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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張允信說:“你也太孩子气。”
  我自己也覺得。
  “人口流動性大,誰也陪不了你一輩子,趁早培養個人興趣,老了可以插花釣魚。”
  我呆呆的,一時還未复元。
  “別太難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身為女人,為另外一個女人如此傷心?沒人同情你。”
  我不響。
  “你受夠了?是不是?每個人都离你而去。”他微笑,“寶貝,相信我,現實生活最殘酷的一面,你還沒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諷地說。
  “也不必,問唐晶就知道了,你出來泡多久?一年,她出來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嘗遍,你見過什么?給你一根針你都認作棒槌,個把男人對你說過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為算有見識了?”
  “要不要將我賣到人肉市場?”我沒好气。
  “墮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塊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費勁。子君,你試過往上爬嗎?你試試看,子君,你始終運气太好。”
  我頹然,“好好,我沒有机會上演塊肉余生。”
  也許唐晶看穿這世上一切,索性到异鄉的小鎮去終其余生,倒也是脫离紅塵的捷徑。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這些女人都走光了,單我一個活著,再風光又有什么益處,我給誰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來徒手搏擊,我什么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后知后覺。
  “有我,”張允信拍拍胸口,“我總是你忠實的拍檔。”
  最近做小丑做得門透,簡直想推開窗戶,對著窗外大叫,用拳擊胸,發出泰山般的呼聲。
  不知道為什么,每當倦极愁极累极的時候,我便想坐下來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時候一放聲哭總有人來搭救,現在哭完了擦干眼淚收拾殘局的總還是自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直到最后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為赶功夫的緣故,雙手長期与濕泥接触,漸漸形成种皮膚病。
  我的手指頭老退皮,吃藥打針都看不好,我便躁。
  張允信旁觀者清,問我:“怎么?是陰陽不調呢,抑或小姐脾气又犯,打算不干?”
  “別這樣說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從唐晶离開以后,就不好過。
  我憤然道:“這樣無窮無盡做下去無了期,怎么辦?”
  “有人寫作二十周年紀念,你不知道嗎?”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藝術家脾气。”他冷笑。
  我輕易不敢得罪他,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個朋友。
  這一段日子過得特別蒼白。
  可林鐘斯說:“活該,我知你閒得慌,偏又這么多挑剔,怎么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為著她結婚去了,要這樣說也可以,我确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誘,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訴伸訴。漸漸也開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話,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撈便宜,就熱心得很,反正不是認真的,洋人看得開。
  漸漸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愛選洋人,而是中國人沒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點沒將她的風流韻事編了一首歌來唱,多么累。
  這就是個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終于与辜玲玲結婚了。
  是母親來通知我的。
  “……他們的意思是,想讓平儿做花童,怕你不答應……”母親許久沒跟我通消息,她的聲音似蒙著一層蜡,听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卻透著股實實在在的煩膩,仿佛很不屑做這中間人。我當時在做泥人,電話用下巴夾著,正在試抹雙手,一听她那么說,電話筒就變得像鉛塊般重。
  “不可以,”我說,“我不答應。”
  “你同他們說去。”母親說,“我不做此類魯仲連。”
  “好。”我說,“我自己同史涓生說。”
  前夫,前夫生的儿女,前夫現任妻子,他現任妻子与她前夫,他們的孩子,將來尚有我前夫与他現任妻子所生的儿女,可能更有我与我現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更复雜的事?這种人際關系簡直要編號碼入檔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說:“這些事与孩子們無關,不要讓孩子牽涉在內。”
  涓生說:“可是如果讓平儿參与,他會比較有親切感。”
  “什么親切感?”我問,“對父親的婚禮有親切感?我是個土包子,我辦不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膽子叫平儿任花童,你當心點。”
  “好好好,何必這樣強硬?”他憤然。
  “你們兩個人為什么不可以到外國去結婚?現在正流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覺,冒充頭一次,將以往的事一筆勾銷,假裝是撩會的錯:當時年幼無知,行差踏錯,為什么不呢?”
  “子君,你一張嘴真厲害,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圓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為,控制一下,連平儿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過是業務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噴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儿子帶進這种漩渦。”
  涓生長長歎口气,他握搔頭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個人舊垮垮的,一點新意也無,頭發很膩,衣服很花,看得出領帶是刻意配襯的,但配得太著痕跡。是他新情人的品味吧。
  涓生在這一兩年間忽然胖了,許是業務上軌道,再也沒有什么要擔心的,每日依挂號次序替病人把脈看喉嚨,開出同樣的方子,不外是傷風喉嚨痛,每位七十元。他為什么不胖?坐在那里收錢,以往寒窗十載全屬前塵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遠。
  每次見他,總是万分不情愿,見到他,又沒有什么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話題,一旦把真正題目交待完畢,兩個人就干坐。
  我忽然發覺史涓生是個非常沉悶的人,比之張允信的詼諧多才,甚至可林鐘斯的死纏爛打,涓生都缺乏生气,我們卻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現在才來追求我,我會不會嫁她?
  許是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樣,永遠沒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誠心誠意了。
  他說:“……總之,子君,你要結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贍養費。”
  “你那筆贍養費,這些日子來未曾漲過一個仙,你可知物价飛漲?”
  “听說你自己賺得到。”
  “靠一雙手,咱們這些手作仔,不提也罷。”每次都是我先提出來,“走吧。”
  “子君,真沒想到你變得如此實事求是,每次我出來見你,都要經過一番吵鬧爭執,但你——”
  “為我吵?”這倒新鮮,“我是被你遺棄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歡,吵什么?”
  “女人。”他又歎一回气。
  俗不可耐,一輩子才認識兩個女人,就作其女性問題專家狀。
  回到家中,我模擬史涓生歎气,并且說:“女人!”俗不可耐,作嘔。
  最恨以有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為榮的男人。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歡的那种男人。為他哭過吵過,現在卻煙消云散。
  每次見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別好。
  以前唐晶告訴我,她最常做的惡夢,是夢見穿著睡衣進入會議室,整個房間坐的都是鐵甲人,說話的腔調完全似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然后就開始用武器攻擊她,將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下。
  多么可怕的夢,既現實又逼真。
  她還算是有資格的,我可沒有那么多机械人要忙著對付。
  張允信不只一次要我去買几件新衣服,“永遠那條破皮褲。”
  其實這條破褲曾經一度值四千五,是被時代周刊譽為高級時裝建筑師之紀亞法蘭可法拉的設計,而且曾經一度是白色的,現在就像我的人,塵滿面,鬢如霜。
  我跑到名店去逛了逛,那里的新女售貨員不再認得我。
  我坦然地四周游覽,覺得再無必要在華服上翻花樣,這時有人把我認了出來。
  “史太太!”
  我轉頭,“咦,姜太太。”
  “好嗎?許久不見,史太太,”她拉住我。
  我笑笑,“莫再叫我史太太,我离婚足有兩年了。”
  “唉呀,我也离婚了。”她眼睛紅紅地說。
  我點點頭。
  “大家都知道我老公外頭有人,就瞞我一個,大家好朋友,也不同我說一聲。”她抱怨。
  我改變話題:“看到什么合适的衣服沒有?”
  “有錢有什么用?抓不住他的人,”姜太太使勁說下去,“你家史醫生——”
  “我過去那邊看看,”我連忙推開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走到毛衣柜去挑選。
  姜太太沒有跟上來,我臨走向她點點頭。
  她的贍養費數目必然比我精彩,她尚有資格逛名店。我雙手空空离開,不想再接触到以前生活的角落。
  可林鐘斯在史涓生結婚那一日指著西報上的啟事跟我說:“瞧,你前夫結婚了。”
  我實在忍不住,“為什么你們什么都知道?到底是誰在做包打听?為何你們對別人的私事這樣有興趣,為啥拿著杯啤酒就開始東家長西家短,怎么有人說就有人听?你們到底有沒有人格?我的私事關你們什么?又犯著你們什么?為什么?”
  他咧齒而笑,“子君,嗨,每個人都离你而去,你的丈夫,你的情人,你的妹妹——”
  “閉嘴!”我大吼。
  他的一雙藍眼充滿笑意,向報上那段啟事瞄瞄,同時呶呶嘴。
  “你還知道些什么?”
  “你很寂寞,我打算乘虛而入。”
  “永無可能。”
  “上周出的廣告看見沒有?喜不喜歡?”
  “誰做的?”
  “布朗那組人。”
  “布朗?”那名字足有三世紀遠。
  “他尚為你生我的气呢,我是沒吃羊肉一身騷。”
  “你們洋人反正是一身騷。”
  “你還能頑抗至几時呢?”
  “至我崩潰時,”我狠狠說,“找布朗也不找你!”
  “你真厲害。”他吐吐舌頭。
  我身邊有點款項,趁著煩悶沒頂,飛赴溫哥華見安儿。
  在長途電話中听到她的歡呼就已經開心。
  她居然來机場接我。
  寬然的笑容,健美的身材,不不,安儿不像我,我從來沒有這么活潑過。她出于我,但事實上她胜于我。
  “倦嗎?”她關心孜孜地問我。
  我點點頭。
  “我替你訂好酒店房間。怎么,媽媽,仍然是一個人?”
  我不響,這小女孩,直情把我當作她的平輩。
  “爸爸都結婚了。”
  “我怎么同他比?”我苦笑。
  “別酸溜溜的,”她笑,“說不定今次旅行有奇遇。”
  “遇到誰?”我也笑。
  “你最喜歡的男人是誰?”
  “月宮寶盒里的瓶中巨魔。”
  安儿一本正經搖搖頭,“他塊頭太大了。”
  我們又笑作一團。
  安儿的學校在市區,我隨即跟她去參觀,舍監很嚴,訪客需要簽到,學生才可以在會客室見朋友。
  住宿生中有許多外國人,香港學生約占三成,其余就是阿拉伯石油國家的子弟。校中設備极好,泳池、球場、運動室,一應具備,完全像一個度假營,分明是特為有錢家庭所設的學校。女孩子念無所謂,男生畢業后卻不保證可以找到間好的大學。
  安儿房中堆滿香港出版的書報雜志,明報周刊、妹妹畫報。
  “哪儿來的?”我皺眉頭。
  “唐人街買的。”
  “太浪費。”我說,“你爹給你許多零用?”
  “許多。”她承認。
  “他對你倒是慷慨得很。”我略略寬心。
  “是呀,他現在的妻子時常同他吵,埋怨他花太多的錢在子女身上,怕寵坏我們。”
  “你被寵坏沒有?”我笑問。
  “當然沒有。”
  “你沒有那么恨你爸了吧。”
  “現在我很會拍他馬屁呢。”安儿眼中閃過一絲狡猾。
  安儿立刻認真地說:“媽媽,我對你是真心的。”
  畢竟還是孩子,我笑。
  我說:“你的唐晶阿姨結婚了。”
  “她?”安儿詫异,“她那么高的眼角,又三十几歲,她嫁誰?”
  “嫁到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連我都不得不如此承認,“她前半生做事業女性,后半生做家庭主婦。”
  “咦,媽媽,跟你剛相反。”
  “但是人家先苦后甜,我是先甘后苦,不一樣。”
  “都一樣。媽,我搬來同你住酒店,咱們慢慢聊。”
  溫哥華是個很沉悶的城市,只有安儿這么年輕的女孩子才會在此生活得津津有味,沒到一個星期,我就想回香港。天天都逛這些地方:歷史博物館、廣闊的公園、洁淨的街道、大百貨公司、緩慢的節奏、枯倉的食物,加在一起使我更加寂寞。
  如果不是怕傷安儿自尊心,我想飛往紐約去結束我這三星期的假期。
  安儿當然開心,一放學便戴上雙護膝在公園踏滾軸溜冰、腳踏車。因為長得好,每個人都樂意對她好,她早已成為這個城市的一份子,我不認為她會再回香港居住。
  外國的中學生根本沒有家課,期中也需要寫報告,都是啟發學生思考的題目,不必死板板的逐個字背出來,學生時期全屬享受,所以年輕人份外活潑自由。
  如果安儿此刻在香港,剛讀中三,恐怕已經八百度近視,三個家庭教師跟著走,每晚做功課至十二點,動不動便開口閉口考試測驗。
  我有點感激史涓生當机立斷,把安儿送出去,致使她心境廣闊,生活健康。所以即使這是個沉悶的假期,我卻過得很平靜。
  看到安儿這么好,我自身的寂寞蒼白算得了什么。
  离婚后兩年的日子開始更加難受。
  以前心中被恨意充塞,做人至少尚有目標,睜大眼睛跳起床便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抱怨命運及撩會。
  如今連恨也不再恨,一片空虛,傍晚只覺三魂渺渺,七魂游蕩,不知何去何從。
  那种恐怖不能以筆墨形容,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做倒也罷了,偏偏又放假,終日把往事取出細細推敲……這种凄清真不是人過的。
  發誓以后再也不要放長假。
  安儿已經有“男朋友”,十四五歲的女孩儿在外國早已追逐者成群,安儿自不例外。
  那個男孩子大她一兩歲,很英俊,家中三代在溫哥華落籍,父親是建筑師,姓關,在當地有點名气,他一共五個兄弟姊妹。
  我第一次見到安儿的男友,不知如何稱呼,后來結結巴巴,跟安儿稱他為“肯尼”,這就是英文名字的好處了,可以沒上沒下亂叫,叔伯侄甥表親都可以叫英文名。
  肯尼臉上長著小包包,上唇角的寒毛有點像小胡鬢,眉目相當清秀,一貫地T恤牛仔褲球鞋,純朴可愛,嘴巴中不斷嚼一种口香糖,完全不會說粵語,行為舉止跟一般洋童一模一樣。
  他拖著安儿到處去,看電影,打彈子。
  我不放心也只得放心。
  兩個孩子在一起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樂趣,他們的青春令我羞煞。
  這是真正自由的一代。
  想到我自己十六七歲的時候,老母忽然踏起勁地管教起子群与我來,出去与同學看場七點半電影總要受她盤問三小時,巴不得那個男生就此娶我為妻,了卻她心中大事,對老母來說,女儿是負擔,除非嫁掉,另當別論。
  在母親心中,我們穿雙高跟鞋就當作淪為坏女人,眼淚鼻涕地攻之擊之,務必把我与子群整得跪地求饒,在她檐下討口飯吃真不容易。也就因這樣,子群才早早搬出來住的。
  子群如今也大好了,有個自己的家……
  不行,這個假再放下去,我几乎要把三歲的往事都扯出來回憶一番。
  假期最后的三天,我反而輕松,因為立刻可以回香港為張允信賣命。我看著自己雙手,手指頭的皮膚病又可以得到机會复發,又能夠希望早上可以多睡數小時,真幸福,我死賤地想:誰需要假期呢。
  關肯尼邀請我到他家后園去燒烤野餐。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得賣安儿的面子答應下來。
  原來關家的大屋在維多利亞,一個仙境般的地方,自溫哥華搭渡輪過去,約莫兩小時。
  后園面海,一張大大繩床,令我思念張允信的家,所不同的關家園子里開滿碗口大的玫瑰花。芬香扑鼻,花瓣如各色絲絨般美艷,我陶醉得很。
  我問肯尼:“令尊令堂呢?”
  肯尼答:“我父親与母親离婚有七年了,他們不同住。”
  “呵。”我還是剛剛曉得,“對不起。”
  “沒關系,父親在洛杉磯開會,”他笑,“一時不回來,今天都是我与安儿的朋友。”
  我更加啼笑皆非,還以為有同年齡的中年人一起聊,誰知闖到儿童樂園來了。
  然而新鮮烤的T骨牛排是這么令人垂涎,我不喝可樂,肯尼居然替我找來礦泉水,我吃得很多,胃部飽漲,心情也跟著滿足。
  孩子們開響了無線電——
  天气這樣好,我到繩床躺下,閉上眼睛。
  “噢噢也也,我愛你在心口難開。明日比今日更多,噢噢,愛你在心口難開。”
  我微笑,愛的泛濫,如果沒有愛,就不再有流行曲。
  有人同我說:“安,移過些。”是個男人。
  他居然伸手在繩床上拍我的屁股。
  我連忙睜大眼睛,想跳起來,但身子陷在繩床內,要掙扎起來談何容易。
  “我不是安。”我連忙解說。
  那男人亦不是那群孩子之一名。
  他看清楚我的面孔,道歉:“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史安儿,長得好像,你是她姐姐?”
  我苦笑,“不,我是她母親。”
  他詫异,打量我一下,改用中文,“對不起,打扰你休息。”
  “沒關系。”我終于自网中站起來。
  這位男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一臉英气,粗眉大眼,眉宇間略見風霜,端正的五官有點像肯尼,我心一動,沖口而出地問:“你莫非就是肯尼的父親?”
  他搖搖頭,“我是他舅舅,敝姓翟。”
  “對不起,我搞錯了。”
  他笑笑。
  翟先生的气質是無懈可擊的。
  气度這樣東西無形無質,最最奇怪,但是一接触就能感染得到,翟先生一抬手一舉足,其間的优雅矜持大方,就給我一种深刻的印象。
  這种印象,我在唐晶的丈夫莫家謙處也曾經得到過。
  翟先生比莫家謙又要冷一點點,然又不拒人千里之外。單憑外型,就能叫人產生仰慕之情,況且居移体、養移气,內涵相信也不會差吧。
  對一個陌生男人我竟評頭品足一番,何來之膽色?由此可知婦女已真的獲得解放。
  我向他報告自己的姓名。
  翟先生并沒有乘机和我攀談,他借故走開,混進入堆去。
  我有陣迷茫。
  如果我是二十五歲就好了。
  不不,如果二十八歲,甚至三十歲都可以。
  我是身家清白……也不應如此想,安儿平儿都是我至寶,沒有什么不清白的。
  雖然有條件的男人多半不會追求一個平凡的中年离婚婦人,但我亦不應對自己的過去抱有歉意。
  過去的事,無論如何已屬過去。
  我呆呆地握著手,看著遠處的海。
  “嗨。”
  我轉頭,“肯尼。”
  他擦擦鼻子,“阿姨,你看上去很寂寞。”坐在我身邊。
  我笑而不語。
  “你仍然年輕,三十余歲算什么呢,”他聳聳肩,“何況你那么漂亮,很多人以為你是安的姐姐。”
  “她們說笑話罷了。”我說。
  “你為什么落落寡歡?”肯尼問道。
  “你不會明白。”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安說這句話是你的口頭禪:你不會明白。年輕年老的都不明白?”
  他們這一代哪里講長幼的規矩,有事便絮絮而談,像平輩一般。
  “我舅舅說:那秀麗的女子,果真是小安的媽媽?”
  我心一動,低下頭,愧意地望自己:頭發隨意編條辮子、白襯衫、黑褲子。哪里會有人欣賞我?
  “阿姨,振作起來。”肯尼說。
  “我很好。”
  “是,不過誰看不出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破碎的心?”
  我訝异,這孩子,越說越有意思了。
  肯尼說:“看看我与小安,我們在一起這么開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難道我們就為此愁眉不展?愛情來了會去,去了再來,何必傷怀。”
  我心一陣溫暖,再微笑。
  肯尼說:“我知道,你心里又在說,你不會明白。”
  過一會儿我問:“你舅舅已婚?”
  “不,王老五,從來沒結過婚。”
  “他多大歲數?”
  “四十。”
  我一怔,“從沒結過婚?”看上去不像四十歲,還要年輕點。
  肯尼晃晃頭,“絕對肯定。”
  “他干什么?”
  “爸爸的合伙人。”
  “建筑師?”
  “對。”
  我又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嗨,”肯尼邊嚼口香糖邊說,“你倆為什么不親近一下?”
  我看看手表,“下午三點,我們要打回程了吧?”
  “回去?我們今天不走,”肯尼說,“沒有人跟你說過嗎?我們一行十四人今夜在這里睡,明天才回溫哥華。”
  我意外,不過這地方這么幽美,就算三天不回去也無所謂。
  “這大屋有七間房間,你可以占一間,余人打地舖睡。”肯尼說。
  “安排得很好。”
  “對,我舅舅,他叫翟有道,他會說廣東話,他在那邊准備風帆,你若想出海,他在那邊等你。”
  這分明是一項邀請。我心活動,一路緩緩跳上喉嚨。
  肯尼說:“你在等什么?”
  “我想一想。”
  肯尼搖搖頭,“小安說得對。”
  “她說什么?”
  “她說:母親是個优柔的老式女人,以為三十六是六十三。”這孩子。
  肯尼聳聳肩,雙手插在口袋中走開。
  翟先生邀請我出海呢。
  如此風和日麗的好机會,為什么不?多久沒見過上條件的男人了。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又沒有非份之想。在布朗、陳總達及可林鐘斯這种男人中周旋過兩年,眼光与志气都淺窄起來,直以為自己是他們的同類,女人原都擅勢利眼,為什么不答應翟的邀請?我正穿著全套運動服、襪子球鞋。
  我鼓起勇气站起來,往后車房走去,那處有一條小小木碼頭,直伸出海去。
  翟有道正在縛風帆,見到我點點頭,非常大方,像是多年玩伴一般,我先放下心來。
  他伸出手接我,我便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強壯且溫暖。
  然后我發覺,我已有多年未曾接触到男人的手了。
  這不是心猿意馬,這是最實在的感歎。
  他并沒有再說什么,一扯起帆,松了錨,船便滑出老遠,我們來到碧海中央,遠處那棟小小的白屋,就像圖畫一般。
  而我們便是畫中人。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長腳,看著藍天白云。做人痛苦多多,所余的歡樂,也不過如此,我真要多多享樂才是。
  翟有道是該項運動的能手,他忙得不亦樂乎,一忽儿把舵,一忽儿轉風向,任得我一個人觀賞風景之余細細打量他。
  他有張极之俊美的面孔,挺直鼻梁,濃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緊,堅強有力的樣子,身材适中,手臂上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的。
  我想:是什么令他一直沒有結婚呢?
  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翟有道終于同我說:“來,你來掌尾舵,別讓它擺動。”
  我說:“我不會。”真無能。
  “太簡單了,我來教你。”他說,“船偏左,你就往右移,船偏右你就把船舵轉向左,這只船全靠風力,沒有引擎。”
  我瞠目,“風向不順怎么辦?”
  “那就永遠回不去了。”他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我不好意思,便閉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很久沒有享受這樣心無旁鶩的樂趣,特別珍惜,帶著慘然的感覺。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划船成直角地橫切過來。
  我來不及轉舵,大聲呼叫:“讓開,讓開!”
  划船上有三個人,向我瞪來,并沒有動手划開。
  我緊張,“要撞船,要撞了!”光會嚷。
  翟有道搶過來將船帆自左邊轉到右邊扣上,風一鼓帆,立即避開划船。
  我松一口气。
  他朝我笑笑,并不多語。
  那日回到岸邊,我已精疲力盡。
  是夜睡得特別香甜。
  玩足半日,我們說話卻不超過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動進廚房替大伙做早餐。
  牛奶、麥片、雞蛋、火腳、吐司、班戟一應具全,忙得不亦樂乎。安儿与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樂了,說以后來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帶著不可。
  翟有道下樓時年輕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殘局,見到他不知怎地,有點心虛,頗手忙腳亂的。
  他微笑說:“伙計,還有早餐嗎?”
  我忙不迭答:“有。”
  “來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鮮的。”我說。
  “你自己吃了沒有?”翟有道說。
  “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我說道。
  “呵,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沒力气。”
  我笑,“那么好,我吃火腳雙蛋。”
  “听他們說,你的手藝還真不坏。”
  我將班戟在平底鍋中翻一個身,烘成金黃色,香气扑鼻,連大瓶糖醬一起奉上。
  “好吃好吃。”他連連贊歎。
  我光會瞪著他,有點詞窮。平時也頗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卻帶點少女情怀,開不了口。
  少女情怀,呵呀呵呀,我自家先面孔紅了,連耳朵都辣辣地燒起來。
  過去的人与事永遠不會回來,在清晨的陽光下,我雖然尚未老,也必須承認自己是一個中年婦人。
  我坐在翟君對面,緩緩吃著早餐,食而不知其味。
  他問我:“你有沒有工作?”
  “有。”我答得飛快,給一口茶嗆住了,狂咳起來。
  完了,什么儀態都宣告完蛋。
  他連忙將紙巾遞給我。
  我說下去,“我与我的師傅合作為華特格爾造幣厂做工藝品。”
  “你是藝術家?”他很歡欣。
  我囁嚅,“不敢當。”
  一時間也不便分辯。但我一定要表示身份:我是個自力更生的職業婦女,我不是坐在家中吃贍養費的蛀米虫。
  我是要努力給他一個好印象呵,為什么?我從來沒有這么在乎過。
  對于其他的男人,他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從來不希罕。
  翟君說:“女人最适合做藝術家,”他笑,“基于藝術實需最穩固的經濟基礎培養,故此男人最好全部當科學家。”
  翟有道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
  “不過做藝術家也是极之艱苦的,不停地練習練習練習。”
  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褪皮部分剛有點痊愈。那時候在老張的工作室每日苦干十二小時,暗無天日,今日听了翟君一席話,不禁感動起來。
  對于老張,我只覺得他夠意思,肯照顧朋友,但對于翟君,我有种唯命是從的感覺。他每句話听在我耳中,都變成金科玉律。
  离婚后我一直最恨人家毫無誠意地問及我的過去。不過對于翟君,我卻想傾訴過往的一切。
  當然我沒有開口,我已經三十多歲,不再是個沖動的孩子。
  他吃完早餐,幫手洗碟子,一邊說:“這种陽光,令白色看起來特別白,黑色看起來特別黑,陽光總是愉快、洁淨的。”
  我訝异于他的敏感,“你許久沒回香港了吧,在那里,火辣的太陽晒足大半年,渾身膩嗒嗒的灰与汗,濕度低得難以呼吸。”
  “我較喜歡香港的大雨。”
  “是的,”我連忙接上去,“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嘩嘩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聲中變得舒坦而遙遠,惆悵舊歡如夢。”
  “什么?”他轉過頭來。
  我不好意思重复,。“沒有什么。”
  他側著頭想一會儿,“是的,惆悵舊歡如夢。”
  他還是听到了。
  他的舊歡是什么人?一個像玫瑰般的女郎,傷透他的心,以致他長久不肯結婚?
  “你几時回香港?”他問。
  我懊惱得不能自禁,“后天。”
  “呵,這么快?”意外。
  “我在此地已經有兩個星期。”
  他點點頭,沒表示什么。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來。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說些門面話:“現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請多關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說。
  “他們到哪儿去了?”我轉頭問道。
  “出發玩耍吧。”他說,“你呢,我同你到鎮上去游覽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換條裙子。”
  他把我帶到一所歷史博物館,我們細細觀察每一座圖騰及標本。翟君不說話的時候面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煙都問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說不,而且也不嫌他重复。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許多洋人的習慣,然而臉上始終有一股中國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歡他。
  最后,我們參觀紀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制的金手鐲,套在腕上,愛不釋手,不想除下,但標价三百余美元,我手上沒有這許多錢。
  翟君一言不發,開了張支票,然后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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