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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志高和甄子壯是一對自小相識的好朋友,兩人聯手開設生產儿童用品的公司,共同發展事業,并一起走過結婚、生育孩子的人生歷程。
  鄧志高与甄子壯自從七歲就認識,她倆讀同一間小中大學,感情非常好。
  三年級,子壯驗眼,患了近視,佩戴眼鏡之后被頑劣的男同學取笑為四眼,小息時她紅著臉躲在課室不敢出來,志高走到那男同學面前,“四眼?”伸手咚一聲就一拳,那男孩從此不敢走近她倆。

  一直到現在,子壯還記得那義气的一拳,成年后她知道,要一個朋友在危急的時候站出來講一句公道話,真不是容易的事。
  平日天天同你說笑吃喝的人,有一點點風吹草動,躲得影子也無,還有,人前人后加鹽加醋:“他呀,我都猜到會有這樣一天”,落井下石,不大乏人。
  畢業之后,同樣讀設計的她倆合作投資開了一間公司,發展專長,她們設計范圍非常特別,專做儿童用品,像嬰儿床、搖椅、浴盆、𦭓帶……
  生意非常的好,公司成立三年,她們已經賺得退休金,以后進度更加順利,每一件作品都得獎,外國嬰儿用品公司聞風而至,公司擴張,現在雇了近三十人。
  子壯已婚,三年生兩個儿子,現在又怀孕,肚子像籮般大,仍然在公司跑上跑下。
  她丈夫朱友堅自大學出來就在政府做事,极少超時工作,正方便指揮保母育嬰。
  同子壯剛相反,志高与男友王乙新并沒有結婚打算,滿意現狀。
  還有,志高不大喜歡小孩,她對他們冷淡,一直覺得幼儿貪婪、自私、任性,所有人類劣根性顯露無遺,又不懂掩飾,十分討厭。
  “孩子不知道虛偽。”子壯替他們辯護。
  “他們知道可以放肆,何用克制,你太寵他們,慈母多敗儿。”
  子壯只是陪笑。
  “下星期是我生日,請賢伉儷吃飯,千万別帶孩子來。”
  子壯啼笑皆非。
  設計公司叫小人儿,志高卻不喜歡小孩子。
  這一天是星期六,志高一早回到公司,同秘書凱菲說:“美國樂高厂有一款手挽嬰儿籃回收,設法出去買一架回來,与同事們一起研究有什么不妥。”
  秘書立刻出去辦事。
  志高即時叫人把回收新聞詳情印出來發放,并且把公司設計的最新三用搖籃藍圖再加研究。
  這時,子壯也回來了。
  一邊吃三文治一邊說:“樂高……”
  “已經在研究了。”
  志高把文件放子壯桌上。
  子壯斟一大杯咖啡,剛預備喝,志高替她換了一杯熱牛奶。
  “太太,咖啡因對胚胎無益。”
  子壯陪笑,“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孩子。”
  “不喜歡也不表示可毒殺他們。”
  問題嬰儿籃已經買回來,志高一看,便說:“請設計組葉志雄与姚杏如過來一下。”
  志高說:“子壯,你來看,這是否人頭豬腦設計的產品,這個環節一扣不住,籃子傾斜,幼嬰就是滾地葫蘆。”
  子壯仔細研究,“它是兩用,可以扣在汽車后座當安全座椅,所以裝置扣環可以把挽手除掉。”
  “嗯。”
  設計組兩位同事赶到,子壯立刻与他們討論細節。
  “這是樂高三年內第二次回收產品,連二接三的意外叫人擔心。”
  “他們賠得起。”
  “導致孩童受傷,總也會內疚。”
  “換了是我,會終身睡不著覺。”
  志高說:“我們的設計沒這個問題——”
  忽然听見子壯哎唷一聲。
  志高轉過頭去,只見伙伴五官扭曲。
  “你怎么了?”
  “我——”子壯雙手捧著肚子,說不出話。
  “又來了,”志高跑出去叫人:“快,通知朱友堅,還有,召婦產科李醫生,司机阿興呢,送甄小姐進醫院!”
  上一次第二胎也是這樣,正開著會,小小人忽然之間就決定降世,臨急只得叫救護車。
  這次一早講好,做足應變工夫,才不致臨陣大亂。
  志高把子壯扶到一邊躺下。
  “今早你不該上班。”她抱怨。
  “我看到樂高新聞……”
  志高轉過頭去,“杏如,給我拿兩條大毛巾來,志雄,你出去看看司机來了沒有。”
  不到一會,朱友堅及李醫生都赶到了。
  醫生才看一下:“立刻入院。”
  志高說:“子壯,我陪你去。”
  秘書卻進來說:“新加坡長途電話,興發厂找鄧小姐。”
  志高只得溫柔地對好友說:“你去生孩子,我去做生意,下午見。”
  子壯點點頭,由丈夫及醫生保護著進醫院去了。
  志高取起電話与對方解釋:“是,周先生,鄧志高在這里,我有看到新聞,正在開會呢,我們的設計絕無問題,我把關鍵解釋給你听,你叫戚小姐收電傳,設計圖馬上送過來你處……”
  一直到中午,才處理了這宗突發事件。
  王乙新找她吃飯。“乙新,一起去探訪子壯。”
  “生了沒有,是男是女?”
  “還沒有人通知我,怪擔心,只說是五三一號病房。”
  乙新与她一起去到醫院,找到病房,敲門,沒人應,推開門,床上空蕩蕩。
  志高一惊,大聲叫:“子壯,子壯。”聲音顫抖。
  乙新說:“志高,別叫。”
  志高頓足,“你不知道生育這件事多危險。”
  忽然子壯在病房門外出現,“叫我?”
  她手中抱著幼嬰,滿面笑容。
  志高呆呆看著她,“真是神奇女俠,已經生了?沒事人似的,居然像豬牛羊那樣立刻站得起來。”
  這時看護進來干涉,“兩位是誰,請出去,感染了嬰儿,可不是玩笑。”
  子壯把幼嬰交還看護。
  志高這才放下心中大石。
  大家坐下來,“朱友堅呢?”乙新問。
  子壯笑,“忽然想吃芝麻湯團,叫他去買。”
  志高握著好友雙手,“看你,似母豬一樣。”鼻子發酸。
  乙新勸道:“志高,几次三番把子壯比畜牲,她會不高興。”
  子壯好脾气,“不怕不怕。”
  “朱家真好福气,娶得一頭會賺錢的牛。”
  乙新只得問:“這次是否得了女孩?”
  子壯答:“是,我在想,兩男兩女最好不過。”
  嘩,還要生,志高覺得頭暈。
  看護又進來:“探訪時間已過,傍晚再來。”
  志高這才与乙新去吃飯。
  乙新說:“子壯真偉大。”
  “感動得叫我吃不下飯。”
  “后天大概可以來上班了。”
  志高歎口气,“把我比得渺小兼自私。”
  “你也可以生養。”
  “叫一個小小的靈魂托世為人歷劫紅塵,來去匆匆,是何苦呢。”
  “我覺得朱家大小都很快樂。”
  “王乙新,我們一早說好不要孩子。”
  “還沒結婚,如何生子!”王乙新笑:“我才不擔心,男人又沒有更年期,六十歲生孩子大有人在。”
  志高不說話。
  乙新還以為她生气,一看,發覺她在記事簿上素描。
  “想到什么?”
  “三個孩子一起坐的嬰儿車,最好輕便可折攏,像傘那樣,可是,三個座位的确難搞。”
  乙新說:“市面已有這种嬰儿車。”
  “丑,通常深色防髒,孩子們又看不到街景,因此啼哭。”
  乙新微笑:“你都想到了。”
  “回去同阿卜商量一下。”
  卜先生是她們公司的机械工程師,少了這位專家,設計圖未必能夠投產。
  “多久沒度假了?志高,我陪你。”
  志高不出聲,去年春季在倫敦乘隧道火車經英法海峽,一路上只怕隧道破裂海水涌入逃生無門,忽然害怕得汗出如漿。
  回來看心理醫生,才知有點神經衰弱,需要好好休息。
  醫生說:“休假不一定要出門到處亂走,為旅游而旅游,赶得頭昏腦脹,留在家中,多睡多吃,才是休假呢。”
  只听得乙新問:“仍然怕飛机會摔下來?”
  “是,每次登上飛机都怕得發抖。”
  “那么,我們去坐船。”
  志高按住他的手:“謝謝你。”
  志高的手提電話響,秘書說:“鄧小姐,法國有一間叫謝丹的玩具公司找你。”
  “我們一向不做玩具。”
  “是,他們也知道,但是誠意邀請你,怎樣回复?”
  “我回來看看,這事須知會子壯。”
  乙新失望:“又要加班?”
  志高伸手去擰他的面頰:“乙新,如果沒有你,努力成果也不能叫我興奮。”
  乙新握住志高的手,“就是這种甜言蜜語害了我半生。”
  “令堂仍然催你結婚?”志高問。
  “是,說到表弟又添了嬰儿時激動得流淚。”
  “真是個好母親。”
  “志高,幼儿确實可愛。”
  “這正是他們最可惡的地方,藉此把父母整治得哭笑難分。”
  “我去打球,隨時聯絡。”
  志高回去處理文件,剛巧有同事會法文,立即草擬一封婉拒信。
  志高去醫院找子壯。
  子壯睡著了,一只手遮著雙眼。
  志高把帶來的水果洗淨,忽然听見孩子叫媽媽。她連忙出去“噓”一聲,把朱家三父子拉到會客室。
  “讓她睡一會儿。”朱友堅點點頭。
  可是小朋友爭著問:“妹妹呢,妹妹在哪里?”
  “老朱,你帶孩子們去看嬰儿。”
  回到床邊,發覺子壯已在看她帶去的文件。
  “醒了?”
  子壯笑答:“不是說魔鬼永遠不休嗎?母親永遠不眠才真。”
  “高傲的法國人邀請我倆去參觀玩具厂。”
  “謝丹,在法語,是花園的意思。”
  “他們做的一款瑪達蘭洋娃娃非常有趣。”
  志高說:“我最感興趣是法國佩𢕔漫畫洋娃娃,家母本來有一套,可惜离婚時忙亂沒有帶出來,不幸已經遺失。”
  “听說現在已經重新复制,我陪你去找。”
  “子壯,我婉拒了法國人。”
  “我們人手不夠,也無意發展玩具設計,公司規模做得太大,出品未免會轉濫,生意貴精不貴多。”
  “子壯,你我想法完全一樣,真是好拍檔。”
  “不過,維平維揚對參觀玩具厂一定有興趣。”
  志高想起來,“女儿叫什么名字?”
  “阿朱說叫維櫻。”
  “嘩,美麗极倫。”
  子壯笑問:“你通過?”
  “子壯,你太寵我了,這又不是公司產品,毋須征求我意見。”
  這時,朱家三父子一擁而入,小兩兄弟伏在母親腿上,他們父親笑得合不攏嘴。
  志高冷笑說:“坐享其成。”
  她告辭。
  回到家,淋了浴,仍然在電腦上畫三嬰手推車。
  她想把它送給多產模范母親做禮物。
  上次,小人儿公司的得獎產品是一款腳踏水龍頭控制器,接駁到冷熱水喉上,用腳控制水量,替嬰儿洗澡時母親雙手可以同時抱住嬰儿。
  不替這些可怜的女人設想是不行的。
  志高忽然想,咦,三個座位排成品字形可好?
  她興致勃勃動手設計。
  爬山腳踏車已發展到十個排檔,用鈦金屬制造,但是嬰儿車仍然滯留在五十年代式樣,真气人。
  接著,不知怎地,滑鼠松手,她累极伏在書桌上睡著。
  半夜醒來,啊一聲,蹣跚站起,走進睡房,仆倒床上。
  志高做了一個夢。
  看到一個美貌少女,穿白衣白裙,過來打招呼:“鄧阿姨,我是朱維櫻。”
  “維櫻,你這么大了。”志高非常歡喜。
  小維櫻滿面笑容,過來拉手。
  夢醒了,天已經大亮,電話鈴響個不停。
  是王乙新找她。
  “志高,公司派我往馬來西亞核數。”
  他聲音不大高興,這人怕寂寞。
  志高笑:“啊,別低估娘惹的魅力。”
  “志高,我希望你一起來。”
  “乙新,你有工作,我在宿舍做什么?”
  “煮飯等我回來吃。”他有點賭气。
  “那不是我的強項。”志高婉拒。
  “讓我們結婚吧。”
  “乙新,我隔些時候過來看你。”她只能做到那樣。
  “我現在來你家。”
  志高起來淋浴。
  她住在大廈頂樓,裝修時拆通所有間隔,令鄰居嘖嘖稱奇,裝修師笑問:“鄧小姐不打算与家人住?”
  志高答:“我喜歡獨居。”這一點她非常肯定。
  她的家,不招呼十五歲以下孩子。
  一次子壯帶著維平維揚到了門口,她都請母子打道回府,“我馬上來你家陪罪”,原則必須維持。
  家里其實沒有珍貴的擺設,可是,志高最怕小孩与老人那种樣樣都要碰一碰,又不把物件歸原位的坏習慣,事后投訴又怕傷和气,最好是先小人。
  王乙新抱著一大蓬白色牡丹花上來,香气扑鼻。
  “有你最愛吃的豆漿油條粢飯。”
  志高舉案大嚼。
  乙新笑,“你倒是從不節食。”
  “唏,職業婦女能胖到什么地方去。”
  他再一次請求:“志高,跟我去馬來亞三個月。”
  志高微笑,“我倆一向互相尊重。”
  王乙新沮喪,“我老了,我渴望有伴。”
  志高了解這种意愿,身邊有人服侍;听他發牢騷,幫他安排生活起居,告訴他鎖匙在什么地方……換句話說,做他的影子。
  難怪小飛俠彼得潘在故事一開頭就四處找他的影子,抓到了,用針縫牢在腳下。
  志高說:“良辰美景,說這些話做什么?”
  乙新輕輕擁抱她,“無論怎樣,我仍然愛你。”
  志高卻沒有這樣樂觀。
  她用手臂枕著后腦,雙眼看著乙新英俊的面孔。趁大家仍然相愛,快快享受。
  過兩日,子壯回來上班。
  志高笑說:“咦,你不是在坐月子嗎?”
  子壯答:“整個月坐在那里,誰吃得消。”
  “嬰儿呢,也不抱來給我們看看。”
  “保母一會儿會帶她來見過各位叔叔嬸嬸。”子壯說。
  秘書听見,笑問:“我不做嬸嬸阿姨,叫我姐姐可好?”
  子壯也笑:“輩分全不對。”
  “那么,大家叫名字,她叫我凱菲,我叫她──”
  “維多利亞。”子壯接上去。
  志高問:“法國人有回音沒有?”
  “深表失望,不過,希望保持聯絡,甚有風度。”
  子壯說:“今晚叫乙新來吃飯,我家請了一個新廚子,手勢不錯。”
  “乙新此刻在吉隆坡。”
  子壯沉默,過一刻才說:“你不如放假去看他。”
  志高微笑,“為什么,你有不吉之兆?”
  “我同你講,星馬年輕女子質素高,精通三言兩語,英文程度尤其好,又刻苦耐勞,性格朴素。”
  “讓我們去開一家分公司。”
  子壯笑,“難得你信心十足。”
  “不,”志高答:“你說的我全明白,只是……”
  外頭一陣騷動,原來是朱維櫻小小姐大駕光臨,女同事爭著過去見面,一時贊歎之聲不絕。
  保母挽著一只籃子,柔軟的粉紅色被褥中躺著一個熟睡的小人儿。
  司机跟著上來,手挽兩大盒蛋糕請客。
  志高問:“你家現在雇了几個人?”
  子壯答:“三個。”有點心虛。
  “不止啦,連廚子司机有六個人吧,浩浩蕩蕩,每天開銷實在不少。”
  子壯說:“有什么辦法,我成天不在家。”
  志高微笑,“各有各苦衷,我不想去吉隆坡,你不能沒有保母。”
  子壯搖頭,“繞這么大一個圈子來強辯,真好口才。”
  小維櫻忽然醒來,對環境不滿,嗚哇嗚哇地哭泣。
  “奇怪,聲音這樣響亮,与小小身軀不成正比,”志高想一想,“世上只有小提琴有同樣音量。”
  保母立刻告辭,把孩子抱走。
  子壯召同事開會,落實了几個設計。
  中午,有日本人上來,沒有預約時間,但由熟客介紹,希望看一看過往的設計。
  志高經過會議室,發覺有兩、三個女同事在招呼他,不禁好奇,這么熱鬧?
  那日本客一抬起頭來,志高明白了,的确英俊。
  上帝真不公道,人類更加偏心,漂亮的面孔身段永遠占了优勢。
  他見到志高,自我介紹:“彼得鈴木。”一口美國英語,大抵已是第二代日裔美僑,回流返祖家工作。
  他接著說:“你們的設計不夠環保呢。”
  志高一听這兩個字就知道一頂大帽子正飛過來,千万不能讓它落到頭上。
  志高气定神閒笑著問:“為什么,哪一款嬰儿車捕殺了藍鯨,又哪一只浴盆砍伐了雨林?”
  鈴木一怔,笑了出來,隨即又說:“設計落后,不夠自動化,若加上電動及影音設備,會更受歡迎。”
  志高溫和地說:“我們會參考你的意見。”
  東洋人連靈魂都已經電子化。
  志高回辦公室去,經過茶水間,發覺蛋糕盒子打開,便順手挑了一塊,斟杯咖啡坐下吃起來。
  有人經過,“在躲懶?”
  一看,正是鈴木,志高不禁好笑,這人把她公司當自己家里一樣,賓至如歸。
  “來,吃點心。”
  他挑一件苹果卷,邊吃邊看著志高。
  志高微微笑。
  他問:“你負責什么?”
  志高答:“茶水影印。”
  他立刻知道志高開他玩笑,訕訕地不出聲。
  志高給他做了一杯意大利咖啡。
  他忽然問:“下了班,有什么地方可去?”
  志高答:“回酒店查查電話簿黃頁,你便會知道。”
  這時,秘書進來找人,“鄧小組,你在這里,王先生長途電話找你,還有,奧米茄厂請你回電。”
  志高只得站起來,“不能与你閒聊了。”
  她很感激日本人專注凝視的目光,許久許久許久沒有人這樣看她,志高覺得十分享受。
  鈴木忽然問:“我們還能見面嗎?”
  “你有否留下建議書?”
  “有,都放在接待處。”
  “我們會与貴公司聯絡。”
  回到辦公室,志高忽然吩咐秘書:“訂一張往吉隆坡的飛机票。”
  可是机靈的秘書回答:“王先生已到檳城去了。”
  志高用手托著頭,“那就算了。”
  “檳南風景也很好。”
  “不,太遠了。”志高有點惆悵。
  秘書乖巧地噤聲。
  下班時子壯推門進來,“志高,來吃飯。”
  “你家人頭涌涌,我真正害怕。”
  “乙新去了公干,你生日無人慶祝怎么行。”
  “沒關系,一個人照樣過。”
  “你若回心轉意,我在家等你,隨時吃長壽湐。”
  “知道了。”
  下班她回到家,踢掉鞋子,大聲唱:“我會生存,你別以為我會一蹶不振,我會生存……”
  她取出香檳,開了瓶獨自喝起來。
  門鈴響起。
  誰?她去開門,“咦,是你,鈴木,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不知怎地有三分歡喜。
  那英俊的外國人微微笑,“想見到心儀的女郎,總得想想辦法,可以進來嗎?”
  志高應該說不,關上門,杜絕麻煩,但是她沒有那樣做,一向規矩的她居然說:“歡迎。”
  鈴木一進屋內便喝聲彩,“好地方。”
  “謝謝。”志高斟杯酒給他。
  “看樣子你工作范圍不止是負責茶水影印。”鈴木說。
  他脫掉外套,埃及棉的襯衫薄如蟬翼,他美好的身段盡露無遺。
  志高輕輕別轉面孔,怕貪婪的目光出賣她。
  他忽然說:“是你臉上那寂寞的神情吸引了我。”
  志高吃惊,撫摸自己的面孔,“我寂寞?”
  “是,像是世上一切歡愉与你無關。”
  “不,你看錯了,”她急急否認,“我為什么要不高興?”
  鈴木笑笑,走到一張嬰儿高婣前面,“我怎么知道?這是你的杰作吧,我在設計雜志上見過,座位前端有梯級,方便幼儿自己爬上去坐好。”
  志高說:“對你來講,起碼要裝置一台小型電視机,播放動畫,才夠吸引吧。”
  鈴木笑,“敝公司在設計一枚手表形錄影器,接收部分可戴在母親臉上,在廚房或浴室都可以看到小孩活動,可放心走開一會儿。”
  志高點頭,“這是一宗功德。”
  “還有,接收器加強電波的話,可攜帶外出,在辦公室也能夠看到家中的幼儿。”
  “我一向佩服你們的腦筋。”
  “愿意合作嗎?”
  “幼儿不需要先進電子儀器,他們不過想母親多些時間陪伴在身邊。”
  “說得正确,但是新女性生活這樣繁忙,有可能做到嗎?”
  志高微笑,“什么叫沒有可能,看她選擇如何而已。”
  “你是一個剛強的女子,理智控制你的肉身。”
  志高立刻補一句:“我對自己相當滿意。”
  鈴木凝視她,“那么,你的手臂為什么緊張地交叉擋在胸前?保護什么,又防范什么?”
  志高馬上放下雙手。
  “肉体的需求令你覺得尷尬,”他的聲音极其溫柔,但語气十分尖銳,“你努力壓抑,可是這樣?”
  志高伸手去指他胸膛,“你錯了。”
  他握住她的手。
  “還有,你是誰呢?一個電子小玩意的推銷員,貿貿然充心理醫生。”
  鈴木笑了。
  志高想把手縮回去,鈴木說:“像僵尸一樣。”
  “什么?”志高怔住。
  “你,每一寸肌肉都僵硬,緊繃繃,像死了多時的尸体。”
  志高啼笑皆非,跳起來,“謝謝你,鈴木君,你可以告辭了。”
  他咧開嘴笑,替她斟酒,“呵,喝光了,幸虧我也帶著酒。”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小小扁銀瓶,旋開瓶蓋,喝一口。
  那不知是什么酒,隔那么遠,志高都聞到一股醇香,她啊了一聲。
  應該站起來拉開大門請這個陌生人离去。
  但是,他說的話,一句句都擊中她心坎。
  多年來,鄧志高的心事無人知道,她像一架精密的机器,每日按時開動,辦妥所有公私事宜,休息,第二天再來。
  這個陌生人卻了解她。
  “我又看到你那种寂寥的神情了。”鈴木說。
  志高伸手出去,取過銀酒瓶,也喝了一口酒。
  是烈酒,但不嗆喉,像小小一道絲絨般泉水滑入喉嚨,志高吁出一口气。
  奇怪,在乙新面前,她反而不能這樣松懈。
  因為他是她的男友,她需在他面前維持一定尊嚴。
  鈴木輕輕說,“不要害怕,我幫你松一松肩膀。”
  他走到她背后,替她按摩肩膊。
  手法很道地,絕不猥瑣,志高轉一轉脖子,調侃他:“每次談生意,都得這樣努力?”
  “我喜歡你,在美國与日本,都找不到這樣聰敏机靈能干卻又悲哀的女性。”
  “你又看錯了。”
  “噓,閉上眼睛,享受感覺,你的皮膚及肌肉不知饑渴了多久。”
  志高乖乖听他忠告。
  鈴木輕輕說:“你需學習好好招呼肉身,你高洁的靈魂不能獨立生存,肉体吃苦,你不會快樂。”
  志高合上雙眼,放松身体,鈴木幫她輕輕𤍣拿頸肌。
  “你是那种不肯讓別人洗頭的女子,因為覺得唐突。”
  全中。
  還有,志高每年做婦科檢查時都特別厭煩,認為多事复雜的身体机能遲早會拖垮她的靈魂。
  這時,她唔地一聲。
  真的享受。
  “今日,你讓我這樣放肆冒昧,是什么原因?”
  志高微笑,“因為我不認識你,以后,也不必見面,沒有顧忌。”
  他坐到她面前,捧起她精致的臉龐,“你可不要后悔。”
  志高微笑,“自成年以后,我所做的事,后果自負,即使跌落山坑,与人無尤。”
  他輕輕吻她的發鬢。
  志高惊訝地歎息,原來,一直以來,生活了這么久,她從來不知什么叫親吻,原來,肉体接触,可以給她那樣奇异,几乎是屬靈的感覺。
  對方寬厚的肩膀叫她迷惑。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想到,原來王乙新不是她的對象。
  她伸出雙臂,擁抱這個陌生人。
  一定是喝醉了。
  生平第一次這樣放松身体,四肢微微顫抖,像繃緊的橡筋松下時會變得蠕動。
  真像一個綺夢。
  可怜的志高,她又何曾做過繾綣纏綿的夢,她所有的夢境,不外是被一只怪獸追得跌落懸崖,或是在試場攤開卷子,一條題目也不會做。
  她頻頻歎息。
  那一天,志高明白到,肉身除出自一個會議室走到另一個會議室,還有其他用途。
  時間過得太快,天微亮時,兩人的電話及傳呼机已經響個不停。
  鈴木輕輕說:“我還想見你。”
  志高微笑,伸一個懶腰。
  “我今日回東京,你有我通訊號碼。”
  志高不出聲。
  他喝完咖啡才走,听見志高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真摯地說:“我會想念你。”
  “一具僵尸?”
  他笑了,深深吻志高手心。
  他啟發了她。
  從前志高以為最大的樂趣是白天看日出,晚上觀星座,讀一本好書,吃一塊巧克力蛋糕,呵,又考了第一,還有,成功地取得生意合約。
  原來還有其他。
  她淋浴更衣上班。
  子壯看到她喝一聲彩:“從未見過有人穿白襯衫都這么好看。”
  志高不出聲。
  “挂住乙新?叫他回來好了,我們正少了一個會計人才,若不是你一直不愿与他做同事,他一早成為拍檔。”
  志高微微笑。
  “你一累就有這种魂离肉身的神情,志高,莫非又想發明什么玩意儿?”
  志高輕輕答:“叫嬰儿夜間不哭的儀器。”
  子壯笑,“天下有那樣好的東西?有否叫丈夫体貼,孩子听話的工具?”
  志高坐下來,“子壯,你可記得我們在初中時怎么樣應付發育的身体?”
  “沒齒難忘,可怖之至。”
  “子壯,我們的母親大人大大失職,無良地將女儿蒙在鼓里,漆黑一片,擔惊受怕。”
  “我發誓將來一定要与維櫻說個一清二楚;這具身軀里外并無任何可恥之處,女体世世代代擁有孕育下一代的天職,什么叫經期、怎樣選擇宪生棉?還有,几時佩戴胸圍,都會同她詳細討論。”
  志高探過身子,“再進一步呢,几時說?”
  這也難不到子壯,她答:“待維櫻十二歲時,我會同她說,人類除了衣食住行,還有一种需要,毋須壓抑,但要做足防范措施。”
  “你不覺難以啟齒?”
  “咄,叫客戶高抬貴手,速速結帳豈不是更加難堪。”
  志高說是。
  子壯歎口气,“從頭到尾,家母回避這件事,一字不提,假裝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真佩服她有這种本領。”
  “也許,她的母親也同樣作風。”
  “在我手上,這种傳統將有所改變。”
  志高取笑她,“你會否開班授徒?”
  “為什么不,在報上刊登廣告:‘特設小型講座:題目為女性生理宪生,對象十二至十五歲少女,主講者甄子壯女士,三子之母兼事業女性’。”
  志高用手撐著頭笑了。
  秘書進來,“兩位,開會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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