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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陌生女子前來開門。
  元之最怕出現這种場面,一切如噩夢中的情節一樣。
  倒是梁云,細細詢問庄家去向。
  那位少婦很爽朗,有話直說:“自從庄太太去世之后,他們一家十分傷心,為免睹物思人,把房子租給我們,已住了好几年了。”
  “庄家搬到什么地方?”
  “他們已經移民,我們的租金統共交到律師處。”
  梁云給元之一個眼色,“交給阿麥辦。”
  元之點點頭。
  在車子里,梁云同老友說:“放心,一定找得到。”
  元之看著窗外,一臉茫然。
  “你怕物是人非?”
  元之答:“五年過去了,他們若不是忘了我,就是已經習慣沒有我。”
  梁云過一會儿才說;“你最好有心理准備,此刻你是不扣不折的關元之,庄家上下老幼諸人未必認得你。”
  元之固執地說:“珠儿會記得我。”
  梁云警告她:“太不切實際了,那幼儿此刻已經六歲,早已入學,怎么還會記得你。”
  元之一想,梁云說得很對,不禁頹然。
  “元之,別再企圖攀附過去的人与事,一切從頭開始豈非更理想的。”
  說得极是,但說時容易做時難。
  “我們會介紹新朋友給你。”
  她們到阿麥事務所歇腳。
  一頭紅發的他此刻留了一臉胡髭,元之想起此漢明明是個女儿身,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阿麥瞪元之一眼,“咄,就會揶揄人。”那神情,仍然活脫脫是江香貞。
  元之歎口气,輕輕坐下來。
  阿麥安慰她:“的确需要一段适應期。”
  元之攤攤手,“江香貞有勇气,林慕容有美貌,孔兆珍有個好家庭,關元之有什么?一無所有。”
  “胡說,”阿麥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關元之得天獨厚,什么都有。”
  在旁人看來,這一男一女姿態真正曖昧,當事人自然不覺得。
  “尋訪庄允文易如反掌,問題是你找他們干什么。”
  真的,人家已經開始新生活了。
  “想想清楚再行動,免得再傷害人。”
  元之低下頭。
  “喂,鎮亞重工的董事長,緣何滿臉愁苦容?”
  “對了,阿麥,”’元之想起來,“你仍然未婚?”
  “哈,我為什么要結婚?”
  元之笑了,求仁得仁,是謂幸福。
  “讓我帶你出去走走,關元之,你便會知道,其實你的閱歷甚淺,根本沒有生活經驗,外頭自有許多有趣的人。”
  是,他說得對,關元之有奇遇,但是無經驗。
  阿麥与呂氏伉儷帶著關元之到處走,她文靜娟秀,絕對不討人嫌,元之喜歡坐在一角觀察眾生相。
  哪位小姐打扮一如孔雀,哪位先生最愛尾隨富家小姐,誰講話酸溜溜,誰沒有大腦,誰心怀叵測,誰目中無人……元之都一清二楚。
  元之非常訝异,因為經過觀察,她此刻擁有的朋友,可能是她僅有的朋友了,外頭的人竟那么怪!
  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她的朋友全是真正的朋友。
  阿麥帶來消息:“庄氏一家并沒有移民,他們在北美度過一個長假,返回本市,應允文轉了一份職業,已經升到主管,環境不錯。”
  元之問:“他可有再婚?”
  阿麥取笑她,“元之你對他人的婚姻狀況最感興趣。”
  元之啼笑皆非。
  阿麥連忙答:“他獨身。”
  “家人可好?”
  “每個人都好,連庄母都老當益壯。”
  “可有孩子們的照片?”
  “幸不辱命。”
  阿麥取出一疊照片。
  元之細看,呵,珠儿長大了,臉盤子仍然圓圓,雙眼晶亮,永遠像在審視什么人,這可愛的孩子一直叫元之牽挂。
  元之落下淚來。
  阿麥怪同情,“一朝是母,終身是母。”
  明儿長高許多,儼然少年人模樣,原來五年時間會在孩子身上發生這么大的作用。
  還有應允文,他大大的出息了,一臉溫文,打扮時道,看上去非常舒服。
  惟一沒有變的是庄老太,她力抗時間大神,成績斐然,嘴角依然倔強。
  元之早已把庄氏一家當作她的親人。
  阿麥說:“我知道你最關怀這小女孩。”
  另有近照。
  阿麥加一句:“奇怪,元之,她長得像現在的你,你發覺沒有?”
  “她聰敏得多了。”
  “你打算如何重新接触他們?敲門,說‘我回來了,我變了個樣子,不過我仍是我’,還是怎地?”
  “可以嗎?”
  阿麥搖搖頭,“你從頭到尾不是孔兆珍,此刻又何必上門去說你是孔兆珍?”
  “我大可告訴他,我是關元之。”
  “關元之又是誰?庄家根本不認識關元之。”
  元之呆住。
  “從頭另開始吧,元之,以你真面目去接触庄允文。”
  元之悲哀,“我不懂得如何開始。”
  阿麥歎息,“學呀,你總不能一直扮演孔兆珍。”
  元之抱怨,“曼勒研究所真愛開玩笑。”
  “不要怪社會,關元之。”
  “幫幫忙,我怎樣去結識庄允文。”
  “机會,我可以替你安排,但之后,一切靠你自己。”
  元之大吃一惊。
  麥克阿瑟笑笑,“我了解你,元之,記得嗎,我倆的小宇宙曾經共用一個身軀,你不懂得安排生活,至目前為止,曼勒為你布置一切,但此刻是你成長的時候了。”
  阿麥說得對。
  “站起來,元之。”
  “是。”元之即刻立正,敬禮。
  關元之再次見庄允文,是在鎮亞一個會議上,她列席旁听。
  會議由她安排,指明邀請對頭公司電腦部門主管應允文參予,當然做得十分含蓄,由鎮亞總經理去接触那間公司的總經理。
  庄允文仍然是庄允文。
  誠懇、謙遜,不卑不亢。
  但是他成熟了,自信、世故,而且比從前聰敏。
  他小心翼翼地回避著眼前那年輕陌生女子的目光。
  誰?他內心嘀咕,這樣盯著他來看。
  幸虧庄允文行為端庄,問心無愧,否則真會被那雙眼睛看得發毛。
  會議中間有小憩時刻,元之生硬地上前搭訕。
  “庄先生從前為鎮亞服務過吧?”
  “是,所以由我做代表前來開會。”
  “庄先生,伯母好嗎,孩子們好嗎?”元之的聲音不由得哽咽起來。
  庄允文只覺這名女子怪不可言,突兀非常,只得禮貌地回答:“托賴,他們都很好。”
  這時阿麥連忙過來擋在元之面前,“庄,這是我們公司董事長關元之小姐。”
  庄允文微微一笑,這位關元之沽來的名銜太過偉大了。
  他對這樣的人沒有興趣,藉故說:“我老板叫我呢,我且過去一下。”
  他一走開,阿麥便說:“元之,你真笨。”
  元之气結,“我滿腔真誠,怎么算蠢。”
  “虧你們一度還是夫妻呢。”
  元之惡向膽邊生,“你与你的餿主意。”
  “元之,成熟的人,從來不怪別人,只會檢討自己。”
  “對,你最熟,當心熟得要自樹椏權上掉下來。”
  那一日的机會泡了湯。
  第二天,元之,跑到小學門口去等放學。
  梁云陪著她,一邊勸她:“元之,切不可上前去相認,小孩不認識你,你會嚇坏她。”
  元之非常固執,“珠儿會記得我。”
  梁云惱怒,“你這人好比高山滾鼓,根本不通,五年已經過去,幼儿哪有記憶?”
  元之不語,下巴擱在車子窗框上,看著學校門口。
  “從新開始生活豈不是更好?”
  元之不響。
  梁云終于歎口气,“你愛上了庄允文,是不是?”
  元之嚇一跳,轉過頭來,看牢老友。
  “連你自己都不明所以然吧,可怜的元之,這還真是你的初戀,原先以為是盲婚,沒想到共患難之后產生了真感情。”
  元之真正的發起呆來。
  梁云輕輕推她一下,“出來了。”
  元之抬起頭,只見庄老太太拖著一個小女孩的手自校門出來。
  小女孩的書包几乎比她個子還大,走過冰淇淋攤子,在祖母耳邊細語,似磨老人家買甜點。
  元之凝視她,喜悅滿心,身不由主,推開了車門。
  “喂,元之,小心處理。”
  元之听若不聞,輕輕下車,慢慢走近冰淇淋攤子。
  小珠儿不算胖,小圓臉一直討好,她的濃發烏黑,雙目炯炯有神。
  忽然之間,握著冰淇淋在舔的小女孩發覺有人注視她,抬起小臉,看向元之。
  元之充滿怜愛,只是口難開。
  連庄母也發覺這位穿戴得体的年輕小姐了,她向元之笑笑,同孫女說:“叫姐姐。”
  梁云連忙加一句:“可愛哪,不過叫阿姨才對。”
  元之忍不住淚盈于睫。
  那小女孩似有所覺,置冰淇淋不顧,任由它在手上融化,只是看著元之。
  元之趨向前。
  庄母對陌生人自有警惕,一手拉起孩子,匆匆走開。
  小珠儿猶自回過頭來看元之。
  元之說:“看到沒有,她認得我。”
  梁云沒好气,“小姐,她覺得你怪才真。”
  元之很安慰,“你可有發覺庄母衣著整齊美觀?比從前好多了。”
  梁云說:“可見此刻庄允文收入不錯。”
  “他站起來了。”
  “你給他幫忙至大。”
  “不,我可沒有一直扶著他。”
  “他自己也爭气。”梁云承認。
  元之略覺安慰,“來,我們走吧。”
  梁云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不能陪元之一直聊下去,故此向她告辭。
  元之開始明白為何沒有工作的人愛睡到日上三竿,等別人下班來陪他們玩呀,白天是他們最無聊的一段時間。
  元之眷戀在庄家的生活,天天如勞動改造,兩個女人在屋中雙手不停,偶爾坐下來喝杯清茶都是難得的,幼儿一哭,立刻要拋下手里一切去察看……
  對元之來說,那是前几天前的事,對庄家來說,五年已經過去。
  第二天,元之獨自到庄宅去視察。
  那是一層背山面海的住宅公寓,簇新,環境不錯,天气熱,元之淌著汗,神情恍惚,直想按鈴,說:“我回來了。”
  站半天,她打算住到這一頭來。
  冰淇淋車子亮著樂聲又姍姍地駕到,停在游樂廣場附近,孩子們一窩蜂擁上去。
  元之留神分辨,希望有珠儿在內,但是沒有。
  剛在出神,元之覺得有人站在她身邊拉她衣角。
  元之轉過身子,惊喜交集,她看到的是珠儿,水手裙,扎辮子。
  元之輕輕蹲下,“你好嗎?”
  珠儿點點頭。
  “你認得我嗎?”
  小女孩又點點頭。
  “告訴我,我是誰。”
  珠儿毫不猶疑,看牢元之說:“媽媽,媽媽。”
  元之感動,鼻子發酸,眼淚直逼出來。
  她還認得她,她沒有忘記媽媽。
  珠儿伸出小手,輕輕撫摸元之臉頰。
  正在此時,有人一手將珠儿抱開,元之停睛一看,那是個濃眉大眼的小男孩,正是珠儿的哥哥小明。
  只听得哥哥教訓妹妹:“胡亂叫誰媽媽?”
  然后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牢元之,把妹妹帶离現場。
  一邊不忘嘮叨:“爸爸同你說什么?不要同陌生人說話,不可接近他們。”
  元之只得靜靜离去。
  傍晚,麥克阿瑟找到她。
  “元之元之,好消息。”
  元之沒精打采,“什么事值得您老那樣興奮?”
  “庄允文要求見你,很明顯,他對你有興趣。”
  元之狐疑,“他為什么通過你?約會也要有代理?”
  “你管他呢,各人行事方式不同。”
  “好,我見他。”
  “元之,別緊張,不要提過去的事,以簇新姿態出現,先同他做個朋友,對自己要有信心,你看你,大方漂亮,沒有理由吸引不到异性朋友……”阿麥滔滔不絕。
  繼而指導元之穿什么衣服戴何种首飾。
  真怪,他們約會地點在鎮亞的會議室。
  阿麥叫早已准備好的元之遲到十分鐘。
  庄允文一見她,立刻禮貌地站起來。
  元之客套地問:“庄先生找我有事?”這句對白是阿麥教她的,已操練多次。
  “關小姐——”庄允文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元之的心揪緊,他可是要約她去晚飯、跳舞、觀劇?
  庄允文說下去:“關小姐,听家母說,你去過小女的學校?”語气充滿不置信。
  元之一怔,只得答:“是。”
  庄允文又問:“听小儿說,你曾到舍下附近与小女談話?”
  元之干笑道:“你怎么知道?”
  “經過家母与小儿形容,我想那或許是你。”
  “是,是我。”
  “關小姐,我是一個普通人,希望過平凡宁靜的生活,小女每次見過你,晚上總會無故哭泣吵鬧,叫我們擔心,關小姐,請你不要再騷扰我的家人。”
  元之呆住。
  庄允文語气嚴峻,簡直在責備元之。
  元之囁嚅:“你從來沒用過這种語气与我說話。”
  庄允文拂袖而起,“關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講什么,我与你,素昧平生,從來沒有講過話。”
  他視她如一個愛胡鬧的富女,不論動机是什么,專喜搞事。
  元之受了委曲,有怨無路訴。
  她剛想進一步解釋,應允文已經總結是次談話:“關小姐,我要說的,就這么多。”
  元之瞠目結舌。
  誰知那庄允文還要補一刀,“關小姐,人貴自貴。”
  气得元之臉上發白。
  庄某一离開會議室,阿麥就進來問:“怎么樣,到什么地方去燭光晚餐?”
  元之只會指著他罵:“你這個混帳紅須軍師!”偏偏他又真的紅發紅須。
  “喂喂,怎么了?”
  “我不應听你們的詭計,我應當照自己的意思做。”
  阿麥跺足:“自古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元之覺得這是她獨立的時候了。
  她到各大報章去刊登了一則小小的尋人廣告:“三號,闊別五年,小宇宙尋你,請電九二三四五六七”。
  廣告登出來當天下午元之就接到電話。
  “元之?”三號十分意外的聲音。
  “是,我是關元之。”
  “別來無恙乎?”
  “三號,長話短說,這些日子來,你竟沒有回過曼勒?”
  “我在世上生活得很好。”
  “現在你是誰?”
  三號輕輕說出一個名字。
  元之悚然動容,“呵,你是她!”
  那是城內一個鼎鼎大名的女子,短短日子自己在事業上竄起,最近且要加入政壇做中堅分子。
  難怪她有用不盡的精力,做不完的工作,以及講不停的偉論,原來她是個机械人,誰能与她比試。
  “三號,真沒想到你會在名利場內如魚得水。”
  三號狡獪地答:“在羅馬,便得學羅馬人所作所為,到哪個山頭,唱哪里的歌。”
  元之啼笑皆非,“出來喝杯茶吧。”
  真沒想到三號會支吾以對,“我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我叫秘書聯絡你。”
  元之忍不住暴喝一聲,“三號,你少同我裝模作樣,論身家,你還不能同我比!”
  可是三號理直气壯的說:“我比你出名,我鋒頭比你勁,你不過是城內無數無所事事的名媛富女之一,我,我是社會名人。”
  元之為之气結,“三號,這功利社會使你名利熏心,原醫生應把你召回曼勒清洗你的腦袋。”
  “元之,別講廢話了,召我何事?”
  “你應知我最新情況。”
  “看到尋人廣告后已与七號聯絡過。”
  到底是女強人,辦事能力特別不同。
  “我需要你幫忙。”
  “元之,你不需要任何人插手,這件事,你自己有足夠能力料理。”
  “你真認為如此?”
  “机械人不打訛言,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隨時听候差使。”
  元之說:“沒想到你那么念舊。”
  “我們電腦記憶恒久長存,不比人腦,反复無常。”
  呵,還不忘諷刺我們。
  元之說:“那我照自己的手法辦事了。”
  “放膽去。”
  元之率性而為,去接庄允文下班。
  庄允文不相信雙眼,這個富有斯文清秀的女子竟會纏住他不放。
  他的涵養本已十分到家,但是關元之實在令他太困惑,故此他舉起雙手,“關小姐,我投降。”
  元之笑了。
  庄允文一見到那天真的笑容陡然一呆,內心牽動。
  不,不可能。
  他定定神,“關小姐,這次又是什么事?”
  “庄先生,你忘記故人了。”
  庄允文沒好气,“關小姐,我記性很好,你并不是我的故人。”
  元之并不放棄,“你忙人善忘,允文。”
  那語气……庄允文原來想先走一步,但是元之的語气令他想起一個人。
  不不,不可能。
  庄允文無奈地問:“你想怎么樣?”
  元之發覺他表現一如被流氓調戲的少女,不禁失笑。
  她說:“相信我,我沒有惡意,讓我們談談。”
  庄允文搖頭、“關小姐,你搞錯了,我是一個鰥夫,兩個孩子的父親,薪水微薄,為人古板乏味,你會不會在浪費時間?”
  元之攤攤手,“我像是那么無聊的女子嗎?”
  不,不像,允文對自己的目光還有三分把握。
  “明天吧,明天六時正在對面那間咖啡店,允文補一句,“今天我答應孩子們早些回去。”
  元之點點頭,他一直是好父親。
  還是用自己的辦法好,元之算是不枉此行。
  第二大下雨,她穿著玻璃透明雨衣,站在馬路邊等。
  庄允文很准時,詫异地說:“你為什么不坐著等?”語气已柔和得多。
  元之笑笑,她想早點看到他。
  “關小姐,有什么話,你好說了。”
  “庄先生,看得出你深愛家人。”
  庄允文點點頭,感慨万分,“你別看天下那么大,關心你的,以及你關心的,不過是一家數口。”
  他說的完全是事實。
  “但,庄先生,你有朋友吧。”
  “關小姐,這是一個大都會,生活節奏匆忙緊張,人与人之間沒有時間培養感情。”
  元之吁出一口气,“幸虧我有朋友。”
  庄允文看她一眼,這位小姐,你可知道什么叫作朋友?
  元之又說:“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庄允文笑笑,“齊大非友。”
  元之也看著他,從前生活較為艱難時,他可沒有這一絲俏皮。”
  她忽然一問:“你快樂嗎?”
  庄允文一怔,自從中學畢業后,已無人問這樣的問題,他很想回答,因可向自己做一個交待,于是他說:“人生總有遺憾,即使我生命中有不可彌補的缺憾,我得到的,也比許多人為多,我沒有怨言。”
  “你至大的遺憾是什么?”
  庄允文毫無猶疑,“我愛妻太早故世。”
  “真可惜。”
  “她只得二十七歲。”
  庄允文從來沒与任何人談起過他的傷心事,他已接受這是事實,但是今日是個雨天,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娟秀溫柔的女子,他触動了心事,話盒子一打開,便絮絮講起往事。
  “她一直很吃苦.我沒有能力給她過好日子,生活剛有點起色,她便离開了我們。”
  元之靜靜聆听。
  “她因一宗小手術出錯險些不能离開醫院,最終渡過危險期回家,那三個月堪稱是庄家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但無奈她舊病复發,終于再次离開我們。”庄允文說到這里,雙目通紅。
  “舊病复發?”
  “是,院方醫生那樣告訴我們。”
  一定是原醫生的好主意,好讓庄家安心。
  元之在心底嚷:我回來了,我又回來了。
  元之問:“孩子們很傷心吧?”
  “他們小,不懂得,”庄允文牽牽嘴角,“幼女一直說媽媽很快會回來。”
  啊。
  “大門一響,她便把小面孔探出來問:‘是媽媽嗎’,開頭使大家落淚,此刻已漸漸麻木。”
  他抬起頭,看到元之淚盈于睫,噫,女子同情心丰富也屬平常。
  兩人沉默一會儿。
  庄允文看看腕表,“時間晚了。”
  “下星期同樣時間同樣地點?”
  允文笑,為什么不呢,他樂意參与這半小時聚會,屆時,他也許會听她傾訴心事。
  他答:“一言為定。”
  元之已把這視作滿載而歸。
  晚上,她接到一張便條。
  “元之,我深深相信,一個人如果能在短時間內享受到正是那人,正該如此的歡樂,已經足夠,無謂苛求,祝你好,原。”
  呵是原醫生。
  元之深深為便條感動,若不是過來人,怎么會明白其中滋味,原醫生來勸她不要貪心。
  她把便條壓在舊桌一方水晶鎮紙下。
  第二次在咖啡店約會,元之大膽問:“庄先生,你會讓我到府上小坐嗎?”
  庄允文猶疑,坦白地說:“我不想惊動家人。”
  元之笑笑。
  “我的家平凡而老式,上有六十歲老母,下有六歲孩儿,是個標准住家,孩子們的玩具課本撒滿每一角落,露台永遠晾著衣物,很難招呼客人。”
  元之知道,元之在那里住過。
  “你不會喜歡的。”
  元之微笑。
  “像你們這种單身仕女的家,一定井井有條,家具布置得猶如藝術館。”
  他說的完全正确,但那不算一個家。
  庄允文說下去:“我們的生活天地截然不同,一動一靜,是個對比。”
  “所以我想去看看。”
  話一出口,元之馬上后悔,她口气像超級大國的外交官視察第三世界國家后發表評論。
  庄允文性格成熟,不以為忤。
  他想了一想,“下次吧,下次我叫家母做几個菜請你。”
  允文自己也很感慨,多年來從無單身女客上門,有几次他邀請過同事回家小聚,客人被庄母盤問得极之不好意思。
  家已被母親視作私人地盤,她不但要保護自己,還要維護沒有母親的孫儿。
  庄允文便被犧牲掉,他惟一的身分只是家長。
  “不過你要有心理准備,家母十分守舊。”
  元之頷首。
  麥克阿瑟听過她的進展,微笑說:“登堂入室了。”
  梁云搖搖頭,“你為什么堅持回去?以你的閱歷、經驗、財富,你追求的男子應遠胜庄允文,三兩年后,你會覺得他悶。”
  呂一光勸止:“云,元之念舊。”
  “元之一直低估自己。”
  “梁云,你一向高估我。”
  四個朋友都不出聲,對,四個朋友,三號也在座。
  三號此刻說,“別忘了,元之的心是少女的心。”
  呂一光笑,“最難了解的一种人心。”
  阿麥問:“元之,你覺得周嘉盟如何?”
  “紈夸。”
  “莫力軍呢?”
  “倨傲無禮,自以為是。”
  “蔡崇禮呢?”
  “不中不西,裝模作樣。”
  “孫術佳?”
  這些都是他為元之介紹的适齡男性。
  元之嗤之以鼻,“拜金主義。”
  梁云忍不住笑著加插一句:“呂一光呢?”
  元之也笑了,“体貼的丈夫,盡責的父親。”
  “你怎么看庄允文?”
  “有情有義,恒久不變。”
  梁云歎口气,“一個人最難忘記的初戀,其實所留戀的不過是那份新鮮刺激的感覺,而不是那個人,元之,你要弄清楚才好。”
  誰會有那么多的戀愛軍師?元之攤攤手,她真幸運。
  阿麥忽然問:“原醫生怎么說?”
  三號笑笑,“原醫生?他是失戀專家,對他來說,得不到的才是最最好的,他從來不致力得到。”
  元之嚇一跳,“我們背后不要談論原先生。”
  就在這個時候,空气中傳來原醫生呵呵呵爽朗的笑聲,大家都怔住。
  三號笑說:“你們明白了吧,他一直与我們同在。”
  梁云大吃一惊,“他可听到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
  三號笑答:“不會那么無聊,只不過這次會議,他有權參予。”
  可惜沒有一個戀愛專家,包括原醫生在內。
  不知怎地,那仍是一個雨天。
  庄允文打著傘來接元之,說:“家母講,雨下了有這些日子了,街市沒有好蔬菜。”
  這樣生活化的對白是有它溫馨味道的,在今日還真不容易听到。
  一看到禮物盒子,應允文又說:“何必多禮。”
  元之笑笑。
  庄允文有一刻失神,他還是覺得她笑起來像他的妻子。
  他駕車与她返家。
  車子在紅燈前停住,他已經工作了一整天,有點疲倦,一剎時忘記身邊的陌生人,隨口說:“明儿昨天學會小數點了。”
  元之也隨口給他接上去:“時間過得多快,一下子還學微積分呢。”
  庄允文微笑,“可是半夜起來哄他們入睡,時間又好似永不會過去。”
  “真是,你急他不急,眼珠骨碌碌,可怜大人倦得發呆。”
  “帶大一個孩子真不容易。”說到這里,語气無限怜惜。
  忽然之間,他醒覺了,怎么搞的,如何會對陌生的女子說出這番話來,可是……在某一剎那,她宛如他的妻子,坐在他身邊,輕輕的談家事。
  庄允文轉過頭去,凝視關元之。
  元之眼神中那一點點溫柔亮光,好不熟悉,對了,庄家在最黑暗的時候,兆珍也是以這樣的目光靜靜地鼓勵他。
  允文脫口問:“你是誰?”
  元之無懼,“我是關元之。”
  允文定一定神,“到了,”他說。
  他為自己失態而流了一背脊的汗。
  “舍下地方小且亂,你多多包涵。”庄允文又恢复本色。
  他并沒有過謙。
  由明儿出來給他倆開門,元之耳尖,一進門便听見小儿嗚嗚哭泣聲。
  元之做了孔兆珍一段日子,對幼儿哭聲有點研究,一听便知道這孩子哭了有些時候,并且正有人在哄她,這是伏在大人肩膀上將睡未睡心有不甘的嗚咽。
  元之莞爾,珠儿被她祖母寵得不像樣子了,這么大了,起碼二十多公斤重,還背在身上。
  明儿告訴父親:“不知怎地,下午哭到如今,哼哼唧唧,怎樣都哄不好,妹妹是越來越討厭了。”
  元之訝异,也顧不得是什么身分,立刻說:“明儿,你是小哥哥,你統共得這個妹妹,要十二分愛護她才是。”
  明儿發牢騷,“可是每個人都充她,尤其是媽媽,眼中過去簡直只得珠儿沒有我。”
  元之忽然覺悟明儿所說屬實,無限內疚。
  換了是孔兆珍,一定不會這么做,但她是關元之,她只知道她与小珠儿特別投緣。
  庄允文無奈,輕輕向元之說:“這便是我的家。”
  元之微笑,“一個家,正應該如此。”
  這個時候,大家听到一聲咳嗽,元之歡喜地轉過頭來,果然是庄老太太站在他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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