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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印子答:“我也沒有,請一名導演找來舊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強學會那誘惑的舞步。”咯咯笑。
  “百分之百神似。”
  “導演說要把這一場加入新戲里。”
  “你會繼續拍戲?”
  “千辛万苦,千載難逢的机會紅了起來,當然拍到無人要看為止。”
  “自巔峰退下,才可成為佳話。”
  印子訕笑:“誰的佳話?這個城,這個社會?呸!我家沒錢交租之際,我哀哀痛哭的時候,又不見社會來救我,我理他們怎么想。”
  音樂停止了。“就這么多?”洪鉅坤极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會膩。”佣人出來拉開窗帘。
  “謝謝你,印子。”
  “我很高興這次回來幫到你。”
  洪鉅坤點點頭,“你要走了。”
  “是,記得嗎!我倆早已分手。”洪鉅坤低下頭,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關系,還有,找個年輕的大家閨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對不起,我說錯了。”
  “不,你講得很正确。”
  “回家去吧。”
  “倒過頭來赶我走。”
  王治平与看護已在門口等他。他歎口气,“治平,該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邊不公平,集團在溫哥華建酒店,山明水秀,是個肥缺,你過去做監督吧。”口气像土皇帝,印子与王治平都笑起來。真慘,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養出真感情來。
  印子把他們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覺得窄腰裙困身,才喚來阿芝,拉下背后拉鏈,脫下裙子。那襲傘裙因有硬襯裙撐著,竟站在客廳中央,像成了精似的。
  印子訕笑問:“像不像我?沒有靈魂,只具軀殼。”
  阿芝大大不以為然,“我從來不那樣看你,這次你捱義气回來,救了洪先生,失去陳裕進,是很大的犧牲。”
  印子低下頭,“裕進從來不屬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變話題,“王導演來追人。”
  “約他明日見。”
  阿芝打開約會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檔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時半可抽三十分鐘給他。”
  印子伸一個懶腰,“我喜歡這种生活,我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我。”
  中秋節,大清早,裕進的祖父正在園子看海棠花,一輛豪華房車停在門口。一個穿民初服裝的可人儿挽著一大籃水果走下車喊早。
         ※        ※         ※
  祖母說:“你該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著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濕。
  祖母輕輕說:“相愛又要分手,為著甚么?”
  印子把臉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說:“允許我時時來探訪你們。”
  “我的家門,永遠為你而開。”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問妻子:“可要告訴裕進?”
  老太太搖搖頭,“讓裕進回過气來再說。”
  “心底最深之處,你對一個女演員,有否偏見?”
  老太太想一想,“說沒有,是騙人的話。”
  老先生搔搔頭,“她們是另一种人,在銀幕上,生張熟李,擁抱接吻,不拘小節,我老是替她們擔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過去調情對手,如何應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對付。”
  “希望裕進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檢查果籃,“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難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實實,哪里懂得送這樣討人喜歡的禮物。”
  祖母茫然若失,“這倒是真的。”
  群眾心理甚難触摸,有時愈對他們冷淡,愈是心痒難搔,主動想來親近。印子對她的觀眾,就是那樣。從未試過以乖女孩姿態出現,觀眾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只覺得她坦率誠實。
  她對群眾疏离,從不組織影迷會,拒絕訪問,也不愿當街簽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決不遲到早退,吃了苦頭,也無怨言。
  這种精神似乎得到大眾欣賞。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這件事忽然升格成為傳奇。听說在他重病的時候,她回到他身邊侍候,直至他痊愈為止。真沒想到美女會那樣有情有義,叫那些無情無義的大腹賈十分感動。想接近她,沒有身家當然不行,可是光有錢,又不一定獲得她的青睞。
  愈是复雜,愈引人挑戰。照說,社會風气并不如表面開放,一個女人,從一手經另一手,名譽那樣坏,應該叫人退避三舍。
  劉印子似乎是個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張永亮導演接触。
  “咦,好久不見 ,小姜,別來無恙乎。”
  對方咕咕笑,“你還記得我?當初大家同在傳理系混。”
  張導演凝視身穿名牌西裝的舊同學,“你有事找我?”
  “實不相瞞,的确有求而來。”
  “若是借貸,免問,本行窮得要跳樓。”
  “不不,同這個無關。”
  張笑答:“那就只得一條賤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張大奇,“莫非給我一份工作?”
         ※        ※         ※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本子,“劇本在這里,戲拍好了,拿到柏林參展。”
  小張一怔,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個條件,女主角必須是劉印子。”
  “你代表誰?”
  “大昌貿易郭氏。”
  小張忽然明白了,十分厭惡地站起來,“你几時做了皮條客?”
  “張,你別立刻跳到結論里去,我有那樣暗示過嗎?將來,老板同女主角之間發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關系?”
  張不出聲。
  “多久沒開戲了?兩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們這班藝術家,那樣會忍耐,劇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國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會,兄弟,切勿恩將仇報。”
  他們兩個人又重新坐下來。
  “這次經濟不景,害慘了三十二至四十二歲一班人,過了這歲數,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剛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慘是我們,習慣了繁華,無處可退。”
  導演忽然說:“若是美女,連第三次大戰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導演吧,沾點光。”
  兩個人都為現實低下了頭。
  這件事對印子來說,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劇本,她同阿芝說:“拍這种半史詩式電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鎮取景,睡沒好睡,吃沒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鐵路華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為你寫的。”
  “是誰那么好心?”連她都納罕。阿芝掩著嘴笑。
  “你知道甚么講出來好了。”
  “又是一個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聲,“我自有方法應付。”
  “這人比洪先生年輕。”
  “就算比他年輕十歲也不算年輕了。”
  “二十多歲小伙子實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聞了叫人發悶。”
  阿芝輕輕問:“是銅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說得那樣傖俗猥瑣你還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膚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嘔。”
  阿芝噤聲。
  印子沉默一會儿,“角色的确好,我們去找些十九世紀末的北美華僑歷史故事來參考。”
  “遵命。”
  她倆到大書店去找有關文學。
  印子說:“裕進會知道我該讀甚么書。”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聲。
  “他會把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血淚史從頭到尾說給我听,不勞我操心。”
         ※        ※         ※
  阿芝很快找到一疊圖書。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點沮喪。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個話題。
  到柜台付帳時有人竊竊私語。
  --“可是影星劉印子?”
  “不會啦,女明星哪里會如此朴素地在書店出現,她們不屬于這里。”
  “呵,看錯人了。”
  捧著一大堆書回家,印子笑著問阿芝:“甚么時候讀?”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衛生間時看二十分鐘,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駭笑,懊惱地說:“我從此不敢上洗手間。”
  她不知道陳裕進最近一段日子終日埋頭讀書,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戶。
  這也是掩飾已碎之心的一种辦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線下用放大鏡比較兩本衛星拍攝地圖的細節。
  他母親進來說:“這么黑,怎么看?”
  順手把窗帘拉開,裕進卻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陽光般遮著臉怪叫起來。
  “你怎么了?”
  陳太太以為他鬧小性子。但是,裕進的病比表面看上去嚴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滿酒瓶,一半滿,一半空。
  陳太太在清洁房間之際也看得見,她吩咐家務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這年頭,若沒有這种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体貼,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該有事,裕進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風和日麗,又是公園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進把小艇划到湖泊深處,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開頭還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變了,微雨,就沒有其它的游客。
  裕進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銅、不是石、不是土、不是無涯的海,血肉之軀有一日腐敗,沒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時間飛逝之足,除非這項奇跡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愛耀出光芒……”
  他的頭有點重,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忽然失去平衡,一頭栽進水里。
  裕進不覺痛苦,他內心十分平靜。
  失去知覺之前才驀然醒覺,原來失戀這樣痛苦,死了似乎還好過一點。
  這個覺悟叫他苦笑。
  過了一陣子,他隱約听見尖叫聲与潑水聲。接著,有金發藍眼的天使前來,与他接吻。
  一切漸漸歸于黑暗。那段時間,無知無覺,十分安樂。
         ※        ※         ※
  他几乎不想醒來,可是,忽然想起媽媽,內心羞愧,世上有一個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親。他的听覺先恢复,努力想睜開雙眼,郁動雙臂,卻不能夠。
  裕進听見母親堅毅的聲音:“千万不要把這事告訴祖父母,我怕老人會受不住。”
  真的,還有兩老,裕進焦急,對不起他們。跟著,是裕逵的飲泣聲。他又沉沉睡去。
  然后,他略有意識,揣測自己是在醫院里,一時還不能動彈,但是生存。當中過了一天還是兩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親最常來,她好象睡在醫院里,然后是裕逵与夫婿應樂,還有,父親的歎息聲。
  卻听不到印子的腳步聲。她沒有來,沒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開?
  終于有一日,經過一番努力,裕進發覺他可以睜開眼皮,他試圖發出聲音:“媽媽”。十分嘶啞,但是的确可以開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親的腮探過來。
  鬢腳有白發,眼角添了皺紋,裕進發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載,親人都老了。
  母親十分鎮定,微笑地說:“裕進,你醒了,你可認得我?”雙眼出賣了她,她淚盈于睫。
  “媽,你在說甚么?發生甚么事,我可是差點淹死?”
  醫生匆匆走過來。
  “啊,醒了。”
  裕逵整個人伏在弟弟身邊,失聲痛哭。
  “喂,喂,壓得我好痛。”
  一陣扰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親也來了。
  他們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進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對得起他們。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進又覺詫异,是嗎,才失去二十四小時?好象起碼有整個月。
  “兩個少女發現了你,把你撈起,一直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護車來臨,因此你腦部沒有缺氧受損。”
  啊,是那兩個天使。
  “裕進,警方想知道發生甚么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號啕痛哭。
  一次,童年時,裕進被老師罰站,裕逵過來看到弟弟受罰,也這樣傷心痛哭。
  裕進輕輕答應姐姐:“以后,我都不會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會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裕進笑了。
  出院之后,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統統自動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親進出辦极其瑣碎的事。
         ※        ※         ※
  裕進前后判若二人,一改頹廢,并且努力工作。表面上一切恢复正常,但心底深處,裕進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斃。現在,他看到動人的景象,只會略為躊躇,已沒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仿佛是极之遙遠的事,那美麗的女子,已遠离了他生命的軌跡。
  一日,他同姐姐說:“著名的牛郎星距离地球約有十六光年,織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鐘飛行十公里的火箭來說,這十個光年的距离,也得飛行三十万年,由此可知,牛郎織女每年不可能借鵲橋相會。”
  裕進笑問:“你想說甚么呢?”
  “我想說,一切屬于人類一廂情愿,是個美麗誤會。”
  裕逵點頭,“我明白。”
  裕進也終于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戲,很近舊金山,卻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陣,現場錄音,全都适應下來。有一個美籍男配角來搭訕,在他面前,印子假裝不會英語。
  男主角由中國來,是武術高手,對印子很友善,閒時教她几招少林拳。
  老板,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是憑經驗,印子知道他一定會現形。他們以為故作神秘,就會得到更佳效果,叫有關的人挂念:咦?怎么還不來?
  印子冷笑,誰理這人來不來。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霧中小艇划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繩梯,男主角黤菢奎邞漲o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墮,半身墮入水中,冰冷河水像万箭鑽心,她痛苦万分,大聲喊叫,聲音在洪流中似一只野獸,他再奮力往上爬,終于上了船,兩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后,大家筋疲力盡,愈來愈像走投無路的劇中人,他倆雙眼通紅,絕望的神情,絲絲入扣,導演叫停之后,兩人竟相擁飲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來。這時,阿芝過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說:“郭先生來了。”
  印子一時想不起現實世界里的郭某是誰,只是發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讓她坐下,給她一杯熨熱的日本清酒。
  她干淨一杯,再喝一杯,一邊脫下層層濕衣,一邊向那人點頭。
  那人看著滿身泥漿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惊,沒想到拍戲如此辛苦,沒猜到她這樣柔弱蒼白,一張臉只比巴掌大一點,大眼一點不覺精靈,且充滿悲愴。
  這是他想要的人嗎?
  与想象有极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脫剩褻衣,美好身段盡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長袍。
  阿芝喃喃說:“且莫管環保仔講些甚么,只有這個才能保命。”
         ※        ※         ※
  印子漸漸恢复點神气,“郭先生,你好。”那人低聲說:“我路過,前來探班。”印子疲倦地說:“真抱歉,大家都累了。”“那我先走,明天再來。”印子緊緊拉著袍子,“再見。”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第二天那人又來了。看到的這一場戲更加惊人。她胸部中槍,傷口潰爛,血污滿身,已近彌留,男主角試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妝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似只女鬼。導演似有虐待狂,不准他們進食,恐怕吃飽了神气太足,不像劇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過去招呼他。她明顯消瘦,?子細細,鎖骨凸出,說不出的清秀,化妝師過來替她補血漿。他駭笑說:“真的一樣。”她忽然輕輕說:“的确是真的,每個人都有傷痕,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他一怔,這是一個有思想的美人。但是她隨即問:“你口袋里是甚么?”他把一塊小小巧克力偷偷遞給她,她趁沒有人看見,匆匆塞進嘴里,嚼爛吞下,肚子一餓,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体投降。她同他說:“放心,女主角會痊愈,并且在西部主持一間妓院,發了財,她資助辛亥革命,衣著豪華,穿金戴銀。”他笑,“是我挑選的劇本,我看過故事。”印子輕輕說:“只是,沒得到她所愛的人。”他不出聲。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尋找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溫暖的家庭、父母的愛,以及男女之間的歡愉。路愈走愈遠,沿途看到許多寶物,印子拾起不少,載滿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沒有遇見她真正想要的東西,現在,背囊已滿,再也裝不下其它。他清清喉嚨,鼓起勇气這樣說。“到了我這种年紀,也沒有--奢望了。”印子适當地提點安慰他:“你還年輕。”“只不過想公余有個人陪著聊聊天,說几句体己話。”那倒是不過分。開頭,他們都那樣說,可是日后,要求會愈來愈多。“我要過去了。”“明日,我再來。”印子溫和地說:“工作那樣忙,走得開嗎。”“由得伙計去搞好了。”她提起破爛的裙子走回現場。真是一個与眾不同的女子。
         ※        ※         ※
  
  第二天,印子換上洋裝,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轉來了,只是不怎么肯定該如何利用揀回來的生命。
  拍完這個鏡頭,她從甲板下來。迎面碰到一個女人,她一看見印子就罵:“是你這只妖精!”并且舉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載,印子一定手足無措,臉上經已挨了几下,可是今日的她經驗丰富,知道該怎么應付,說時遲那時快,她閃電般伸手格開那女人,并且一腿掃向對方下盤。
  那女人一個踉蹌,被印子順勢一推,跌倒在地。
  這時,已經有人揚聲:“保安,保安!”
  立刻有保安人員赶過來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暈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搶我的丈夫,你這只妖精,專門搶男人。”繼而失聲痛哭。
  印子冷笑一聲,“你男人是誰?”
  “我丈夫是郭學球!”
  印子隨即說:“好好的郭夫人,怎么會搞成這樣子,送她出去。”自有阿芝去料理后事。
  那男主角走過來,笑說:“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場了。”
  “別取笑我啦。”
  “用來防身,最好不過。”
  印子掩住臉,下一個戲,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來就該打,該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惡。不一會,當事人赶到現場。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來。”印子不出聲。
  “我同她冰凍三尺,她不過故意生事。”
  印子仍然不發一言,慢條斯理整理戲裝。
  “她不知怎樣取得我的片場通行證……”他急得滿頭大汗。
  印子忽然輕輕說:“曾經一度,你們也是相愛的吧,那時,世上也沒有比她更好更适合你的人了吧。”聲音輕得像喃喃自語。
  他坦白承認:“我們是大學同學。”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愛她,對她所作所為,十分厭惡。”
  “為甚么?”
  “二十二年相處,彼此發覺怨隙無法彌補,像今日來生事……真叫人羞恥。”
  印子的聲音更加輕柔,“她們教會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遺棄的話,一定靜靜收拾行李,走得影蹤全無,不吭半句聲。”
  他嗤一聲笑,“你怎會遭人遺棄。”
  “為甚么不?”
  印子以為他會說:“沒有人舍得”,可是他這樣回答:
  “你根本不會屬于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這人有點意思,這人了解她。
  不交心,一顆心就不會遭到遺棄。她伸個懶腰:“拍完戲之后,我想到北歐游玩。”
         ※        ※         ※
  郭學球:“讓我做你的導游。”
  印子:“你熟悉哪邊?”
  “我有生意在歐斯陸。”
  “那么我們約定了。”
  她也沒有甚么奢望,二十歲出頭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覺得男歡女愛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机會,需要付出代价也太大太苦,不如做個舒适的旁觀者。有個人陪著說說話,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經足夠。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內心已經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知道這件可怕的事。
  戲出來了,一場試映,已叫觀眾惊駭贊歎。
  影評人這樣說:“劉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導自演,把現實生活經歷灌注到戲里。”
  “一個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劇中人一樣,劉印子也是一個混血儿。”
  “終于有了會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戲上演以來,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實。因為她知道,即使万一摔下來,她也已經賺得足以一生享用的聲譽,這真是一項最大的安全感。
  她与他乘船欣賞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挂念。
  真的嗎?心底深處,仍然有一個人。裕進,這個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占著位置。
  他在做甚么,他好嗎,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會不會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圖案?
  這個時候,裕進与他的學生正在踢泥球。
  球場連日大雨,泥泞不堪,男生忍了几日,癮發,技痒,一見太陽,不顧一切下場。
  足球飛出去的時候,夾著一大團泥漿,很快所有隊員都變成泥鴨。
  他們又發現另一邊游戲,看見女同學走過,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擁抱。
  少女們興奮之余尖叫起來,一條街外都听得見。
  裕進當然不敢對他的學生造次,他捧著球前去沖洗更衣。
  在圖書館走廊附近他碰見了哲學系主任。
  裕進低著頭想混過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進嗎?”
  裕進不得不立正了說:“是我。”
  胡教授說:“裕進,我同你介紹,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見有人渾身泥,顏臉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后一步。
  裕進忽然淘气,把球夾在腋下,搶前雙手緊緊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搖了几下,“你好,幸會,歡迎大駕光臨。”
  那胡小姐穿著一身驕傲的白衣,被裕進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為忤,“裕進,來喝下午茶。”
         ※        ※         ※
  “我更衣就來。”裕進說。
  一抬頭,看到冷冷的一雙大眼睛。天涯何處無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雙閃爍晶瑩的大眼,從瞳孔看進去,几乎可以觀賞到她的靈魂。
  裕進換上便裝,騎腳踏車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點楊桃燈,裕進抬起頭看到各式花燈,不禁想到童年好時光。
  他曾問印子:“中秋節你們做些甚么?”
  “家里冷清清,從來不過節。”
  “甚么,不講嫦娥應悔偷靈藥的故事?”
  “別忘記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覺特別難過,她的心,別有所屬,不在乎這些小玩意。她當務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換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樓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來。她一時沒把陳裕進認出來,隨口問:“找人?”
  裕進脫口念出十四行詩:“你擁有大自然親手繪畫的面孔,是我愛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誰?”
  胡教授出來一看:“裕進,快進來,司空餅剛出爐。”
  裕進自腳踏車后廂取出兩瓶香檳作為禮物。
  胡祖琳納罕:他就是那泥鴨,是父親的學生?
  裕進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來進修哪一科。
  坐下,喝過茶,吃罷點心,裕進問:“請問祖琳讀哪一科?”
  祖琳一怔,“醫科。”
  “呵,懸壺濟世,那可是要讀六年的功課。”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學系?”
  胡教授大笑,“在說甚么啊,你倆是同事,不是同學,兩個人都已畢業,是講師身分。”
  裕進很歡喜,原來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戀愛自由,有私奔主權。他松弛下來。
  “祖琳,裕進很有才華,不拘小節,极受女學生歡迎,課室爆棚。”
  裕進啼笑皆非:“這算甚么介紹?教授,我的好處不止那一點點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來他是同事,已經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臉都是孩子气。父親請他來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机會嗎?
  教授說:“祖琳,你做人太緊張,向裕進偷師吧,學學他的逍遙。”
  裕進又抗議:“教授,我工作時也很認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來阻止。
  “祖琳你真該松弛神經。”
  裕進奇問:“是甚么引致困扰?”
  祖琳不回答。
         ※        ※         ※
  教授答:“她母親与我离异后要再婚。”
  裕進不由得勸道:“胡醫生,這是好事,你應當慶幸一位中年婦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個陌生人來教她如何做人,忍著不出聲。
  “你還霸住母親干甚么,你早已長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說故事給你听。”
  祖琳發呆,是嗎,她竟那么自私?“不,我是為她幸福著想,對方比她年輕三年,可能貪她財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么,你几歲?”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歲,我不可以追求你嗎,十年八載也不算甚么。”
  胡教授稱贊:“說得好。”他真豁達,前妻將嫁人,他竟那樣高興。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風。裕進斟了香檳,給她一杯。
  祖琳問:“你真是大快活?”
  “怎么可能,全是我硬裝出來,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么煩惱?”
  “說來話長。”
  黃昏,天色未暗,有理沒理,月亮已經爬上來,銀盤似照耀人間。裕進想起在鄧老師處學來的詩詞,他說:“月是故鄉明,千里共嬋娟。”
  祖琳指正,“這一句不同下一句挂單。”
  “應該怎么說?”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華人總是奢望一些達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檳:“好酒。”
  “謝謝,一個朋友教會我喝這牌子。”
  “女友?”
  裕進很溫文的答:“不,她從來不屬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這句話說出來,裕進自己吃一惊。能夠這樣理智客觀地講話,可見已經清醒了。是甚么時候發生的事?
  祖琳听到贊美,欣然一笑,全盤接受。
  “你在醫科專修甚么?”
  “儿童骨胳移植。”
  裕進想:在他父母心中,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婦。假使印子有机會升學,她會挑選哪一科來讀?醫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歲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術、哲學、歷史又過分虛無,計算机、机械、化學……想來想去,竟沒有一科适合她。
  胡祖琳見他出神,輕輕問:“想甚么?”
  他笑:“中秋節,吃月餅。”
  “我們家有蘇州月餅。”
  “家母說我小時候第一個學會的字是餅餅,不是媽媽。”
  祖琳笑,“愛吃是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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