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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童年与成年中間一段日子不知怎樣胡混過去。”裕進欷歔。
  祖琳看著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來問:“談甚么那樣高興?”
  “我与祖琳十分談得來。”
  “那么,留下吃晚飯。”
  裕進躊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來,這是他的天賦本領,所以課室滿座,學生都喜歡他。可是,鐘情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無底漩渦,明知沒命,卻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談得來是不夠的。
  “我得回家過中秋。”
  祖琳并沒有留他,多年專業訓練令她剛強自重,決不會使出小鳥依人的樣子來。
  到了家門,大家都覺得意外,雖然同一國土,到底是五小時的飛机航程。
  裕逵迎出來,“稀客-——”
  “請勿諷刺我。”
  “不要誤會,我是說你朋友袁松茂來看你。”
  裕進一听,大叫起來,“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著拖鞋走出來,簡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他胖了許多,似大腹賈,老气橫秋。他看見裕進,也嚇一跳,“你愈來愈年輕,往回走,不可思議。”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個星期。
  裕進問:“生活如何?”
  “比從前艱難,過去總有許多閒錢可拾,現在已經沒有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進拍他肩膀。
  “托賴,敝公司一向謹慎,幸保不失。”
  裕進沉默一會儿,終于提到一個他們兩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訝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紅大紫,成為影視界王后,炙手可熱,拍攝廣告酬勞千万。”
  “甚么?”
  “難以置信,可是這就是兩年前還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劉印子。”
  “一千万?”裕進覺得這种數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戶口,試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員,做到告老回鄉,也儲蓄不到千万。”
  “一個年輕獨身女子,要那么多錢來干甚么?”
  袁松茂給他白眼,“陳裕進,你這人似白痴。”
  “錢可用來防身,太多無用,她快樂嗎?”
  “名成利就,万人艷羡,當然快樂。”
  “快樂是那樣膚淺的一件事嗎?”
  “裕進,醒醒,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
  裕進雙臂枕著頭,躺在沙發上,輕輕說:“印子不是那樣的人。”
  “你已不認識她。”
         ※        ※         ※
  松茂取出手提電腦,調校一會儿,把熒幕遞到裕進面前。小小液晶銀幕上出現一個神采飛揚的女郎,一頸鑽石項鏈,隨著舞步精光閃爍,叫觀眾連眼睛都睜不開來。
  在那樣小小的銀幕上都看到她艷光四射。
  裕進發呆,“這不是她,樣子好象變了。”
  “你也看出來?她一直嫌鼻子上有個節,去看過矯形醫生,除掉了。”
  裕進側著頭,“不,很多地方不對了。”
  “裕進,相由心生。”
  裕進低下頭,“你說得對。”
  太艷麗的劉印子完全失去純真一面,她那修飾得無懈可擊的眉眼,最尖端前衛的打扮,華麗得炫目的首飾,都与他認識的她不一樣。
  相信她已無憾,不再會有嗟歎。
  “紅了,紅得那樣發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為都會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嗎?”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現在,听說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進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愛她?”
  “印子不是一個容易可以忘記的人。”
  “那個印子已經不在了。”
  “是,”裕進想起那個故事,“已經叫人換了身子,下次就該換頭了。”
  沒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話,他也感喟,“說得好听點,叫适者生存,脫胎換骨。”
  兩個男生靜下來。然后,松茂又說:“不過,裕進,那樣的女孩子,都會里還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這點我不反對。”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愛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覺。”
  “一流,”裕進豎起拇指,“返璞歸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書店去,只見一檔娛樂雜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劉印子做封面。有一張化妝像是被打黑了雙眼,無比頹廢的妖冶,又有一張扮小女孩,頭上結十來條小辮子,剎那間變了另一人。
  眼花繚亂的裕進忍不住走出書店。
  他一本雜志也沒買。
  要知道印子近況竟得走到書店來,那么,印子已不是舊時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進在熟睡中听見有人嗚咽。
  他自夢中惊醒,跳起來,奔出客廳打開門。
  “印子,你回來了,印子!”
  門外涼風習習,他打了一個冷顫。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親在身后叫他,“裕進,裕逵不舒服,大嘔吐。”
         ※        ※         ※
  “啊,我立刻送她到醫院。”裕進說。
  王應樂慌忙扶妻子上車,裕進飛車進城。
  急症室醫生檢查過后,詫异地抬起頭。
  “你們之中無人知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進嚇得發抖。
  “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進一怔,落下淚來,呵,陳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應樂扑出去打電話報喜。裕進裕逵兩姐弟緊緊擁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點,定期檢查。”
  王應樂淚盈于睫地回來,“媽媽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進把車開得很慢。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著嬰儿的未來。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還是私校,又大學讀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會親手帶,嘿,讀那么多書,結果不過做孩子的媽。”
  王應樂刺激過度,忽然泣不成聲。
  裕進說:“他知道從此要睡書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惱的是他自己;至今還孤家寡人。
  回到家門,天曚亮,裕進才想起适才的夢,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細細四周圍再找了一遍。
  沒有,當然甚么都沒有。
  裕逵輕輕問:“裕進,你可是不見了甚么?”
  裕進點點頭。
  “是重要的東西?”
  裕進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緊緊摟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還有家人。”
  裕進微笑,“我還添了小侄子。”
  陳先生太太鬧烘烘迎出來,坐下与女婿開家庭會議,吩咐裕進沖咖啡。
  裕進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說几句話。他還記得印子的電話,撥過去,那邊只有嘟嘟嘟的信號,一听就知道號碼已經取消。
  裕進輕輕放下話筒。是他說不愿再等,他拒絕做一個待女方玩倦回來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廳里都是家人歡笑的聲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撥另外一個電話。
  “東岸天气可好?”
  “今日頗冷,只得攝氏四度。”
  裕進很感動,情況還不算太坏,現在還有女孩認得他的聲音,再過几年,老大之后這种机會就愈來愈少。
  他說:“祖琳,我今晚動身回來,有沒有空接我飛机?”
  “今日你聲音傷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時感怀。”
  “恭喜你,今晚見。”
  這次由袁松茂開車送他到飛机場。
  “你們家真溫暖,又好客,真難得。”
         ※        ※         ※
  裕進微笑,“既然喜歡,多住几天。”
  “過几日我又得回去搏殺,不能走開太久,否則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松茂說。
  “說得怪恐怖。”
  “妖獸都市,搶食世界。”
  “有沒有想過留下來?”
  “已經習慣做一頭狼,在這里會覺得悶,我又不愛大自然,不比你,抬頭看到藍天白云都那么高興,我野性難馴。”
  裕進開玩笑,“對,像你這种人,結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艷女身邊,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繼續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沒有?”
  “快啦。”
  到達另一頭,一出去就看見胡祖琳微微笑,气定神閒地向他擺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進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過几天也許就會降雪。”
  祖琳開著一輛吉甫車,在雨中謹慎駕駛。裕進發覺她打扮整齊,像是做客人似。
  “有約會?”
  “約了你呀。”
  “你戴著珍珠耳環。”
  她沉默一會儿,“家母今日訂婚請客。”
  “去了沒有?”
  “想半天,決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頭,“謝謝你,裕進。”
  “唏。”裕進打蛇隨棍上:“男朋友要來干甚么?”
  祖琳笑了。
  這是她的弱點,裕進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舖已關門,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們先到那里去挑選禮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后。
  裕進揀了兩套絲睡袍及兩只精致瓷杯,一轉身,想到當年陪印子去選他妹妹的生日禮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舊歡如夢,裕進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櫥窗前看一條鮮紅色百子被面,繡花的一百個小孩都梳著沖天辮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愛到极點,她不由得微笑起來。
  “好走了。”裕進拉起她的手。
  到了飯店,宴會已經開始,但立刻有人騰出空位來給他們。原來祖琳媽的對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興。
  裕進為遲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頓丰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時。
  祖琳十分沉默,裕進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气。
  稍后她說:“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沒人注意我,原先還以為有人會在我身上貼‘油瓶’字樣。”
         ※        ※         ※
  裕進大吃一惊,“祖琳,你是一個年輕西醫,怎會曉得這种封建歧視的字眼?”
  “根深柢固,無法擺脫。”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進,謝謝你。”
  他對她有愛意嗎,裕進肯定不止一點,可是同他第一次愛人不能比。這次,他是有條件的。有意無意提起:“西醫也好,巫醫也好,嫁夫隨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順公婆。”
  “工作歸工作,家里要照顧周全,勿叫我与家務助理一起吃飯。”
  “赶快生養,陳家最愛孩子。”祖琳涵養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經過紐約第五街鐵芬尼珠寶店,裕進心血來潮,推門進去。店員過來招呼他,“想看甚么,先生?”
  “訂婚戒指。”
  “這邊,有成套的結婚、訂婚指環,請問先生你預算如何?”
  “盡力而為。”
  “我給你看這枚近兩卡拉的鑽石。”
  裕進只望一眼,“小了一點。”
  “那么,先生,這一枚兩卡拉六五。”
  “這顆很好,她手指是五號。”
  裕進掏出支票簿。就在這個時候,珠寶店貴賓廳門打開,一個美貌女子走出來,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進一抬眼,發覺他認識這女子。
  正想轉過身子,人家先走過來照呼他:“裕進,記得嗎?我是印子。”
  裕進不得不勉強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沒有忘記他。印子衣著時髦而低調,她只穿一套鐵灰色外套長褲,當下她仔仔細細看清楚了裕進,握著他雙肩搖兩搖,并沒有實時道別的意思。
  她探頭看那只指環,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視一番。
  店員笑了,“是送給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卻答:“不,不是我。”
  店員立刻噤聲。
  “戒指漂亮极了,她會很高興。”
  她脫下指環,著店員放進盒子包好。裕進把小盒子慎重收好。
  裕進發覺印子身邊沒有大腹賈,“一個人?”
  她笑吟吟答:“別小覷我,買一件半件珠寶,還需要人陪不行。”裕進只是陪笑。
  “我有間公寓在附近,裕進,請來喝杯茶。”
  他本來可以說“我約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許我那樣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險”,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榮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們走出珠寶店,就轉到杜林普大廈,連馬路都不必過。
         ※        ※         ※
  裕進問:“就這里?”
  “是,市中心歇腳處,貪它方便。”印子說。
  “你環境真是大好了。”
  “托賴,過得去啦。”
  “听說這類高貴共管公寓入住之前業主團要查身分。”
  “是嗎?我与唐奴是朋友。”
  裕進微笑,啊,已晉身做國際級明星了。
  公寓門打開,看到中央公園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适。
  印子一進屋,五官漸漸挂下來。
  “裕進,你要結婚了。”語气凄𦴩。
  裕進輕輕說:“有這個打算。”
  “是位甚么樣的小姐?”
  “讀書人。”
  他取出皮夾內小照讓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視相中人,照片雖然小,拍得并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個极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喪地說:“与你真是一對。”
  “謝謝,她未必答應嫁我呢。”
  “甚么,不嫁陳裕進?”
  裕進微笑,“你也沒嫁我。”
  “我配不上你。”
  “對,甩掉我還是因為我太好的緣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撫摸裕進的臉。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廚房去。
  裕進參觀她的睡房,真沒想到會那樣簡單,只得一張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鬧鐘。
  劉印子反璞歸真了。
  另一個房間是書房。裕進一眼就看見一具小型天文望遠鏡,咦,好眼熟,這真是別出心裁的擺設。然后,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來,這不是當年他送給她的禮物嗎。原來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帶著走。
  裕進低下頭,人就在身邊,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識,他們都變了。
  他站在書房門口,像是在哀悼甚么。
  然后,他清醒過來,幫印子搬出茶點。
  她坐下來,他看到纖細的足踝上有一個囍字。
  “外國人看得懂嗎?”
  印子噗哧地笑起來,“她們也學著在身上寫中文字,有一個金發女郎,在臂上紋了一個雞字。”
  裕進差點連茶也噴了出來。
  “裕進,生活好嗎?”
  兩個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卻都想流淚。
  “好,裕逵快做媽媽。”
  “我听你祖母說過。”
  “對,謝謝你時時去探訪他們。”
         ※        ※         ※
  “最危難的時候,他們收容過我,感恩不盡。”印子說。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記,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暢銷雜志三十周年紀念,宴會中請來和尚、請來歌星,卻不見歷任編輯及寫作人,女明星在外國結婚,關上大門,把捧紅她的記者當仇人……”裕進說。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過,我結婚時才不請你。”
  裕進說:“我結婚也不請你。”
  兩個人都笑了,几乎沒落下淚來。
  “來,我們到街上走走。”
  兩人像老友那樣守禮,到中央公園附近散步。肚餓,在街邊買了熱狗,依偎著吃了。
  “到紐約來特地買戒指?”
  也許是故意路過,但裕進自己也答不上來。
  “有些女孩子生來幸運,在溫暖家庭成長、父母疼愛、學業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貼忠誠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說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飄泊浪蕩江湖。”
  “一世十分遙遠,言之過早。”
  “裕進,我得走了,我這次來是拍外景,得去歸隊。”
  “印子——”
  兩人在街上緊緊擁抱。
  然后,他們微笑道別,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門口分手。一轉背,印子就默默流淚,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動輒戴著百万美元首飾,全球名城都有產業,家人生活安枕無憂,還為何流淚。
  靈魂深處,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寶貴的一樣東西換來,心內揪動地痛。
  她約了人,但不是電影外景隊。一輛黑色大房車在華道夫酒店門口等她。看見她出現,立刻有一個中年男子下車迎過來。
  “急得我,你遲了個多小時。”
  印子答:“對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擔心,叫我等,沒關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鉅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輕一點。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飾?”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溫斯頓去。”
  聲音寵愛得几乎軟弱。
  “改天吧。”
  對方很滿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禮物。”
  印子答:“我已經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為我倆關系建筑在金錢上。”
  印子想一想:“也許,是我欲擒故縱。”
  那男子卻說:“我一早經已投降,你大獲全胜。”
  “我們是在打仗嗎?”
  他誠惶誠恐,“當然不,當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        ※         ※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該用哪一個角度,在适當時刻,對牢對方,展露她的風情,對人,像對攝影机一樣,一視同仁。她天生有觀眾緣,人愈多,她的魅力揮發得愈是徹底,像那种在晚上才發出濃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業里,想必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定擁有許多跟班伙計,看他面色辦事,但是現在,他不折不扣,是個觀音兵。
  “印子,先吃飯,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剛才的熱狗還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著她,把她當小女孩似的。
  那一頭,裕進乘火車返回宿舍。
  火車居然仍叫火車,其實火車頭一早已經取消,沒有火、無煙,也不用煤,全部用電發動,但是裕進一直記得幼時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車嗚嗚作聲的游戲。
  那樣好時光也會過去,今日的他已經老大。
  他獨自坐在車廂里,一言不發,沉思。對面坐著一個紅發女郎,正在讀一本叫《夜貓》的奇情小說,津津有味,不愿抬起頭來。
  即使是從前,裕進也不會隨便同人搭訕,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會放過任何机會,但是他至今仍然獨身。
  裕進瞌上眼,睡著了。
  到站睜開雙眼,紅發女郎已經不在。
  這是人生縮影:相逢、分手,然后,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气忽然轉冷,降霜,裕進穿上長大衣。
  他照規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后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攏嘴,“裕進,做你岳父是我榮幸。”
  “我這就去見祖琳。”
  “祝你幸運。”
  裕進在醫學院門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來了,他叫她,她轉過頭來,素淨純真的小臉叫人怜愛,他絕對愿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話說。”
  “一小時后我有課。”
  “一定准時送你回來。”
  他載她到附近公園,拿出野餐籃子,挑一張長凳坐下,打開籃子,斟出香檳。
  祖琳笑,“這是干甚么?”
  裕進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傻气,只見他放下酒杯,取出藍色小盒子,輕輕說:“請答應与我共度余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樣,自十一、二歲起就不住想象將來甚么人會來向她求婚。
  今日,這一幕實現了。
  陳裕進除出略嫌天真,甚么都好。
         ※        ※         ※
  裕進最大的資產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媳婦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顧。祖琳伸手去摸他面頰。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取出指環,套上她左手無名指。
  “說好。”他輕輕央求。
  “好。”她緊緊握住他雙手。
  “干杯。”
  祖琳把香檳喝淨,“我得通知父親。”
  “我已事先知會過教授。”
  對于他的尊重,祖琳有點感動。
  “那么,你的家人呢?”
  “我會告訴他們。”
  “我有一個要求。”
  “請說。”裕進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臉旁。
  “婚禮愈簡單愈好。”
  “百分百贊成。”
  一小時后,回到課室,胡祖琳已是陳裕進的未婚妻。女同事都湊熱鬧過來看訂婚指環,鑽石一閃,裕進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試戴的情景來。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還給他。
  --是她不要,才輪到其它人。
  喜訊宣布后祖母最高興,“到太婆婆家來度蜜月。”
  裕進笑問:“有甚么好處?”
  “有一塊碧綠翡翠等著她。”
  “唏,祖琳是西醫,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邊听見,連忙分辯:“噢,西醫也是人,我才喜歡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電話那一頭也听見了,“你看,裕進,每一個人都那么開心。”
  這是真的。
  陳太太頭一個松口气,經過那么多災劫,總算有人接收了這個蠢鈍儿,而且資質那樣优秀的一個女生,真值得慶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來奉獻給這對新人,祖琳看到那般無私的愛,十分感動。
  陳家上下忽然把私隱朝祖琳申訴。
  --“祖琳,我身上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暢通,如何是好?”
  “裕進那個婦產科醫生,是否可靠?”
  祖琳愿意替他們做全身檢查。
  他們在初冬注冊結婚。
  儀式簡單到极點,光是簽個名字,交換指環。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爭論。
  裕進說:“為甚么不邀請你母親?”
  “她會帶那個外國人來。”
  “可以向她說清楚。”
  “這是我的決定,我覺得毋須知會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長增加麻煩:‘這是我母親,這是她現在的丈夫……’”
  裕進不出聲。
  “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愿。”
         ※        ※         ※
  “我不想你家人對我有坏印象。”祖琳說。
  裕進:“他們愛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來。”祖琳無比固執。
  “好,好,一切由你決定。”
  祖琳覺得遺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無可避免。
  注冊那天,祖琳抬頭,看到她母親獨自出現,打扮得十分得体,站在她父親身邊,只是微笑,一句話都不說。
  這時,祖琳又慶幸人都到齊了。
  “是你叫她來?”
  她輕輕問裕進。
  “不,不,不關我事。”裕進佯裝害怕。
  “是誰?”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過來說:“是我。”
  他不想女儿日后遺憾。
  祖琳緊緊擁抱父親。
  在注冊處樓下對面馬路,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歐洲跑車里,靜靜凝視門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邊。
  終于忍不住,阿芝輕輕問:“赶得像蓬頭鬼一樣,老遠跑來波士頓大學區,找到這間政府大樓,已在門口等了半小時,做甚么?”
  沒有回答。
  阿芝咕噥:“你愈來愈怪了,心理醫生怎么說?叫你打開心扉……”
  忽然之間,大廈門口出現一大群人,阿芝噢一聲,她明白了,站在當中,被眾人簇擁著的,不正是陳裕進嗎?原來如此。
  這分明是一場婚禮,新娘子穿乳白色套裝,頭上戴一只小小頭箍,輕巧的网紗罩住額頭及眼睛,可是光看臉胚下截,都覺得十分纖瘦。
  他們站在門口拍照片。
  新娘体態修長,因為身段不顯,才分外高貴。
  誰也沒發覺對面街的觀光客。
  阿芝說:“陳裕進一點也沒有老。”
  仍然听不到回音。
  阿芝歎口气,“到今日還看不開?”
  印子這才開口:“那新娘明明該是我。”
  “你肯嗎?是你自己棄權。”
  “他不愿再等我。”
  “明智決定,叫人等到几時去,八十歲?”
  “阿芝,當心我開除你。”
  阿芝不在乎,“咄,東家不做做西家,我是你益友,叫我走,是你的損失。”
  印子目光呆滯,漸漸泛起一層淚膜,終于落下淚來。
  “唉,得不到的始終是最好的。”
         ※        ※         ※
  眾人歡天喜地拍完照,高高興興上車走了。
  “喂,冷得要命,可以回頭了嗎?”阿芝說。
  印子開動引擎。
  “你怎么知道今日他結婚?”
  “他寫信告訴我。”
  阿芝不置信,“你們仍有通信?”
  印子答:“他說明是最后一封,婚后他需忠于妻子。”
  連阿芝都說:“這人,有點意思。”
  “我不該放他走。”
  “時光回頭,印子,你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別難過了,荷里活有好角色等著你。”
  “我累了。”
  “你才不,別使小性子,這种机會千載難逢。”
  印子喃喃說:“我像一個外星人,不幸流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适應下來,也學著談戀愛,亦做事業,但午夜夢回,一直戚戚然郁悶不已。”
  阿芝微笑。
  “你一向喜歡看科幻小說。”
  “最近我時時用他送我的天文望遠鏡望向蒼穹,希望我父母、我族人前來接我回去,我不屬于這里。”
  印子聲音中無限荒涼。
  阿芝有點惻然,“于醫生怎么說?”
  “他說我內心寂寞。”
  “同行家出去玩玩嘛。”
  “我不喜歡那票人。”
  “我們現在又去哪里?”
  “到巴黎去瘋狂購物。”
  “誰付帳?”
  “自然有人,你同我放心。”
  阿芝以為已經支開話題。
  可是那一晚回到紐約,深夜,起來取水喝,看到印子聚精會神用印度墨在自己手臂上畫蔓藤花紋。
  阿芝輕輕問:“還沒睡?”
  印子抬起頭來。
  阿芝說:“郭先生打了好几次電話來找你,覆了沒有?”
  印子忽然伸手,啪一聲關掉燈。
  阿芝只得噤聲。
  第二年春天,裕逵誕下女嬰。
  上午還好好地做家務,傍晚進了醫院,凌晨三時就生了,十分順利。
  陳太太接到消息惺忪地說:“我馬上來。”
  裕逵親自在電話里說:“媽,明早來未遲,應樂陪我即可,孩子重九磅,大塊頭,十分可愛。”
         ※        ※         ※
  陳太太醒了,四處打電話報喜。
  她告訴裕進:“你負責通知太婆。”
  裕進找到祖母。
  “太婆,裕逵生了個女孩。”
  “這個年頭,男女一樣啦。”
  裕進感喟:“不,女性比我們能干得多。”
  祖母笑,“看樣子我們真的要乘長途飛机來看嬰儿了。”
  “祖母,”裕進忽然問:“她還有沒有來看你?”
  “她?”祖母一怔,“呵,她,是,她。”
  裕進追問:“還有來嗎?”
  “人是許久不見了,忙,常常在外國,可是每逢過節,總著人送禮物來,農歷年搬來兩盆牡丹花,我一把年紀也是第一次知道牡丹原來香气扑鼻。”
  裕進默然。
  “裕進,你已經結婚,心中不應還有別人。”
  “是,祖母,你說得對。”
  “生活好嗎?”
  “十分踏實。”
  “祖琳人品學問相貌都一流,好好珍惜。”
  “她也有脾气。”
  “那當然,”祖母笑,“到底也是血肉之軀。”
  裕進也笑了。
  假期,他陪祖琳探訪嬰儿。
  那幼儿与她母親般好性子,天生乖巧懂事。
  吃飽了躺在小床里,一聲不響。
  大人探頭与她打招呼,她會笑,嚶嚀作聲。
  那么討人喜歡。
  裕進忽有頓悟。
  看,反正來這世界一場,好歹都得做人,何不皆大歡喜,為甚么要与制度或人情世故作對呢。
  這小小孩儿比他還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輕輕抱起她。
  “舅舅,叫我舅舅。”
  小小毛毛頭忽然吐奶。
  裕進怪叫。
  大家都笑起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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