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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高說:“我精神欠佳,想出去走走,子壯,今日你看全場。”她居然出去逛商場。
  站在窗外呆視,那是一家女性內衣店,陳列著雪白色极薄麻紗褻衣,純洁中帶絲妖媚,大學里曾經有個足球隊長這樣說過:“外邊穿舊大棉布衫及破牛仔褲,太陽棕皮膚,可是內衣是雪白的蕾絲……”。
  這人的相貌志高已經不記得,可是他這番話卻忽然浮現腦海。
  多年來志高為著品味問題只穿肉色內衣,先決條件是在外衣下不露任何痕𤂌,一個女子,如果想得到尊重,必須首先自重。
  開頭是節制化妝衣著,盡量做到高洁清雅素淡,漸漸對食物与异性也一般看待,淺嘗即止,絕不放肆。
  她普遍地獲得尊重,一直到現在,不知道錯過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她在玻璃窗外站太久了,店里女職員滿臉笑容出來招呼:“小姐,進來參觀。”
  志高吃惊地看著她。
  “請進來選購。”
  志高轉頭匆匆离去。
  這個現代事業女性,腦袋思維去到二十一世紀,肉体活在十九世紀,完全脫班。
  今晚立刻到單身酒吧去自我釋放?當然不,志高只是在檢討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回到公司,看見子壯忙得鼻尖發亮,連忙接手。
  子壯說:“我出去喝杯咖啡。”
  “約了誰?”
  “朱維櫻。”
  志高笑了:“好好享受。”
  硬把思維拉回來,志高處理了一大疊文件,抬頭一看窗外,太陽已經下山。
  凱菲進來說:“王先生電話。”
  “你下班吧。”
  “那我先走了。”
  她的小男朋友在接待室等她,据說家長十分反對,但是凱菲努力為他繳付大學學費,預備明年畢業他找到工作后結婚。
  志高取過電話,听見乙新在那邊說:“几時過來看我?”
  聲音非常陌生,十分理所當然,像多年老夫老妻,他從來不會替她按摩酸硬的肩膀,或是親吻她后頸。
  “志高,為什么不說話?”
  “手頭上有文件在做。”
  “又食言了,不打算來了。”
  志高索性認罪:“你真聰明,我言而無信,對不起。”
  他悻悻然,“回來再同你算帳。”
  “罰我做什么?”會不會是凌晨到無人的山頂一起喝香檳?
  “叫你做五菜二湯給我們吃。”
  乙新一向与她同樣正經乏味,缺乏想象力,志高挂上電話。
  她檢查電郵,不出所料,沒有鈴木的消息。應該是這樣,從此男北女南,互不干涉。
  否則就沒有意思了。
  志高漸漸收拾心猿意馬,理智戰胜一切,周末到朱家作客。
  她選購的禮物永遠是書籍,維平与維揚一看便說:“唏,鄧阿姨老是買科學百科全書:《十万個為什么》,《目擊證人叢書》,《國家地理叢書》,真累坏人,我們已經有三本《認識你的宇宙》,還有兩本《梵蒂岡的寶藏》,《環保知識》……”
  志高板著面孔,“你們想看什么?”
  “我們不要書,我想得到一支強力水槍。”
  “一只旋轉風箏也好。”
  然后异口同聲說:“或者是最新的電子游戲《幽靈》。”
  子壯過來說:“鄧阿姨有文化,她不買這些。”
  維平歎息:“悶坏人。”
  “听听這班人精的口气。”
  子壯抱著維櫻,有女万事足的樣子。
  “志高,我可應繼續工作?”
  志高大吃一惊,“你發瘋了,想自廢武功,你家三個男人對你稍微有點尊重,皆因你另外有個地方可去,你千万別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气。”
  “你這樣一說,我又遲疑了,可是,維櫻怎么辦?”
  “大不了每天下午帶到公司來,你是老板,誰好說不。”
  “唔……”
  這時,維平与維揚不知為什么吵個不休,志高霍地轉過頭去,嚴厲地說:“噤聲,大人在說話。”
  稍后,她上洗手間,听見他們咕噥:“那女人又來我們家作威作福”,“是呀,她就是喜歡欺侮我們”,“誰做她家小孩真慘”,“她几時走”,“叫媽媽不要再請她來”。
  志高故意咳嗽一聲,兩個孩子總算住了嘴。
  朱家人來人往,志高講不了几句話。
  子壯說:“這次乙新好象去了很久。”
  志高不出聲。
  “你与他鬧意見?”
  “我們沒有意見,從不吵鬧。”真叫人惆悵。
  “前日我在婚紗雜志里看到王薇薇設計的無袖直身象牙白緞裙,真精致漂亮。”
  “留給維櫻吧。”志高感慨。
  “你呢?”
  “我志不在此。”
  “乙新才不會放過你。”
  志高接手抱過嬰儿,看著那端正的小小五官,難以想象,自己也曾經這樣被母親擁抱過,她鼻子漸漸發酸,喃喃地說:“我不記得,為什么我不記得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刻?”
  子壯覺得好友情緒低落,不過,志高一直比她敏感,她已習以為常。
  “你其實并不討厭孩子。”
  “他們一會說話,就可惡到极點,不能忍受。”
  “你仍然未曾准備做母親,我巴不得維櫻速速張口陪我說說笑笑。”
  志高由衷地說:“你真幸運。”
  “志高,我比你庸碌,你才是公司的靈魂。”
  “噓,噓,只有你本人才敢這樣講,若不是因你圓滑,公司一半同事早受不了我的急躁离去。”志高說。
  “來,志高,我給你看一卷錄影帶。”子壯說。
  因為子壯面色神秘,志高警惕,“你知我不看那种東西。”
  “啐,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按錄影机,只見熒幕上出現一個黑發大眼濃妝艷女,穿著《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伯宮庭紗衣,笑容可掬。她這樣說:“各位女士,可有想過學會一种民族舞蹈兼減掉二十磅体重?”
  “呀!”志高不置信,“肚皮舞!”
  “志高,”子壯興奮地說:“我希望你陪我報名參加,產后我急需甩掉脂肪。”
  志高看著艷女示范:“你的身体由你控制,手臂柔軟地舞動,伸展到背后,配合腰肢前后搖晃,還有,臀圍款擺,難道不是最好的運動?”她身上佩戴的首飾隨著舞步叮叮作響。
  子狀咕咕笑,站起來學著做兩下,雖然生硬,但是有三分嫵媚。
  志高沖口而出:“我去。”
  “重新認識你的身体,歡迎參加,我的地址電話是-”
  就在這個時候,維平与維揚跑了出來,身上圍著母親名貴的愛默斯絲巾,模仿肚皮舞娘,在她們兩人面前起舞。
  志高笑得几乎流淚,忽然把心事全丟到九重天,被這兩個几歲大的頑皮儿逗得极樂。
  半晌,她說:“唉,難怪那么多人這樣辛苦也要養孩子,的确有許多樂趣。”
  “你也來加入隊伍?”
  志高搖頭,“我不配。”
  她回家,坐在露台上出神。她不是思念任何人,而是留戀自己軀殼四肢活轉來該剎那。
  她撫摸雙臂,原先,她以為手臂只能用來伏案寫字工作,可是,它們還有別的用途。
  隔壁有少年練習小提琴,本來彈古典的《永久旋律》一曲,忽然膩了,改奏流行曲《你不必說你愛我》,不知怎地,那少年像是明白其中纏綿之意,樂聲使志高精神恍惚。
  正在享受,少年的家長出來,大聲咳嗽一聲,琴音又回到《永久旋律》上去。
  志高惆悵。她已經錯過許多,趁肉身還年輕,要好好利用。
  志高激動地霍一聲站起來,在屋中踱步沉思。
  第二天,子壯同她說:“周先生希望你去一次新加坡。”
  “不是說他派人過來簽合同嗎?”
  “老主顧了,他希望你參觀他的制作部,你當過去探訪乙新也好。”
  “你為我制造机會?”
  “給他一個惊喜。”
  “我不會唐突任何人,到了那邊,我自然會通知他。”志高說。
  當天下午,她就出發了,單身真方便,隨時出門,無牽無挂。
  每次飛机上升,志高都想万一摔下來,她有遺囑在子壯那里,事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有人擔心屆時不知有几個所謂朋友會出現在儀式上,咄,還計較這些呢,志高最討厭這一套,謝絕應酬,入土為安是正經。
  她挽著手提行李出飛机場,沒想到周化親自來接她,并且堅持志高住到他家去。
  志高力爭自由才能到酒店松口气。
  吃晚飯時周先生介紹一個人給她認識:“這是內弟國臻。”志高忽然明白了。
  那是周太太的兄弟,他們看中鄧志高,特地做介紹人來了。
  志高覺得榮幸,但是無法接受。
  她极之喜歡新加坡,覺得那樣聰敏的國民愿意選擇如此朴素的生活方式是极之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應該尊重嘉獎。
  但這不表示她會因此刻意嫁到新加坡。
  周化請她吃飯,志高卻反客為主,以公司名義宴客。
  她撥電話到檳城聯絡王乙新,卻一直未有回复,一共留言兩次。
  晚飯中周氏夫婦一點也不掩飾他們對她的好感。
  周先生這樣夸獎她:“我們雖是小公司,提出許多要求,志高都能一一做到,專心設計,誠意講解,事事跟貼,認真、熱心、真摯,叫我們感動,我們的產品遍銷全國,”他舉起酒杯,“多得志高。”
  志高只是微笑,她同他們不熟,不講話最好,以免說多錯多。
  吃完了飯周太太建議拍照,挑酒店大堂一座人工瀑布做布景,拍完又拍,志高不忍掃他們興,笑著建議:“來,我幫你們合照。”
  舉起相机,從鏡頭看出去,忽然一怔,但手指已經按下快門。
  水帘那一頭,站著一男一女,那男的,正是王乙新。
  女子年輕貌美,秀發如云,穿豹紋吊帶背心裙,披著一張大流蘇印著玫瑰花的披肩,穿高跟拖鞋。
  電光火石之間,王乙新也看到了鄧志高,他立刻錯愕地別轉面孔。
  志高明白了。
  如果心里清白,他應該立刻走過來解釋介紹,但是他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志高也沒有行動,她的大腦一直牢牢控制肉体,四肢從來不做沖動的事。
  轉瞬間王乙新与那美人親昵地离去。
  志高低下頭。
  “一定是累了,”周太太十分体貼,“早點休息。”
  志高很感激她的關怀。
  “明早請到我們公司來參觀。”
  志高點頭。
  回到房間,志高反而有种輕松的感覺,真好,彼此不忠,合該分手,她不會覺得她情有可原,他則罪不可恕,這段感情,到此結束,非常自然。
  她睡得不錯。第二天一早周化派司机及那位馮國臻來接志高。
  志高穿白色細麻套裝、頭發梳在腦后,清逸脫俗,馮國臻看得發呆。
  一路上志高沉默。
  到了周化辦公室,周先生送志高一件禮物,原來是昨晚拍攝的照片,已經鑲在銀相架里。
  他們背后站著王乙新与那個不知名美女,清晰可見,真是最好的紀念品。
  照說,王乙新一問子壯,應該知道她身在何處,很明顯,他并不急著解釋。
  參觀過設備,簽署妥文件,志高告辭。
  周先生說:“不留多几天?我們一家會到云頂度假,希望你也來參加。”
  志高婉拒。馮國臻送她到飛机場。
  那老實人忽然爭取,他說:“志高,我對你一見鐘情。”
  大學畢業后,志高還沒听過這句話,她輕輕說:“你并不認識我。”
  他有點尷尬。
  “我們這种都會職業女性非常驕傲虛榮,自恃聰明能干,十分自私驕縱,太好胜太無情,不是好對象。”
  “你是例外。”
  才怪,鄧志高心中這樣說:她是其中表表者。
  她与他握手道別。
  在飛机場禮品店,志高看見柜𡟜里有刻了字樣的石卵出售,她挑了兩塊送給子壯,一塊刻著“想象”,另一塊是“創作”。
  下了飛机,一眼看見公司的司机阿興,心里才落實,噫,到家了。
  回到公司,子壯還沒有到,她把石卵放在她桌子上。
  問秘書:“什么人找過我?”
  “全是公事,都打發掉了。”
  “沒有私人電話?”
  “王先生昨天下午問我你去了什么地方出差。”
  “你怎么回答?”
  “我說是新加坡。”
  “答得很好。”
  連秘書都意識到有些不對勁,靜靜退出。
  王乙新想肯定他不是眼花或是做噩夢。
  稍后,子壯推門進來,“回來啦。”
  志高抬頭:“几時跳肚皮舞?”
  “下午六點。”
  可是子壯臨時有事,志高一個人赴約。
  地點是健身室一角,師傅一看見她便皺眉。
  “噢不不不不,要解除束縛,脫下辦公室衣服,松開頭發,換上這套貼身衣。”
  志高把運動衣換上。
  “好多了。”
  師傅叫耶斯敏,茉莉花的意思,一條柳腰叫人羡慕,是塊活招牌。她先教志高伸手踢腿。
  “嘖嘖嘖!可怜,長年伏案工作,四肢都僵硬了。”已經有人這樣說過。
  “來,照著我做。”
  不到片刻,志高已經渾身出汗,關節酸痛,可是她想學臀部款擺的動作。
  師傅說:“你先練好基本功。”
  沒想到肚皮舞也同少林武術一樣,先站穩馬步。
  一小時后筋疲力盡回家,可是手腳靈活得多。淋浴后她倒在床上。
  電話鈴響,她拿起听筒。
  “志高,我回來了。”
  “你好,”志高已經把對白練習多次,熟練地問候:“旅途還愉快嗎?”
  王乙新開門見山,“原來我倆住在同一間酒店。”
  “可不是,真巧。”
  “志高,你罵我呀。”
  “我從來不罵人,很多人不能接受批評,認為是挨了罵,這是誤會。”
  “這么說,我們之間已經失救。”
  “當然如此,不然,你以為還有別的選擇?”
  “志高,為什么不跟我出差?”
  “一切都是我的錯,交代清楚了,心安理得。”
  “志高,我對不起你。”
  志高不出聲,彼此彼此,你虞我詐。
  “志高,我們還是朋友吧?”
  “我不認為我可以同一個出賣我的人做朋友,我們到此為止了。”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通電話?”
  “是。”志高的語气居然有點不愉快。
  他忽然哽咽,志高對他的婆媽有點詫异,輕輕放下電話。
  她伏在床上熟睡,心理醫生告訴過她,特別愛睡的人,也許下意識在逃避什么。
  醒來之后,有點惆悵,几年來習慣身邊有個人,互相照應,有事征詢一下意見,生病有人斟杯水,現在這人走了。
  當然,要馬上找個替身也不難,那馮國臻的水准有過之無不及,可是,剛棄了雞肋,總不能又找一盤骨頭。
  志高用手掩住臉,又得從頭開始了:先生貴姓,到什么地方玩去,怪不得某些男性索性到歡場去消遣,省下許多繁文縟節。
  第二天清晨,她更衣上班。
  子壯到十一點才回來,“我陪維櫻看醫生,小小一個人,忽然發燒到一百零三度,嚇坏人,差一點心從口腔跳出來。”
  志高歎口气,“他們真有辦法折磨母親,蚕食所有時間。”
  子壯坐下來,打開公事包,“咦,這是什么,唷,這是維平的功課,怎么會在這里,”跳起來,“阿興,阿興,替我送到華英小學四年乙級課室去。”
  志高輕輕斥責:“瘋婆子。”
  子壯不怒反笑,“你說得好。”
  “兩位公子功課很好吧。”
  “嘿!”語气十分惆悵。
  “喂,子壯,你可是年年九科优的高材生啊。”
  “這叫做一代不如一代。”
  志高大吃一惊,“逼他們努力學習呀。”
  子壯答:“盡了力,任得他們自由發展。”
  “誰盡了力,你?”
  “我們少年時考試年年第一,完全自發自覺,不是因為家長威逼利誘,每日放學,取出功課,逐樣做妥,家中只得一張飯桌,時時要讓位,做到深夜,清晨又起來苦讀,在電車上還拿著筆記簿。”
  “真笨,”志高忽然微笑,“都為著什么呢?”
  “我們有著強烈的是非觀念,總想向上。”
  “會不會是對小孩要求過苛?”
  “我最怕看到他倆卷子上有丙字,感覺像被陌生人摑了兩巴掌。”
  “是,的确不能接受。”
  正在訴心聲,人客來了,她倆抖擻精神,換上另一副面孔見客。
  變臉次數多了,志高怕造成人格分裂。
  開完會,志高走到工作間,与工程師研究細節,秘書進來說:“鄧小組,一位鈴木先生找你。”
  志高抬起頭,“人,還是電話?”
  “電話。”
  志高想了一想,內心掙扎一會儿,終于說:“說我出差去了。”只得這個答案罷了。
  秘書乖巧地點頭出去。
  志高回過神來,繼續做事。
  他們在設計一种自動搖晃的小床,受哭聲感應,會輕輕對嬰儿說:“寶寶,媽媽在這里。”
  同事走進來,“這只橡皮鴨子會變顏色,洗澡水溫度太高,會轉紅色,你們看怎樣?”
  一直忙到傍晚。
  子壯說:“明天是孩子日,同事們會帶子女來上班,了解一下他們父母工作的性質情況。”
  志高抱怨:“你也太洋化了,把外國人那套全搬來用,當心消化不良。”
  “我會叫他們遠离你。”
  “我像那么不近人情嗎?”
  她先伸手把兩座私人電腦鎖上。
  “志高,可是有事發生了?”
  “什么事?”志高不想承認。
  “問你呀。”
  “你放心,我挺得過去。”
  “乙新都告訴我了。”
  志高微笑,“他有沒有說那穿豹紋小背心裙的美人是誰?”
  “你若原諒他,他愿意改過自新。”
  志高不出聲。
  子壯歎口气,“我同你何來時間精神再去發掘新人。”
  “子壯,你真傳統,難怪可以做個好母親,別管閒事,快回去照顧幼嬰。”志高說。
  “啊,對,我走了。”子壯答。
  秘書走近,“鈴木先生說問候你。”
  志高雙臂抱在胸前,不出聲。
  她倒是不怕他會找上門來,他們哪會有這個空,這個不行,立刻找別人,都一樣,他們只戀不愛。
  下班,她走到附近的獨身酒吧去。
  叫一杯黑啤酒,酒保与她搭訕:“第一次來?”
  一看就知道。
  “你太緊張了,雙肩繃緊。”
  每個人都那么說。
  “寂寞,想找伴?”酒保繼續發問。
  忽然之間,有人這樣說:“森姆,別打扰客人。”
  酒保噤聲。
  有人坐過來:“我請你喝一杯。”
  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修飾得十分整齊,漆黑發亮的頭發,淺褐色皮膚,寬厚肩膀。
  “我叫司徒,這間酒吧是我的小生意。”
  志高好奇地問:“你到什么地方晒得那么漂亮,地中海、南太平洋?”
  他聳聳肩:“健身院,我們男人又不能搽粉。”
  志高笑起來。
  “人客還未到齊,來,我奏一曲給你听,想听什么歌?”
  志高遺憾:“我心中沒有一首特別的歌。”
  “我給你一首:《我會記得你》。”
  “好极了。”
  他走到鋼琴前邊去,自彈自唱,琴藝歌聲都不怎么樣,可是卻有纏綿之意。
  酒保又說:“可愛的年輕人。”
  志高點點頭。
  “對你有意思呢,快把握机會,你不是到我們這里來淨飲的吧。”
  當然不是。
  志高忽然找到不想回到乙新身邊去的理由:他的肌肉像豆腐,脖子与前臂晒黑了,胸膛卻灰白色,平日用名貴西裝遮丑,那個穿豹紋衣的美女很快會嚇一跳。
  但是,志高卻沒有勇气繼續在酒吧坐下去,她悄悄离去,呵,理智始終主宰一切。
  無論男女,若慣性到這种地方來尋找慰藉,都會變得爛撻撻,往后,就沒有路了。
  她只有回家去。
  希望鈴木會笑著走出來,“不是說出差去了?”
  但是四邊都不見有人。
  這樣矛盾,當然不會開心,志高開門進公寓。
  她獨自喝酒,忽然像是听見門鈴聲,拉開門,空無一人,听錯了。
  志高沮喪,真沒想到她那樣在乎异性慰藉,真沒出息!她知道有几個阿姨輩終身不嫁,也從來沒有男朋友,日子照樣過得很好,從不訴苦,多么難得。
  舊女性忍耐的美德無人能及。
  志高捧著酒瓶睡著。
  幸虧無論如何第二天都要上班。
  醒來連她自己都嗅到難聞气味,立刻漱口淋浴。
  在收音机里听見“今日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六”,慘,無處可去。
  連忙撥電話找子壯:“星期天有什么好節目?”
  “別來纏住我們,快快自己找個新男朋友。”
  “喂!做人要講點義气。”
  “我們一家打算睡懶覺,別來騷扰,早警告過你,一個人屆時要組織家庭,否則公余連個說話對象也沒有。”
  “我會帶禮物來。”志高气短。
  “看你今日表現如何。”子壯笑了。
  “今日有什么大事?”
  “今日孩子天。”
  啊,差些忘記,同事們會帶子女來上半天班,介紹公司業務,讓三十多名小精怪發問,以便了解父母工作性質,真虧子壯一片好心。
  志高連忙与秘書聯絡:“去買些蛋糕汽水文具之類招呼客人。”
  “都已經辦妥,鄧小姐,你回來一看就知道。”
  志高回到公司,只見一桌各式松餅及飲料,橘子苹果俱備,她斟一杯咖啡喝。
  凱菲取出一疊T恤,上邊印著小人儿字樣,准備分派給小朋友做紀念品,她真周到。
  “我們還訂了鉛筆及拍紙簿計算机等禮物。”
  “現在的孩子還稀罕這些嗎?”
  “他們最渴望父母的時間。”
  “今天,大概不用辦公了。”
  話還沒說完,工程部同事已經帶著子女上來,為志高介紹。
  志高發覺同事子女有一式的圓面孔大眼睛,額角飽滿,面色紅潤,還有,發育良好,神气十足,一看就知道是幸福儿童,几乎全部在國際學校讀書,講得一口好外語。
  司机阿興的兩個儿子更了不起,在本地甲級名校年年考第一,說起功課,嘰嘰喳喳笑得合不攏嘴,彼此比較研究,不愁沒有話題。
  志高寂寥地同秘書說:“就我同你是街外人。”
  凱菲笑,“我若有孩子,會留在家里做全職母親。”
  “我最反對女子婚后放棄工作,總會有兩全其美的方式吧。”
  “鄧小姐,你不一樣,你在家也可以搞好設計,交到公司即可,我們不行,不得不作出抉擇。”
  志高想起問:“你男朋友今年畢業?”
  “是,我們年底結婚,我已有儲蓄。”
  “我送你們蜜月旅行做禮物,去遠些,夏威夷可好?”
  “謝謝鄧小姐。”
  人數多了,孩子們比到游樂場還興奮,到處逛,又忍不住伸手触摸,對各式電腦最有興趣。
  不久,維平与維揚也來了,他們是熟客,先据案大嚼,繼續要志高阿姨表演節目。
  志高讓他們見識最新的掌上電腦:無線,靠手提電話接駁傳遞電子郵件。
  孩子們一下子學會,与志高在小小屏幕上對答起來。
  這時志高淺色套裝上早吃了孩子們的黑手印。
  有一個小男孩雙手上沾滿巧克力醬,索性在志高裙腳上抹兩抹才去翻書,你不能說他坏,他在家也一直那樣對待媽媽。
  辦公室像打過仗一樣。
  同事開心地說:“志高,公司德政,這是最佳親子活動。”
  保母抱著維櫻上來,志高一時找不到子壯,小小幼儿伸出手臂叫抱,志高只得接過。
  幼嬰忽然吐奶,保母不住道歉,志高的外衣泡湯。
  志高坐下來喘口气,忽然有人對她說:“你好。”
  志高轉過頭去,看到馮國臻,“咦,貴客來了。”好不意外。
  他笑嘻嘻看著志高。只見她頭發有點凌亂,身上髒髒的,与平時冰肌無汗的樣子不同,此刻,她身上有奶酸味,特別有人情味。
  他問:“今天是開放日?”
  “正是,請坐。”
  “好熱鬧,真是一間民主的公司,值得效法。”
  “小公司像一家人似的,一年一度,招呼小朋友。”
  “你們管理得很好。”
  “始終是人力最重要,科技再進步,仍然由人腦控制電腦,不得不尊重人才。”
  志高把吃剩的較完整的蛋糕夾給馮國臻。
  “你是路過?”
  “是,有點事要辦。”
  大堂忽然靜了下來,原來孩子們都擠到會議室去看電影。
  馮國臻把握好机會,“志高,可以同你吃頓飯嗎?”
  志高怕一個人回家,爽快答應,“就今日吧。”
  “好极了,志高,還有一事求你幫忙,我來訂一种原料,可是听說對方不易說話,請你提些意見。”
  志高明白,“是內地人?”
  “是一种木材。”
  “在本市洽商?”
  “正是。”他有點著急。
  “不怕,他們也很文明,你放心。”
  這時,孩子們自會議室出來,凱菲派發棉花糖及气球。
  “來,”志高說:“我們走吧。”
  馮國臻意猶未盡,“派對真成功。”
  志高只是笑。
  他們吃了頓簡單的午餐,商談了那單生意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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