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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安儿拍起掌來,歡呼:“唐晶阿姨。”
  救星駕到,我松口气。
  陳總達卻嚎叫起來,“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間又拍起老婆的馬屁來。
  “太熱鬧了。”唐晶叉著腰,吊著眼梢大罵,“你們耍花槍,請回家去,你們要男歡女愛,也請回家去,竟跑到這里來殺野,惹起老娘的火,連你十八代祖宗都揍,豈止打你這個八婆?滾滾滾!”她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鱷魚皮手袋。
  陳老太拖著丈夫便打樓梯處撤退,電梯也不搭了。
  我大覺痛快,開了門,咱們三個女性癱瘓在沙發上。
  唐晶猶自悻悻,“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這只皮包還是喧默斯的,時值一万八千元,用來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儿掩嘴笑。
  我勸道:“你哪來的火气?”
  唐晶說:“火气大怎么樣?一輩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圣賢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結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黃皮樹了哥,專挖熟人瘡疤,落拔舌地獄。”
  安儿奇道:“一年不見,唐晶阿姨還是一樣臭脾气。”
  唐晶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安儿,“史安儿,你這么大了。”她惊歎。
  我搖著頭笑,用手臂枕著頭,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勁。
  這唐晶越發緊張了,整個人如一張繃緊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會得折斷開來,我不是不替她擔心的。
  像今夜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過同類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惡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
  其實老陳兩夫婦很可怜,陳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會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會樂意相信,總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處好吧?
  我歎口气,世間上哪來這許多可怜寂寞的人。
  唐晶聞歎息之聲,轉過頭來問:“你也會有感触?你這個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嚇一跳,“喂,你無端端怎么又損我?就因為老公扔掉我我還活著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辦?跳樓?抹脖子?神經病女人。”
  唐晶笑著跟安儿說:“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臉。”我罵。
  安儿向往地說:“我也希望有這么一個女朋友。”
  我又罵安儿:“你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瘋。”
  三個女人摟作一團大笑。
  唐晶后來說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說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識,成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這一點,我這种人一輩子記仇,誰讓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說:“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開,几時落發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說:“唐晶,我認識你三十年,卻不知你心恨誰,你倒說來听听。”
  “啐!”
  我又歎口气,“其實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撐著頭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職的地方。”
  過沒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給我送過來,我感慨万千,為了這棟房子,過去一年間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連今次安儿回來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車子。不要說是奢侈品,連普通衣物也沒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賣些什么貨色,我早已茫然,真應了齊白石一顆閒章上的話:“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習慣晚上開會開到八點半,心痛地叫計程車過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床睡覺。有很多事,想來無謂,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著涓生給的本票,轉來轉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個爭气的女人,我應當將本票撕成兩邊,再苦苦掙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來的,一旦獲得喘息的机會,便立刻崩潰了。
  吃足十二個月的苦,也太夠太夠了吧,自然我們可以在患難中爭取經驗,但這种經驗要來干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勞其筋骨,我還是做一個小女人吧,這已是我唯一的權利了。
  我把支票交給銀行,說也奇怪,整個人立刻有說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終是幫我的,他出沒如鬼魅,但他始終是幫我的。
  兩星期的假期完畢,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時候,我禁不住大哭起來,實在是不舍得她,并且一年來未曾好好地哭過,乘机發作。
  唐晶說:“有那么好的女儿,真羡煞旁人,還哭。”
  安儿囑我盡快去看她。
  我說:“儲蓄如建万里長城,我會盡力而為。”
  安儿一走,我落寞。
  唐晶說:“始終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響。
  “看樣子你始終是要再結婚的。”
  我說:“有机會的話,我不會說我不愿。”
  “吃男人的苦還沒吃夠嗎?”
  “你口气像我的媽。”
  “你很久沒見你媽媽了。”
  “你怎么知道?”
  “有時与子群通電話,她說的。”
  “我不想見到她,她實在太勢利。”我說,“這次安儿回來,我也沒有安排她們見面。”
  “是的,你總得恨一個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親。”她笑。
  我沒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么如何?購置一台電腦起碼可以代替十個八個咱們這樣的女職員,”我苦澀地說,“不外是忍耐,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書工作我還應付得來,人事方面,裝聾作啞也過得去,老板說什么就做什么,一日挨一日,很好。”
  唐晶問:“房子問題解決,還做不做?”
  “當然做,為什么不做?寫字樓鬧哄哄的,一天容易過,回家來坐著,舒是舒服,豈非像幽閉懲罰?”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著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辦妥公事,不必過度伺候老板面色,情況完全不一樣。”
  “很好,說得很好。”
  “以后我不再超時工作,亦不求加薪水,總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條龍,”我笑,“做女強人要待來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遙呢,唐晶。”
  “是的,”唐晶說,“低級有低級的好處,人家不好意思難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過且過,一旦升得高,有無數的人上來硬是要同你比劍,你不動手?他們壓上頭來,你動手?殺掉几個,人又說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沒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號令誰敢不從之時,大大的有意思,別虛偽了。”
  “咄,你這個人!”
  “唐晶,最近很少見你,你到哪儿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開會。”
  “別拿言語來推搪我,哪來那么多會開。”
  她面孔忽然紅了。
  我細細打量她,她連耳朵都泛起紅霞,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雖說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長久,但我實在忍不住,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魯莽地問:“怎么,春天來了?”
  “你才叫春呢。”
  “別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經病,我什么時候少過男朋友?”
  “那些人來人往,算不得數。”
  “我倒還沒找到加油站。”
  “真的沒找到?”我簡直大逼供。
  “真的沒有。”她堅決否認。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來,你當心。”
  “子君,”她詫异。“別孩子气。”
  我惱,“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瞞我,這算公平嗎?”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
  我握住拳頭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來,“管它公不公平,我買了一瓶‘杯莫停’,來,明天上我家來,咱們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飲者留其名”派之掌門人。
  我們把酒帶到一間一流的法國餐館去,叫了蝸牛、鮮蘆荀、燒牛肉,卻以香港人作風飲酒,白蘭地跟到底。
  沒吃到主餐已經很有酒意,不胜力,我們以手撐著頭聊天。
  隔壁一桌四個洋男人,說著一口牛津英語,正談生意,不住向我倆看來。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遠白色絲襯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沒有的,她的細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終于他們其中有一個沉不住气,走過來,問:“可不可以允許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說。
  “小姐,心腸別太硬。”他笑。
  他是一個金發的美男子。
  “先生,這是一間高尚的餐館,請你立即离開。”唐晶惱怒地說。
  “我又不是問你,”金發男人也生气,“我問的是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對象。
  我受寵若惊之余并沒有賣友求榮,我馬上裂開嘴說:“她說什么亦即等于我說什么,先生,我們就快結婚了,你說她是不是有權代表我發言?”
  唐晶在我對面,忍笑忍得臉色發綠,那金發男人信以為真,一臉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對不起。”他退開。
  我連忙結帳,与唐晶走到馬路上去大笑。
  她說:“如今你才有資格被吊膀子。”
  “這也算是光榮?”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穩,像塊美麗的木頭,一點生命感也沒有,現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帶點滄桑感——有一次碰見史涓生,他說他自認識你以來,從來沒見過你比現在更美。”
  “我?美麗?”我嘲弄地說,“失去丈夫,得回美麗,嘿,這算什么買賣?”
  “划算的買賣,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麗值千金。”
  “三十五歲的美?”
  “你一點自信也沒有。”唐晶說道。
  我們在深夜的市區散步,風吹來頗有寒意。我穿著件夾旗袍,袍角拂來拂去,帶來迷茫,仿佛根本沒結過婚,根本沒認識過史涓生,我這前半生,可以隨時一筆勾銷,我抬起頭來,看到今夜星光燦爛。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喪地說:“我總共才會那么几句詩詞。”
  我知道風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連忙拉她到停車場,駕車駛送她回家。
  能夠一醉也是好的。
  擁有可以共謀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語气有點像古龍)。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們都說新大班今日來作“親善探訪”。
  傳聞已有好些日子,這個新大班將探訪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說忙,此刻真要來,大家已經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們,左右不外是布朗說几句体己話就打道回府。
  唐晶說的,做小職員有小職員的安全感,就算上頭震得塌下來,咱們總有法子找到一塊立足之處,在那里縮著躲一會儿,風暴過后再出來覓食。
  我歎口气,誰會指了名來剝無名小卒的皮呢?
  電話鈴響,我接听。
  “子君?張允信。”
  “隔一會儿再同你說,大班在這里。”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挂上電話。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咦,你,我還以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么又起來上班?”
  我抬起頭,金發、藍眼、棕色皮膚、高大,這不是昨夜誤會我同唐晶同性戀的那個男人嗎?
  布朗在一旁詫异之极,“你們早已認識?”他問。
  金發男子連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覺地說,“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沒想到現在替我做事,還敢情好,几時我來窺伺她是否合我們公司的標准。”
  布朗連忙擠出一個笑容,“見笑,可林,見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們通電話。”
  他一陣風似被布朗擁走了。
  卡片上寫著:可林鐘斯總經理。
  洋人,我聳聳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電話又響。
  “怎么,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么事,師傅?”
  “你若尊我一聲師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為五斗米而折腰呢?”
  “為生活呀。”我說得很俏皮。
  “听著,徒弟,我接到一單生意,有人向我訂制五百具藝術品——”
  “藝術品斷不能五百五百地生產。”我截斷他。
  “好,好。”他無可奈何,“總之是生意,兩個月內交貨,可以賺八万港幣,是一筆小財,但我雙手難賺,要你幫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与師傅斤斤計較,你占兩万。”
  “三万。”
  “二万五。人家是沖我的面子來下訂單的,你膽敢与我付价還价?”
  “好,殺。”
  “你要辭了工來同我做。”
  “什么,辭工?做完了那些‘藝術品’,我不吃飯了?”
  “你可以朝這條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頭眼額,有什么味道,虧你還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連同周末七天,其余時間下了班來做。”
  “那么你起碼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頂得住。”
  老張冷笑,“倒下來時切莫怪我。”
  “人為財死。”
  “子君,那种雞肋工,你為何死命留戀?外邊的天地多么廣闊美麗,你為什么緊緊地關閉你自己,不愿意放松?”
  “你是在游說娜拉出走么?”我無奈地問。
  “你不會餓死的,相信我,子君,与我拍檔,我們將生產最富藝術性的陶瓷商品,我們的作品將揚名天下。子君,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同時對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無言。
  但是我對這份枯倉的職業不是沒有感情的,它幫我度過一個龐大的難關,使我雙腳站隱,重新抬起頭來做人,我怕一旦离開它,我的頭又會垂下來。
  自由職業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著自由浮動起來,我怕吃不消。
  這一年來我了解到錢的重要,有錢,就可以將生活帶入更舒适的境界。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質卻是實實在在的。
  “你現在賺多少,區區四五千元?”老張問。
  “加了薪水,”我抗議,“接近六千。”
  “我若保證你每月還有這個收入呢?”
  我不響。
  “你不信。”他歎口气,“籠中鳥即使釋放也忘記飛翔術。”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無挂念,也罷,出來拼一拼,也許是生命中另一個轉折點。
  “我想一想。”
  “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絕對有天才,我沒有必要恭維你,要助手,隨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個落魄的人都自稱藝術家。”
  我并沒有為這件事去請教唐晶,不是過了河就拆橋,我也到自己作抉擇的時候了。
  我同他說:“得。”
  子群在當日晚上約我吃飯。
  她要我出來見見她的洋老頭。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沒事做,便答應与他們吃西餐,我沒有膽子同他們上中菜館,怕子群會以蘇絲黃姿態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靈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說笨還真笨,她失望地說,“不如到天香樓去,齋菜上市了,好吃齋菜云吞。”
  “不,要不吃法國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經過那次事,對我是很遷就,去訂好位子。
  輪到我內疚。人各有志,她又沒逼我同外國人好,我何苦為這件事瞧不起她。
  當夜赴宴,我臉色稍霽。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說得一口廣州話,普通的交際應酬毫無問題,几句俗語運用恰當,把我引得笑出來。
  他有五十歲了,頭發斑白、身体臃腫,不過對子群很体貼,這种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來。
  一樣是外國人,這一個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語。
  終于他們提到婚事。
  “——已經注冊了,下個月中行禮。”子群說。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歡喜,也沒有什么不愉快,她在敘述一件事實,像“星期六上午到會議室開會”一般。
  老頭有點興奮,“婚后我們到達凡郡蜜月旅行,維朗尼嘉說,待我退休時,陪我一起去英國落籍。”口气中一點遺憾也沒有了。
  我長長歎口气。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頭。什么地方都會撞見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鐘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簡直有緣,處處都碰頭。
  我毫無表情,他則活潑得很。“咦,”他說,“那個惡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們在商量正經事?好,一會儿我再過來。”他總算識相,走到一邊去。
  子群對她未婚夫說:“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頭存心捧我:“卻艷若桃李。”
  我?艷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總算得到一個歸宿。
  對我來說,如此歸宿不如不要——呵,我不應大言不慚,怀著妒忌的心,歸宿對我來說,已是下輩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談:“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慮結婚。”
  我淡淡應:“呵。”
  “唐晶与一個年輕律師走得很密,你知道嗎?”子群閒閒說起。
  “什么”這真是大新聞,“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事情有多久?”我跳起來,聲音都顫動。
  子群愕然,“她沒与你說起,你們不是几乎天天見面?”
  我強笑道:“提是略略提過,我以為是普通朋友。”
  “据說已經同居了。有人看見他倆每早到文華吃早餐。”
  我更加震惊,已到這种地步。
  她竟一字不与我透露,將我瞞在鼓中。好家伙,這樣是待朋友之道嗎?
  “他叫……對,叫莫家謙。”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澀的泡泡。
  “人品不錯,”子群笑,“不是到處約女人那种男生,至少,他從未約會過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托著頭呆想半晌。
  子群在這時略有喜气,“今年倒是很多陳年舊貨都得到婚嫁的机會,不說笑,姐,很快就要輪到你。”
  我站起來,“我有點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時的睡眠,”我將面具一把撕將下來,“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門外細雨霏霏,我站著等計程車。朋友?我冷笑,這也叫朋友。
  已進展到同居了還不与我說一聲,難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几乎要提早一個月預約。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過數次,終于沒出聲,把這個秘密守得牢實。
  我心酸地想:其實我又何嘗是個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轉頭,可林鐘斯站在我身邊。
  我苦澀地反問:“為什么不,車子在哪里?”
  “隔壁街。”他說,“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不是与你朋友說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
  “我的脾气非常不好。”我頹然說。
  “据說在公司里你情緒一向很穩定。”
  “那是因為我密密換面具之故。”
  “我不相信。”他對我笑。
  “不相信?”
  “你真面目如何?”
  “我天生一張白板面孔,沒有五官。”
  他看我,一邊搖頭一邊笑。
  他找到車子,開門讓我先上。我說出地址。
  “布朗待你可好?”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這种小人,在你面前說他是非,他能夠在公司呆那么久,總有他的道理,況且我已打算辭職。”
  “辭職?”他愕然,“為什么?沒有人在這個關頭辭職,我們正要升你。”
  我微笑,是剛才那一剎那決定的。
  “喂,千万不要沖動,考慮清楚再說。”他嚷,“有委屈同我說。”
  車子到家,我說:“謝謝你,再見。”
  “明天吃午飯好不好?”
  “我不与外國人一起走。”
  “為什么?”
  “不為什么,一种習慣,對不起。”我開車門。
  一整夜我都想致電唐晶:怎么?以輕描淡寫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贊成同居嗎?
  那個男人叫莫家謙。
  第二天我又在報攤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他成了大明星。
  我皺皺眉頭,以厭惡兼夾好奇的心情買了那本周刊,同其他市民的心態一樣。
  史涓生一副蠢相,眼睛有點睜不開來的樣子,辜玲玲照例咧著嘴,像獵頭族族長与他的戰利品合照。
  我很替涓生累。
  子群說得對,這么多月下貨都尋到買主,可賀可喜,我沒有什么感覺,如果有記者訪問我,我只會說:史醫生那領花的顏色太恐怖,綠油油的。
  結罷結罷,隨他們高興。
  我呈上辭職信。
  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立刻批准,我也不期望他說出什么難分難舍的話來,各得其所。
  同事知道我辭職,紛紛前來問長道短,忽然之間把我當作朋友,消除敵意,其實我又何嘗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土生土養,老于斯死于斯,而我,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過路人,難為他們在過去一年如臨大敵似地對付我。
  我歎口气,為什么視我為异形?就因為我嫁過西醫?遲入行?抑或平時尚有不周之處?
  待我要走,大家紛紛露出真情,蛋糕茶點不停地送將上來,連布朗也和顏悅色,稿子也不改得那么一塌糊涂。
  每日下班,我往老張處搓泥,穿著工作服,縛著圍身,滿手泥漿。
  我學會抽煙。
  老張跟我說:“子君,你簡直是一個藝術家,埋沒天才若干年。”
  商戶指明要些什么,有圖樣規定,釉彩顏料都一一指明,美這种行貨曰藝術,那是我師傅張允信過人之處,我覺得別扭。
  小息時我將泥捏成小小人形,單在面孔著色,將它們化妝成小丑。
  “咦,童心大發?”
  “不,學做女媧。”
  我細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畫上大眼、眼淚和扁扁的小嘴。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會愛上你。”老張溫柔地說。
  “你愛我嗎?”
  “我愛你如姊妹。”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相信。
  “你的丈夫呢?你有沒有丈夫?”
  “我有丈夫,我女儿并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他呢?”
  “与他新歡在一起。”我無動于衷,“衣服不必著色了吧?”我問道。
  “身体任由它鐵銹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張說,“他怎么會舍你取他人的呢?”
  “人各有志。”我說,“你喜歡無錫大阿福泥人嗎?”
  “現在流行得很。”
  “我不喜歡,太土了,土工藝品有很多要經過改良,否則單是‘可愛好玩’,沒太大价值。”
  “他為什么同你离婚?”
  “他說他不再愛我。”我將小丑送入烤爐。
  “莫名其妙的男人,別難過,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這么想,老張,謝謝你。”
  布朗忽然召見我。
  真威風,要是尚未辭工,准得緊張得一輪心跳,現在我態度服從,不過是禮貌。
  我几乎馬上明白,可林鐘斯在他身邊。
  我坐下。
  鐘斯開始与布朗自相殘殺。
  鐘斯問:“為什么子君遞辭職信時你立刻批准?我對這件事一點消息都沒有?”
  布朗反駁,“她只是低級職員——”
  “我們開始的時候都是低級職員,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勵提拔,公司擴張得那么厲害,与其聘請新手,不如挽留舊人。”
  “可是她去意已決。”布朗漲紅臉,“信是她自己遞進來的。”
  “你于是很愉快地批准?”
  “是。”布朗站起來,“工作人員上工辭工,是极普通的事。”
  “是嗎?”鐘斯看著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調到總公司宣傳組來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額角露出青筋,我看著實在不忍。
  我說:“鐘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說得對,像我這种‘人才’,車載斗量,公司里擠得猶如恒河沙數,實在不勞挽留,”我站起來,“我去心已決,不必多言,這件事与布朗先生完全沒有任何關系。”我如背書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胜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著良心,“是我自己要轉變環境,一切与他人無關。”
  這一下子輪到鐘斯下不了台,我并不想看這場好戲,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對我發生興趣,要討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妞,會對這類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著史涓生那么久,坐過平治,穿過貂皮,不勞而獲十多年,對于鐘斯提供的這類芝麻綠豆好處,瞧也不要瞧,他搞錯對象了。
  我同女書記露斯說:“我請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張的大本營,又開始做小丑。
  我仿佛把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發泄在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張的家當自己的家了。
  老張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气,電話都不听。
  但唐晶到底還是自己找上門來。
  她一開口便惡人先告狀:“你与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見,史涓生要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篤定,听說還辭職,這許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擔起?不得了,你本事益發高強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問一句:“關你什么事?”
  她一呆,顯然就在那一剎那,我倆三十年來的友誼船就触礁沉沒。
  她還努力著,“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是嗎?所以我跟老張同居都得告訴你?”我冷冷地問。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問。
  “你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干、博學,對我,你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你就以為提攜我,你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儼如做著小型上帝,你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舍,我不要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气得說不出話來,只從牙縫中拼出几個字:“你這個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個小女人。我几時有否認過?誰封過我做女強人?虧她有膽子事事來追查我,我剪個指甲都得向她報告?而她卻鬼鬼祟祟地什么都不同我說。
  我气鼓鼓地往床邊一坐。
  ——且慢。
  我是怎么了?我瘋了嗎?
  我吃醋?誰的醋?莫家謙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記得這么牢干什么?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誰還不記得,我是要獨自霸占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惊惶失惜。十多年來,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隨傳隨到,這一年來,她簡直与我形影不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侶,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將漸漸失去她,感情上的打擊令我失措,許多母親不愿儿女成婚也是因為怕失去他們的愛。
  我怵然而惊,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誼毀于一旦,我不能蒙受這种損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我披上外套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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