到別處發展去了,班上人丁單薄,我更加寂寥,索性返回張允信那里攻陶瓷。
  現代陶瓷重設計不重技巧,張氏對于設計优劣的評語极有趣:“看上去舒服,便是一流設計,看上不适意,九流設計。”
  他把賺回來的鈔票下重本買工具及器材,住在沙田一間古老大屋,擁有一具小小的電“窯”,每次可燒十件制成品。
  最有趣的是張允信這個人,他有點同性戀趨向,因此女人与他在一起特別安全,一絲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這又是無數第一次中的第一次:以前見也沒見過這一類人,只認為他們是畸型。以前的我是多么孤陋寡聞。
  張龍信這小胡髭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學問,為人更非常理智溫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觀察力強,感情細致,來往的朋友都是藝術家:專攻攝影、畫畫、設計服裝、寫作,坐在一起,啤酒花生,其樂融融。大家常走去吃日本或韓國菜,大快朵頤,毫無心机,有時我也跟著他們去听音樂、看電影,在這類場合中往往見到城內許多有名气的人。
  張允信老稱呼我為“徒弟”,一次在大會堂樓頭,他忽然說:“徒弟,我同你介紹,這位是張敏儀。”
  我“霍”地站起來。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張敏儀!我一陣暈眩,高山仰止般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
  小張頓時笑著解圍,“我這徒弟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面,你多多原諒。”
  我以為這張某小姐總得似模似樣,一個女金剛款,誰知她比我還矮一兩寸,身材纖細,五官精致,皮膚白膩,大眼睛,高鼻子——這就是她?我瞠目。腳上還穿著三寸半高跟鞋呢,如何沖鋒陷敵?
  只听得她同朋友說:“唉,每天早上起來,我都万念俱灰……”
  我馬上傻笑起來,興奮莫名,原來不只我這個小女人有這种念頭。
  小張輕輕問我:“你怎么了,子君?”
  我坦言說:“一下子看到這么多名人,太刺激了。”
  小張笑著一轉頭說:“咦,老徐与老徐的女人也在。”
  我馬上伸長脖子看,老徐長著山羊胡髭,瘦得像條藤,穿套中山裝。他的女人予我一种艷光四射的感覺,吸引整個場子的目光,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針織米覺尼衣裙,大動作,談笑風生,与她老公堪稱一對壁人,我瞧得如痴似醉。
  小張推我一下,“哎,徒弟,這個人你非要認識不可,非常知情識趣,聰明可愛,”他提高聲音,“喂,方老盈,你躲在那邊干嗎?圖涼快呀。”
  一個女子笑盈盈地過來,“張允信,你也在。”她穿著素色緞子旗袍。
  我看著她依稀相熟的臉,心血來潮,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小時候看過你的《七仙女》。”
  小張用手覆額:“教不嚴,師之惰,”他呻吟,“徒弟,你簡直出不了場面,以后哪儿都不帶你走。”
  我使勁地傻笑。
  事后抓住唐晶說個不停,嘰嘰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場的孩子,听完大戲的老婆婆。
  唐晶說:“你真土。”
  “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回事。”我辯說。
  唐晶歎喟說:“以前,以前你是一只滿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動物之一。”
  幸福,是嗎?
  那溫暖的窩,真是的。
  但我隨即說下去,“后來黃沾与林燕妮也來了,林穿著閃光釘亮片的芬蒂皮大衣……”
  唐晶指指耳朵,“我已經听足三十分鐘,你饒了我吧。”
  我聳聳肩,本來我尚可以說六十分鐘,但又怕得罪唐晶。
  第二天,我更歡呼。
  安儿要回來度假。這是她第一次回來,我已近一年沒見到安儿,不由得我不失眠。
  正在猶疑,是否要与涓生聯絡一下,他的電話卻已經過來,我有點感触,真不失是個好父親,對子女他是盡力的。
  “安儿要回來度假。”他說。
  “她已經電報通知我。”我說。
  “是嗎?”酸溜溜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与她同住。”我先提出。
  “看她自己的選擇如何。”涓生答。
  “也對。”我贊成。
  “你最近交際繁忙呀。”涓生說,“我有一件生日禮物,到現在還沒有送到你手中。”語气非常不自然。
  “呵是。”我歉意地說道。
  “我們見個面,吃茶時順便給你可好?”
  “吃茶?”我笑,“涓生,你興致恁地好,我們有十多年未曾在一起吃茶了。”
  “破個例如何?”
  “好,今天下班,五點半,文華酒店。”
  “你還在上班?”
  “啊哈,否則何以為生?”我笑道。
  “我以為你做做,就不做了。”
  “啐啐啐,別破坏我的名譽,下個月我們就加薪,我做得頂過癮。”我說。
  “不是說很受气?”
  “不是免費的,月底可出糧,什么事都不能十全十美。”
  “子君,我簡直不相信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涓生,居移体,養移气。”
  他長長歎息一聲,“子君,下班見。”
  离婚后我們“正式”第一次見面。我有机會細細打量他。
  史涓生胖得太多,腰上多圈肉,何止十磅八磅。
  我笑他:“這是什么?小型救生圈?當心除不下來。”
  他也笑笑,取出小盒子,擱桌子上,這便是我的生日禮物了,一看就知道是首飾。
  “現在看可以嗎?”我欣喜地問道。
  他點點頭。
  我拆開花紙,打開盒子,是一副耳環,祖母綠約有一卡拉大小,透著蟬翼,十分名貴。我連忙戴上,“涓生,何必花這個錢?”一邊轉頭給他看,“怎么樣?還好看吧?”
  他怔怔地看我,忽然臉紅。
  到底十多年的夫妻,离了婚再見面,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顧不得事過情遷,就露出來,一派老夫老妻的樣子。
  他說:“子君,你瘦了。”
  “得多謝我那個洋老板,事事折磨我,害我沒有一覺好睡,以前節食節不掉的脂肪,現在一下子全失蹤,可謂失去毫不費功夫。”
  “你現在像我當初認識你的模樣。”涓生忽然說。
  “哪有這种可能?二十年啊。”我摸摸頭發,“頭發都快白了。”
  “瞎說,我相信尚有許多追求你的人。”
  我改變話題:“我日日思念安儿,說也奇怪,她在香港時我們的關系反而欠佳。”
  “兩個孩子現在都親近你。”他低聲說。
  “你的生活尚可?診所賺錢吧?”我說。
  “對,子君,我打算替你把房子的余款付掉。”
  我的心頭一熱,不是那筆錢,而是我對他絕無僅有的一點恨意也因為這句話消除,反而惆悵。
  “你方便?”我問,“我自己可以張羅。”
  他慚愧地轉過頭,“你一個女人,沒腳蟹似,到哪儿去張羅?”
  “我再不行也已經挨過大半年。”
  “不,我決定替你把房于付清,你若不愛看老板的面色,可以找小生意來做。”
  我微笑,“我不會做生意。”
  “你看起來年輕得多,子君。”涓生忽然說。
  “什么?”我奇問,“我年輕?涓生,這一年來,我几乎沒挨出癆病來。”
  “不,不是容貌,我是指你整個人外型的改變,你仿佛年輕活躍了。”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我連新衣服都沒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實說,我蒼老得多,我學會假笑,笑得那么逼真,簡直連我自己也分不出真偽,假得完全發自內心。涓生,你想想,多么可怕,紅樓夢里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不是就這個意思?我不但會假笑,還懂得假的嗚呼噫唏,全自動化地在适當的時間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么反說我年輕?”
  涓生一邊听一邊笑,笑出眼淚來。
  我自己也覺得十分有趣,沒想到半途出家的一個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績驕人,子君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子君,現在的子君修練得有點眉目矣。
  涓生的眼淚卻無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潤濕,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著印著,像個老太太。
  我忽然覺得他婆媽。
  他在我面前數度流淚,不一定是因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測,許是他目前的生活有點不愉快。但凡人都會學乖,想到涓生緊逼我去簽字离婚的狠勁,我心寒地与他之間划出一條溝,只是淡淡地抿著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過很久,涓生說:“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則何必經此一役。
  我點點頭。
  “我覺得一切都很多余,离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說,“換湯不換藥,有几次早上起來,几乎叫錯身邊人為‘子君’……”
  我听著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与他約定時間去接安儿,便堅持這頓下午茶已經結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時拒絕,走到街上,一馬路人頭涌涌,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碼頭、車站涌過去涌過去……
  到碼頭天已經深黑,腰有點酸痛,只想小輪船快快來接載我過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熱水浴,也似做神仙。
  搖搖晃晃過甲板,爭先恐后上船,一個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將它移開坐下,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連忙說:“有人。”
  我坐下,對他說:“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況且別的地方已沒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爭,“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馬上要來了,你為什么不坐別的地方?”
  我頓時冒火,“我后面也跟著十多個姨媽姑爹,你肯不肯讓位給他們?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嘗不是付兩元的船資?”
  那男人猶自說:“你這女人不講理。”
  “我不講理?虧你還穿西裝,”我罵,“你再出聲,我叫全船的人來評理。”
  爛佬還怕潑婦,他頓時不出聲,其他的船客紛紛低頭作事不關己狀,我一屁股坐在那里不動,雄糾糾气昂昂的模樣,不知道這种勇气從什么地方來,又會跑到什么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熱茶,深深覺得自己真的淪落,与這种販夫走卒有何可爭?但也覺得安慰,至少我已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腳還沒伸長,門鈴響。
  我非常不愿意地去應門,門外站的是陳總達。
  我心中一陣詫异。是他,我都忘了這個人。
  我不大愿意打開鐵閘,只在門后問他:“老陳,有什么事?時間不早了呢。”
  “可以進來喝杯茶嗎?”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錯,一心軟就想開門,但又立刻醒覺到“請客容易送客難”,放了這么個男人進來,他往我沙發上一躺,我推他不動,又抬他不走,豈非是大大的麻煩?我警惕地看著他,險些儿要拍胸口壓惊,原來老陳雙顆紅彤彤,分明是喝過酒來,這門是無論如何開不得的。
  我溫和地說:“老陳,改天我們吃中飯,今天你請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開開門,我非常苦悶,我有話同你說。”
  “你請速速离開,”我也不客气起來,“叫鄰居看著成何体統!”我大力關上門。
  他猶自在大力按鈴,一邊用凄厲的聲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開門呀,開門呀!”
  我再度拉開門,警告他:“老陳,別借酒裝瘋,我限你三分鐘內离開此地,否則我報警。”
  他呆住。
  我再關上門,他就沒有聲音了。
  醉?
  我感歎地想,他才沒醉,從此我們的友情一筆勾銷,談也不談。
  剝下面具,原來陳總達也不過想在离婚婦人身上撈一把便宜。
  我沒話可說。
  安儿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時到飛机場等她。
  可以理解的興奮。飛机出乎意外的准時。稍后,涓生也來了。
  我不太想開口說話,抬著頭一心一意等安儿出來。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還不見安儿,我大急。
  問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單上明明有史安儿這個人。”
  涓生也有點失措。
  正在這時,一個穿紅T恤的妙齡少女奔過來:“媽媽?”
  我轉頭:“安儿?”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媽媽。媽媽,你變得太年輕,太漂亮了。”她嚷著前來吻我。
  我根本沒把她認出來,她高了半個頭,身材丰滿,一把長發梳著馬尾,牛仔褲緊緊包在腿上,額角勒一條彩帶,面頰似苹果般,多么甜美多么俏麗,少女的芬芳逼人而來,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歲哪。
  我又悲又喜,“安儿,我不認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儿對她的父親視若無睹。
  她說:“媽媽,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么好……”
  我胜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与安儿緊握著手回家,涓生上來喝杯茶,見沒人留他,只好离開。
  他走后我們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問及我日常生活上許多細節,特別是“有沒有人追你?”
  “沒有,”我說,“有也看不見,一生結婚一次已經足夠,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我打算學習做個獨立女性。”
  “媽媽,現在你又開朗又活潑。”安儿說。
  “是嗎?”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輕得多了。”安儿的聲音是由衷的,“媽媽,這次見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沒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媽媽,如果有机會,你不妨再戀愛結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漲紅臉,“我還戀愛呢,倒是你,戀愛的時候睜大雙眼把對象看清楚。”
  “你難道沒有异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應該尋找歸宿呀。”她談話中心還是圍繞著這個問題團團轉。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認,“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訪問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儿伸長脖子問。
  安儿的長發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頭,好一個小美人,我心欣喜,雖然生命是一個幻覺,但孩子此刻給我的溫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見平儿。
  血脈中的親情激發平儿這個木知木党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姐姐,姐姐”叫個不停,然后与她躲到房內去看最新的圖書。
  事后安儿訝异地跟我說:“弟弟會讀小說了。”
  我不覺稀奇:“他本來就認得很多字,漫畫里的對白一清二楚,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課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竅不通,一次去參加運動會,八點鐘也沒回到家,原來是迷路了。”
  “可是他現在讀的是科幻小說呢,一個叫衛理斯的人寫的。”安儿掩不住惊奇。
  “衛斯理”我更正,“這個人的小說非常迷幻美麗,那套書是我的財產,看畢便送給弟弟,弟弟其實一知半解,但是已經獲得個中滋味。”
  “媽媽,你現在太可愛了。”安儿惊呼。
  安儿說:“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你又風趣又爽快,多么摩登。”
  “嗄,這都是看衛斯理的好處?”我笑,“我還看紅樓夢呢。”
  安儿扭一下手指,發出“啪”的一聲,“紅樓夢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嗎?”
  “好得不得了。”
  “結婚沒有?”
  “你腦子里怎么充滿月老情意結?”我怪叫,“你才十三歲哪。”
  “十三歲半,我已不是儿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儿在身邊,就等于時時注射強心劑,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煩惱權且拋到腦后,怕只怕她假期完畢,走的時候,我更加空虛。
  我与安儿去探訪“師傅”張允信。
  老張瞪著安儿問我:“這個有鮑蒂昔里臉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說:“我女儿。”
  “女儿?”老張的下巴如脫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點儿像,”老張的藝術家脾气發作,“但是頂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別開我玩笑。”
  “真是我女儿,”我也忍不住笑,“貨真价實。”
  “我拒絕相信,我拒絕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儿的評語是:“媽媽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們在張允信的家逗留整個下午,安儿對他很著迷。他花樣多,人又健談,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們做點心,安儿興奮地坐著讓他畫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著了。
  “媽媽,你現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儿稱贊我。
  她沒有見到我蒼白的一面。
  歸途中她嘰嘰呱呱地說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又說要聯絡舊同學,到后來她問:“冷家清怎么樣了?”
  我淡然說:“我怎么知道?”
  安儿猶豫地說:“她不是跟我們爸爸住嗎?”
  “我沒有過問這种事。”
  “媽媽,你真瀟洒。”
  “安儿,這几天你簡直把你的母親抬舉成女性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約好唐晶阿姨上我們家來?”安儿問。
  “是的,你就快可以見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媽媽,”安儿沖口而出,“我現在的偶像是你。”
  “什么?把你的標准提高點,你母親只是個月收入數千的小職員。”
  “不不不,不只這樣。你時髦、堅強、美麗、忍耐、寬恕……媽媽,你太偉大了。”她沖動地說。
  我笑說:“天,不但是我,連這輛車子都快飄起來了。”
  “媽媽,”她忽然醒覺,“你是几時學會開車的?”
  我詼諧地說。“在司机只肯听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時候。”
  安儿不響了。
  她開始領略到陽光后的陰影,或是黑云后的金邊,人生無常,怎么辦呢,有什么好說。
  停好車上樓,母女倆原本預備淋個熱水浴就可以等唐晶來接我們上街,當我掏出鎖匙准備開門的時候,樓梯角落忽然轉出一個人影,我醒覺地往后退三步,立刻將安儿推開。
  “誰?”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睜大眼睛,陳總達?
  錯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膩的頭發,皺折的西裝,如假包換的陳總達,他還有膽來見我。
  “媽媽,這是誰?”安儿問。
  我也奇問:“老陳,你在這儿等著干什么?”
  誰知在陳總達身后又再殺出一個人,“我也在這里!”凶神惡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陳的黃臉婆嗎?他們兩夫妻聯手來干嗎?
  “有什么事?”我問。
  陳太惡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來,“什么事?我沒問你,你倒問我?”
  我被她罵得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陳總達在她身邊猥瑣地縮著。
  我惱怒:“有話說清楚好不好?”
  “我問你,”那位陳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歸,是不是跟你這不要臉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轉頭看安儿,安儿上下打量陳總達一番,也笑出來。因為我們母女倆昨夜几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證,別人怀疑我,我才不擔心,但安儿必須知道我是清白的。
  誰是圣女貞德?但挑人也不會瞎摸到老陳身上去吧?离了譜了。
  “誰告訴你,你老公昨夜与我在一起?”我問。
  真出乎意料之外,陳太指向老陳,“他自己招供的。”
  我嚇一跳,莫名其妙,“老陳,你怎么可以亂說話?我几時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對不起,子君,對不起,”他可怜巴巴地說,“她逼得我太厲害,我才說謊,對不起。”原來是屈打成招。
  “你毀坏我的名譽,老陳,你太過份了,走走走,你們兩個給我滾,少在我門口嚕蘇,不然我又要報警了。”
  陳太猶自叫:“你們兩個莫做戲。”她作勢要扑上來打我。
  誰知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之間有人竄出來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揮過去,雖未打個正著,也揩著陳老太的臉,她頓時后退,惶恐地掩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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