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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小的人儿靦腆地說:“我想听有關猴子的故事。”
  猴子?宜室睜大眼睛。
  “我是李瑟的朋友,她告訴我神奇猴子會變大變小。”
  “啊,孫悟空。”宜室大笑,對何太太說:“我怕孩子忘記中文,晚上叫她們把西游記讀一次,溫習溫習。”
  何太太點點頭,“在家時瀟洒得很哪;孩子不懂中文也就算了,可是現在老想抓住一點點根源,李太太,要是不太麻煩,晚上你們讀故事的時候,可否叫伊莉莎伯一聲,她愛煞這個故事。”
  宜室說:“沒問題,但是,你為什么不讀給她听?”
  何太太攤攤手,“气氛不一樣。”
  “何先生呢?”
  “回去做生意養家,一年回來一個月。”
  宜室与她交換一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宜室不知這是怎么發生的,沒到一個月,晚上來听故事的小孩子,增加到五個,坐滿一間家庭室。
  小琴笑,“人們會以為李家在經營育嬰班。”
  瑟瑟說:“那都是我的朋友。”
  全住在附近,散隊時由母親接回去。
  何太太一日問:“你會不會教他們寫描紅部?”
  “不行,收學生要向政府領取牌照。”
  “我們負責搞這些,你肯教中文就行了。”
  “我可不是教師。”
  “可是他們都听你的。”
  “不行不行,”宜室連忙擺手,“你想想,教得了多少?學得會上大人,忘記了孔乙己。”
  “可是你家大小姐會看魯迅的小說。”
  “她不同,她有底子。”
  何太太無奈,娟秀的臉上充滿失望。
  “別傻了,香港的孩子也不再看朱自清老舍這些了。”
  何太太歎口气。
  每個移民表現思鄉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宜室与她成為好友。奇怪,性情背境教育水准以及嗜好無一相似,但宜室异常喜歡她,對她坦誠友愛,胜過所有朋友。
  小年夜,宜室自超級市場回來,大包小包,笑著与何太太說:“我買到春卷皮子,這回熱鬧了。”
  何太太說:“我种有韭黃,給你送來。”
  “真正了不起,”宜室說:“超級市場連錫箔都運過來賣。”
  何太太忽然問:“李先生不回來過年?”
  宜室笑了,吁出一口气。
  “我那位也不來。”語气寂寥。
  “事情忙,絆住了吧。”
  “有一批貨必需要赶起運到美國。”
  宜室看看她腹部,過兩個月那位重利輕离別的何先生非回來打點照顧不可。
  怎么搞的,婦女們的生活打起倒退來,一個個孵在屋里專管煮飯生孩子,時光倒流五十年不止。
  這條街上,十戶有七戶不見男主人,統統回老家做生意,一班妻子就像嫁給海員似的,一年見三兩次面,离譜。
  當下宜室說:“你回去憩憩,我做好雞粥及春卷過來叫你母女。”
  “宜室姐,怎么好意思。”
  “真嚕嗦。”把她自后門送出去。
  小琴奔進來,“媽媽,媽媽,爸爸電話。”走了這么些日子,他第一次主動要与她說話。
  宜室接過話筒,怔怔的,有點泄气。過半晌,她問:“家里都好嗎?”
  只听得尚知苦笑,“几乎沒笑問客從何處來。”
  “不要夸張,你离開才几個月而已。”
  “在節奏那么快的城市,人事已經翻了几番。”
  啊,他回大學去過。
  “倪教授在多倫多給我找到一份工作。”
  “那多好。”宜室是由衷替尚知高興。
  “過年后我會動身前去。”
  “你會過來看孩子們吧。”
  “那自然。”
  “复活節我會帶她們去迪斯尼游樂場。”
  “辛苦你了。”
  “沒問題。”
  “最近心情如何?”
  “月儿彎彎照九州,有人歡喜有人愁。”
  尚知在那頭笑,似要笑出眼淚來。
  夫妻倆結束這次談話。
  宜室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尚余一絲了解。
  她鑽進廚房去忙,起油鍋炸食物的時候歎口气說:“誰能不食人間煙火。”
  過一會小琴又進來,“媽媽,舅舅找你。”
  宜室忙用毛巾擦擦手,“震魁,新年進步。”
  “都好嗎,”那孩子一貫談吐得体,討人歡喜,“李琴的英文說得似小外國人。”
  “震魁,那份表格已經給你送進去了,移民局會同你接頭,你照他們指示辦即可。”
  “太麻煩你了,姐,這是我最好的新年禮物。”
  宜室也不同他客气,“要我擔保你十年的生活無憂呢。”
  湯震魁只是笑,“我不會令你失望。”
  “你自己寫信問卑斯大學取章程吧。”
  “姐姐,問候姐夫。”
  宜室放下電話,都堆在今日來通消息。
  “小琴,過去請何太太過來。”
  小琴取過一支春卷,醮了浙醋,咬一口,“噢!太美味了,”她如此實牙實齒地贊美:“全世界都沒有更好吃的食物了。”
  宜室只得笑。
  小琴出門去請客人。
  電話鈴又響,這次宜室去侍候它。
  那邊有一秒鐘靜寂,宜室立刻知道是誰。
  瑟瑟過來,“是不是找我?”
  “不,不是找你,瑟瑟請幫忙擺台子。”
  電話另一頭傳來笑聲:“我還想請你吃飯。”
  “今天要与孩子一起。”
  “那么,飯后我過來接你散心。”
  宜室十分想出去走走,“好,九點正如何?”
  “哎呀,糟糕,你不再逃避我,可見在你眼中,我已貶為普通人。”
  宜室笑:“有沒有空嘛。”
  “今晚,本來我想提出私奔。”
  啊,小時候已經試過了,宜室感慨万千,休再提起。
  “我准時到。”
  宜室緩緩放下電話,耽會儿要好好把身上油膩洗刷干淨。
  小琴碰地推開門,“媽媽,何太太不舒服。”她神色惊惶。
  “什么事?”
  “她肚子痛。”
  “我的天,小琴,你守著瑟瑟,別离開她,我過去瞧瞧,對了,小伊莉莎伯呢?”
  “她在哭,媽媽,我跟你過去。”
  “不行,瑟瑟不能一個人留家中。”
  “她老气橫秋,大人一樣。”
  宜室無奈,“法律上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一定要保姆陪同。”
  “荒謬,學校里有人十一歲就怀孕。”
  “小琴,我們慢慢才討論這個問題。”宜室摘下圍裙。
  她抓起絨線披肩,搭在身上,過去看何太太。
  情形比她想像中危急。
  何太太躺在沙發上,豆大汗珠自額角沁出來。
  宜室一手抱起伊莉莎伯,附下身子,“不要怕,有我在,”自己也嚇一跳,不知道這等豪气從何而來,“哪一個醫生,哪一間醫院?”
  “圣三一。”
  “好,我馬上送你去,比叫救護車省一程,你可撐得住?”
  何太太咬緊牙關,“可以,宜室姐,你扶我一扶。”
  可怜的母牛。
  宜室忽然落下淚來。
  幸虧這時小琴拖著瑟瑟過來,一個取門匙,一個找大衣,宜室把伊莉莎伯交給小琴。
  “我們一起去醫院,來。”
  五個女人擠上車子,宜室開動引擎,一下,兩下,沒有下文,宜室伏在駕駛盤上,上帝,她說:請幫我們忙。
  終于打著了。
  車子一個箭步飛出去。
  小琴在后座抱著何太太,那女子忍不住呻吟,宜室集中精神開車,這十五分鐘的車程似有一世紀長。
  瑟瑟在前座緊緊摟住伊莉莎伯,像一對受惊小動物。
  車子急停在醫院門口。
  宜室跳下車去,拉住一名護理人員,“快,有人要生孩子。”
  那人瞠目而現。
  宜室求他:“情況危急,快一點。”
  小琴自母親身后叫,“媽媽,講英文!”
  宜室這才發覺她一直在說粵語,連忙改口:“是早產,請跟我來。”
  護士從這里接手,宜室几乎癱瘓,剛才的力气,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
  她与三個女孩子坐在急症室門口等,越坐越冷,大家摟作一團。小小伊莉莎伯決定要哭一會儿,伏在宜室怀中抽噎。
  宜室非常非常感慨,什么叫落難?這就是了,在陌生地頭,沒有一點點勢力,沒有一點點威風,小老百姓就是小老百姓。從前,說什么都有一大堆親戚朋友,平時再冷嘲熱諷鬼打鬼,到危急時還不是前來接應,此刻像魯賓遜飄流記,還拉扯著几個孩子。
  護士出來了,滿面笑容,宜室放下一顆心,知道何太太無礙。
  護士看看一堆女孩子,“都是你的嗎?”怪羡慕地。
  宜室問:“母子平安?”
  護士點點頭,“只得兩公斤,小小的,像一只貓咪,早了一個月出世,現放氧气箱中。”
  小琴振作精神,“我們可以探望那母親嗎?”
  “對,”瑟瑟也問:“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子。”護土答。
  “來,”宜室說:“伊莉莎伯,你添了名弟弟,身為大姐了。”
  她們跟進病房,何太太虛弱地躺在床上。
  宜室拍拍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你瞧,女性多偉大,進來時一個人,出院時兩個人。”
  何太太微笑。
  “伊莉莎伯由我們照顧。”
  她點點頭。
  宜室浩浩蕩蕩的把車子開回去,兩個小的已經睡著,小琴仍有精力,她問:“媽媽,你會接生嗎,倘若何太太在車中生養,我們怎么辦?”過一會儿她又說:“原來會這樣痛苦,一點尊嚴也沒有,真不敢相信英國女皇也生孩子。”
  宜室知道這件事給小琴很大的沖擊。
  車子到了家,宜室吩咐,“小琴,你快點進去,做兩杯熱巧克力喝,我停好車馬上來。”
  女孩子們進去了,宜室熄掉引擎,正要下車,忽然听見一把低沉的聲音說:“你好。”
  四周圍漆黑,宜室已經累极倦极,神經衰弱,因而尖叫起來。
  “喂喂喂,”那人連忙打開車門,“是我,宜室,記得嗎,你約我來的,晚上九點。”
  “世保。”
  “發生什么事?”
  “世保,現在什么時候?”
  “十點半。”
  “你在門外等了多久?”
  “一個半小時,九十分鐘,我凍得差點成為冰棒,又擔心得要命。”
  “對不起世保。”
  “算了。”
  “我們飛車送孕婦入院。”
  “為什么不通知我?”
  “我單獨可以胜任。”宜室微笑。
  “多么勇敢,可惜犧牲了我。”
  宜室下車,笑問:“吃飯沒有?”
  “饑寒交迫。”
  “我們也餓著,進來吧。”
  “謝謝熱誠的招待。”
  宜室再三向他道歉。
  英世保恍然若失,忽然之間,宜室不再彷徨迷茫,不再憂郁消沉,不再坐立不安。
  她好像終于找到一個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這不再是他認識的湯宜室。
  在他心目中,宜室的大眼睛永遠含著淚光,每次出來看到他,總是煩惱的問:“世保,叫我怎么辦,你說,我應該怎么辦。”她視他為英雄,讓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場的偶遇,宜室面孔上還有少女的躊躇以及不安。但剎那間,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緊張,但充滿自信。
  宜室遞小杯拔蘭地給他,“世保,來,擋擋寒气。”
  三個小女孩瞪著他。
  英世保挪一挪身体,“你們好。”
  小琴邊喂伊莉莎伯邊用英語問:“尊駕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琴又問:“你可認識家父?”
  宜室連忙說:“都上樓去休息吧,今天不好過。”
  小琴使一個眼色,“你也是,母親,早點送客休息。”
  她們上去了,宜室才坐下來用晚餐。
  兩人沉默著,這算是蕩气回腸嗎,宜室暗問。
  過了很久,英世保才說:“看得出你愛這個家,事事以孩子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儿,我自己?隨便什么都行,殘羹冷飯不拘,蓬頭垢面亦可。”
  “值得嗎?”
  “我不問這樣的問題,我愛他們。”
  “可是,宜室,那個倔強美麗的小公主呢。”
  “像一切人一樣,她長大了,看清楚。世保,請看清楚成年的湯宜室。”
  “我還以為今夜我們可以私奔。”
  “那么,誰洗碗?”宜室微笑。
  英世保鼻子一酸,握住宜室的手,放在臉旁。
  “世保,日月如梭,你剛才已見過小琴,我女儿都那么大了。”
  英世保破愁為笑,“你的語气似八十歲。”
  “你卻只像廿多歲。”宜室溫和的說。
  “對別人,我也很精慧老練。”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宜室要過一會儿才知道世保指的是李尚知。
  “表面條件我胜他十倍。”
  宜室不出聲。
  隔一會儿,英世保輕輕松開她的手。“下次再談?”
  宜室笑,“世保,二00七年再來約我。”
  世保悻悻然,“我或許已經結婚了。”
  “那豈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愛那個酸書生。”英世保到底意難平。
  “謝謝你那建議,你令我身价信心培增。”
  “有什么用,你情愿留下來洗碗。”
  宜室沖口而出:“可是我胜任呀,世保,我已經過了探險的年齡,不是不愿付出代价,而是自問達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頭來,連一段美好回憶都毀掉。”
  宜室淚光閃閃,英世保連忙擁她入怀。
  宜室嗚咽問:“仍然是老朋友?”
  “永遠。”
  她送他上車。
  英世保又換了車子,鮮紅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轉角處消失,宜室才回轉屋內,鎖上門。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夢里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舊居,打開門,看到女佣人迎出來,“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可笑夢見的不是舊情人,而是舊幫佣。
  “媽媽,媽媽。”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濃香,睜開眼睛,只見小琴端著盤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經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問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車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過了,那是南美洲傳說中的黃金國。”
  是的,相傳人們紛紛前往尋找這個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傾家蕩產,在所不計。
  “母親,你可有哀多拉多?”
  “不再有。”宜室搖頭。
  小琴又問:“他有几歲?”
  “對你來說,太老太老。小姑娘,我們還有事要做。”
  “我己替伊莉莎伯洗過澡換了衣服,瑟瑟与她都吃過早餐,佣人在洗廚房。”
  “小琴,謝謝你,你比我公司里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干体貼。”
  “謝謝你。”
  “來,我們去探訪何太太。”
  “我与她通過電話,她已通知何先生乘飛机赶來。”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辦得妥要帖帖。”
  她們擠在玻璃窗外看育嬰箱里的新生儿,全体都感動至雙眼潤濕,連伊莉莎伯鄰頻頻問;“我弟弟?”那幼嬰的面孔只有一點點大,五官卻十分精致完美。正在贊歎,他忽然轉過頭來打一個呵欠,瑟瑟不置信地問:“將來,他會長得同我一般高?”
  何太太已經在進食,鹿般溫柔感激的眼睛看著宜室。
  那天下午,宜室接到尚知的電話。
  他這陣子神出鬼沒,宜室不由得問:“良人,你在何方?”
  “多倫多。”
  “天气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气象局說我們這邊今年不會下雪了。”
  “你們可真幸運。”
  “你的工作進行可順利?”
  “明天開始上班,我們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見面。”
  “复活節聚一聚可好?”
  李尚知沉默一會儿,“對你來說重要?”
  “對孩子們來說十分重要。”
  “她們可以來多倫多。”
  宜室不想勉強他,每個人都有一條筋不對勁,李尚知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离子散。
  他在電話另一頭似知道宜室想什么,他輕輕稅:“一耽擱下來,一下子又一年,三兩載之后,更加落伍脫節,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現在一鼓作气,走上軌道,按步就班。”
  “尚知,我倆不必為薪水操心,實屬幸運。”
  他笑,“在家中吸塵打掃,做你賢內助?”
  “啊,原來這些事活該由我苦干。”
  “宜室,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這些雜務,簡直可敬可畏,賢良淑德,由我來做,馬上變得窩囊兼無出息。我覺得我還可以好好在大學做十來年,相信我,暫且忍耐一下。”
  宜室長歎一聲。
  “情況已經有進步,五個小時飛机即可見面。”
  “复活節見你。”
  “宜室,你一個人——”尚知欲語還休。
  “我很好。”
  他苦笑,“現代女性,其實并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許比從前更渴望有個好伴侶。”
  李尚知問:“我是不是好伴侶?”
  “過得去啦。”
  他松口气,“我怕不及格。”
  “甲級配甲級,丙級配丙級,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還是給你添些分數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后說:“复活節見。”
  宜室輕輕放下電話。
  小琴進來看到,“到現在才說完?太浪費了,爸爸几時回來?”
  宜室忍不住說:“你倒是不擔心爸媽會分開。”
  “分開,你們?不可能。”
  “呵,信心這么足,看死老媽無處可去。”
  “不,不為這個,”小琴坐下凝視母親,“你是那种同一牌子洗頭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親,”宜室說:“別忘記由我建議移民。”
  誰知小琴笑出來,“那算什么,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還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里不一樣。”
  這話里有許多哲理,竟出自小琴嘴巴,宜室怔怔的咀嚼其中意思。
  “媽媽,我記得你有一件透空白毛衣,還在不在?”
  “一并帶了來,在第一格抽屜里,干什么?”
  “我想借來穿。”
  宜室訝异,“怎么會合身,太大了。”
  小琴已經取出,輕輕套上,轉過身子,張開手臂,給母親觀賞,宜室完話可說,豈止剛剛好,她再長高一點點,再胖一點,恐怕就嫌小。
  她們長得太快太快了。
  宜室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認。
  隔壁何先生終于回來了。抱著小毛頭,拖著妻子,前來打照會。
  他是典型的香港小生意人:瑞士金表、法國西裝、意大利皮鞋、德國汽車,然后与中國人合資設厂。
  從前,宜室的生活圈子里再也沒這樣的人,她嫌他們俗气。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過狷介。
  但是當小何提出兩家結為誼親的時候,她還是婉拒了。
  天气仿佛有點回暖的意思。
  超級市場外擺滿花束,表蓮色的鳶尾蘭,大紅的郁金香,還有金黃的洋水仙也使瑟瑟指著朗誦勃洛克的名句“呵美麗的水仙花我們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間之太陽未克抵達中午……”
  但是宜室不可救藥地想念姜蘭、玉簪、晚香玉。溫帶的花种与亞熱帶截然不同。
  李家已經熬過秋冬雨季,春天來臨。
  小琴堅持換上短袖衣裳,瑟瑟一向小妹妹學姐姐,最怕吃虧。宜室已經警告過瑟瑟,若果伊不把那個屎字自伊之字匯中撤銷,母親將會把她踢出街外。
  宜室想替瑟瑟轉私立學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滯留多倫多。像一切家長,宜室把瑟瑟的粗魯行為歸咎學校。
  宜室忽然發覺無論住在什么地方,人類基本煩惱不變,生活模式,亦大同小异。
  何先生又走了。宜室駕車送他們一家去飛机場,小毛頭要拜見過祖父母与外公婆才回來。何太太臉容還十分浮腫,也就出遠門。這樣小小不足月幻嬰乘飛机已不是罕見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國人。
  自飛机場返來,車子還未停好,瑟瑟探頭出來,“媽媽電話。”
  宜室小跑步奔入屋內,成日無事忙,感覺上也殊不空虛,只是不見成績。
  對方一開口就說:“你猜猜我是誰。”
  誰,誰這么無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請問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樣子你已忘了我,人類心靈傷口太過迅速止血愈合,無恨無痕。”
  宜室又惊又喜,尖叫起來,“賈姬,你這只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里?”
  “我在溫哥華兄嫂家中:不列顛尼亞路。”
  “快快,快出來見面,十分鐘就到我家。”
  “宜室,九個多月不見了。”
  “才几個月?我以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來干什么?”
  “釣金龜。”
  宜室又笑,“快過來,見面才說。”
  “气溫如离恨天,你開車來接我。”
  “你怎么知道我會開車?”
  “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
  宜室打一個突。
  她隨即赶出去与賈姬會合。
  賈姬剪掉了頭發,神清气朗,已在羅布臣街附近買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職責。
  宜室說:“希望你別再偷走,我從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請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誰告訴你的?”
  “十二小時飛机,流言傳得极快,只有我才敢問你:賢伉儷听說已經离婚?”
  “沒有的事!”
  “循例否認。”
  “真討厭。”
  “我,還是謠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么好傳的,從前是小公務員,此刻是小家庭主婦。”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溫哥華只得三万華人,個個自動成為大明星,不比香港,几百万人,不是英雄,還真的沒人閒話。”
  “不管了。”
  “告訴你,庄安妮也已抵步,住在東區。”
  “啊。”
  賈姬笑“你看,誰也甩不掉誰,到頭來又碰在一堆。”
  宜室輕輕歎息,“都來了。”
  “可不是,連我都乖乖的前來歸隊。”
  宜室說:“遲早會在此地形成一個新社交圈子,大把适齡男士可供選擇。”
  賈姬笑,順手翻開一本雜志,“有這樣的人才,你不妨介紹給我認識。”
  誰?宜室好奇地探過頭去,認出照片中人,不禁心頭震動。宜室把雜志取過來細看,攝影師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郁,兼帶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設計的新建筑物地盤。
  賈姬說:“英才走到哪里都是英才,在外國人的地方揚万立名,又比在本家艱難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雜志。
  過半晌她說:“有空我介紹你們認識,他是我們家老朋友。”
  “噯噯噯,說過的話可要算數。”
  宜室緩緩的說:“前几日明報專欄作者梁鳳儀寫倉猝的婚姻猶如雨夜尋片瓦遮頭,好不容易看見一座破廟,躲將進去,卻發覺屋頂好比筲箕,處處漏水,完了還鬧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剛才我們所見是一座華廈。”
  “里邊也許有很多机關及陰暗的角落,不為人知”。
  賈姬微笑,“我愿意冒這個險。”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嗎。”
  “我是說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賈姬不再發問,過一會儿說:“做里人也難,傳統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經地義的。——”
  這話只說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參觀完畢,賈姬說:“你們這間屋子很標准。”
  “間間一個模式,何嘗不悶。”
  “比以前悶,同以前一樣悶,還是沒有以前悶?”
  宜室笑,“差不多。”
  “太謙虛了,辭掉工作,肯定比從前自在。”
  宜室抬起頭,“想真了,彼時那么眷戀一份那么平庸的工作,還一直以為在干一种事業,真是不可思議。”
  賈姬笑,“你還算是幸運的呢,那只不過是一份不值得的工,不是一個不值得的人。”
  宜室把賈姬送回去,“一有空就找我。”
  “記住幫我介紹人。”
  她本是個不求人的人,現在也想開了,這么熟的朋友,先開了口再說,無謂的自尊,且撇在一旁。
  回到家,听見瑟瑟同鄰居洋童在吵相罵,她大聲說:“你腐爛,你臭,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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