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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敏還以為范里比她先到,房東太太卻笑著開口:“老伯告訴我今天會有客人來,我不信,等到适才,還取笑他,沒想到是顧小姐。”
  “范里沒有來過?”曉敏急問。
  “那是上星期的事了。”
  曉敏看到梁太太已經把行李整理准備妥當。
  梁太太說;“我們明天一早搬走,老伯可以住到月底,”她頓一頓,“我多希望有人會來陪他。”
  曉敏馬上說:“范里同我馬上來。”
  “那我放心,我給你去做點心,你們聊聊。”
  曉敏鑽下地庫。
  老伯并沒有睡,坐在安樂椅上,看見曉敏,微微笑,向她招手。
  曉敏一顆心忽然著地,她過去輕輕問:“你知道我要來?”
  “我在等你。”
  “范里一會儿到。”
  “我知道,她乘出租車,稍漫。”
  老伯似有預言能力,曉敏蹲在他身邊,“我們在這里陪你好不好?”
  “好极了。”
  “然后找一問環境舒服的老人院安置你。”
  “不用了。”
  曉敏一怔。
  “不用操這個心,”老伯笑意漸濃,“這里很好。”
  曉敏還以為他年邁,忘卻此屋行將拆卸,新業主馬上要花一筆重建巨型怪獸屋。
  她握著老伯的手,無限怜憫。
  老伯說:“我好象有點困。”
  “你先休息,不必理我。”
  老伯忽然說:“曉敏不要害怕,你与范里將會無恙。”
  曉敏的心一動,懇求老伯;“我的朋友胡小平呢?”
  “胡小平,”老伯抬起頭,那一臉的的皺褶瀉下來,“他會回來。”
  曉敏吁出一口气。
  “可是有許多許多象他那樣的青年,再也沒有回家。”
  曉敏一听,胸上猶中了一記鐵錘。
  “誰,你是說誰?”她追問。
  老伯垂下雙目,似倦极入睡。
  曉敏還待追問,忽听得梁太太叫:“顧小姐,范小姐到了。”
  曉敏心頭一松,跑上去,与范里緊緊相擁。
  梁太太不知就里,也不問,就取出兩件替換衣裳遞過去,“來,先吃了豆奶再說。”
  曉敏忙問范里,“你有無碰到攔截?”
  范里一見曉敏出門,數了一百下,心底喊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便拉開門閂逃走。
  路上沒有人,她不知道人正在地庫与曉敏交涉,她飛奔到公路車站,不管什么號碼,跳上去再說,這才發覺口袋沒錢買票,乘了一個站,下車截出租車,到達門口,梁太太替她付的車資。
  范里知道曉敏大約沒有危險,她沒有利用价值,且又是外國人,饒是如此,也擔心不已。
  “她們把你抓起來干什么?”曉敏問。
  “我不知道。”范里說。
  “范里,看樣子,尋求庇護的應該是你。”
  范里蒼白著臉,本來一臉凄惶,听到曉敏這個建議,反而綻出一絲笑容。
  曉敏為這反常的反應嚇一跳,“我說了什么好笑的話嗎?”
  范里答:“他們最多不過是要我回去。做我爺爺的孫女儿,飽享特權,為他受點委曲,也很應該,何勞外國人插手。”
  曉敏倒抽一口冷气。
  “千万不要以為帚國主義天真熱情.香港滯留著三百二十五万張英國屬土護照無人負起道義責任、香港背著數以万計的越南船民無國肯援手間津!帝國主義即使肯眷顧于我,不過因為我祖父的姓名使他們興奮,倘若我不是趙万里,不外又是另一無名犧牲者。”
  曉敏听了這番話.怔怔看著女友。
  范里居然安慰她;“莫哭莫哭,有更大的事要叫你傷心落淚呢。”
  她們在梁太太的客房內休息。
  曉敏累极而睡,墮入黑暗中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看看手表,才清晨六點,范里已經在客廳里看電視新聞,她顯然通宵不寐,大眼下是深深黑眼圈。
  曉敏一聲不響,走到后園,坐在石級上,梁太太把當天的早報遞給她。
  拾起頭,在晨曦中.看到玻璃窗上布滿黃色污跡。
  “這是什么?”曉敏問梁太太。
  梁太太答:“隔壁頑童過來摔雞蛋,叫我們滾蛋。”
  換了平日,曉敏真會逐家逐戶去把罪魁搜出來臭罵一頓,此刻她看著干卻的污跡,默默承受,還有什么關系呢,太不重要了。
  “跡子干后十分難擦,我也隨它去.反正今天就要搬走,”梁太太指指報紙,“南區議員說,把示威的人遞解出境。”
  曉敏干澀地說:“他嚷嚷而已。”
  “是嗎,”梁太太感慨,“言者無心,听者有意,在這种時節、外國人還不乘欺侮我們,叫我們走。”
  “他不是叫你。”
  梁太太正在收后園晾著的衣服.忽然之間埋頭進雪白的被單里,過一會儿,曉敏才知道梁太太在哭。
  中午,她的子女開來貨車,把她的雜物搬上車,梁太太雙目通紅的上車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一個老人与兩個年輕女子,這樣躲著是辦法嗎,曉敏思緒平定下來,撥電話給郭劍波。
  “乘公路車來.早兩個站下車,留意有無人釘梢。”
  一小時后小郭就到了,大惑不解,“你倆怎么會在這里?”
  曉敏說:“讓范里親自對你說吧,我去陪老伯。”
  郭劍波滿腹疑竇,過去坐在范里面前,“請你告訴我。”
  老伯見到曉敏,歡喜的說:“請你把這粒鈕扣給我縫上去。”
  幸虧曉敏會一點針線,連忙過去處理。
  縫衣針畿次三番剌到她的手指,不知恁地,細銳的針一刺進肉出奇地痛,曉敏皺上眉頭。
  抬起頭,看到地庫小窗外站著兩雙腳,小郭与范里正在后園談天,忽然之間,她走過去,他擁抱她,曉敏別轉頭,不想偷窺,看樣子,范里已經把話說清楚。
  縫好紐扣、曉敏把外套褡在老伯肩上,說道:“今日我做早餐,你愛吃什么,告訴我。”
  老伯平時一點不疙瘩,今日卻說:“好久沒吃燒餅油條。”
  曉敏怔住,所以不要言過其行,把話說滿,門口唯一的車是偷來的,抓到還是刑事罪,她怎么到大三元去買油條豆漿
  老伯看看她咪咪笑。
  曉敏說:“我先替你做燕麥粥、豆漿當下午點心。”
  “好好好。”
  “我扶你晒太陽。”
  “好,真想聞聞玫瑰花香。”
  每個人都象老伯就天下太平,無所謂,凡事可以商量,什么都好,好,好。
  他滿臉笑容坐在柳樹蔭下的藤椅子里,曉敏給他一杯香茗。
  這時郭劍波叫她,“曉敏,請你過來.商量一下。”
  曉敏一邊做麥粥一邊問:“有什么意見?”
  郭劍波聲音發顫“我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大的事情。”
  曉敏安慰他;“我也沒有。”
  “可是你很鎮定。”
  曉敏嚇一跳,“是嗎。”她全身發抖、食不下咽,難道小郭沒看出來。
  “應付停車場搶劫的小流氓我還可以,”小郭說.“這次……我認為他們早已知道范里住在這里、只不過礙著她祖父面子,給她喘息机會,畢竟至今不能肯定誰先下台。”
  這項分析十分合理。
  “我們不能保護范里,但是可以協助范里尋求人身安全。”
  曉敏答:“范里不愿意。”
  她把粥盛進碗中,連調羹帶出去給老伯。
  老伯嘗一口,輕輕問:“這粥當咸當甜。”
  “當甜。”
  “那么!好象太咸。”
  曉敏也吃一口,只覺咸得發苦、不禁跌腳,老伯哈哈大笑。
  曉敏十分慚愧。
  回到廚房,只見范里一直搖頭,小郭像是在懇求她什么,看到曉敏,沉默下來,可是曉敏已猜到他們說過什么。
  “留下來吧,范里,郭劍波是加國公民,他會好好對你。”
  郭劍波抬起頭,“我向范里求婚了。”
  “恭喜你們。”
  范里急急說:“我從沒考慮過長期流亡海外。”
  曉敏企圖說服她美麗神秘固執倔強的朋友。
  “這是一個极好的辦法,丈夫可以實時申請妻子入籍,名正言順,結婚是人生大事,你并沒有离棄什么人,或是背叛什么人。”
  范里掩著面孔。
  “速去登記,事不宜遲,”曉敏說:“這上下你太太公尚可替你證婚。”
  郭劍波十分感激曉敏,“說得好。”
  “況且,J曉敏說:“你們一直是相愛的。”
  曉敏取過電話替他們叫出租車。
  范里過來伏在曉敏的胸前良久。
  “車來了,快去。”
  曉敏看著他們的背影,身后傳來老伯的聲音:“這是緣分。”
  曉敏轉過頭來,“我還以為他會選我。”心里酸溜溜。
  “你才不會要這個愣小子。”老伯說。
  曉敏有點高興,“您說得再對也沒有了。”
  “過來,曉敏,陪我多說几句,我出奇的累。”
  “我扶你進去。”
  “別忘記我的燒餅豆漿。”
  趁他打磕睡,曉敏冒奇險駕車去買豆漿,回來的時候推門進屋,看到老伯倒在地上。
  曉敏耳畔嗡地一聲!手中一切全扔在地上,奔過去扶起他。
  老伯臉色灰敗,油盡燈枯。
  曉敏在他耳邊叫他,“郭牛,郭牛。”
  他緩緩睜開雙目,看著曉敏,已經完全不認得她,忽然之間,他的雙目閃出奇异的光彩來。
  曉敏問他,“郭牛,你听見我嗎?”
  “听見,”他微弱的聲音興奮地說:“第三段鐵路已經通車,听見嗎,轟隆轟隆.火車頭自卑詩省來了,快准備,快准備。”
  曉敏立刻明白他的思路已經往回退了一個世紀、回到老遠老遠的童年去。
  他抓住曉敏的手,“去,去告訴他們、我們蓋成了鐵路。”聲音越來越弱。
  曉敏淚如泉涌。
  “快去,快去准備慶祝呀。”
  “是.馬上去,”曉敏哽咽地答:“馬上。”
  郭牛微笑、他的思想像是又回來了,他申訴:“苦難,苦難,過不完的苦難。”
  曉敏伏在他胸膛上,泣不成聲。
  就在這時候,郭牛輕輕吐出一口气、胸口不再郁動。
  曉敏大叫:“郭牛郭牛。”
  再也沒有回音,郭牛的生命終于走到盡頭。
  木樓梯蹬蹬蹬晌起、扑下來的是郭劍波,他与范里回來了。
  曉敏呆若木雞般站起.退到后園、額角抵著柳樹.痛痛快快哭了一個個時辰。
  曉敏也弄不清楚她哪來那么多眼淚.她還以為,自七歲起,她已經忘記哭泣。
  這數役真正榨干了曉敏所有的精力,夜半惊醒、枕角濡濕。
  在接著的數天內,范里的個案得到迅速特別處理.先与郭劍波注冊結婚,翌日辦理入籍手續,第三日便成為永久居民
  曉敏很為小郭驕傲.她沒看錯他.這年頭,有能力保護女性的男人實在太少。
  整個程序.在一般情況下,可能要花上一兩年時間,但法律不外是人情,郭劍波与范堅所持的理由.一定已為有關方面接納,章存仁不會料到、危急的時机,反而撮合了這對年輕人。
  他們三人,在當天晚上各自回家。
  曉敏一進電梯就听見兩個鄰居在抱怨。
  “治安越來越差,我的車子居然在停車場失蹤。”
  “找回來沒有?”
  “我這就去辦認領手鑽。”
  “難得,清人越來越多。”
  曉敏沒有出聲,是她先做錯事,也許這輛車不是彼輛車,但是她總不能賊喊捉賊。
  走出電梯,剛走到家門前、就有一只手搭住她肩膀。
  曉敏拾起頭來。
  曉敏認識這張黑惻惻的臉,開頭,她還以為他与章存仁是一路,自圖書館開始,他就釘著范里与曉敏,由此可知,他們的派系是何等复雜。
  曉敏鼓起勇气,“什么事,”
  “我想与你談談。”
  “我不与陌生人說話。”
  “我們就站著說。”
  “我沒有時間。”
  那人也老實不客气,“你們的行蹤,別以為瞞得過我們。”
  曉敏很鎮定,“我不知道你說些什么。”
  那人冷笑一聲,正欲開口,大廈的管理員剛剛走過,起了疑心,過來問;“顧小姐,你的朋友沒有給你麻煩吧。”
  曉敏連忙說;“約翰.他這就告辭了。”
  管理員站在遠處照顧曉敏。
  曉敏低聲同那人說:“我們都是華僑,生起事來、大家不便。”
  那人一臉悻然,“你好本事。”說完拂袖而去。
  管理員過來說:“我們正在換車房同大閘的鎖。”
  “沒有事,約翰,沒有事。”
  “你自己當心。”室內電話鈴晌個不停。
  曉敏去接.是姐蛆曉陽的聲音.曉敏只覺恍如隔世。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曉陽大怒,“我几乎報警你可知道。”
  曉敏陪上几聲干笑.“有朋友去世,我在陪伴遺屬。”
  曉陽接受這個解釋,但.“几時輪到他們也為你呢。”她問。
  曉敏說:“你一定有事找我。”
  “我同母親通過電話,她非常焦慮擔心。”
  “這是所有母親的一貫包袱。”
  “她為親戚焦急。”
  “表兄弟姐妹已經老大,他們的孩子又還小.沒有那個年齡的階層,可略為安心。”
  “我打算接她過來渡假小住。”
  “好主意,我來陪她。”
  曉陽歎口气,“這半年來,本地一個游行接一個游行,不知是什么气候。”
  “姐姐,我兩個朋友郭劍波与范里結婚了。”
  曉陽很高興.“那多好、”她不喜歡小郭.只覺得妹妹安全了,“我最近認識一位年輕建筑師,介紹給你如何?”
  “留著你自用吧。”曉陽沒精打采。
  “去你的。”
  曉敏在洗臉的時候照見了自己.嚇一跳,竟瘦了這許多,皮膚黯然無光,發梢枯干,額角上全是疙瘩,像是老了三五年。
  原來曉敏會得嘩一聲扑到美容院去整頓儀容,這一天,她只摸摸粗糙的皮膚,打開報紙閱讀重要新聞。
  到這一天,她才覺得溫市星期天不出報紙是一宗相當滑稽的事。
  曉敏開一罐啤酒,看著太陽下山,已經十點敲過了。
  電話鈴驟然在黑暗里響起來。
  又是大姐來吩咐小妹。
  曉敏連忙去听。
  “曉敏!曉敏。”一把嘶啞的堅音,背景雜聲之多,猶如千軍万馬壓境,
  “胡小平,可是你?”曉敏混身寒毛豎起,大聲直叫。
  “我的天,曉敏,我的天,曉敏,來不及了,坦克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坦克車,毋忘我,曉敏,毋忘我。”
  “胡小平,回答我,你在哪里!”
  曉敏緊緊抓住電話筒,指節發痛,她先是听到陣陣呼喝,然后是仆的一聲,重物墮地,電話線隨即割斷,只余連綿不斷的嘟嘟嘟。
  曉敏走了真魂.她捧著頭蹲到房角,縮成一團,混身冰冷,只覺一陣麻痹自足尖開始漸漸上升至全身,到達頭部的時候,眼前發黑,不能視物。
  她蜷縮成一團的身体倒在地上。
  不知道過多久,曉敏才漸漸恢复知覺,一邊身子已壓得麻木,她掙扎著起來,第一次体會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滋味。
  她失去主宰,茫然坐下,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她甚至沒想到要找人傾訴适才那可怕的經歷。
  她試圖再与胡小平聯絡,一直到天亮,音訊全無。
  曉敏不覺得票,也不覺得混。
  忽然像是听到房內有笑聲傳出來.“曉敏,咖啡在哪里?”
  她霍地站起來,“在這里,我在這里!”
  她扑進房去,哪里有人。
  電話鈴又響.曉敏又仆出來,是曉陽歇斯底里的聲音:“快,快看新聞。”
  曉陽像是要赶著去通知別人,啪一聲挂掉線。
  曉敏呆木的視線落在熒幕上,只見黑暗中火光融融、人潮像螞蟻似朝四處散開。
  曉敏張著咀困惑地看著這一幕發生,她的生活經驗、學識、智能、以及思考能力都不足以分析這件事情,她整個似被掏牢,無法整理情緒。
  遙遠地,不相干地,她同自己說:呵,為什么人類的血液會是鮮紅色,倘若是白色,或是黑色,豈不是沒有那么触目。
  過了很久,新聞片段已經結束,曉敏忽然听見自己牙齒互相扣撞,發出有節奏的響聲。
  曉敏努力合攏咀巴,然后發覺膝頭也開始抖起來。
  她惊恐莫名,又慌忙按住膝頭.一連串滑稽的大動作、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
  曉敏絕望地放棄。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敲門,有人在門外說:“曉敏我是郭劍波,快開門!”
  曉敏這才記起來,她有個朋友叫郭劍波.怔怔地啟門、有人過來把她拉到怀中抱住。
  有人說,“沒有事,沒有事,哭出來好了,他們已經盡力在尋找胡小平的下落。”
  曉敏定睛一看.抱住她的原來是范里,范里雙目腫如核桃,尚不住沁出淚水,倒過來安慰朋友,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緊急任務在身,范里才沒有垮下來。
  曉敏只能說出“范里”兩個字,眼皮、臉肉、咀角,都不由自主簌簌顫抖。
  郭劍波連忙絞出熱毛巾敷在曉敏臉上,把她扶到沙發躺下,喂她吃藥。
  郭劍波說,“曉敏若休克,馬上送她到醫院。”
  他隨即發覺新婚妻子根本沒有听見他的話,范里雙目緊閉、淚如雨下。
  郭劍波無言.把頭頂在牆壁上。
  接著數天,顧曉陽把女儿也帶來与他們商討問題,往往談到天黑,只叫小陽出去買點心充饑。
  此刻,憔悴苦惱的曉敏反而沉著的說:“我想回香港等胡小平的消息。”
  她姐姐反對,“我不贊成,母親后天到,你忍心叫她失望嗎?”
  范里不語,她一直自卑地認為已經离棄父母兄弟,再無資格發言,勸人也离棄親友。
  曉敏說:“胡伯母也許需要我。”
  曉陽瞪起一雙丹鳳眼,“你親娘更需要你。”
  “自私!”
  “每個人都自私地搞好自己,搞好家,自然國泰民安。自顧不暇,一天到晚挂住去搞別人,是正确道路嗎?”曉陽的聲音早就嘶啞。
  這几天屋里堆滿藥,醫喉嚨的、醫眼睛發炎的、宁神的、治胃抽筋的,擺了一桌。
  曉陽問妹妹;“華僑就不能辦大事,中山先生是什么身分?總督与兩局議員都已經出面,胡小平躲得過就是躲得過,”
  小陽買了熱辣珠的匹薩餅回來。
  本來阿姨一人可以吃一個,吃完才吐舌頭說如此好胃口實在可恥,此刻她只咬一口,咀嚼半晌,還吞不下去,急急吐出來。
  小陽也實在不想吃。
  剛才賣匹薩的是一個印度人,貨銀兩兌的時候忽然對小女孩說“太慘了。”
  小陽一言不發,轉頭回家。
  她約莫知道發生下什么大事,那樣愛美的母親,居然好几天沒有換衣服,天气漸熱,仍穿簿呢套裝,平日叼嘮專橫,此刻句句道理。
  阿姨同她說.“小陽,人人老了十年,你也沒有例外。”大概是正确的。
  他們守在電視前面看新聞,自清晨至夜深,天天是頭條、加上特別報告、似百看不厭。
  整條片打東街,好似沒有別的話題,小陽一早八點被派到附近雜貨店去輪中文報、要預訂,不然就賣光,下午六七點又去問;“有號外嗎,有號外嗎。”
  雜貨店小伙計看著橫排的號外兩字、讀成外號,“外號一樣四角。”
  小陽更正:“是號外。”
  “什么叫號外,”那外國出生的小伙子第一次接触到這個名詞。
  小陽回答他:“報紙每張都有編號,這一張是編號以外,為著大新聞特別出版的。”
  伙計當場把小陽當神童,“你從哪里學來?”
  是郭劍波叔叔告訴她的。
  雜貨店老板娘不知來自哪一個省哪一縣哪一鄉,朝朝早打掃店舖啟市,都習慣上一卷錄音帶,听听家鄉的曲子,聊慰思鄉之情。
  那一朝,如千百個早上,她听到她听過千百次的由郭蘭英唱的民謠: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嘛是家鄉呀,清早船儿去呀去打网,晚上回來魚滿艙……
  可是老板娘忽然崩潰下來,坐倒地下,痛哭失聲。
  小伙計時忙奔過去,“媽媽,媽媽。”
  小陽非常害怕,丟下一塊錢,也不要找贖了,拔腿跑回家去,并沒有向大人說起這件事。
  數日間她真的長大十年不止。
  阿姨領著她去參加一個為百歲老人舉行的追思禮拜。
  小小禮拜堂里只有聊聊數人,鮮花清香揚溢空間。
  曉陽看見曉敏阿姨跪在長凳前默禱,這個往日天掉下來都不相干的阿姨如果再哭下去,眼睛只怕會瞎掉,小陽真正擔心。
  郭劍波去扶起曉敏,“有好消息,大使已去交涉.證明持英國護照的胡小平現被扣留在公安部、他生還,据說額角在跌倒時受皮外輕傷。”
  小陽看見曉敏阿姨仍然伏在凳子上,可見叫她傷心落淚的,還有其它的事,其它的人。
  郭劍波只得隨曉敏去。
  他過去握住范里的手,听得她低聲說.“我家人卻一點消息都沒有。”只能夠漫長地等待。
  第二天、小陽同母親一起去接外婆。
  顧曉陽租一輛十四座位,人人可以坐在一起,忽然之間,她有強烈盼望同家人朋友最好永遠不分离,世世生生住在同一間屋坐同一輛車,一塊儿吃飯一塊儿休息。
  連長遠不見的分居丈夫林啟蘇都來了。
  小陽過去叫一聲爸爸。
  林啟蘇拖住女儿的手,顧曉陽朝他點點頭,他知道這段婚姻是真正完結了,曉陽甚至不假裝當他透明,由此可知,他在她心中是一文不值了。
  顧曉陽終于換上夏裝,完全沒台化收,金表鑽戒統統卸下,頭發扎一把小小馬尾,不修邊幅的她看上去同曉敏象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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