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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室站在家門口,過半晌,才打開手袋亂翻一通,試圖尋找門匙。
  大門應聲而開,“媽媽,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宜室不去理會小琴,直接走上臥室。
  “媽媽,你生我的气?”小琴追上來。
  宜室搖搖頭。
  “父親做了雞肉餡餅,快來吃,”
  “我不餓。”
  酒意漸濃,宜室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只覺身子左右蕩漾,如坐在一只小舟上似的,頭有點暈,卻不覺難受,她睡著了。
  車子送來那天她就努力學習,整天在附近路上繞來繞去,撞倒垃圾桶,碰到鄰居儿童的腳踏車,隔壁家長見她來了,紛紛令孩子們走避。
  宜室明顯地疏忽了家務,有一張玻璃茶几兩個星期沒有清洁過,小琴把電話號碼寫在灰塵上,宜室只裝沒看見。
  她無法集中精神去做這种瑣碎工夫。
  瑟瑟同她說:“我沒有干淨襯衫了,媽媽。”
  宜室跳起來,“啊!對不起瑟瑟。”
  她連忙到處張羅,該洗的洗,該熨的熨,瑟瑟披著浴袍,耐心在一旁等候。
  “媽媽,你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
  但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讓瑟瑟穿好衣服上了校車,回到廚房,又想怠工。
  太內疚了,家里面四個人,個個都努力地做好份內工作,只除了她這個主婦。
  宜室開了一瓶威士忌,放兩塊冰,大大呷一口,心神略定。
  那日下午,她把屋子從頭收抬一次,累得倒在按發上,邊喝酒邊歎息:“我把財富与孩子帶到這個家中,我做得似一條母牛。”
  電話鈴響。
  男孩子找李琴小姐。
  已經加入新的社交圈子了,宜室惆悵的想,如魚得水,年輕多好,彈性丰富的适應力不怕凹凸不平的新環境。
  大門一響,宜室轉過頭去,看到尚知回來。
  夫妻對望一眼,無話可說,尚知緩緩走過來,放下鎖匙,拿起酒瓶,看了一看。
  他發覺茶几上的灰塵消失了,問宜室:“今天覺得怎么樣?”
  宜室詫异問:“你怎么這個時候回來?”
  尚知沒有回答。
  宜室說:“我們現在都不講話了,唯一的對白是:今天晚上吃什么?周末則問:有啥節目?”
  尚知靠在沙發上。
  “到了此地,我還沒有收過家用。”
  李尚知仍然不作聲。
  宜室覺得不妥,看著他。
  李尚知自口袋取出一張支票,交給宜室,宜室一看,面額兩千多。
  “這是什么?”
  “我的收入。”
  “這個月的薪水?”
  “就這么多了,他們決定一次過付我這筆酬勞,同時,有關方面認為計划無繼續研究价值,經已取消。”
  宜室呆呆的看著尚知,半晌,把支票還給他。
  尚知說:“明天起,我不用再上班了。”
  “哦。”宜室應一聲。
  她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什么,按一按太陽穴,表示頭痛,避到書房去。
  那個下午,李尚知把車子駛出去停在路邊,把車房改裝成一間工作室,他分明是想躲進去,不再出來,离得妻子遠遠。
  小琴回來看見,“爸爸在干什么?”她問。
  宜室說:“我不知道。”
  “媽媽,你們怎么了?”
  “過來幫忙,開飯了。”
  “媽媽,以前你們不是這樣的。”
  宜室本來端著一鍋熱騰騰的咖喱雞,聞言,雙手一松,潑翻在地,她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要再逼我,我已經盡了所能。”
  她奔上樓去,取了車匙,開門便走。
  小琴追在母親后面,“媽媽,媽媽。”
  宜室已經發動車子,一支箭似飛出大馬路。
  李尚知冷冷看她离去,沉默地把一張沙發床拖進車房。
  小琴無助地看向父親,“爸爸——”
  “不要去理她。”
  他太惱怒了。
  為著她的餿主意,他放棄前半生所有成就,陪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卻比他更早更快對這個決定表示后悔,對他的努力視若無睹,對他的挫折不表同情,不加援手。
  李尚知的失望痛心非筆墨可以形容,若果不是為著兩個孩子,他早已打道回府,他不打算再与宜室共同生活。
  宜室的車子一直向市區駛去,她不熟悉道路,惊險百出,終于在一個商場的停車場停下來,她下車,摸出角子,打公共電話。
  她統共只認識一個人。
  “白重恩小姐。”
  白重恩很快來听電話,“宜室,好嗎?”
  宜室清清喉嚨,“我沒有駕駛執照。車子停在橡樹橋商場,不敢開回去。”語聲似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白重恩真正可愛,若無其事的說:“你先逛逛商店,半小時后我在電話亭等你。”
  “謝謝你。”
  “哪里的話。”
  宜室呆了一會儿,走進商場,漫無目的,一間間店舖走過去。
  身后跟著一家人,講粵語,興高采烈,談論著這個城市。
  “真是好地方,根本不用會講英語。”
  “什么都有,同本家沒有什么分別。”
  “天气又好,再冷不過是現在這樣。”
  “物价穩定,好像十年前的香港。”
  說得似天堂一樣。
  “回去就辦手續申請過來。”
  宜室想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一堆人發現了宜室,朝她笑笑,往前走去。
  宜室呆呆的站在衣架子前。
  售貨員過來問:“太太,我能幫你嗎?”
  宜室這才想起,這几個月來,連添一件衣服的興趣都沒有。
  她看到一件豹紋的毛衣,白重恩的尺碼應當比她大一號,叫售貨員包起來。
  回到大門口,看到白重恩已經在兩頭巡,四目交投,“宜室。”白重恩松口气,可見是關心她的,宜室十分感動。
  “帶我到你公寓過一個晚上,我不想回家。”
  白重恩微笑,“上車吧,跟著我駛。”
  白氏小小的公寓向海,精致美觀,宜室一看就喜歡,一個人住真好,不用服侍誰,不用吃力不討好,她也想買一間這樣的公寓躲起來,自己過活,圖個清爽。
  白重恩套上宜室送的毛衣,更顯得身段凹凸分明。
  說什么宜室都不相信她追不到英世保。
  白重恩說:“每個人到外國住都會胖,單獨你瘦。”
  宜室笑問:“胖好嗎?”
  “不好不好,一胖就顯得粗笨,村里村气。”
  “但表示對生活滿意。”
  白重恩給宜室一杯酒,“宜家在歐洲也越住越瘦,食量似只鳥,一片煙三文治夾麥包算一頓飯。”
  “能把她叫到溫哥華來就好了。”
  “她怎么肯。我如果不是為一個人,早也就回倫敦。”
  宜室一震。
  白重恩自嘲,“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對路。”
  宜室笑了,精神一松弛,又想著家里:兩個孩子吃了飯沒有,會不會給母親失常舉止嚇著。
  宜室無限內疚,用手托著頭,与白重恩各有各煩惱,心中各有各不足之處。
  白重恩鑒貌辨色,“我送你回去吧。”
  宜室沖口而出:“回去干什么,也不過是煮飯洗衣服。”
  白重恩詫异,“在我這里,也一樣得煮熨洗,人類到哪里都擺脫不了這些瑣事。”
  宜室發呆。
  “我替你找名家務助理可好,四百五十塊一個月,包膳宿。”
  “那我更沒有理由發牢騷,裝作無事忙了。”
  白重恩拍拍她肩膀,扭開小小無線電,轉到廚房去。
  雨停了。
  播音員在預告下星期的天气,他們是這樣的:先錯一個禮拜,然后逐天更正。
  電話鈴響。
  白重恩說:“請替我听一听。”
  宜室才去取起听筒,已听到那邊說:“重恩,你怎么開小差,公司有事等著你,喂,喂?”
  太荒謬了,兜來兜去,都是他。
  宜室說:“請你等一等。”
  白重恩笑著出來,“可是追我回去開會?”
  宜室套上大衣,“我也該走了。”
  “慢著,”白重恩對著電話低低抱怨。
  宜室連忙避到臥室去。
  床頭有一面大鏡子,宜室忍不住抿了抿鬢腳。
  才出來半日,她已經挂住家里,娜拉不易為。
  白重恩進來說:“我叫人送你回去。”
  宜室答:“我認得路,不用勞駕。”
  白重恩笑道:“小心這個人,他叫英世保,是我老板,本埠未婚女子的頭一樁心事。”
  宜室一呆,不禁惻然,白重恩這么放心,拿心上人向她炫耀,可見湯宜室的外型已經淪落到什么地步了。
  宜室咳嗽一聲,“我不會迷路的。”
  “他已經過來了。”
  宜室后悔莫及,只得下樓來。
  英世保靠在一輛小小吉甫車上,英俊粗獷的姿態活脫脫成為宜室的催命符。
  白重恩不知就里,還替他們介紹,“我把李太太交給你了。”
  宜室的車子只得跟著他的吉甫車駛。
  不不,不是被逼的,她大可以掉頭而去,是她情愿要跟著他。
  他們并沒有駛往列治文。
  吉甫車停在一個碼頭上。
  還是宜室先下車,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气,海鷗低飛過來,想要索食的樣子,体積比宜室一貫想像要大得多,羽毛洁白如雪,襯著深灰海水,端是幅蕭瑟的風景。
  她原以為站一會儿就要回家。
  誰知駛來一艘游艇,甲板上的水手向英世保打招呼,兩人交談几句,那分明是他的船。
  他先跳上去,也不說什么話,伸過手來,擬接引宜室上船。
  宜室只猶疑一刻,想到家中冰冷的廚房,女儿們失望的眼神,但該剎那,她身不由主,伸出手臂,英世保一拉,她上了他的船。
  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姜蘭號。
  宜室坐在甲板的帆布椅子上,看著迎面的浪,有時候鹽花會濺到她臉上,英世保取來一張毯子,搭在她肩膀。
  他沒有騷扰她,轉進船艙,過一會儿,他遞一杯拔蘭地給她暖身。
  宜室希望這只船直駛出太平洋,經亞留申群島,過白令海峽,找到冰火島,永遠不再回頭。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确有能力引發這樣的遐思。
  宜室的气平了。
  姜蘭號在港口兜一個圈子就返回碼頭,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時英世保輕輕說:“如果你要進一步走遠一點,我會得合作,”他停一停,“請隨時吩咐。”
  他毋需要說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進門,滿以為女儿會奔出歡迎。
  踏進廚房,看到那鍋潑翻的咖喱雞仍然留在地上,動也沒動。
  上樓去找琴瑟,不見人,自窗口看見車房燈火通明,有嬉笑聲傳出來。
  她們敢情已經搬去与父親一起住了,根本不關心母親什么時候回來。
  宜室呆了一會儿,才下樓去收拾廚房。
  原來如此,稍微有點不合作,貢獻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見一個主婦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點多,琴瑟回來了。
  瑟瑟邊走樓梯邊問:“你會介紹查爾斯給我認識嗎?”
  “你太小了。”
  “假如你們帶我去看電影,我答應不吵。”
  “周末再說吧。”
  瑟瑟推開房門,“晚安。”
  小琴也說:“睡好一點。”
  接著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把宜室完全關在外頭。
  宜室即時想通了,她那些犧牲根本是無謂的。
  過几日她便看報章待聘廣告請了家務助理,天天來兩個鐘頭。
  那位女士前來做過埠新娘,移民局疑是假結婚,暫時只准她居留一年,容后觀察,再批她移民身分,在家耽著悶,樂得出來做事賺個零用。
  宜室查過條例,清楚知道完全合法,才放心留用,從此松一口气。
  有了幫手,宜室空閒下來,把溫哥華的路摸得爛熟。
  近圣誕,她開車到飛机場把宜家接到家中。
  宜家仍要住酒店,宜室大發雷霆,宜家只得順她意思,還笑說:“訴苦不妨,只限一個通宵。”
  進得屋來,又問:“姐夫呢?”
  “他住在車房。”宜室冷冷說。
  “啊,已經分居了。”
  宜家徑自到車房敲門,李尚知開門給她,宜家一打量,就知道這并非耍花槍。
  車房里設備齊全,完全是個微縮公寓,李尚知連蒸餾咖啡壺都帶了來,一年半載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宜家還沒見過這么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啼笑皆非,撐著腰,直搖頭。
  “這又是何苦來。”
  “我們倆已經名存實亡。”
  “太荒謬了,我還一直以為你倆是我所見過最標准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嗎?”
  “語气似酸梅湯,姐夫,振作一點,哪怕度不過難關。”
  李尚知沉默。
  宜家歎口气,回到屋里去,又勸宜室:“你趁他失業,又買車子,又請佣人,這樣排場,叫他難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与他何干,難道要我賣肉養孤儿才顯出真誠意不成。”
  宜家揚著雙臂,“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确發生了。”
  宜家歎口气,“是因為英世保的緣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為我飽暖思淫欲。”
  “姐姐,可是外邊華人圈子已經傳得沸騰。”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經同我訴過苦,她不知道你們是老相好,還以為錯事由她一手鑄成。”
  “你說得太難听,”宜室跳起來,“什么叫老相好,連你都來嚼舌根。”
  “我遠在倫敦都听見了。”
  “你干嗎不說亞拉斯加与火地島都有人听到。”
  “李尚知听到沒有?”
  宜室冷笑,“你為什么不問他?”
  “姐夫雖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牆。”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來做家庭輔導員,不必了,省省吧。”說完她返回樓上。
  小琴看著母親的背影。
  宜家說:“變得不認得了。”聳聳肩。
  小琴倒是很了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舊時生活方式。”
  “新環境沒有不對呀。”
  小琴笑,“不是這樣說的,班中有一位同學失戀,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絕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認為是心的問題。”
  宜家對外甥女刮目相看,“嗚,”失敬失敬,“你已知道心之奧秘?”
  小琴只得笑。
  “你要幫母親度過這個難關。”
  “她會的。”小琴很有信心。
  宜家又一次惊异。
  “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小琴說:“她有她的一套。”
  宜家看著小琴,“你是見時長大的?”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當然。
  宜家逗留了一個星期,抽空見過白重恩。
  那混血女郎仰著臉的時候某個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國人,一轉過頭來,又顯得鼻高目深,變了一种味道。
  她對宜家說:“照說淨看表面條件,我胜過令姐多多。”
  “但,”宜家無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話,“她是他心頭的一件事。”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倆是青梅竹馬。”
  “現在也不過是普通朋友罷了。”
  “是嗎,他對我這樣好,也從來沒有帶我上姜蘭號。”白重恩停一停,“那是他最私隱的避難所。”
  宜家無言。
  “他們為什么沒有結合?”
  “家母不准。”
  “為什么?”
  “他們太小,還在求學。”
  “事實上只有在那么年輕的時候才會愛人多過愛已。”
  “是的。”
  “她有沒有哭?”
  “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
  “她后來很快結了婚?”
  “一畢業就嫁人,生活很幸福。”
  “什么是幸福?”
  宜家本來以為白重恩揶揄宜室,但是她的表情是認真的,宜家因而反問:“你認為呢?”
  “身体健康得可以去努力爭取所愛的人。”白重恩答。
  “我還以為浪漫史已經死了。”
  沒有,至少對英世保來說不是。
  誰看見他送到李宅的青蓮色鳶尾蘭与毋忘我都會這么想。
  過新年了。
  宜家捧著花束深深聞一下,“我拒絕相信這又是另外一年,有人撥快了鐘數作弄我們。”
  宜室更覺荒涼,“冬天到底几時過去?”
  宜家問:“你在這里住了有几個月了?”
  “兩百二十一天。”
  宜家大吃一惊,“你每天都數著?”
  “所有的新移民都愛數日子。”
  “我以為只有獄中犯人才這么做,請你釋放你自己。”
  一旦放松,還會回頭?
  “你這樣思念老家,不如回去走走,本年內你已在此地住滿一百八十三天,不礙移民條例。”
  “回去?”宜室茫然。
  “是呀。”
  “回去干什么,我已經放棄了一切,還有什么在彼岸等我?”
  “那么,全心全意投入這里的生活。”
  “我做不到。”
  “可怜痛苦倒霉的湯宜室。”
  “你說得再對沒有。”
  “找一份工作試試。”
  “李教授還在車房孵豆芽,我到哪里找事做。”
  宜家猶疑一下,“英世保那里一定有差使。”
  宜室一听,轟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你搬石頭打自己的腳,這不是送上門去做流言的主角?”
  宜家這才不響了。
  “退休是退定了,在老家也未曾做過优异生,在异鄉,更無條件奮斗。”
  “弄一盤小生意,兩夫妻有個寄托。”
  “我是那种有精明頭腦會打算盤的人嗎?”
  “噫,那怎么等得到七十歲息老歸主?”
  “湯宜家,我已經夠煩,你還來百上加斤。”
  “這兩百二十一天里,你倒是做了一只茧,只夠你一個人住,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電視台?”
  宜室一怔,“真的?”
  “你很久沒有查閱她的課本了吧,法文成績同英文一樣好。”
  “我知道小琴同一個叫查爾斯的孩子約會。”
  “不是他了,換了人了,現在這個叫周比利,已經約定夏季一起露營去。”
  宜室怔怔的。
  宜家譏笑她,“我不知道你有睜大眼睛做夢的本事。”
  這時瑟瑟抱著一大堆衣物進來,分明是她父親的襯衫褲子,掉了一件半件,瑟瑟沒有一秒鐘猶疑,立刻用英語說:“屎。”
  完了,宜室用手托住頭,未來外國之前,瑟瑟已經背會廿多首詩,李白的詩包括首本名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复回”,完了。
  宜家笑,“可怕,是不是?”
  再過一年,瑟瑟會忘記怎么寫李字。
  “你得管管她的中文了。”
  宜室有感而發,“加拿大的英語發音沒有一點標准。”
  “是嗎,”宜家答:“不覺得,我到多倫多及溫哥華從來沒有說過英文,用廣東話足以通行。”
  下午,兩姐妹到銀行辦事,在柜台面前輪候的統統是中國人。
  職員填到“藍塘道”,“太子道”,就一如這些街道在溫哥華那么熟稔。
  宜室忽然想起來,她有一件大事未辦,湯震魁等著她申請過來呢,那孩子不知心急得怎么樣了。
  即時前往移民局取了表格,因有一件事要做,精神振作起來。
  經過唐人街書局,看見言情小說,買了一堆,“讓小琴閒時看看也好,至少心中有中文的影子。”她說。
  走過菜市,又買了竹筍,“做炒面吃”。精神像是有點恢复。
  宜家略覺安心。
  晚上廚房熱气騰騰,香味四溢,琴瑟來探望好几次,等吃之情畢露。
  宜室用玻璃碟子盛了食物,送給小琴,“這是你父親的份,過去車房同他一起吃吧。”
  宜家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宜室悻悻的說:“人住車房,車擺街上,凍得引擎打不著火,開什么玩笑。”
  “閣下芳鄰也深覺納罕。”
  “誰?”
  “一位何太太,以前是頂頂大名的女明星。”
  “各人自掃,我就從來不管閒事。”
  “小組,多個朋友聊聊天,有什么害處?”
  “可以解決寂寞嗎?”宜室挑釁地問。
  宜家忍無可忍,趨過身子去,“你心頭那朵火,只有一個人能熄滅,寶貝,你在燃燒。”
  宜室這才知道自己過火了。
  該天晚上,她第一次到車房參觀。
  李尚知在看新聞報告,沒有招呼她。
  宜室點點頭,說道:“這地方舒服极了。”
  李尚知欠欠身子,“筍絲肉絲炒面水准极佳。”
  “呵,若要不瘦又不俗,天天竹筍烤豬肉。”
  “宜家明天就要走了。”
  宜室沒有回答,她真不舍得她走。
  “我訂了飛机票,過兩天也打算回家。”
  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這表示正式分居。
  李尚知也盡了力了。
  “母親想念我。”
  他并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宜室也沒有問,不是因為憋著一口气,而是覺得不重要,她何嘗不覺得自己也已經盡了力。
  “拜托照顧孩子們。”
  宜室失笑。
  李尚知抬起頭來,一臉問號。
  宜室解釋,“這种對白,叫我想起古老廣東電影里的情節:少小离家老大回,抗戰胜利,家人重逢,女儿已經亭亭玉立。”
  她不待尚知回答,便离開車房。
  不知恁地,在這個冬日的天空,竟然一天的星先燦爛,宜室站在小路上很久很久,也不覺得冷,對街的小洋房像童話中屋子,一格格燈光金黃色,白雪公主似要隨時探出頭來。
  很小很小的時候,或許比瑟瑟更小,有位阿姨,指著儿童樂園,說白雪与紅薇的故事給她听過,宜室記得當時她還不很識字,心里唯一希望,便是有朝一日,可以讀懂所有的童話。
  都過去了。
  宜室不相信她也曾經做過小孩子,記憶中沒有那回事,她好像一生下來已經是琴瑟的母親,李尚知的妻子,童年及少年一切,是她看小說看多了,學著作家假設出來的情節。
  天气冷,一定接近冰點,她返回屋里。
  第二天,白重恩也到飛机場送宜家。
  看到李氏夫婦,很大方客气的點點頭。
  現代人真文明,思想全部搞通,白重恩并沒有嫁禍于任何人。
  宜家說:“夏天我再來。”
  什么叫閒云野鶴,看她就可以知道。
  李尚知覺不知道宜室的一手車子已開得出神入化,不禁慨歎:“還是你有長進。”
  “一個吃利息過活的女子,再無出息。”
  假期長,宜室叫小琴及瑟瑟坐在她身邊讀中文。
  “……慎緬公路。”
  “不,滇緬公路。”
  “滇是四川?”
  “滇是云南,蜀是四川。”
  “對,蜀犬吠日。”
  大家都笑了。
  “父親几時回來?”瑟瑟問。
  “他說過完農歷年。”小琴答。
  啊,還有歸期呢,不算太坏了。
  宜室問:“小琴你現在的朋友叫比利周?”
  “我仍然見他,不過羅賓安德遜的金發真有趣。”
  “洋人?”宜室四口气。
  “是。”
  “你肯定班上每個十三歲的女孩都有你這樣的社交生活?”
  “我已十四歲。”小琴笑。
  瑟瑟說:“我喜歡紅發。”
  宜室說:“我很快會長滿白發。”
  每次門鈴響,宜室都害怕那人會在門口等她。
  但是沒有,童稚的糾纏已經過去,這次他對她恩慈,讓她有時間好好想清楚,自投羅网。
  有淡淡陽光的下午,宜室在廚房做蝦仁云吞,听見篱笆隔壁有人叫她,“李太太,李太太。”
  宜室去打開玻璃長窗。
  鄰居太太捧著一盤植物遞過來,“李太太,這是我自己种的蔥与芫茜。”
  “啊,剛好用得著,謝謝你,是何太太嗎,有空過來喝杯茶。”
  “朋友給我帶來几款茶葉,你習慣喝哪一种?”
  “人力車牌。”宜室苦笑。
  何太太也笑,她轉一個圈,到前門按鈴。
  宜室迎她進來,發覺何太太是位孕婦,身邊站著一個小小女孩,面孔像圖畫中安琪儿,只得五六歲,分明還沒有資格上學。
  這真是意外之喜,“你好嗎?”她彎下身子問。
  何太太說:“這是小女伊莉莎伯,在這里出生,會說一點中文。”
  “稀客,請進。”
  “在念幼儿班了,”何太太說:“來,同阿姨說清楚。”
  “說什么?”宜室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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