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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心歎口气。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終結局告訴這個人。
  “你怎樣把船屋自一個湖搬到另一個湖?”遂心問。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貨車,走陸路運輸。”陳曉諾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來也習慣了,下次,搬到蘇必利爾湖上。”
  “我打賭你不會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說得對,我不會到真正的荒山野岭,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險家,我只望生活逍遙。”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真正難得。
  陳曉諾根本不曾离境,應無可疑之處。
  他看著她,“你与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么?”
  遂心答:“体驗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陳曉諾問。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說:“你不再适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當心。”
  “多謝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頭一看,碩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過這里,也不枉此生。
  陳曉諾在身后擁抱她,她沒有拒絕。
  她輕輕說:“緊些,再緊些。”
  他強壯健碩的雙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站在甲板上。
  在該剎那,遂心知道,如果這個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闌人靜把她推落任何一個大湖,不必跑到都會的大廈頂樓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濕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頭。
  真不想再動,干脆在這里退休,銀行里還有一點積蓄,可以用上一陣子。
  春季,在甲板上种滿薰衣草,放風箏、燒烤,到岸上踩腳踏車,同所有人間是非隔絕,社會的定律是這樣的:你沒有索取,它也不會向你討債。
  彼此厭倦了,分手,再上岸。
  這時,陳曉諾過來,蹲到她身邊。
  “可是考慮留下來?”
  遂心搓揉他濃密的頭發。
  她問:“老了怎么辦?”
  他愕然,像是听到全世界最突兀的問題一樣。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類會老。”
  他看著她,這樣答:“在這里不遠之處,另外有一間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鐘可以到達,那里住著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一日,我去作客,他正為她畫像,同我說:‘在我眼中,她永遠像我第一天看見她那般年輕。’”
  遂心十分震動,“她太幸運了。”
  “他也幸運。”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聞到煙肉蛋香味。”
  “我還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只錫壺盛著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滿,早餐吃了兩個小時,可以飽到下午。
  遂心問:“你為什么不胖?”
  “我天天陪兩只狗游泳。”陳曉諾說。
  “湖水已結冰!”
  “不,水溫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駭笑。
  “我有數千本好書,你若愿意留下,不怕無聊。”
  遂心看著他,“于是,日久生情,愛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么不好?”
  “因為愛的緣故,所以想占有,如果有別的女子到訪,便与人家爭風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從此心底有一個疤痕。”
  “你想得太遠太周到了。”
  “是嗎,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結婚?”陳曉諾問。
  “不,我想今午离去。”遂心回答。
  他歎一口气,“這是什么邏輯,因噎廢食。”
  遂心說:“你家是一間五星酒店。”
  他問:“我個人值几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与他緊緊擁抱。
  關遂心不是一個縱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戀他強壯的雙臂。
  傍晚,水上飛机引擎自遠而至。
  駕駛員叫出來:“森遜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羅拉。”
  陳曉諾叮囑:“給我電郵。”
  “我該怎樣署名?”
  他笑,“隨便你。”
  遂心上飛机。
  飛机在空中盤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机,自空中拍攝船屋,陳曉諾站在甲板上揮手,直至飛机离開視線。
  羅拉笑說:“英俊的男人。”
  遂心點點頭。
  回到愛門頓,她向安妮告別,收拾行李。
  安妮問:“有無收獲?”
  遂心答:“有,這次旅程叫我畢生難忘。”
  “听說鱒魚見了人,不但不避,且會迎上來。”
  遂心問:“有無人找我?”
  “黃督察很夸張地找過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華裔男人對他們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惊,“你從什么地方得來如此觀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愛門頓所見,華人太太多數開大車,住豪宅,穿金戴銀,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對她們如珠如寶,物質供應源源不絕。”
  “是嗎,真給你這樣的表面印象?”
  “難道不對?”
  “新一代華裔女性通常經濟獨立,移民前已有積蓄,她們的物質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么地方去賺大錢?”
  “你所見的,都是過江猛龍,當然不同凡響。”遂心說。
  行李收拾妥當,遂心同黃督察通話。
  “一切平安。”
  “找到那個人沒有?”
  “不是他。”
  “可有證据?”
  “我帶回樣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檢驗。”
  “遂心,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
  “這個謎團愈走愈深。”
  “也許,我們走錯方向。”
  “見面再說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夢,重返木筏上,抬起頭看滿天星斗,忽然之間,所有的星化作雨,紛紛落在她的頭上,照亮她的容顏,一雙強壯的手臂,把她擁抱得透不過气來……
  半夜起來,遂心恍惚地想与陳曉諾聯絡,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發出電郵,對方便會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當一個流浪儿吧。
  還有,讓他以為周妙宜仍然在世,讓他錯覺有一日她會乘水上飛机再次去探訪他。
  隔兩日,黃江安同她說:“自從出院之后,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從接辦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來生活可以這樣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損失多少。”
  黃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遂心點頭,“你說得對。”
  她不想与這名個性一板一眼的警務人員有任何坳撬,社會的确需要他那樣的人才。
  他看著遂心,“你的聲音軟化,為什么?”
  遂心不想回答。
  這時,巢劍飛進來,“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嗎?”
  遂心答:“在家無事,悶极了。”
  “那么,周妙宜的追思禮拜,你去一去。”
  黃江安抗議:“她已不辦此案。”
  巢劍飛看牢遂心,“你怎么說?”
  遂心笑,“我与阿黃一起去。”
  “阿黃手上至少有三宗謀殺案,忙得喘气,你一個去得了。”
  遂心換上黑色套裝,靜靜坐在小小禮堂最后一排。
  真沒想到有人比她更遲。
  那人穿著黑色西服,結黑色領帶,站在門口。
  他垂著頭,整個人洋溢著哀傷,一聲不響。
  牧師叫大家一起禱告的時候,他也閉目默禱。
  這是誰,為什么比別人都傷心?
  散會了。
  只見周太太過去輕輕与他說話。
  遂心暗暗留意這個人。
  他忽然抬起頭來,遂心立刻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
  他卻一逕走過來。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誰。
  遂心明白,她愈來愈像周妙宜了,連這位先生也几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悵惘。
  遂心無奈。
  他低聲道歉:“對不起,認錯人了。”
  周新民太太卻過來說:“呵,關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義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應該這樣傷心嗎?當然不,這內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來,看牢他。
  他像是有點混淆,不聲不響站到一邊。
  周太太客套:“關小姐,謝謝你的時間。”
  遂心輕輕問:“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与周太太握手告辭。
  遂心的手提電話響,她走到一邊去听。
  “遂心嗎,阿黃。”
  “你明知在追思禮拜上電話聲響起來是多么可憎。”
  “遂心,報告結果出來,真确与那人無關。”
  遂心松了口气。
  “你可看到別的蛛絲馬跡?”
  “周新民避而不見。”
  “他的确有生意要談。”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進口日本制車呔。”
  “不是火石牌吧,該厂因車呔表層脫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關天,大量回收賠償,厂方將近關閉。”
  “不,是橋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牽連,只得十万火急開會找對策。”
  “你跟得很貼。”
  “咦,上頭找我。”他挂斷電話。
  遂心這時听見周太太說:“是,的确有三分像妙宜。”
  這是在說她嗎?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見的姓氏。”
  他也說:“我沒碰見過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讀過辛棄疾的《青玉案》嗎,‘暗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佑點頭,“由你讀出來,特別動听。”
  “辛先生,請問你從事什么職業?”
  “我的老朋友很喜歡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職業。”
  “讓我也來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說。
  辛佑搖搖頭。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結識一個寫作人,了解創作的神秘過程。
  “再碰一次机會,你是電腦專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張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醫生。”
  周太太走過來,“你們在談什么,辛佑,車子在等,關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車,不用客气。”
  遂心告辭。
  回到家里,一進門便看見在愛門頓帶回的那只背囊,她一直沒有打開它,也不打算把髒衣拿出來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憶。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里到處走一回,又輕輕放下它。
  從飛机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經用銀相架鑲起來,放在書桌上,她不自覺,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過的事。
  遂心歎一口气,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決定去探訪心理醫生。
  她与看護預約時間。
  “我很急想找醫生談談。”
  看護說:“那么,明日下午六時吧。”
  “這么晚,天都黑了。”口气像足心理病人。
  看護笑,“我們只得這個鐘數,要不,下個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無找舅舅申訴過煩惱。
  她准時上門去。
  辛佑看見她,似沒有太大意外。
  他請她在貴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余香,幽幽地,像一只無奈的玉手,十分躊躇,不敢伸出來,又不甘心縮回去。
  遂心認得這只香水,叫“我會回來”。
  辛佑輕輕坐下,問:“你心中有疑難?”
  “是,我想看心理醫生已經很久。”
  “有關工作壓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壓力,有首民歌,一開頭便這樣唱:所有女子的命運都十分悲切,永受牽制管制……”
  辛佑沉默一會儿,才點明她:“你是現代女性。”
  “是,我們又可以去到哪里?”
  “世界每一個角落。”
  “這么說來,是我個性自我壓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個強壯的异性來釋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于那樣天真。”
  “那你渴望什么?”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個靈欲合一的理想伴侶。”
  她為自己的聲音中強烈的渴望吃惊。
  可是,說出來了,心里又像得到發泄。
  還好,這個陌生人是個心理醫生。
  遂心轉過頭去,看見辛佑在專心聆听。
  遂心輕輕歎口气,沒有對象可以訴說心事,只得花昂貴的費用,叫專家坐著听。
  遂心輕輕問:“妙宜來過嗎?”
  “如果她來過診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況。”辛佑說。
  看,還有一個好處,專家守秘,沒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們有犯罪紀錄,你會怎樣?”
  他笑笑,不答。
  遂心說:“像听告戒的神父,這种秘密守在心里,真怕會化為腫瘤。”
  辛佑說:“我有一個朋友,人家一說:‘告訴你這個秘密……’他就擺動雙手,‘我嘴疏,千万別告訴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為什么來找我?”
  “請問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辛玫麗。”
  遂心贊說:“漂亮的人,美麗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遂心,是從心所愿的意思。”
  “華人總覺得一切發自心房,其實心髒功用止于循環血液,情緒由腦部控制。”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樣清楚,不失為一名警務人員。”呵,他已知道了她的身分。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過診所吧。”
  “來過。”他作出讓步。
  “她說過些什么?”
  “恕我不能透露。”
  “辛醫生,她向你傾訴的內容,如果可以導致警方怀疑別有內情,請勿隱瞞事實。”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听見候診室一陣騷亂。
  看護推門進來,“辛醫生,陳小姐吵著要見你。”
  “我有病人在這里。”辛佑說。
  “陳小姐情緒不安,請安撫她几句。”
  辛佑想一想,“對不起,”他同遂心說:“我走開一刻。”
  遂心說:“請便。”
  他隨著看護出去。
  遂心自貴妃榻上起來,輕輕走到每一個角落查看。
  這只是一間診室,沒有放置雜物。
  唯一的桌子并無抽屜,一切坦蕩蕩,任由參觀。
  遂心有點失望。
  忽然她看到醫生坐過的安樂椅上有一只小小錄音机,她伸過手去,又縮回來。
  她听見有一把聲音同她說:“喂,你別碰別人的東西”,又有另一個聲音說:“你是督察,理應尋找證据”。
  她終于按鈕,一把清洌的女聲出現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覺得那巨大的影子說怎樣都不放過我,無論我逃到哪里,它始終會追上來,噬食我。”聲音很低很低。
  遂心抬起頭來,沒想到這樣容易找到證据,這里邊只有一個理由:在她進來之前,辛佑正在重听這段錄音。
  湊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听妙宜的聲音。
  遂心十分震湯。
  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周妙宜的聲音,可是覺得親切,當然,她也覺辛酸。
  她順手取出錄音帶,放進口袋。
  這時,候診室更加吵鬧,那位陳小姐正在哭鬧,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陳小姐的要求已經超過醫生可以應付的。
  遂心輕輕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間賣音響設備的店舖,出示身分證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卷錄音帶重錄了一次。
  它的長度是十二分鐘,另外一面空白。
  她又回到辛醫生辦公室。
  陳小姐已經走了。
  看護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關小姐,你回來了,醫生在衛生間。”
  “算了,我改天再來,不過,我忘記拿手袋。”
  看護因為正在忙,雙手不得閒,只得任由遂心進房去。
  遂心看見那架錄音机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來的錄音帶放進去。
  背后傳來辛佑聲音,“我以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顯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糾纏?”
  他不出聲。
  遂心說:“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會回來’。”
  “關督察,你觀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辭了,下次再見。”
  天已經黑透。
  遂心嘴邊有一絲笑容,醫人者不能自醫,辛佑的女病人不放過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听這段偷來的錄音帶。
  周妙宜的聲音淡淡地,沒有太大激動,她說下去:“一個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縮起來,可是,我知道我躲不過去,無論我走到哪里,它會找到我。”
  整整十分鐘,她重复地談著這個影子。
  但是在最后兩分鐘,她語調轉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么禮物?”
  辛佑的聲音:“十小時免費治療。”
  遂心不禁笑出來。
  “請大膽告訴辛玫麗我倆相愛。”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愛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贊賞辛佑,他是一個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騙自己了。”妙宜說。
  “這正是你來做心理輔導的原因,你渴望每個人愛你,這統統不必要及是沒有可能的事。”辛佑說。
  “你從小就愛我,我一直看見你凝視我。”
  妙宜的語气既淘气又可愛。
  遂心一點也不怀疑辛佑的确愛她。
  “辛舅,讓我們私奔到一個沒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么好建議?”
  “峇里。”
  “這是最熱門的旅游區之一。”
  “我听你話,跟著你走。”
  錄音中斷。
  這一小段談話很明顯也是從另一處摘錄出來。
  他反覆重听,不外是因為最后有妙宜的笑聲。
  遂心也重听那几句話。
  “你從小就愛我。”
  “讓我們私奔。”
  “我听你話,跟著你走。”
  漸漸遂心了解到話中辛酸意味,鼻子紅起來。她用手捧著頭。
  呵,原來這么多人愛著周妙宜,那當然是因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經無憾。
  比起關遂心,她的生命丰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惊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來同自己比較,這是為著什么?
  第二天,辛醫生診所找她。
  “關小姐,醫生說,補回二十分鐘給你。”
  “今日下午方便嗎?”
  看護答:“六時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輪到我。”
  不抱怨、不發脾气、不覺煩惱,就沒有資格做心理醫生的病人。
  遂心依時出現。
  辛佑見了她,先是不說話。
  遂心看著他,也不聲張。
  辛佑終于說:“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屬于我的東西。”遂心忽然學著妙宜的語气同他調笑,“那是什么,你的心?”
  辛佑看著她,他當然發覺她們兩人相似之處,訝异之余,黯然神傷。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過去,取過錄音机。
  “你取走了我的錄音帶。”辛佑說。
  “誰說的,錄音帶明明在里頭。”遂心答。
  “狡辯。”
  “你只是怀疑,你沒有證据。”
  “你心里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遠不會知道。”
  他看著她,“偷竊是不道德行為。”
  “你叫我來,就為怀疑我是小偷?”
  遂心轉身离開診所。
  “請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頭。
  “你到底是誰,舉止個性竟与妙宜這樣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誰。”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當作妙宜,應看心理醫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來,“請透露妙宜的秘密。”
  “連法律也不能動搖醫生及病人之間的誠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維護她。”
  遂心溫柔地說:“迂腐。”
  他歎口气,攤攤手。
  這時,看護進來說:“辛醫生,還有事嗎,我下班了。”
  他點點頭,揚聲道:“你先走好了。”
  看護關掉大燈离去。
  整間診所更加幽靜,真是傾訴心事的好地方。
  說完之后,黑暗會將秘密埋葬。
  辛佑輕輕說:“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儿,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們之間一點血緣也沒有。”
  他頹然,“你都知道了。”
  其實,他若有勇气,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說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學費,始有今日。”
  呵,怪不得。
  遂心覺得气氛詭秘,他們二人的角色忽然調轉:心理醫生竟然向她傾訴往事。
  “他愛護姐姐,也善待我,對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愛妙宜?”
  他聲音低沉,“我們一起長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課、游泳、繪畫,姐夫派我陪她看戲,旅游……我們几乎天天見面。”
  “她一定很可愛。”
  “她比其他女孩嬌嗔,我時時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無想念親生父母?”
  “從來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靈,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沒有對你說過?”
  “只說,她設想,她大概長得像母親。”
  “她父親是什么人?”
  “我們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輪廓,猜想也許不是純華人血統。”
  遂心不出聲。
  辛醫生忽然反問:“你呢,關小姐,你容顏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統?”
  遂心一怔,點點頭:“終于罵我是雜种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
  遂心輕輕承認:“家母有一半外國血統。”
  “輪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從來沒向任何人提及這事。
  辛醫生問:“是英人還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從來不問,也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因為家境的緣故,在酒吧里做過一段日子。你或許知道這一段歷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場越戰,間接造就了本市紅燈區。”
  辛佑意外,他沒想到關遂心會把身世坦白。
  這是很難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親不久,另外嫁了一個小生意人,他對我們很好。”
  辛佑低聲問:“你母親可有包袱?”
  “母親長相漂亮,也不是每個混血儿都那樣好看,她五官頭發都似華裔,但皮膚白皙,長睫毛大眼睛,時時有人問她可要做演員。她一早与家父結婚,生活安定。”
  “你是獨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們兩人都不想离開診所,很久沒有這樣傾訴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燈光下,彼此目光并無接触。
  遂心問他:“童年時環境欠佳?”
  “我沒有童年,如沒有姐夫在要緊關頭扶一把,早已成為垃圾。”
  遂心抬起頭。
  周新民的兩位對象都是同類型女性。
  她們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歡做英雄。
  辛佑說:“我不能以舅父身分与妙宜發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气,像一個五十年代的讀書人。”
  “妙宜也愛譏笑我。”
  “最后,最傷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聲。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你會怎樣做?”
  “帶妙宜移民到溫哥華或是西雅圖這類安樂都,開一家咖啡店,賺一點利潤過生活。”
  “你倆會白頭偕老嗎?”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倆的目標,我們只想抓住一點點快樂。”
  “辛玫麗知道你倆的關系嗎?”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過分?”
  “沒有。”
  “診所也是由周新民資助開設的吧。”
  “正是。”
  欠那么多債,一生一世還不清,倒不如做一個坦蕩蕩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說:你是誰呢,你怎么來審判別人?
  她問:“几點鐘了?”
  “八點多。”他吁出一口气。
  “肚子餓嗎?”遂心問。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誰還有胃口。
  “告訴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么人?”
  “也許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陰影。”
  遂心點點頭,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問:“你孩提時最怕什么?”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級、算術課、母親的藤條。”
  “最恨什么?”
  “物質的缺乏。”
  “最渴望什么?”
  “長大、賺錢、結婚。”
  辛佑也笑了:“沒有什么特別嘛。”
  遂心說:“后來投考警察,因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貼。”
  “你很能干。”
  遂心站起來:“辛醫生,同你談過之后,心里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記憶所及,還是第一次找人談心事。”
  “許多成年人都那么說。”
  “我得告辭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點麻痹。
  她說:“我自己有車,不用勞駕。”
  該剎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愛撒嬌地叫他接送,整個人伏在他背上,賴他照顧她。
  辛佑低下頭,本來她們就是兩個人。
  遂心從該剎那知道他不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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