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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唐的意圖我不是看不出來的,他在吸引朱明的注意——這個下流的人,他想怎么樣?他把朱明磨折得不似人,人家剛站起來,他又想來破坏了。
  我真想把他揍一頓。
  朱明出盡了風頭,辛苦了整整半年,她的努力与心血都得了報酬,我的努力也得了報酬。
  畫展的雞尾酒會散后,我与她一齊走回家,朱明提出散步的要求。
  她在紗裙外另加一件皮大衣,不是以前的那一件。
  “我沒有見過這一件。”
  “這件嘛?”她笑笑,“是姊姊新近給我寄來的。”
  我挽著她。現在朱明是屬于我的。
  我感喟的想,終于屬于我了。
  她道:“家豪,与你說話,實在是最最開心的,你永遠稱贊我鼓勵我与安慰我。”
  我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我很開心。”她看著我,忽然吻我的手一下。
  朱明有時候很孩子气。
  她說:“你知道嗎?家豪,我已經有好久沒睡覺了,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的補一覺。”
  “你又該擔心畫展有沒有人光臨。”我笑她。
  “我才不擔心這個呢。”她揚一揚眉毛,“由得出錢的人去擔心,誰叫他們把我當商品。”
  我哈哈的笑几聲,摟著她的肩膀。
  “家豪,最近我發覺你好高興。”她說,“為什么?”
  我想一想,“那是因為你高興的關系。”
  “真的?”她問。
  “是!”我簡單的答。
  “家豪,我始終不明白你怎會那么的好。”
  “我不是好人。”我說,“我跟你說過了。”
  她沉默了一會儿,“你指的是琪琪那件事?她有沒有消息?”
  “她結婚了。”我低聲說。
  “是唐說的嗎?不要相信他,他說的話哪里可信,他倒不是撒謊,他只是喜歡信口開河,講到哪里是哪里。”
  “不是唐。”我說,“是我在報紙上看到的結婚啟事。”
  “哦,她愛那個人嗎?”朱明問。
  “那個男人是醫生,一定是個很优秀的人。你不明白,朱明,琪琪覺得相處和睦比熱烈的愛情重要,這是各人的習慣。”
  朱明問:“你想念她嗎?”
  我坦白的說:“有時候。”
  “我們一定要找到她的地址。”
  朱明口中的“我們”使我覺得很安慰,她提及唐的時候,是那么理智与冷淡,都是令我高興的事。
  “何必呢,既然她不想別人打扰她——我們就不要打扰她。”我說。
  “曖,到家了。”她往回看我們走過的那條小路。
  公園永遠是深紫色的,天空藍藍灰灰地壓在樹頂,黑色的空樹枝伸展在天空中。這個美麗的公園只有催我早日回家。
  我的家在什么地方呢?即使到了香港,我還是一個人住在那里。我這一生只對兩個女子認真,真正倚賴的是琪琪,真正愛的是朱明,我把朱明的手緊緊地握著。
  我說:“我們結婚好不好?”
  “可以,你說不回家也可以。”朱明馴服的說道。
  她可沒有想到她的事業剛開始,她也沒有考慮到我的論文寫好沒有。
  我的論文!
  拿去給教授看過,認為有兩節要改一改,我火急的又重寫,再交上去,現在還不知道下文,如果琪琪在,我不知道已經發了多少牢騷,對朱明我什么也不敢說,人就是這么賤,琪琪好像一生下來就該听我的牢騷,現在,我在朱明面前又扮演著同樣的角色,她說什么,我做什么,想想琪琪,難怪她要逃走,的确不好受。
  我向朱明告辭,永遠要做一個体貼的人,真是談何容易呢,我從來不在朱明家中逗留,除非她要留住我,她确實又很少留住我,我從來不向她表示親熱,除非她主動,她又把話說得很明白,她對我如哥哥般。這樣子的未婚妻!我做夢也沒想到。
  事情還不止這樣,朱明跟別人的親熱常常叫我難受,不久她便与其他的朋友聯絡上了,世態是這樣的,救活橘樹的是我,吃橘子的是大眾,朱明的姿勢洋味太重,見了人摟摟抱抱,百無禁忌,常把我冷落而不自覺,我是活該冷落的,反正我永遠在場,永遠不會冷落她。
  有一次我終于發脾气了。我早上到她家去,發覺她睡在床上,穿著長長的睡袍,有兩個外國男子躺在地毯上,牛仔褲毛衣全在身上。
  當然昨天晚上不可能發生過什么事,但是朱明的不檢點表示對我看輕,我非常的憤怒。
  那兩個男孩子看得出我是吃醋了,連忙道歉,打躬作揖的竄逃,留下我与朱明面對著面。
  我面色鐵青的看著朱明,“難道藝術家都非要這樣才能表示瀟洒嗎?”
  她剛剛被我叫醒,卷發蓬松,憨里憨气的看住我,她越是傻,我越心疼,所以更生气。
  “你要到几時才學乖呢!吃的虧還不夠多?”
  她低下頭。
  “我是為你好呀,你不明白?生活總得檢點,怎么可以留兩個男人在屋子里睡覺?”
  她并沒有解釋,也沒有分辯。
  她很心平气和的說:“家豪,我錯了,我叫你生气。”
  我說:“你說話呀,你怎么不為自己說話?”
  她稍微有點急,“是我的錯,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
  我推開窗子,站在小露台吸冷空气,我深深為自己悲哀著。她對我的服從不外是因為我救過她,我對她好。誰知道她心中怎么想!我永遠也得不到她的心。
  她立在我身后,等我回過頭去,她沒有披上厚衣服,冷風直往她身上吹,我終于不忍,把她推進睡房,關上了窗。
  世上最討厭的不是知恩不報,而是施了小恩小惠就處處表現偉大狀,我不是這樣的人,我討厭朱明這樣子听話,簡直是一种侮辱,我不能忍受,以后讓她自由發展好了。
  “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我說,“你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家豪,”她連忙說,“我對于世界上的事原本不甚了了,我一定听你的話。”
  我歎一口气,我覺得我像一個土匪對著強搶回來的民女,太服從了,太認命了,也許朱明對她的諾言真的遵守的,她說過:“以后我會好好的做人,以后我一定不會辜負你。”她變了,她在我面前太拘謹太害怕。我們之間的气氛是僵硬的。我的臉上一板,朱明就笑不出來,我是一個嚴兄,不是未婚夫。
  我說:“朱明,你一個人吃中飯吧,我要走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
  “你還在生气嗎?陪我吃中飯吧,如果你沒有生气,陪著我。”她是非常惶恐的。
  我溫和的說:“朱明,我不是天,你可以得罪我,你有權保留你的生活方式。”
  我取起外套,走了。走到門口,無上無緣無故地飄下大雪來,一團一團的飛揚著,我默默地走著,沒有開車,在附近兜一個圈子,雪不停的下著,被風吹得四周圍飄。琪琪白色的大衣。白色的雪,為什么我可以告訴朱明,我常常想念琪琪,而朱明卻不可以招待异性朋友?以我這么自私的性格,其實不配獲得任何女朋友。
  我用手撥開車窗上的雪,看見朱明坐在車里,圓圓的眼睛看著我,她在微笑。
  我拉開車門,笑問:“你不怕冷,坐在車子里,當心凍死你!”我開動了車。
  我們還是去吃午飯,兩個人。在吃飯的時候還是很恩愛的,沒有人看得出我們的心中的事。
  我心中很悶,是的,我明白朱明對我的感情,她會很樂意的嫁給我,但是她不會愛我,永遠不會。吃完飯我送她回家,朱明說:“你今天自己放假?”
  我點點頭。今天是我的生日,不過算了。我認得朱明,已經差不多足足一年。
  在她門口,另有一部車子。
  唐坐在車子里,這個人永遠陰魂不息。
  他迎出來。
  “你來干什么?”我不客气的問。
  “來看看你們。”唐涎著臉說。
  “我們很好。”我說,“朱明打算休息。”
  朱明馬上開大門,自己先進去,正眼都沒看唐,也不打招呼。
  我說:“唐,路上的女人多得很,你何不去煩她們?朱明對你沒有興趣,你難道不曉得?”
  “我來探訪你們,我沒說我要見朱明。”
  “自從琪琪离去后,我已經与你斷絕關系了,我討厭你這個人,我從來沒有對你發生過好感,為什么你從來不知道該何時停止呢?非要讓人有机會侮辱你不可。”我說。
  “你恨我是因為朱明愛過我。”唐說。
  “哼。”我根本不想与他分辯。
  我進屋子,重重的把他關在門外。
  他的拿手好戲是在門外等人,那個時候就是這樣把朱明等上手的吧?他這個人的性格,人一到手便盡情糟蹋,朱明要是那時真死了,他還洋洋得意,以他這樣的人,照說是不會回頭的,什么女人對他來說都一樣。
  我不想上去見朱明,我高聲說:“我走了。”
  “我做了咖啡,你上來吃吧。”她在閣樓上叫下來。
  這是難得的,朱明長年累月的喝水龍頭水,冰牛奶,我買了維他命丸給她,她自己去買面包,她始終不肯點爐子做飯吃。
  我用咖啡杯暖著手。
  朱明忽然說:“家豪,你不必擔心唐這個人。
  我一怔,勉強的笑道:“我沒有擔心呵。”
  “你們說的話,我都听清楚了,今天是我叫他來的。
  我抬起眼,“為什么?”
  “因為他問我有沒有空,我說沒有,他問什么時間可以約會我,我叫他在門口等,他果然來了,對付他這种人,原該如此。”
  “何必呢?”我不以為然的,過去的事忘了算了。
  “我知道你會不高興,但是我要看看這個人,以前對我那么囂張,現在能有多卑下。
  “過去的事還是忘了的好。”我說,“他這种人原本是這樣的,你睬他做什么?”
  “知道了。”她笑。
  我拍拍她的肩,越來越像一個哥哥。“唐是一把火,不能玩火。”
  “知道了。”朱明還是笑。
  她是想報复的,我不是不明白,這是人的本性。
  很少女人有朱明這么好的机會。
  我走的時候唐還在門口等。
  我問:“為什么?”我冷冷的看著他。
  “現在的朱明不再是以前那個。我在你們訂婚的時候看見她,她是這么威風,明艷照人,她那么忙,目中無人,我巴不得想在她身上搶一點時間下來,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根本沒有把她与以前那個朱明連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在等的是另外一個人?可惜碰巧她也叫朱明?”
  “正是。”
  “她恨你,你當心點。”我說。
  唐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如果恨我,我還有希望。”
  我走了,唐是一個奇怪的人,一個人如果不珍惜已有的東西,都是非常悲劇的。
  我開始約會別的女朋友,像大部分的老式中國男人,我開始把對象划分開來好几种,吃飯有吃飯的女朋友,睡覺有睡覺的女朋友,而朱明則是我精神的寄托。
  在旁人的眼中我仿佛是艷福齊天,我知道我自己的苦處。
  有一天我約了華人同學會一個名譽挺坏的女孩子出去喝酒,才進去就在門口碰見朱明出來,朱明身邊是一個卷發的男孩子,朱明穿一件長裙子,戴一件披肩,那件披肩是非常美麗的,彩色繽紛,襯著她的濃發,大眼睛,唐說得對,她是這么威風,這么明艷,我看呆了。
  朱明看見我連忙打招呼,過來親我地下。“家豪,明天記得找我。”她并沒有看我身邊是誰,便走了。
  我的女伴倒是有點吃醋。“那是誰?”
  “我的未婚妻。
  “呵,她就是朱明呀!”她服帖了。
  我不響。
  “所以說男人都是坏蛋。”她說,“那么漂亮的未婚妻還來約會別的女人。”她媚笑著。
  這种話是每個女人愛說的,我實在是听得很膩,那夜我喝酒喝得不痛快。
  朱明始終對我不在乎,完全是一個幼妹的感情:哥哥不交女朋友當然最好,有了嫂子也無所謂,這算什么未婚夫妻,太荒謬了。
  第二天她見了我:“爸媽要看我們的照片,我們用自動照相机去拍几張吧。
  “好好的到照相館去拍。”我說。
  “那多貴。”她說,“我不贊成。”
  她不贊成,我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她并不重視,結果還是去了照相館,印出來的照片很美,像一幅油畫,我寄回了香港。
  朱明自從出院之后過得太得意了,她自己常常揚言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一笑置之。
  圣誕我想与她去瑞士。她說巴黎。我說瑞士,她說巴黎。
  “巴黎有什么好?你又不是愛吃愛穿的人,我取笑她,“一天到晚是爛褲子爛披肩,吃罐頭湯与面包。”
  “巴黎有美術館!”她理直气壯的說。
  所以我們決定去巴黎。
  我到過巴黎那么多次數,自己去,与琪琪去,都很高興。在巴黎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他要的東西,從漂亮的女人到漂亮的菜式。但是這一次我什么也沒找到。
  冬天到巴黎實在不是好主意。
  朱明在天涯海角都可以找到知己,去一趟美術館,一個人進去,成群結隊的出來,一起喝咖啡,吃面包,高談闊論,我被撇在一旁。
  天气很冷很灰,穿了大衣戴手套還要搓手,不停地下著毛毛雨,還是美麗的巴黎,我卻這么寂寞。
  我們睡在旅店同一間房內,不到三天,朱明的床那邊已經堆滿了畫樣、瓷碟、顏料,都是她的寶貝。
  我忍气吞聲的睡另一邊床,總不能在巴黎与未婚妻吵架吧?于理不合。
  自現代美術館出來,我買了兩條面包,朱明一邊吃一邊走。“那十多座像,型狀完全一樣,顏色不同——”
  “垃圾。”我說。
  “家豪?”她住了腳。
  “垃圾!騙人的垃圾!”侮辱了朱明的宗教,我覺得痛快,我常常有意無意地傷害她。
  朱明不出聲,她的快樂消失了,她照例不敢反辯,只是默默的走著。
  我說:“我們去美心吃飯。”
  “我不餓。”
  “為什么?”我殘忍的問,“又鬧情緒?”
  “我把面包都吃光了。”她溫和的解釋。
  “你這個人,永遠這么吊儿郎當!不該吃的時候吃,不該睡的時候睡,你簡直是与這個世界脫節的!你怎么那么可怕!”
  她沉默了很久,歎口气,無可奈何地說:“我總不能討得你的歡心,家豪。”
  我也沉默下來。
  然后她說:“看!氫气球!下雨天有气球!”
  她飛奔過去。
  是的,她完全是個小妹妹,那么馴服她的兄長,她不介意我教訓她,妹妹原來是受兄長管教的,她的皮很厚呢,我傷不了她的自尊心。
  等我走到她身邊,她已買了一大堆气球,用一只手抓著,興奮得哇哇叫,我見到這种情景,忍不住拿起照相机,替她拍了一張照。
  在旅館時,我說:“我們解除婚約吧。”
  “為什么?”她震惊了,“我做錯了什么?”
  “沒有什么——”
  “你不要我了?”她惶恐的問,“為什么?”說著臉色都變了,她不懂偽裝。
  我忍不住問她:“朱明,你愛我嗎?”
  “當然,我愛你。”她大聲說。
  “把我當哥哥?”我問。
  她說:“你不能离開我,家豪。”
  “我沒有要离開你,朱明,我只是覺得有名無實的夫妻關系,不如取消了吧。”
  “你有了別的女朋友,一樣會离開我的。”她說。
  我厲聲說:“你自己不肯嫁我,又不讓別人嫁我,我再笨,也不能這樣呀!”
  “我愿意嫁你!”她叫起來。
  “不是吧?恐怕是你不愿意离開我吧?”我說道。
  “家豪,沒有你我簡直不知道為誰努力,我會失去重心,”她絕望的說,“我听你的話,我都听你的,沒有你我又會墮落的,掉在坏人的手里,睡覺老做夢,家豪,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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