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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上一套見客穿的衣裳,還是元之做孔兆珍的時候替她置的,老太本嫌衣料中央銀線俗气,不喜歡,此刻不知怎地穿了出來。
  “關小姐吧,請坐,”又忙叫佣人倒茶,“怠慢了。”
  老太好似很殷勤,其實十分警惕地与元之維持一個距离。
  又同儿子說:“珠儿扭捏了這些時候,”說到這里轉過頭去向元之訴苦:“可怜,一歲就沒了母親,所以不得不遷就她一點。”
  庄允文容忍地笑,“媽也不怕客人嫌我們嚕嗦。”
  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這個家,她發誓要盡力將這個家維持原狀。
  庄母說下去:“我的媳婦是個好妻子好母親,”語气有點嚴峻,“為什么提不得?”
  庄允文尷尬了,還好在這個時候,房內又傳來哭聲。
  明儿不耐煩地說:“又是她。”
  元之說:“讓我看看。”
  庄母笑,“你?”
  這時女佣抱出珠儿,無奈地說:“她要媽媽。”
  元之伸出雙手,珠儿的身子直挂到元之這邊來。
  元之連忙伸胳膊接過珠儿,“唏,重了這么多,是個大小孩子了,還哭鬧?這樣不得人喜歡你知道嗎。”
  珠儿就在該剎那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庄母瞪大眼睛,不置信地嘖嘖稱奇。
  小孩伏在怀中的感覺十分安詳舒适,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儿放下,又抱了一會儿,肯定她熟睡了,才交返給她祖母。
  庄母不得不說:“你倆倒是投緣。”
  元之只是謙卑地笑。
  晚飯的菜式平常,庄母并不熱衷招呼元之。
  元之很識趣,吃完熱菜,便起身告辭。
  允文要送她。
  元之說:“有車來接我。”
  庄母說:“明儿還有功課要問你,允文。”
  庄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車場等。
  他一直沒有說話。
  元之也維持緘默,直到司机把車子駛來。
  應允文忽然說:“家母并無惡意。”
  元之連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車,坐好,見庄允文好似還有話說,便探出身子去等他開口。
  應允文看著她一會儿,終于沒說什么.他只道:“走好。”
  元之關上車門,吩咐司机開車。
  到了家,看看鐘,時間還早,与三號通話。
  元之坐在沙發上抱著膝頭,直向三號訴苦。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目光看庄家,真要命,感覺与從前完全不同,他們家連燈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執,目光淺窄,不分生張熟李,難听的話一句句免費贈送,喲,如坐針氈,受不了。”
  三號只是笑。
  “唉庄允文是那么無奈,那么被動,他已完全失去主權。”
  三號還是笑。
  元之摸不著頭腦,“以前那個家是溫馨可愛的。”
  三號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以前你年輕,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猶疑,“會嗎?”
  “所以原醫生勸你凡事不要回頭,說真的,舊戲切莫重看,好小說切忌重讀。”
  元之沉默。
  “失望?”
  一聲歎息代表一切。
  “你愿不愿意再回去做庄家的主婦?”三號笑。
  元之极端困惑,“我怎么對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貫無限的愛心呀。”
  元之吐吐舌頭。
  “你的心變了。”三號揶揄。
  元之十分內疚。
  “你不會再回頭去過那种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語。
  “誰會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种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選擇,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許也會覺得苦悶。”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號歎一口气,“許多早婚的女子后來發覺生命中應該還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請辭离職,出來做事見識,所以你看,元之,人心會變。”
  元之用手捧著頭,過一會說:“我的小宇宙轉來轉去次數太多,弄得我暈頭轉向了。”
  三號又是一陣輕笑。
  “我會想念小珠儿。”
  “她也會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歎气。
  “去浸一個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個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認真地善加珍惜。
  她關掉通話器,走到浴室,開大了噴淋頭,嘩啦嘩啦地享受熱水按摩皮膚。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歎息。
  此刻的她見識多廣,閱歷丰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個刻苦耐勞的小家庭主婦。
  元之記得在庄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從來沒有休假,早上六時起來,要到十點十一點才能碰到床,半夜孩儿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湯。
  元之微微牽動嘴角,一直到環境好轉,她一樣放不下心了,固執地做一個監督。
  沒想到在曼勒滯留了五年,孩子們沒了她,一樣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极點,元之記得她抱住小珠儿問:“媽媽休息好不好?媽媽也收工了。”
  給庄老太無意听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歲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媽媽,她還沒打算收工,怎么可以給媳婦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時間,冥想的時間,以及培養個人興趣的時間,在庄家做兩個孩子的母親,根本沒有這种權利。
  元之的頭枕在雙臂上,看著天蒙蒙忪忪地亮起來,還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后,在中午補足的享受。
  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庄允文的電話。
  她答:“自然你可以來探訪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触動庄允文這老實人已經沒有波瀾的一顆心。
  元之同三號說:“真怕傷害他。”
  三號揶揄元之:“現代人的愛情,瞬息万變,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后,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元之否認,“我同允文,永遠是好朋友。”
  三號一听笑得几乎沒落下淚來,“元之,你是越來越适合在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許多老練的人更加虛偽。”
  元之頹然,“一定是江香貞与林慕容給我的不良影響。”
  三號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責任。”
  元之質問:“你扮誰,我的良知?”
  三號不与她爭辯:“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与三號都低估了庄允文,他態度非常大方客套,絲毫不見托大,從頭到尾,關元之一再對他表示好感,他表現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帶著一件小小禮物。
  元之拆開來,是一幅鑲在鏡框里的儿童畫。
  庄君做注解:“是珠儿畫的‘媽媽’,希望你喜歡。”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沒有更好的禮物了。”她是由衷的。
  庄允文打量關小姐雪白寬敞的公寓,家具簡單別致,長桌前只有兩張椅子,沒有一件雜物,留下极多空間,自然优雅美觀。
  進一步證明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庄允文說:“你到過我的家了。”
  元之點點頭。
  “那是最基本不過的家,沒有任何花巧,亦無情調可言,那是一個放洗衣干衣机,一天做三餐合奶瓶的家。”
  元之又頷首。
  庄允文笑:“你終于明白了。”
  元之的喉嚨有點干涸,講不出話來。
  他遲疑一會儿,“我亦有一點疑問。”
  “請說。”
  “你是誰?”他又重复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
  “我是關元之。”
  “可是,為什么珠儿叫你媽媽?”
  “她渴望重獲母親的照顧,將來年紀大了,她自會明白,母親已經离開她。”
  庄允文不語,他靜靜喝完手上的香茗,起身告辭。
  元之送他到門口。
  庄允文轉過頭來,“世上有許多現象,是無法解釋的吧?”雙目炯炯有神。
  元之只得回答;“你說得很是。”
  “有時,”他停一停,“也不方便解釋。”
  “對。”
  庄允文走了。
  三號的聲音傳來,“事情和平解決,恭喜你。”
  元之訝异,“你竟在我家裝設偷听器?”
  “關小姐,”三號不忿,“是你忘記關上通話器。”
  元之一看,果然,“對不起。”
  “我以為你要我做軍師。”
  狗頭軍師。
  “元之,此刻你已完全擺脫過去,告訴我,現在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也許重新上學?
  “可怜的關元之,你將似本市三万余名名媛一樣,無所事事,閒時做做慈善舞會主角,開一爿古董店……悶死人。”
  元之不出聲。
  “做人行頭真窄,我比你幸運,再付那么三兩年,膩了,我大可回曼勒去,過些日子,再出來看看世上有什么新鮮事。”
  元之啼笑皆非,三號似已領悟到游戲人間的真諦。
  “是,”元之說,“三號,你的宇宙無限,你的生命長過你的創造主。”
  三號說:“我們比人類幸運。”
  “你的朋友有否怀疑你為何總也不老?”
  “我保養得好。”
  “三十年后呢?”
  三號毫不猶疑,“沒問題,換一批朋友,舊的已經跟不上我。”
  妙計。
  難怪世人每隔一陣子就要把舊友淘汰,一則免他們知道得太多,二則嫌他們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當下,元之倒不怕無聊,她有好几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訪江香貞的父親江則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來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緊張地問:“關小姐,你是香貞的朋友?”
  元之點點頭,“她囑我來問候你們。”
  “她無恙?”任女士略為放心。
  “他很好。”
  “為什么五年來音訊全無?”繼母追問。
  “香貞与她父親之間有不可冰釋的誤會。”
  任女士臉上露出深切的悲哀。
  “香貞覺得她父親不關心她。”
  “這樣說太不公平了。”
  任女士起身到舊桌前去取出一只文件夾子,
  “請看。”
  元之好奇地打開,里頭全是尋人廣告剪報。
  “香貞吾女,見報請与父親聯絡。”
  “香貞,一切誤會均已冰釋,請与父接触。”
  “香貞,如你仍在世上,請与父聯絡。”
  語气越來越絕望,元之為之惻然。
  任女士說:“香貞不可能看不到,尋人啟事分別刊登在《紐約時報》、《泰晤士報》、《朝日新聞》、《明報》、《聯合早報》上。”
  元之也肯定香貞看得到。
  怎么樣才能替江家父女解開這個結?
  “你再翻下去。”
  元之翻動文件內頁。
  “懸紅,尋找江香貞,”附著香貞的大頭照片,“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尋獲江香貞,可得現款xxx元”。
  賞金一年比一年遞增。
  “她應該看得見。”
  元之抬起頭來。
  “關小姐,帶我們去見香貞,賞金屬于你。”
  “請相信我,香貞無恙。”
  “口說無憑,有沒有她的字跡,她的照片,她的聲音?”
  任女士非常焦急。
  這時她們身后傳來一個男聲:“誰,誰在這里?”
  元之抬起頭往后看,一眼就把江則培認了出來。
  元之對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覺,別忘了她做過江香貞。
  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個傷心的父親。
  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她欲安慰他。
  把馬蹄鐵在吸鐵石上擦兩擦,吸石的分子會得過到馬蹄鐵上,事后馬蹄鐵也可吸起回紋針之類的小型物件,江香貞對元之的影響也是這樣。
  元之對江則培有親切感。
  當下江則培問:“香貞在何處?請她回來,告訴她,我患重病,想与她團聚,她也該回家了。”江則培愁容滿面。
  元之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夸下海口:“我帶她來。”
  江氏夫婦悚然動容。
  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寫了一張現金支票遞到元之手中。
  元之十分戲劇化淡淡然地說:“我不是為錢而來,我自己的錢已多得用不光。”
  她站起來告辭。
  任女士送她到門口,“關小姐,香貞什么時候回家?”
  “你們放心,必要時我把她綁著來。”元之悻悻地。
  江氏夫婦半疑半信地看著她离去。
  元之跑到麥克阿瑟的辦公室,鐵青著臉,把尋人啟事副本擲到他面前。
  阿麥一看,臉色即變,半晌,才在牙齒縫中迸出一句:“你太愛管閒事了。”
  “他想見你,他是你生父。”
  “生理上的父親,說得再正确沒有。”
  “當你尚是個嬰儿之際,我肯定他曾經抱過你喂養你。”
  “是,但當我稍不听話偶爾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時,他即厭倦鄙夷地离棄我。”
  “你看到這些啟事而不動容?”
  “你說得對。”
  “香貞——”
  “我看上去像江香貞嗎,你說,我能回到江家,一邊喊爸爸我回來了一邊扑進他怀抱里去嗎?”
  元之瞪著六尺昂藏的麥克阿瑟,“你真是怪胎!”
  “不比你更畸。”
  元之坐下來,“他患病。”
  “我知道,失卻人間所有樂趣之后,他想到了我。”
  元之看著他,“你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嘛?銖錙必計,睚眥必報,同老父血親還計算得這么清楚。”
  “你不是我,元之,你不會明白。”
  “錯,香貞,我曾經是你。”
  阿麥捧住頭,看著窗外良久,良久,忽然變得非常疲倦,“你說得對,許多年之前,我的出生,一定使他喜悅感動過。”
  元之知道她會得玉成這件好事,不禁松一口气。
  “我怎么去見他們?”他攤攤手。
  “出外靠朋友,我們找三號商量。”
  “它有什么神通?”
  元之猙獰地說:“也許它有一張皮、畫一畫,改改妝,披上它,會變成江香貞。”
  三號听了這樣的話,非常生气,“我沒有听過比這更無恥惡毒的謠言。”
  麥克阿瑟攤攤手說:“看,我也回不去了。”
  “三號,想一想。”
  “把真相告訴令尊。”
  麥克阿瑟歎口气,“我不認為他會接受,我知道有种父母不論子女變成什么樣子仍然深愛他們,但那不是江則培。”
  “三號,你能模仿江香貞嗎?”元之用另外一种語气試探三號。
  三號的好胜心被挑撥起來,冷冷地說:“江香貞的身世,我頗知道一些,江香貞的聲音語气,我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元之說:“那么,勞駕你陪我走一趟,你做香貞,阿麥,你做香貞的密友。”
  “慢著,”三號說,“相貌不似。”
  阿麥笑,“那最容易解釋不過,反正城內每一個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會精益求精。”
  這一出劇本由關元之編寫,并且領導演出。
  三號說:“元之,我知道替別人著想是一种美德,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決。”
  元之黯然。
  阿麥插嘴,“少一個丈夫,多一個朋友,關元之并沒有虧本。”
  元之瞪他一眼,“你倒是有蘇格蘭人本色。”
  第二天,他們去接三號,看到的假江香貞,居然有三分神似,加上那种不羈的神情与不耐煩的語气,就接近七分了。
  一行三人大著膽子上江家去。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江則培太愿意相信來人是江香貞。
  三號得心應手,不消一刻,演技便更進一步,栩栩如生。
  它的電腦設計迅速地發揮至大效果,使它精确地模仿了江香貞對人對事的反應。
  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愿意承繼父親的事業,不日她會嫁与伊安麥克阿瑟,但此刻她樂意消除對父親的敵意。
  元之注意到那蘇格蘭籍大漢在悄悄落淚。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輕輕走出會客室。
  任莉莉跟著出來,凝視元之,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慶幸任莉莉是一個聰敏合理的女子。
  只听得任莉莉輕輕說:“不管你們是誰,都幫了我一個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諾我已做到,香貞今日絕對在場。”
  任莉莉真聰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貞是不是?”
  元之不否認也不承認。
  “你整個變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么會?”
  “我們都會變,樣子不變,心也會變,許許多多舊友,早已變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們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适應生活与環境所需,不得不變。”
  任女士發怔,“這是比較哲學的說法。”
  “何必計較呢,只要你們喜歡,我們可以時常來造訪。”
  “可需要報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屬免費。”
  “謝謝你。”任莉莉緊緊握住元之的手。
  “沒問題,”元之笑,“沒問題。”
  過一會儿任女士又說:“我并不認識香貞,我与她父親結婚時,他們父女已經鬧翻,但要是你是她,我會真心喜歡她。”
  元之只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語。
  “你們三位一体?”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這么說。”
  任莉莉也只得笑,“再問下去,我就是個笨人了。”
  同聰明人打交道,真是賞心樂事。
  元之由衷說:“我也喜歡你。”
  一行三人稍后告辭出來。
  三號直抱怨麥克阿瑟:“眼淚鼻涕算是什么?西洋鏡拆穿如何是好?你太影響我的演出了。”
  元之不作聲。
  人們總是把他們能力估計過高,江則培父女的心腸并不如他們想象中剛硬。
  麥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來建筑的冰牆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號歎口气,自覺仍然不十分了解人類。
  麥克阿瑟嗚咽說:“他已經病重。”
  三號終于忍不住,“我還以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維持緘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號勸慰:“我們可以時常去探訪他。”
  “可以嗎?”如發現新大陸。
  “當然可以,我不介意繼續扮你。”
  阿麥問:“他有沒有原諒我,他有無寬恕我?”
  “你永遠是他的女儿。”
  麥克阿瑟閉上綠色的眼睛,淚水汩汩而下。
  看這樣一個大漢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麥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結束了。
  江則培夫婦遲早會猜到誰是真正的江香貞,抑或永不?
  一共只得三個年輕人,不是關元之,就是三號,要不,就是伊安麥克阿瑟,不過,他們要著實運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繼而著手去處理林慕容的后事。
  使元之訝异的是記得她的人不多。
  都會里至多是漂亮年輕的女子,每三兩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來,如海面的泡沫一樣,漫無目的飄流,約莫只想用她們所有的青春,去換取她們渴望的物質,有人成功,有人失敗。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种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后的地址去。
  按鈴,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以為沒有人在屋里,剛想走,忽然听見碎細的腳步聲。
  元之耐心地等人來開門,下午三時了,是根本沒起床呢,還是在打中覺?
  門打開了,另有一座鐵閘,有一個磁性的聲音傳出來,“誰!找誰?”
  “我姓關,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邊身子出來,元之沒看到她的臉,只看見一角絲袍子,七彩繽紛,是菊花与龍圖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這里住了。”
  “我知道,我能進來嗎?”
  “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請進來。”
  鐵閘終于被打開了,在這都會里,几乎所有的公寓門外都鑲著一道堅固的閘,以策安全,家家戶戶,看上去,都似牢獄。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兩人都吃一惊,女郎沒想到來人那么体面,端庄,元之沒料到秀發蓬松、殘妝未褪的她簡直是林慕容再生。
  “請坐。”女郎招呼元之。
  极大极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問:“尊姓大名?”
  “蘇細。”女郎笑笑。
  元之到這個時候才有時候打量公寓布置,略舊但還算整洁,到處都是碎花与紗邊,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帶,束好袍子,打一個呵欠,給元之一杯水,為自己點起一支香煙,輕輕說:“你太不靈通了,慕容已在數年前去世,現在我住這里。”
  元之說:“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來收拾她的遺物的,統統在紙盒子里,放在貯物室。”
  “她有親人嗎?”
  “她訂過一次婚。”
  “那人是誰?”
  “誰不一樣,那人已經又結過三次婚,离了兩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們生活得實在丰盛,在此期間,元之只睡了一覺。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個月租。”
  呵失敬,原來她還是房東。
  元之連忙說:“我來替她付。”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這一幫人,誰不欠債,只是沒想到她去得那么突然。”
  元之不出聲。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蘇細似通非通地說。
  她帶她到貯物室。
  約有六七只大紙盒堆放在那里。
  蘇細說:“我有預感有人會來領取。”
  “慕容的父母呢?”
  蘇細聳聳肩。
  “她有一個那么美麗的名字,可見父母從小是愛她的,該通知他們一聲吧。”
  蘇細一直笑,笑出眼淚來,“慕容是她的藝名,由一位攝影師替她想到這個好听的名字。”
  元之卻仍然固執地說:“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蘇細不耐煩,生气了,她斜眼睨著元之,看元之的衣著穿戴,便知道是個有身家有父蔭不知民間疾苦的人,她搶白她:“對很多人來說,父親并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語。
  紙盒并沒有封實,里邊全是舊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著眼睛笑了,轉一個身,那件舊衣揚起一角,發出悉卒聲響。
  蘇細吃惊地退后一步,怪异极了,在該剎那,該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像慕容,是,是因為那個凄艷的笑容,慕容最愛那樣絕望地笑。
  呵不會是慕容回來了吧,蘇細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無限感慨,再翻掏紙盒,希望找到略有紀念价值的東西,也不枉做過林慕容,但是她連一幀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這一堆破舊的綾羅綢緞占据。
  元之抬起頭來,勸蘇細說:“回去吧。”
  蘇細一呆,“你說什么,回什么地方去?”
  元之說:“從何處來,回何處去呀。”
  “我不明白。”蘇細大惑不解。
  “五年已經過去,你并沒有比五年前更紅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這五年,不知又有几許新秀爭著入行,希望得到甜頭,希望竄上去,你覺得你還有机會嗎,不如回去算了。”
  蘇細并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臉上刷一聲變得雪白。
  正當蘇細覺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認為蘇細是慕容化身,輕輕續勸:“回家吧。”
  蘇細頹然說:“我沒有盤纏。”
  元之緩緩說:“多謝替我保管衣物。”
  蘇細抬頭,“你說什么?”
  元之打開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張本票,“這是代表慕容送給你的一點意思,找一門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來了。”
  蘇細吃惊,“你是誰?”
  元之苦笑,“我是你們的朋友。”
  “我怎么能夠收你的錢?”
  “你當然可以,因為只有你記得慕容。”
  蘇細怔怔地問:“你几時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煩你丟掉它們。”
  這時電話鈴響,蘇細沒去听,電話錄音机錄下了留言:“蘇細,今天晚上九時通告,不要忘記准時。”聲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挂斷。
  元之說:“從此以后,你不必理會他們了。”
  “謝謝你。”
  元之走到門口。
  蘇細又訝异了,這位小姐步行姿勢与慕容何等相似,那時慕容當紅,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總有一股累得難以形容的感覺。
  此刻關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蘇細緊緊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飛掉。
  她忽然想起,“關小姐,等一等。”
  蘇細跑進房去,片刻出來,手中握著一只小小鏡架。遞給元之。
  元之接過,在幽暗的燈光下細看,原來是一張團体照,七八個年齡臉容相仿的女孩子擁成一堆,個個都在笑,位位秀發如云,紅顏、紅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蘇細黯然說:“給你。”
  元之珍重收下。
  “當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點點頭。
  她不想問其他的女郎去了何處,她輕輕向蘇細道別。
  直到她走了良久,蘇細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額本票不放,手心已經濡濕。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歸途,回來与老友敘舊。
  蘇細恍惚間連忙換衣服出門,她要把本票去兌現。
  元之卻已經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頓。
  晚上,同呂氏伉儷訴苦:“那么美那么年輕,卻不知道珍惜。”
  梁云歎口气,“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万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沒有好結果。”
  “太悲觀了。”
  “這數年來我看到學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云感慨,“可是那并沒有使你更快樂。”
  “你講得對,沒有。”
  梁云忽然問:“快到揭盅的時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問:“什么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個人都有結局,關元之呢?”
  “啐,我還活著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認識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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