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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品那醫生本能立刻使她往出事方向奔去。
  盧泳忠在她身后叫:“一品,危險,你往什么地方去?”
  大門地台上有一工人倒臥,兩名同事正替他壓胸急救。一品大聲說:“我是醫生,請讓開,快叫救傷車。”
  有人說:“醫生,水泥斗松脫掉下,剛好壓倒他身上。”
  一品蹲下,正想檢查,發覺傷者頭部歪在一邊,她去扶起他,發覺他頭顱已經變形,她染了一手血,傷者已無法救治。
  這時,救護車已嗚嗚駛至。
  一品茫然站起來。真意外,竟在這里目睹一宗工傷。救護人員立即赶到,抬出擔架。
  那名工人已無生命跡象,明日,報上將有小小一段新聞報道這宗意外。
  一品這時抬起頭來,看到盧泳忠与司机站在一旁,与警察對話。
  一品靜靜走過去,身上沾了血漬,她也回答了警方詢問。
  一條生命悄悄逝去,藍天白云卻与意外沒有發生前一模一樣平靜。
  “一品,車子在這邊。”
  盧泳忠想來拉她,一品搖搖頭,攤開髒手掌。
  好一個盧泳忠,輕輕說:“你不怕,我為什么怕。”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這還是第一次,他發覺她的手很小很輕。
  一路上他們沒有談話,到了公寓門口,盧泳忠說:“我送你上去休息。”
  是一品按住他的手,“我有話同你說。”
  盧泳忠臉色忽然蒼白,她要拒絕他了,他立刻逃避,“今天你累了,改天才談。”
  一品非常堅持,“不,現在就同你說清楚。”
  盧泳忠几乎流淚,無奈只得面對現實,跟一品入屋。
  一品命令他:“坐下,以免听得惊嚇摔倒。”
  “你有話說吧。”
  “我有病。”
  盧君詫异,“介紹人一早告訴我。”
  “是惡疾。”
  “可是經已治愈。”
  “五年內尚有复發机會。”她提醒他。
  “那么,我陪你看五年后情況如何。”
  一品沒想到難題實時獲得解答,看樣子盧君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高手。她最欣賞這种人。
  一品微笑,“五年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到了我這种年紀,很快就會過去。”
  “我認識一位小姐,很适合做這种小洋房女主人。”
  “啊,是誰?”
  “她長得很漂亮,是位女演員,叫以莉。”一品暗示他找錯對象。
  盧泳忠笑了,用手擦擦鼻子。
  一品看出端倪來。
  他終于說:“我一早認識姚小姐,不勞你介紹。”
  “啊!”
  “姚小姐踏出社會已有十年八載,大名鼎鼎,無人不識。”
  一品臉紅,“呵”又碰了軟釘子。
  母親說得對,這人不簡單。
  “還有什么問題嗎?”
  一品搖搖頭。
  “那我先回公司處理今天這宗意外。”
  一品點點頭。
  “奇怪,”盧泳忠說:“楊醫生同楊一品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一品頷首:“雙面怪醫。”
  盧泳忠笑著离去。
  稍后一品發覺他把小小藍色首飾盒放在水果盤里,一只黃色大柚子上面。
  她取出戒指細看,發覺指環內側已經刻了字:給一品,泳忠,以及年月日。她試戴,大小剛剛好。
  盧君是個极頂聰明的人,可是那伶俐的靈魂卻裝在一具非常平凡的肉体之內,真正委屈了他。
  一品把指環放回盒內。這時她才洗刷雙手,接著沐浴更衣。
  電話鈴響,一品正想找人說話。
  “品姐,我是本領。”
  “本領,听到你聲音真高興。”“品姐,你身体無恙吧。”
  “你們都知道了。”
  “听說已經治愈,大家都放心。”
  “你還有什么話說?”一品洞悉師妹心意。
  “品姐,”李本領有點不好意思:“你覺得周炎這個人怎么樣?”
  一品一听,立刻就笑。
  “品姐,別打趣我。”她略見忸怩。
  “你放心,周炎很好,只是比較任性,有孩子气。”
  李本領答:“我也這么想。”
  “給他一點時間,叫他回學校去,過几年就脫胎換骨了。”
  “那么,我們之間會有前途?”
  “當然,年齡相仿,志趣相同。”
  “謝謝你,品姐。”
  “就這么一個問題?”
  “還有,那副激光手術刀─”
  “不忙歸還,你拿去用吧。”
  “我代表大家謝謝你。”
  第二天,一品回診所辦了一點事,提早回家休息,一進門,看見一只彩色斑斕火鸚鵡飛過來,一邊學人語:“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回來了。”
  一品惊喜:“二晶,是你?”
  這些奇禽异獸,當然由她帶來,可是室內盆栽卻已給它啄亂。
  二晶自書房轉出來,“是我。”
  一品松口气,“想煞我了。”
  姐妹緊緊擁抱不放。然后,她們彼此打量。
  一品發覺二晶胖了一點,身段健碩,膚色微棕,似名運動健將。
  二晶看姐姐,“噫,弱不禁風,面色蒼白,這些日子,虧你還瞞得住老媽。”
  一品歎口气,“身体慢慢可以養回來。”
  “對,主要是心靈依舊活潑。”
  一品看牢妹妹,“你呢?”
  二晶攤攤手。
  “沒有進展?”
  “有時忙得連一整天也說不上一句話。”
  “那么糟?”
  “也不是,彼此都感覺到對方在身邊,十分安慰。”
  “那就已經足夠。”一品點頭。
  二晶說:“這次工程完畢,他決定回大學重拾教職。”
  “那多好,不必東奔西跑。”
  “要是想有進一步發展,得跟著去。”
  二晶說:“嗯,那就看你有多需要他了。”
  這時,大鸚鵡飛過來,停在二晶肩膀上,啄她耳朵,二晶咕咕笑,看得出她還是開心的。
  一品問:“你自己的工作呢?”
  “只得暫時停下來,當作休息。”一品想一想,“有時希望男生也犧牲一下。”
  “他們甚有壓力,他們如果停下來,叫沒出息,父母親友以至愛人都會看不起他。”
  的确是。“你去看過媽媽沒有?”
  二晶說:“一早去過了,她告訴我,有個能干的生意人与你來往甚密。”
  一品笑笑。
  “可有照片?”
  一品把在箱根拍攝的合照給妹妹看。
  “唔,很老實。”
  一品微笑,“你可以坦白。”
  “能干的男人,無論長得怎么樣,都是能干的男人。”
  一品連忙說:“謝謝你。”
  “我祝你蜜運成功。”
  一品笑,“路途遙遠。”
  “假使事事順利,婚后你會放棄工作嗎?”
  一品輕輕說:“工作,是收入來源,一個人總得經濟獨立,我不敢造次。”
  “你的儲蓄也夠了。”
  “二晶,你是我妹妹,怎可夸大?”
  “大姐一直有大姐的樣子,難怪媽媽鐘愛你。”
  “媽媽并不偏心。”
  她不以為然,“你當心那樣說。”
  二晶把鸚鵡引進籠子里,拎著准備告辭。
  一品問:“熊教授人在本市?”
  “不,已回美國。”
  一品送妹妹到門口。
  二晶閒閒地問:“不叫你心跳的男人,也可以是結婚對象嗎?”
  一品從容地回答:“恐怕是最佳終身伴侶,一個人的心房不規則跳動,并非好現象。”
  二晶笑了。
  她走了以后,一品吁出一口气。
  心里詫异,竟這樣維護盧泳忠,可見已經培養出感情來。
  她去看水果盤里的戒指盒子,幸好,二晶沒發現它,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一品謹慎地收好指環。
  与二晶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親厚,姐妹始終會各有各家庭伴侶子女,能像老朋友般已經不錯。
  想到极小的時候,她牽著二晶的手上學,步行半小時才到校門,風雨不改,走得累了,坐在道旁休息一會儿再走,世界那樣大,可是只得兩個小女孩相依為命。
  一品雙眼潤濕,那樣的好時光都過去了,人大心大,今日各有各生活圈子。
  記得姐妹倆自幼也談過死亡問題。
  “姐,我怕死。”
  “我也是。”
  “不過,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日子吧。”
  “是,等過新年要等好久,一年都那么長,可是十年二十年更長。”
  “對,不必擔心。”很快又過去了。不知二晶還記得這件事否。盧泳忠的電話到,一開口便問:“不開心?”
  “你怎么知道,我都沒出聲。”
  “空气凝重。”
  一品笑了,“妹妹來看我,想到孩提時無牽無挂,真不愿長大。”
  盧泳忠溫言安慰:“那時環境其實并不好。”
  “但是,到底一切由大人作主,去到哪里是哪里,听天由命,十分開心。”
  “是什么時候有了心事?”
  “十二、三歲吧,功課開始吃重,想考第一,父親辭世,母親的沉默种下我憂郁之根。”
  “對敏感的你來說是個大劫。”
  “我与二晶功課特別用功,就是希望母親一展歡顏。”
  “有無成功?”
  “沒有,她一直像失去一邊身体,白天還好,晚上時時哭泣。”說到這里,自覺婆媽,“喂!你怎么有空?”
  “有班可靠老伙計,我不必事事親自督促。”
  “上了岸了,”一品點頭,“醫生就不行,非得同畫家、同作家一樣,親手做到退休為止。”
  “你仍有一定滿足感,同我們簽字蓋章不同。”
  “商人賺錢,是否不擇手段?”
  “誤會,你沒听過逢商必殷?來,一品,我們滑雪去。”
  “我不懂。”
  “我教你。”
  “最近我還有點事。”
  他不加思索地回答:“那么,我等你。”
  一品笑,“一邊等,一邊賺錢,別錯失良机。”
  舊男友王申坡說過會天天打電話說笑話給她听,他當然沒有實踐他的諾言,現在反而是盧泳忠這樣做。
  “我帶香檳上來看你。”
  “我不能喝酒,你來聊天吧。”
  他忽然沉默,然后輕輕說:“謝謝你。”
  “怎么了?”
  “我盼到今日,總算有個聊天的對象了。”
  一品忽然發覺她也很幸運,彼此感動得靜寂片刻。
  當晚盧泳忠帶來他家廚子做的一鍋鴨汁云吞,一品聞到香味,不爭气地垂涎欲滴。兩人并無節目,天南地北坐著閒聊。
  先是談醫學昌明:“……已經發明新式小型心髒起搏器應用,從前,它幫助心房把血唧到全身應用,現在改用小小螺旋槳推動血液,病人沒有脈搏,但是活著,認真奇妙。”
  盧泳忠感到有趣,“你從不談時裝化妝?”
  一品答:“以前,与妹妹一起,最熱門話題是男人,大病一場,改變觀感。”
  他真想問:你喜歡怎么樣的男人?可是不敢造次,訕訕地維持緘默。
  “听說,令妹也是醫生。”“她是一名獸醫,曾在鄉間服務過一年,農民很歡迎她。”
  “你一定要介紹我認識。”
  一品微笑,心想,遲些吧,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們下了一盤棋,盧泳忠技巧精湛,只是忍讓,最終一品還是輸了,可是不致于太難看。
  他也不是沒有事做,手下來過一次電話請示,他听到消息,表情凝重起來,走到客廳另一角落,低聲交談。
  一品看著他,忽然之間,發覺輕輕發號施令的他身形高大很多,肩膀也彷佛寬厚起來。呵,對他愈來愈有好感了,小心小心。從頭到尾,她都不覺得他外形不夠漂亮。
  近午夜時分他告辭。一品送到門口,他忽然冒昧地說:“真想睡在你客廳,第二天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你。”
  一品一愣,盧泳忠趁這机會已經离去。她進書房處理帳單,整整一大疊:保險、信用卡、慈善机构、水電、汽油、差餉……洋人說得不錯,這是活著的開銷,亦即是生活費用。
  母親曾經說過:“据講下一世紀人類平均壽命可長至一百三十歲,那真是累,況且,生活費用昂貴,有几多人負擔得起,能夠看到子女成家立室已經足夠。”
  一品歎口气,這時候電話響了。是霍教授,這位瘋狂老科學家哪有時間觀念,只知有事就找人。
  “一品,還沒睡?正好,我們得了一個罕見病人,你必須來一趟。”
  “現在?”
  “不,一品,明早七時正。”
  “一定到。”
  “身体吃得消嗎?”
  “正悶得發昏,教授你這一通電話簡直是活力素。”
  “哈哈哈,我們真靜不下來。”
  一品也笑了。
  因為第二天有特別任務,她睡得比較穩,這不是沒有工作的人可以了解。一早就起來了,同彭姑通過電話便出門去。教授聯同其它醫生在會議室等她。
  “一品來了。”
  “一品可給我們寶貴意見。”
  “這個案沒有楊一品參与可真不行。”
  一品頓感振作,有人遞上咖啡及甜圈餅給她做早餐,邊吃邊談。
  霍教授這時說:“這個案在今日极之罕見。”
  照片一打出來大家噫地一聲,一品也不禁放下咖啡杯子。教授解釋:“十八歲的病人自幼被叫張兩頭。”
  “他的确有兩張面孔。”
  照片中的張姓病人看上去說不出的怪异,正式五官被推擠到一旁,面頰左側另外有細小不成形的眼睛鼻子嘴巴,最奇特的是,他一張嘴,那另外的嘴巴亦會郁動。“在鄉間,她被視為怪物。”可是西醫一看就知道不過是寄生胎。
  “通常,她都用布包著頭在鄉間采作。”
  “是孤儿嗎?”
  “不,父母十分鐘愛維護她。”
  “真是万幸。”
  “當地的醫生把她推介到我們這里,條件是互相切磋。”
  一品仔細觀察那寄生五官,呵,嘴巴里有牙齒,可見一直隨主体發育,不易切除。教授接著播放病人生活錄像片段。
  “這是張嬸,她的母親。”
  一品微笑,在生母眼中,這張面孔也是可愛的吧。
  “村童在她背后擲石子。”
  “病人心靈創傷十分嚴重。”
  一品就素描發表了意見。
  教授說:“一品,我們知道你在康复期,不想勞駕你參与實際手術。”
  “不,教授我可以胜任。”
  “太辛苦了。”
  “我做慣做熟。”
  “我得与你主診專科醫生談一談。”
  一品生气,“這里每個人都是專科醫生。”
  大家都笑了。
  “這將是醫學院另一宗教學手術。”
  “現在,讓我們去視察病人。”
  病人在等他們,靦腆地不發一語。
  真人的另一張面孔比影象更加詭异,連眼皮都會顫動,但是不會開啟。一品用國語与她交談:“喜歡吃什么,醫生給你帶來。”
  張妹抬頭想一會儿,取過一本書,一品以為她想看書,她卻打開其中一頁,取出一張用來當書簽的透明彩色紙,囁囁不知如何開口。
  一品心細,發覺書簽前身是巧克力的包裝紙,一顆糖,吃完了,糖紙被珍惜地撫平夾在書中,這樣惜物,叫一品感動。
  “你想吃這糖?”張妹點頭,面孔上兩張嘴一起牽動。
  “醫生稍后給你帶來。”一品聯同其它醫生一起檢查病人。
  不用講,大家又再一次發現做一個正常的人是多么幸福。
  一品問:“她母親接來沒有?”
  “已經來了。”
  “那對病人康复有极大幫助。”
  “我們負責切除,一品,你做修复,補鍋困難得多。”
  “讓我們到計算机室去仿真手術程序。”
  下午三時一品才自醫院出來。
  才步出大門,有人在她身后說:“楊醫生,一起吃午飯。”
  一品邊回頭邊笑:“泳忠,是你。”
  早上彭姑告訴他,楊醫生在醫院,他嚇得面無人色,只想去宪生間,稍后才搞清楚,她是去醫病,不是就醫,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刻赶了來。
  那种感覺前所未有,十分奇怪,盧泳忠只想看見她,在她身邊,那才放心。啊,已經愛上這女子,再無存疑。在接待處他問:“我想找楊一品醫生。”
  “楊醫生正開會。”
  “可以与她說兩句話嗎?”
  “會議進行中不宜打扰。”
  “她什么時候可以出來?”
  “總得下午了。”
  他決定等她,走開無用,內心忐忑,极端不安,不如近距离靜候。
  于是買了一大疊報紙、畫報在車里閱讀,一直等了好几個鐘頭,奇是奇在日理万机的他并不覺得浪費了時間。
  這還不算愛上了她真不知是什么了。他非常詫异,沒想到還有能力愛人,滿以為已經心死,此生免疫,可是畢竟上天自有安排,他愛上了秀麗瘦弱沉默的楊一品。
  當表姐說要介紹一位女西醫給他之際,他還訕笑:“袁夫人,這已是你第七次拉攏了。”
  “七十次也要做,免得你百般無賴,逢周末泡在我家要我招呼,你那么好條件,沒理由孤苦一生。”
  “好條件?我又不是英俊小生。”
  “那种光看皮相的膚淺女子識來何用?一品是矯形醫生,經她巧手,一個人的五官要多美麗,就多美麗,她看人才不注意外表。”
  當時他一怔,“一品,多么特別的名字。”
  袁太太說下去:“況且表弟你有何不妥?眼睛鼻子全部不缺,我們又不靠面孔吃飯,男人有气度有事業便行。”
  盧泳忠記得他微笑答:“多謝鼓勵,多謝指教。”
  表姐在家請客,她比他先到,他因一宗訂單遲了二十分鐘才出現,根本不在乎這次約會。一進門,看見一個纖瘦年輕女子正听表姐說話,只有袁太太說個不停,她只靜靜聆听。
  咦,他想,這女子不錯,何必是女醫生。誰知表姐介紹:“一品,我表弟盧泳忠。”原來就是她,一點也不囂張做作,倒是難得。
  盧泳忠回憶,一頓飯吃了個多小時,楊一品說不到十句話,可是又不覺她冷淡,舉手投足間,姿勢說不出的清麗雅致,又具專業知識,叫他傾心。
  是在那個時候感情已經萌芽吧。
  肯定是。
  等到三點鐘,一品終于出來了。盧泳忠一直以為女醫生會穿行政人員套裝,但是這楊一品往往只選卡其褲及白襯衫。
  他上前說:“楊醫生,一起吃午飯。”
  只听得她笑答:“泳忠,是你。”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原來這平凡的兩個字可以這樣動听,抑或,楊一品所做的一切,都說不出地曼妙?
  “會議冗長,累不累?”
  “怎么會,不過,肚子卻餓了。”
  “想吃什么?”
  “牛肉湐。”一品說。
  盧泳忠怜惜地想:一點不挑吃不挑穿,真難得,絲毫不沾時下都會女性嬌縱的什么都要最好的坏習慣。
  他載她到一家私人會所吃城內最鮮美的牛肉湐。
  一品同他說:“戒指我已收起來。”
  “為什么不戴上?”
  “時時做手術除下,怕不見。”
  盧泳忠喜孜孜,高興得不知說什么才好。
  只見一品在小冊子上用筆畫一張面孔。他取過來看,“咦,雙面人,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一個病人。”
  “啊,傳說中的人面瘡?多么不幸。”
  一品留意他的表情,見他毫無厭惱之情,倒也放心。
  “不,是連体孿生胎其中一個發育不全,寄生在她臉上,沒有生命,但會蠕動,在一般人眼中,十分可怕。”
  盧泳忠問:“你負責矯型?”
  “是,我在琢磨,如何縫合這個傷口。”
  “嘩。”
  他語气中沒有憎厭,一品松了口气。
  “原來你不止替太太們整眼袋。”
  一品微笑,“那是我收入主要來源。”
  盧泳忠忍不住說:“我愛你,楊一品。”
  一品卻說:“我的顧客常問:‘楊醫生,你為什么不除掉自己臉上的痣?’,但是追求嬰儿般完美并無止境,亦無此必要。”
  他送她回診所。
  彭姑說:“楊醫生,姚小姐來過,見你不在,去喝杯茶,說轉頭再來。”
  “她沒說是什么事?”
  “說左眼角有點松弛。”
  “姚小姐今年几歲?”
  “二十八。”
  “時間過得真快,時間大神開始工作了,第一次她來收窄鼻頭到今天,竟已經十年。”
  “可不是,歲月如流。”
  “過了三十,她會更加吃惊。”
  “剛才她正同我訴苦,說連腳板底皮膚都會松弛,她已不敢赤足拍照。”
  一品笑了,“我得勸勸她,皮相美色至多維持十年八載,她得有個心理准備。”
  “美人一朝不美,打擊非同小可。”
  片刻姚以莉上來了,一品請她進辦公室。滿以為她會說到皮膚松弛問題,她卻沒有。她指一指一品案上一幀小照,“楊醫生,你認識盧泳忠?”
  一品“啊”一聲,“他說你倆是朋友。”
  姚以莉笑笑,“是老朋友了,最近忙,少見面。”
  一品細心留意美人儿表情,一邊問:“他這個人怎么樣?”
  “楊醫生你同他約會?”
  一品坦白點頭。姚以莉盛贊盧泳忠:“一等一好人,聰敏能干、大方疏爽、幫助朋友不遺余力、毫不計較得失。”
  “他結過一次婚?”
  “那女子走寶。”
  一品說:“也許,時机未到,緣分先盡。”
  “我認識盧君的時候,還在做牛仔褲模特儿,三千大元拍十日十夜,廉价勞工。”
  “是宣傳他旗下產品嗎?”
  “是。”
  “沒有進一步發展。”
  姚以莉笑了,“他嫌我膚淺。”
  事情當然不止那么簡單,人家不說,不必細究,一切都是過去的事了。
  姚以莉說:“真可惜,盧君外形差了一點。”
  一品忍不住了,“奇怪,你們都說他丑。”
  以莉看著醫生,“你不覺得?”
  一品照實答:“從來不覺。”
  姚以莉詫异,“一個整形醫生應該對美丑最敏感,你竟對他容貌沒有感覺?”
  一品搖搖頭,“愈來愈覺得他順眼,叫人舒服。”
  “嗄!”姚以莉笑了。他們會是天生一對,只看見對方优點才是終身相處之道,怨偶只會彼此挑剔。
  “我很替你們高興。”
  一品微笑,“謝謝你。”
  “請替我問候盧先生。”
  “一定。”
  姚以莉站起來告辭。
  “咦,沒有其它的事了?”
  “醫生,這場青春美麗持續戰我是必輸無异,打了十年,已經又累又痛,我想放棄,順人類自然命運發展。唉,老就老吧。”
  一品笑得彎腰。
  到底是聰敏女,有頓悟。她婀娜地走出醫務所。
  看護彭姑看著美人儿的背影說,“她以后都不會再來光顧楊醫生。”
  一品詫异問:“為什么?”
  彭姑說:“醫生是她前任男友的現任女友,她吃了豹子膽嗎?万一割錯地方那可怎么辦?”
  一品又笑,“他們只是普通朋友。”
  “你倒是不吃醋。”
  “我從前也有异性朋友。”
  “奇怪,看中他的倒都是美人儿,且有口皆碑,可見是真人不露相。”
  “彭姑,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愈鑽愈好奇。”
  第二天,一品去買了盒花街巧克力,每粒糖都有漂亮彩色的糖紙包著,她帶到醫院送給張妹。
  張妹哎呀一聲,露出笑容,另一張面孔上的嘴巴也咧開。
  一位年輕的護理人員不由得輕輕退后一步。張妹立刻剝出一粒巧克力放進嘴里,唔地一聲,隨手將糖紙夾入書中。
  一品到這時才發覺她在看一本《神鵰俠侶》。
  “你喜歡這本書?”
  張妹點點頭,忽然開口說話,“我只得這一本。”
  “我送你全套。”
  “謝謝醫生。”
  “書中人物,最喜歡誰?”
  果然不出所料,“是楊過”,接著鼓起勇气問:“醫生你呢?”
  “我屬意郭襄,她這個人溫柔、体貼、沉默,肯為別人著想。”
  張妹點頭,“我知道了,同楊醫生一樣。”
  一品笑,“我哪有那樣好。”
  霍教授進來說:“張妹今天精神很好呀,不再哭泣了。”
  張妹又一次垂下頭,不發一言。
  一品与霍教授在會議室商量了一些細節,手術時間定在下午。
  事前工夫再充分,難保沒有意外發生,緊張在所難免。
  教授故意找些輕松話題:“一品,你到底有什么理想?”一品只是微笑。
  “對目前的成績已經十分滿意?”
  “不,我心里有個主意。”
  “說來听听。”
  “到鄉村去辦一間小小診所,免費服務。”
  “呵,這是宏愿,史怀惻醫生就是這樣開始。”
  一品輕輕說:“有些如紅眼症、喉嚨炎,只需對症下藥,一日之內可以痊愈,可免病人捱苦,我愿做鄉民的家庭醫生。”
  “那么,你是長期生活在鄉間。”
  “是,這确實是個難題。”
  “我倒有個建議,不如找四個志同道合的醫生,每人一季,回鄉服務。”
  一品微笑,“那可困難了。”
  教授笑,“連我都怕蚊子咬,不舍得离開城市中舒适的公寓,其實到處可以幫助病人,毋須下鄉。”
  一品仍然微笑。他們听到有人敲門,接著一聲咳嗽。
  一品抬頭,看到門外站著盧泳忠,她立刻歡欣地介紹說:“教授,這是我的朋友盧君。”
  教授听到一品的語气便知道這是愛徒的男朋友,不禁對這其貌不揚五短身段的男人多看一眼,他隨口問一句:“有興趣參觀手術實況嗎?”
  一品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盧泳忠馬上答:“我极之感興趣。”
  一品輕輕地說:“這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演唱會。”
  盧泳忠問:“是居高臨下在手術室樓上觀察室參觀嗎?”
  教授答:“正是,一會見。”
  他出去了。一品頓足。盧泳忠笑:“我不是見血就暈的那种人。”一品怔怔地看著他,舊男友王申坡就是因為參觀過一次手術,嚇得做了逃兵。
  “一品,如果你不想我看,我就不看。”
  “有些人承受不了。”
  “我想了解你的工作。”
  “那好,歡迎到觀察室。”丑媳婦終須見公婆,就這樣決定了。
  門外,有人問教授:“那人是誰。”教授不答。
  “楊一品的男朋友?”教授只得點點頭。
  “一場病竟叫一品自信盡失,怎么找一個外形那么差的男朋友。”語气中說不出地惋惜。
  教授卻這樣答:“也許,人家有內在美。”
  “你看,做男人到底占便宜,女性懂得欣賞內在美,相反,女子長得那樣黑漆漆,誰敢接受。”
  教授不想多說:“那是一品的選擇。”
  “他一定很愛惜她,不愛她,條件再好,又有什么用。”
  下午,盧泳忠在觀察室挑了一個最好的位置坐下。醫生魚貫而入,他看到一品抬起頭來朝他擺擺手。
  盧泳忠四周的醫學生議論紛紛。
  “美麗的楊醫生大病初愈,一顯身手。”
  “這個病人真可怕,不知就里在黑夜里面對面,不嚇死人才怪。”
  “否則何需七醫會診。”
  盧泳忠聳然動容。手術開始,他全神貫注看一品工作,穿著白袍的她混身似散出晶光,個子小小,但指揮如意,与其它醫生配合,不卑不亢,發揮了她的能力。盧泳忠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雙目潤濕,感動不已。誰也沒想到他會似一尊雕像似坐著動也不動數小時之久。
  要了解一品的性格,惟有到手術室內。他親眼看著她將病人的一邊面孔連肌肉与皮膚逐層縫合,在她溫柔的巧手底下,一個公主与一個農女的臉,絲毫沒有兩樣,全無不同,毫不偏心。到最后,看護送上一只盤子,离遠看去,里邊有東西蠕蠕而動。
  哪是什么?
  他身邊有人也叫出來:“那是什么?”
  有人答:“水蛭!用來吸出瘀血。”
  “嘩,如何用起民間土方起來。”
  “听教授說尤其适合面部手術用。”
  “我不敢看。”
  “陶同學,回家帶寶寶去吧。”
  只見一品伸手捉起一堆水蛭,逐條放在病人臉上,剎那間小小褐色尸体虫的体積暴漲十倍不止,吸飽了血,紛紛掉下來,病人面孔明顯消腫。
  盧泳忠大開眼界,不禁低呼:“蔚為奇觀。”醫學生好奇地看著他,“閣下是哪家醫院的醫生?”
  盧泳忠答:“不,我不是醫生,我做成衣生意。”
  “你怎么會到觀察室來?”
  他很驕傲地說:“我是楊醫生的朋友。”
  “原來如此。”
  另一個年輕人問他:“血淋淋,不怕?”
  盧泳忠搖搖頭:“這是地球人体构造,你我都如此,有何可怕?”
  先頭那個學生大力拍他肩膀,“說得好,家母也時時問我怕不怕,我說他朝吾体也相同,我全然不怕。”
  “胡小圖,你不會用成語,不要亂用好不好?”
  大家笑起來。學生時期真是人生中最快樂的歲月。
  這時,手術已經完成,一品抬起頭,看到盧泳忠仍在觀察室,有點意外。
  盧泳忠問那些年輕人:“怎樣下去見楊醫生?”
  “出了門,往前走,看到電梯,按一字,出了電梯,轉左,再轉右,有几間會客室,你會看到楊醫生見病人家屬。”
  “謝謝。”
  “你記得住?”
  盧泳忠微笑:“我記性還可以。”
  他出去了。
  學生們忙著收拾筆記,有人說:“楊醫生這個男友比上次那個好得多,前任男友外形英俊,但是個草包,看見血竟嘔吐起來,記得嗎?”
  “也難怪,手術實況的确不是每個人接受得來。”
  “很奇怪是不是,人類只顧皮相,妝扮亮麗,天天洗淨畫皮,又熏以香氛,久而久之,忘卻皮囊裹著的是什么。”
  “喂,哲學家,放學了。”
  那邊廂,盧泳忠找到了會客室,看見楊一品醫生正蹲著与一中年婦人細心談話。
  那女子很明顯是病人母親,緊張得握住拳頭,嘴唇發白,被一品好言相慰,漸漸松弛下來,一品又把實際情況向她解釋清楚,她落下淚來,喃喃道:“謝謝醫生。”
  一品笑,“這次手術一共有七位醫生參与,連麻醉師及助手一共十二人,我不占什么功勞。”
  一名看護出來說:“張嬸,請過來看張妹。”
  那張嬸匆匆赶去。
  盧泳忠到這個時候才輕輕叫她:“楊醫生。”
  “泳忠,你還在這里,你不累?”
  “我正想問你,你怎么不累。”
  “習慣了。”
  “也不進食。”
  “忽然想吃巧克力冰淇淋梳打。”
  “我立刻帶你去。”
  一品看著他,奇怪,每次見他,他都彷佛高大一點,強壯一點,愈看愈舒服,愈來愈順眼。
  “喂,”一品問:“你沒有擱下重要業務吧?”
  “我是著名工作狂,所以才來了解你的工作。”一品不出聲。
  “一品,你亦是醫生,明知故問。”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孩子。”
  黎醫生勸說:“來日方長。”
  “我甚至沒考慮過結婚。”
  黎醫生點頭,“人人知道你事業心重。”
  “可是,我不生孩子是我的事,被醫生斷定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不能,是不宜。”
  一品歎口气,沮喪地低頭。
  “一品,可是找到對象了?”
  “彼此都有感覺。”
  “他知道你的情況?”
  一品點頭。
  “那多好,了解最重要。”
  “他喜歡孩子,我覺得對他不公平。”
  “慢慢商議,彼此相愛,就有解決方法。”
  “黎醫生,謝謝你的鼓勵。”
  “享受目前,不要為將來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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