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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唐晶家按鈴,她小小的公寓內傳出音樂聲,仿佛在開派對,我急得頓足。
  門開了,唐晶見是我,非常詫异,臉色在一剎那恢复正常。
  我囁嚅問:“有客人嗎?”
  “有一個很特別的客人,”她很平靜地說,“我來介紹。”她引我入室。
  小客廳坐著一個男人,粗眉大眼,約三十七八年紀,我便知道這就是莫家謙。他并不英俊,但看上去無限熨貼舒服,他見到我馬上站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說。
  我与他握手。
  一肚子的話,因有他在,沒一句說得出口。
  也難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气,“子君,喝什么?有‘皇家敬禮’威士忌。”
  “熱牛乳。”我說。
  唐晶一下子將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個玻璃心肝人.我這般气急敗坏半夜赶上門來,她應知我有侮意,無奈夾著個重要的外人,有話說不得。
  這時候我才听得音樂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這么殺雞殺鴨的調調,自然而然皺上眉頭。
  我細細打量莫家謙,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頭,結果只覺得他無懈可擊。
  莫家謙的西裝半新不舊,腕表毫不夸耀,鞋子洁淨光亮,領帶半松,襯衫顏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條黑色鱷魚皮帶,渾身沒有刺目的配件,隨手拈來,益見大家風范。
  我立刻有种打敗仗的感覺,像這樣的男人,又未婚,本港還剩多少名?
  難得的是他眉宇間有一股剛毅的气,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細說。
  一對壁人。
  唐晶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与這樣的人結婚生子也是應該的。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高漲,充滿眼眶,轉來轉去,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讓它流下來。
  唐晶微笑地問我:“覺得他怎么樣?”
  “很好。”我拼命點頭。
  唐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點,相士說鼻孔大的人會花錢。”
  “啊。”
  “莫家謙一只鼻孔叫關那利斯,另一只叫史特拉底華斯。”
  “什么?”我沒听懂。
  莫家謙卻已哈哈笑起來。
  我有种坐不住的感覺,他倆之間的笑話,他們之間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誼有什么用?我慨歎,立刻貶為陌路人。
  女人与女人的友誼管個屁用,看看他們兩個如膠似漆的樣子,我与涓生結婚十多年,從來沒有這般喜形于色,心滿意足的情態。
  我說:“我……告辭了。”
  唐晶并沒有挽留我。
  我在門口跟她說:“我是來道歉的。”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記在心上。”她不經意地說。
  “你原諒我嗎?”我老土地問。
  她很詫异,“我們以后別提這件事好不好?”
  她不再罵我諷刺我。
  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將我們這一段親密的感情結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
  我無法力挽狂瀾。呆了一會儿我說:“是我不好。”
  多說下去更加畫蛇添足,我轉身走。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是一個軟弱的人,背后總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后呢?
  我看看自己的雙腿,真的該自立門戶。
  我問張允信:“什么叫做關那里斯?史特拉底華利斯?”
  “啊。兩個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紀制小提琴大師,這些古董琴音聲美麗,售价昂貴,有專人搜集。”
  哼!原來如此,大概莫家謙也想染指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說他鼻孔大,會花錢。
  兩個人一鼻孔出气。
  鐘斯挽留我沒有成功,對一個不等錢用的女人來說,工作的榮耀不值一文。但是在談話當中,我發現他人性有趣的一面。
  “你面色很難看,像個失戀的人。”
  “是嗎?”
  “你那女朋友呢?”
  “她打算結婚,我們疏遠了。”
  “難怪!听說你們這類人不易找對象。”他當正我与唐晶是同性戀。
  “可不是,”我微笑,“她又那么美麗多姿。”
  “愛,”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來,“兩個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因為市面上沒有好男人之故。”我埋怨。
  他心痒難搔,“怎么會沒有好男人?”
  “你算是好男人嗎?”我問。
  “我也是有正當職業的。”
  “但不是結婚的對象。”我說漏嘴。
  “你們兩個女人也不能結婚生子呀,于事無補。”
  我感喟地說:“只有女人才曉得女人的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好奇得臉都漲紅,“听說你們有個會是不是?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荐介紹,是不是?”
  “是,我是主席。”我笑。
  “子君,老實點。”
  “你專門往歧途上想,怎能怪我不老實?”
  “你不肯透露秘密就算了。”他有他的天真。
  等我回到張允信處做陶瓷時,我問他:“你們這种人,是否有個會,互相推荐介紹?”
  “你說什么?”張允信像見到毒蛇似,眼如銅鈴。
  “我問,你們同性戀的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扼死你,誰告訴你我是同性戀?”他尖叫,“子君,我扼死你。”
  我很鎮靜地看著他:“只有女人才扼死人,男人通常只揍死人。”
  他轉過頭去,不回答我。
  看得出气是漸漸平了。
  我問:“為什么不承認?又不犯罪。”
  他說:“不知道,有种本能的心虛。”
  “對不起”我洗手,“我太魯莽。”
  “你好奇心太強,這樣會令你失去朋友。”
  我苦笑,“我已經為此失去一個好友。”
  他說:“明天華特格爾造幣厂的人會來探訪我們。”
  “干什么?”我也樂得換個題材說別的。
  “推銷生意。”
  “造幣厂?”
  “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一套套,分開每個月發售一件,以便一般人可以負擔得起,很管用。”
  對,我也看過報上廣告,什么一套十二節令的花杯之類。
  “你倒是神通廣大,”我說,“聯絡到他們。”
  張允信洋洋得意,“誰敢說我不是一個好的生意人。”
  “會不會撇下我?”我問。
  “你放心,子君,若有可能,我會娶你。在我眼中,你是唯一可愛的女人。”
  “受寵若惊。”我笑。
  華氏的大堆人馬大駕光臨的時候,師傅令我侍候在側。
  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鷹般的目光挑剔我們的制成品,言語上沒有禮貌之處,但態度很分明地表明當它們是爛缸瓦。
  我卻幸災樂禍,活該。
  張允信一遇到真識貨的人便出洋相。
  雖然華氏出品也屬擺設品,但到底認真精致一些。
  他們一行來了兩男兩女,一對年輕,另一對白發蕭蕭,張允信一掃藝術家的疲憊,殷勤侍候。
  終于那位老先生開口,“謝謝你,張先生,謝謝你招待我們來參觀。”
  看樣子這就是退堂鼓,他們不打算再看下去。
  張允信的臉轉為蒼白。
  “慢著,”老太太忽然說,“這是什么?”
  她俯下身子,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制成品,仿佛它有生命似的。
  我探身子過去看看,“呵,那些小丑。”我十分訝异。
  自烤箱取出,我就順手一排地擱在窗台上。
  老太太招呼同伴,“快來看,真是奇跡。”
  另外三位也連忙紛紛拾起那十多只人形觀看。
  老先生滿臉笑容地轉過頭來,“張先生,這也是你的作品?”
  老張急急說:“是是。”
  我白他一眼,豈有此理。
  他連忙改口,“這是‘我們’的作品,我与我徒弟。”
  我搶著說:“拍檔。”有机會要立刻抓緊。
  “是,”老張恨恨地說,“我与她拍檔。”
  老先生說:“很美,可惜沒有系統。”
  我連忙說:“可以策划一下,如果外型适用就可以改良,是不是?”
  老太太坐下來,其余三人也跟著坐。
  我興奮得冒泡,連忙去擠在老太太身邊。
  老張雙眼狀若噴火,又無可奈何。
  年輕的先生說:“人形的面孔表情尚可改善。”
  “是,是。”我說。
  “一共六款也夠了。”老先生說,“服飾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宮廷小丑而定。”
  年輕小姐道:“這個尺寸恰恰好,可愛得很。”
  老先生說:“你們先做一套六個樣板來看看。”
  “是,是。”老張搶答。
  老先生對同伴說:“今天大有收獲。”
  我說:“一個星期后,我們可以交板。”
  “好,我叫本地代理同你們聯絡。”
  我倆恭送他們至門口,關上門!
  老張与我先是歡呼一聲:“呵哩!”
  然后我罵他:“不要臉,這小丑是你做的嗎?”
  “賤人,”他也回罵,“過橋抽板,教會徒弟,沒有師傅,虧我將你一手提拔。”
  “所以才叫你做拍檔,不然干嗎給你這么好的机會?”我得意洋洋。
  “子君,如今我認識你真面目,實在你跟其他女人沒有什么兩樣。”他說,“天下最毒婦人心。”
  “我沒說過我有异于其他女人。”
  “‘是是是是是’,見到大老板頂會拍馬屁。”他斜眼看我。
  “識時務者為俊杰。”做了一年多事,什么不學會?“喂,拍檔,這一套東西能給我們帶來什么?”
  “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權生產起來,徒弟,咱們三年內的生活就不必擔心了。”老張說。
  “真的?”我怔怔地吐舌頭。
  “可是有許多技巧方面的事情,你沒有我可不行啊。”
  “這我知道。哎,拍檔,如此說來,咱們不是要走運了嗎?”
  他也承認:“看樣子是有希望走運。”
  運气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我与允信几乎沒做得頭發發白,連夜找資料赶出圖樣草稿,先給華特格爾厂本港代理送去了,然后開始制造模坯,纖細部分用手工補足,做得眼睛發酸,嘴巴發澀。
  老張罵:“當初為何不做大一點?自討苦吃。”
  我歎曰:“當時手上只剩那么一點點泥,胡亂捏著,誰會得知道無心插柳柳成蔭?”
  大功告成那夜,我筋疲力盡,一條腰像直不起來。
  我跟老張說:“如果華氏不要我們這套人形,我改行賣花生。”
  “你改行?你入行有多久?”
  我也承認他說得有理,有許多技術上的問題,沒有老張根本行不通,他是專家,我要學的地方多得很呢。
  我們把貨交上去的那一個下午,也就是子群舉行婚禮的一天。
  我去觀禮。
  下雨,客人都打著傘,濡涅的地上一個個汽油虹彩。
  我穿著新買的一套白色洋裝。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覺,一种浪費,豪華的奢侈,犧牲得起,有何相干。
  (史涓生与我提出离异的時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子群打扮得很漂亮,柔軟的白色短紗裙,小小紗帽,白手套,面孔經過濃妝,顯得特別整齊。
  可惜下雨,雨中新娘特別浪漫,在一地花碎葉子下我們站在一起拍照。
  史涓生在這個時候赶到,難為他這么周到,其實子群不過是他的姻親,他与我的婚姻斷開,就不必再盡親戚之禮,我不知他來干什么。
  拍完照,新人乘坐花車离開。
  史涓生把雙手插在褲袋中,向我走來。
  “……很漂亮。”他說。
  我以為他說子群,“新娘子都是漂亮的。”
  誰知他道:“不,我是說你。”
  我頓時一呆,“我?”
  “是的。”
  我略帶諷刺地說:“太客气了。”
  离婚后,他直接間接地,不止一次稱贊我美麗。
  他問:“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看看腕表,點頭。
  “去山頂的咖啡廳?”他又問。
  “不。”我馬上回絕。
  那處那么美,不是跟前夫去的地方,跟前夫談判說話,隨便在市中借個地方落腳便可,何必浪費時間上山頂?破坏那里的情調。
  我說:“就附近坐坐好了。”
  他失望,“你以前一直喜歡那里。”
  “以前我瞎浪漫。”我一筆帶過。
  以前?以前怎么同?真虧他今日還提出來。
  我們在小西餐館坐下,叫了飲料。
  “子群結婚你送什么?”他問。
  “千元禮券一張。”
  “咦,你以前不是專門愛花時間挑精致的禮物嗎?”
  我不耐煩,以前是以前。
  “我送一套銀器。”他略為不安。
  “何必破費?”我客套。
  “她丈夫紅光滿面,得意得很。”涓生又說。
  “當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說,“其實子群只是運气不好,很多時別的女人順利的事,她就卡在那個關口過不去。”
  “現在好了。”
  “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這樣跟著老頭子一走了之,省卻不少麻煩,到外國去過其与世無爭的生活,多棒。”
  “你母親怎么沒來?”
  “不知道,大約是覺得沒面子。”母親最要面子。
  賓客中許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藍色眼蓋,大抵是公關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紛紛与新娘子香面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約三十年前吧,父親帶我參加西式婚禮,吃奶茶時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擱碟子上,大大的出過洋相。至今難忘。
  后來做了母親,便把安儿帶出來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這里,我莞爾。
  “你許久沒來看平儿。”涓生說。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儿也并不想念我。”
  “忙什么?”他忍不住問:“連安儿也說你好久沒一封信。”
  我說:“我接下一點私人生意,与朋友合伙。”
  “你倒很有辦法。”他怀疑地說。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沒想到你有這么能干。”
  “逼上梁山。”我說。
  “我快要結婚。”他低下頭。
  “你說過。”
  “子君,如果我回頭,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開他的手,“你在說什么?”我皺上眉頭,“咱們早已簽字离婚,你少瘋瘋癲癲的。”
  涓生喃喃地說:“是,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夠伶俐活潑,卻不知是因為家庭的緣故,關在屋子里久了,人自然呆起來……离婚之后,你竟成為一個這樣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應得的懲罰。”
  听了這話,我心中一點喜悅也無,我只是婉轉与客气地說:“也難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愛。”
  這一年來在外頭混,悟得個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塊地毯不可,否則總有人來替天行道,挫你的銳气,与其待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總之將本身毀謗得一文不值,別人的气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沒想到平時來慣這一招,太過得心應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時候,也用將出來,一時間對自己的圓滑不知是悲是喜。一個人吃得虧來就會學乖,想到那時做史涓生太太,什么都不必動手,只在廳堂間踱來踱去,晚上陪他去應酬吃飯,也不覺有什么歡喜,現在想起來,那种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動了,求我复合,我又為什么一口拒絕?真的那么留戀外頭的自由,不不,實在每個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只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史涓生覺得我笨,身邊立刻換新人,史涓生覺得我有藥可救,我又爬回他身邊。
  我做不到。
  一年多來我見識与生活都增廣,又能賺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頭,這一仗打到最后,原來胜利者是我,我戰胜環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卻無半絲歡喜。
  我說:“涓生,我由衷祝你与辜玲玲愉快,她是一個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補充你的弱點,你們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語。
  我站起來走。
  心中一點牽挂都沒有,宇宙那么大,天空那么寬,我的前途那么好,但我一點也不快樂。
  因我心中滄桑。
  我与老張的心血結晶并沒有打回票。
  我倆得到一紙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稅,我与老張悲喜交集,發愣了半天,收入并不夸張,但至少在這一兩年內,我們不愁開銷,藝術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華特格爾造幣厂的照顧使我們胜過許多人。
  我們是心滿意足了。
  正如老張所說:“雖不能買勞斯萊斯,日本小房車已不成問題。”
  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离開家庭往外闖,居然這般有眉目,連我自己都吃惊。
  老張聳肩說:“有些人交老運。”
  刻是刻薄點,未嘗不是事實。
  說也希奇,替華特格爾造幣厂代理全盤宣傳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對的,我又有机會見到可林鐘斯。
  而真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好處,尤其是當那個人不再是上司的時候,這個年紀輕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細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談公事的時候,他亦同我眉來眼去,表示“咱們有緣份,你躲不過我。”
  張允信不喜交際應酬,但凡有宣傳事宜會議,就把我推到前線去犧牲掉,他躲在家中幫我解決“技巧”的問題。
  我沒有搬家,老張倒搬了,開車子要足足一個半小時才能到他那儿,一所半新不舊的鄉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數棵影樹,兩張寬大的繩床,羡煞旁人,對牢的風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時候波光灩灩,躺在繩床上有如再世為人,再也不想起來,干脆樂死算了。
  我曾把平儿接到這所鄉下房子來玩耍,他很喜歡,在空地上放其遙控模型車子。
  休息的時候他忽然問:“老張是你的男朋友嗎?”
  我愕然。
  沒想到毫無心机的平儿也會問這种問題。
  他側著頭,眯著眼,正在啜喝一罐可樂,寂靜的陽光下,我凝視他可愛的臉,我的儿,我心說:這孩子是我的寶貝心肝,但他長大,漸漸怀疑母親,恐怕离母親而去的日子也不遠了吧。
  我答:“不,他是媽媽生意上的合伙人,不是男朋友。”
  平儿將吸管啜得“嘶嘶”響,仿佛不大相信。
  “奶奶說你會很快結婚。”他說道。
  我詫异,“奶奶真的那么說?”比我想象中更開通。如今時道是不同了。
  “爸爸要結婚,你也會結婚。”他說。
  “不,媽媽暫時還沒有結婚的對象。”
  平儿說:“如果你嫁給外國人,我不會說英文,就不能夠同他說話。”
  我益發納悶,“誰說我嫁外國人?”
  “爸爸說看見你同金發的外國人在一起。”
  “沒這种事。”我堅決否認。
  平儿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一溜,吸完可樂,將罐子遠遠地拋擲出去,“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我問平儿:“最近做些什么?”
  “上學放學,”他像個大人似,口气中有無限遺憾,“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做功課上面,奶奶只准我看半小時卡通,‘電子机械人’,很精彩。”
  我問:“周末呢?”
  “爸爸來探訪我們。”
  “那很好呀。”
  “可是媽媽你不再与我同住。”平儿說。
  我十分激動,“你想念媽媽?”
  “自然,起床后不再可以玩一陣然后上學。”他恍若有失。
  我問:“你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
  “當然記得,后來你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顧我。”
  “奶奶待你不錯。”
  “我真心覺得奶奶對我好。”
  我微笑,真心,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与假意,很想沖動地把他一把擁在怀里,但畢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猶豫,便失去机會。
  他說:“媽媽,請不要結婚。”
  “為什么?”
  “媽媽一結婚,我想見媽媽,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說,“媽媽不結婚。”我樂意慷慨,還有什么結婚的机會?
  我与平儿的約會,由每星期三次減為兩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儿主動提出,然后我拋下一切去赴約。
  老張說:“你愛那孩子是不是?”
  我點點頭。
  “那洋人有沒有机會?”
  “沒有。”
  “但是他為我們作的廣告計划卻一流,你真有辦法。”
  “他要討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討好,卻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結婚,就該到外頭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么可能性,你總得調查一下。”
  “我不想再結婚。女人結婚超過十年就變得蠢相。笨過一次還不夠?剛脫离苦海。”這是實話。
  “你應當感激上帝對你的恩寵,使你再世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個,通常一般女人遇到這种情形,尸骨無存。
  “你那美麗的女儿呢,如果我是波蘭斯基,便等她長大,拍攝愛情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惊。
  “等她宣布有男朋友的時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頭發,只怕一夜白頭。
  “子君,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別擔心,美人老了,還是美人。此刻你比起當初那個失婚而來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婦強了百倍,短短年余間你就站起來了。”
  我歎口气。
  “三十五歲。”我說,“老張,你以為我能活多久?”
  “七十歲,七十歲什么都足夠。再貪的人也不能說七十歲不是長壽。”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張,我的前半生已經過去了。”
  老張默默。
  我憤慨地說:“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數十個中國字速記:結婚生子,遭夫遺棄,然后苦苦掙扎為生。”
  “憤怒的中年。”老張說。
  “哀樂中年。”我說。
  我們大笑。
  “你還沒有原諒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無意故作大方,但實在想念她,過了几天,特地攜著禮物上門。
  時間是約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卻亂成一片。
  我問:“裝修?”
  “不,搬家。”
  “喲,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說,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覺得事情過于巧合,不相信我,索性請你來目睹。”
  “是要結婚了?”我問。
  唐晶飛紅雙頰,“是。”
  “搬到哪儿?”
  “搬去与他父母住,然后等證件出來,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靂。
  “是的。”
  “到澳洲去干什么?”
  “做家庭主婦,”她一邊說一邊忙著指導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來,”她說,“坐下來慢慢說,那邊有他們打點。”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遠簡單而肯定,我震惊于唐晶要离我而去,忽然傷心欲絕,怔怔地看著她。
  “你怎么了,應替我高興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淚來,只會哭不會說。
  “這女人可不是神經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結婚,她還沒有這么傷心呢。”
  “別再打趣我。”我說。
  她深深歎口气,“子君,你的毛病是永遠少不了一個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現在我要走,你同樣的傷心。子君,你凡事也分個輕重,這樣一貫地天真,叫人如何适應?”
  我擦干眼淚,抬起頭來,強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并不需要我們,你看你現在多獨立,你要不斷地告訴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們。”
  我說:“你不會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情,最好咱們都生生世世的陪著你,永遠不要离開你。”
  “是,我怕轉變,即使是變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說,“難道我不應當害怕?多少個夜晚,我惡夢惊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淚淌下來,“什么時候,感情丰富,記念故人也算是錯?也許我永遠不會活得似一個瀟洒的机械人,我沒有這种天分。”
  唐晶眼睛看著遠處,“那不外是因為生活并沒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為机械人。”她輕輕說,“子君,我們就要分手,可否談些別的?你為什么不問我,我是否快樂?”
  我本然問:“你快樂嗎,唐晶?”
  忽然她轉過臉,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惻然,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見。
  有人闖進門來,是莫家謙,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飛揚地笑問:“怎么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說体己話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現時的身份是莫家謙太太,耳朵專門听他的說話,心專門為他而跳,每一個呼吸為他而做,旁人還能分到什么?
  “祝你們永遠幸福。”我老土地說。
  莫家謙說:“謝謝你。”
  我原以為即使唐晶与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來与我訴說衷情,沒想到這樣便緣份已盡。
  “路過澳洲來探訪我們。”唐晶說,“我會寫信給你。”
  就這樣。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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