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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了,“你這個人,說你沒有心思,你卻有心,說你有心思,到底話是多了一點。”
  “這是贊美還是批評?”她問。
  “這是薛寶釵說史湘云的,我不清楚。她們這些人說話,從不好好的說,不知是什么意思。還是你好。”
  “我怎么跟小說中的人比?”她笑。
  我笑笑,不響。
  “我要寫一篇功課、你呢?”她問,“看樣子你一定是沒有空了,那么咱們后天見面。”
  我并沒有請她到我家去。我們左右不過是住一間宿舍,不是獨門獨戶的房子,做什么都有人看著,把女孩子帶回去,也顯得沒意思,窄窄的一間房間,除了床便是書桌。
  我們有什么資格結交女朋友?又沒有車子、約了女孩子,叫人家穿了高跟鞋凍進凍出,人家越是無所謂,我越是不好意思。將來,將來再說吧。有了能力的時候,一切就比較好辦了。
  我們走到了公共汽車站頭,大家站在那里等。我同她并不是一路車,但是我看了她上車才走。她有沒有男朋友?怎么會沒有呢?恐怕排隊約會她的人,如足球觀眾那么多呢。她卻很明顯的對我有意思。為了什么?這里相貌好的學生有,有錢的學生也有,她不似一天到晚躲在家里的人。連我都胡涂了。
  到了家,我才發覺不知道她的地址。
  她的電話馬上來了,說:“你并不知道我的地址。”她把地址說了,是一個住宅區,离法科學院很近。
  然后她把電話挂了,我回到房間里,做我日常應做的工作,忽然我很希望她在我身邊,說著傻气但天真的話,甚至使使小性子也無所謂。一個人寂寞起來。選擇伴侶,就不大嚴格了,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只不過我擇偶的時間還沒有到來。
  后天我沒有依時赴約。
  我鄰居的一個學生服毒自殺了。
  收拾房間的女工開門進去,發覺他坐在沙發上,頭靠在背墊上,手中還拿著杯子,似乎很舒服的樣子,臉上還有一個微笑,可是皮膚發青。死了。
  女工尖叫,先敲我的門,因為我的門最近,我剛預備去上課,走到鄰房一看,整個人嚇呆了。
  他坐在那里,嚇人的是,他不像死了,床舖很整齊,他是下午服藥的,沒有上床,沒有換衣服,身上是熟悉的牛仔褲与毛衣,桌子上放滿了功課、筆記、一瓶剃須水蓋子開著,香味傳出來,根本不象是死了人的房間。
  舍監馬上赶來了,鎖了房間,我那天沒上學。
  醫生太好心,強逼我吃了鎮靜劑,我進人了黑甜鄉,夢見了七千多個人,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了,醒來已是六點了。
  我穿好衣服,打算出發到小燕家去。
  房間圍了一大堆人,都在看熱鬧,只見一箱箱的書本衣服被抬出來,死者原籍阿拉伯,要通知他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他這么一去就去、一了百了,留下的事,夠其它人頭痛十日八日.玩這种瀟洒事的人,都不是好漢,至少應該把房間理干淨、把東西寄回家去,甚至把文憑拿到了再說、現在算什么呢?
  舍監問要不要換房,我婉拒,那只鬼要來尋我,我搬得再遠,他一樣要來尋我,逃也逃不掉,算了。
  如此這般,到了小燕那里,已是七點半了,我還是叫了計程車去的,我叫車子在門口等。我自己按鈴。
  小燕跟几個女孩子同住,那來開門的說:“來了!”一邊笑,“都等了三個鐘頭了!”
  小燕自樓上奔下來,一點怒容也沒有。只是說:“別亂講:“她白了那几個女孩子一眼。
  她取過了大衣。
  忽然之間,我對于有生命的一切都珍貴起來。我默默替她穿好了大衣,挽起她的手,我沒有說任何話,甚至沒有道歉一聲,我与她走進了車,小燕很惊异,她把地址告訴了司机,車子駛了出去。
  她輕輕的說:“你的臉色不太好,為什么?這么蒼白。”
  我說:“發生了一點意外,對不起,我遲到了,不是我想的。”我把今日發生的事略說了一遍。她低嚷:“哎呀。”
  “我……日日看見這個男生的,也就像一切男生一樣,有時候開心,有時候不,并沒有什么特別,也穿著一般的牛仔褲、毛衣,站出去可以代表一切男學生,有時候也帶個女孩子回來,怎么會呢?”我問她。
  她搖搖頭。
  我們沉默了很久。
  她說:“問四姊吧,四姊或者會知道。”
  我只是空虛的看著車子窗外。
  車子一下子到了。
  我們走到四姊家中,她早等我們,穿著個圍裙出來。臉上很急。
  她見了我們,又笑又罵:“你們到什么地方去了?電話也不打來,我終于等急了,打了電話去,又說人已經出來了,我還以為出了事,在半路打了起來.眉青目腫的,來不成了呢!”
  一見了她、我就有种踏實的感覺,她苗條的身形包在圍裙里,鼻尖凝著汗珠,表面抱怨著,心中還是歡迎我們,這世界上可靠的東西畢竟太少了,我呆呆的看著她,眼淚淌了下來,她一定很少見我這么喜歡哭的男孩子。我往客廳里走。
  四姊問小燕:“你給他受了什么气?把他气得那樣?他臉皮最薄,又要強,又受不了气,因此受盡委屈,你還不曉得他?”
  原本這种哭不過是一時沖動,可是忽然之間她說了這番話,仿佛她已經認識我十年了二十年了,那种了解是父母兄弟姊妹之間都沒有的,他們便明白,也裝作不明白,因為他們都不要招攬閒事,可是如今她忽然說出來,我一呆之下,一下子所有的積郁都得了解放,號啕大哭起來。
  小燕站在那里,結結巴巴的向四姊解釋著。
  我用手帕掩著臉,靜了下來。
  那個同學,靠在沙發上……
  我們活著的人,依然得活下去……
  四姊遞上了一杯,可口可樂,上面浮著冰的。她若無其事的說:“里面有點伏特加,別喝醉了、”
  我喝了一口,心里便舒服了。
  小燕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她笑我,“男人也是水做的?”
  我不響,她懂什么?她的生命止于史蒂芬生与當納器官司案。她懂個屁,我不出聲。
  “你真像個女孩子。”她輕輕的說。
  我說:“男人非得大碗酒,大塊肉,妻子如衣服嗎?”
  她說:“我說你像女孩子,是因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馬桶蓋。你不能這么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說話,”她笑,“今天我說什么都不能討你歡喜,我去幫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給的飲料。
  四姊在那邊說:“萊都涼了,現在又熱了出來,過來吃吧。”
  我國睡過了頭,因此吃不下,為了禮貌,也只好吃著。
  我說:“四姊,那獅子頭再給我一點。”
  她惊异:“怎么你也叫我四姊?”
  我一呆。
  “我并不是第四個姊姊,這是我名字啊,你們真沒大沒小的。”她笑。
  我說:“我不能一輩子叫你云小姐。”
  “算了算了!”她說,“真拿你們沒法子。”
  我吃著飯,不做聲。
  四姊說:“關于你那個同學——以前我寫過一篇小說、不過主角是個女孩子,她死在一個夏天,手中也握著一個杯子,握得很穩,坐在沙發上,薄的窗帘一下一下拂著,她臉上凝著一個黑紫色的笑。但她身邊有一具唱机,是那种自動從頭來過的。除非關掉,會一直唱下去,那唱机正在放一張唱片重复又重复,是白光的:‘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你看,這樣的巧合。”
  我震惊的看著她。
  她撥著飯。
  真看不出她是一個基本上這么絕望的人。
  小燕說:“四姊喜歡時代曲与元曲,我都不喜歡。可是我喜歡四姊的小說。”
  我實在被那個故事懾住了,動也動不得,叫我說什么呢?早已經有人知道有這种結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說:“然而這种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夠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勵大家樂觀的活下去,現在我也不寫這种東西了,你那同學——是一种沖動,對生活根本上的厭倦,不是為了一個人,一件事,沒有值得難過的,各人有各人的選擇、尤其是一個大學生,他總有理由。”
  我無話可說。隔了很久很久,我說:“我不知道你寫小說,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寫了這些日子,沒有人知道。還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還不看《紅樓夢》呢。”我說。
  “誰若敢比《紅樓夢),九成是失心瘋了。”四姊笑。
  “給我看看。”我說。
  “等你考完試吧。”她說。
  不管她開心,不開心,笑,靜默,她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動于色的鎮靜与淡漠,但是這种淡漠使我覺得她可靠。
  這一頓飯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飯的時候,我們喝咖啡.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當時小燕正在說話,本來無論誰說莫名其妙的話,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貫注的听,她是一個禮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斷了小燕的話。
  “有車子聲,什么時候了?怎么會有這种車聲?”
  我們停了說話,側耳而听,的确有車子引擎的聲音,而且是一輛跑車。
  四姊“霍”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把大門開了。
  我問小燕:“什么事?”
  “九成是他來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誰?”一時間我還沒醒悟過來。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說,“不……不是男朋友,該怎么說呢?同居的人。情人,愛人,异性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
  我的好奇心大熾,我太想知道是一個怎么樣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會進來。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么,她說:“是他,那輛跑車的引擎聲我都認得出來。”
  沒有一會儿,門外有聲音傳了進來。
  一個低沉男人的聲音說:“你何必出來呢?一會儿又著涼了。”
  “你真該打個電報來!”四姊說。
  那男人出現在門外的時候,我几乎停止呼吸几秒鐘。我頓時明白了。是的,惟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情婦,可惡的是,上帝竟這么不公平,這么厚待了這個男人!
  他約莫四十歲左右,漂亮得簡直不成話,所謂“英俊”兩字、用在他身上,簡直無懈可擊,兩鬢早白,仿佛染成的。
  臉上只有額角有皺紋,白襯衫,黑西裝,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貼在他身上,舒服順眼之至。他輕輕的舉止,几個動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從頭看落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上頭,風流往上流”。這樣的外表,如果再有學問修養,簡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
  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樣,我把這事當作一件极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見到了我們,和藹的點頭。
  四姊介紹,“這是黃先生。小燕是見過的,這是宋家明,家明与你念同科呢。”她看著黃說。
  她那种眼光,是我從前未曾見過的,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种我們無法進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紅顏知己若此,夫复何憾?這該死的男人,這幸運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么?”他問四嬸道。
  “畫仕女圖。”她笑,“學了一輩子的梅蘭菊竹,現在總算出頭了。”
  黃向我們笑笑,他脫了外衣,坐了下來。
  我与小燕起來告辭,他苦留我們,小燕答應再坐半小時,可是我与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視著窗外。
  小燕說:“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點點頭,難得的是那种風度。
  “与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与四姊結婚。”
  天下沒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謂不能,就是不愿意,他愛她,可是沒愿意到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來,他愛她實在太少了。
  我轉頭看他們,他們正在低聲說話,沒有握手,沒有搭肩,可是兩個人隔得再遠,也還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覺。我歎一口气。
  長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個女人只為了等他而過日子?
  他不會知道,他只知道他來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會認出他車子的聲音而奔出去開門,太幸運了,這算什么呢?雖然是她愿意的。
  我歎了一口气,堅持要告辭。
  小燕与我出來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計程車。黃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沒有堅持。
  我們看見黃那輛名貴跑車停在門口,車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問我:“你覺得四姊快樂嗎?”
  “她有她快樂的時候。”我答。
  “什么時候?”她問。
  “現在。”
  “現在?現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時又走,她怎么快樂得起來?”小燕問。
  我呆呆的看著小燕,“那么她几時高興?”
  小燕道:“沒有快樂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快樂的時候。”
  “那么她干么不离開他?”我問。
  “他那樣的男人?”小燕笑,“你見過几個他那樣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歡他?”
  “我可沒有這資格,我也沒有這么偉大,一輩子過這种生活。”小燕說,“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只想過平凡的一輩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當你一腳踏進法學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學院里有一半是女學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兩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兩者數目相等。”
  他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歲的時候,我永遠不會像他。我也許會在一家小大學教書、頭發又白又脫,披一套舊西裝……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也沒有几個女人像四姊,他們看上去漂亮,也許因為他們沒有結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們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們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應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門口跟我說:“你今天很不高興。”
  “開頭是,現在不了,現在很平靜、謝謝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興,她欲言猶止,我們倆呆呆站在門口。
  我看著她扁扁的臉,在夜里她的臉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軟了下來,我看著她很久。
  我說:“下個星期……有空嗎?”
  她很緊張,“有!”
  我從沒有見過她這么坦誠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動,當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對我這么好,對別人也是很坏的,當時我只覺得她极之可愛。
  我說:“下星期六,七點鐘,我來找你。”
  “是。七點鐘。”她像個小孩子似的答應著。
  我說:“我——不大會說話,你不要見怪。”
  她微笑了。
  我歎了一口气,轉頭回宿舍。
  我從來沒有這么累過,簡直累得要死,脫了衣服。也沒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來.這一次沒有胃痛吐血,半夜我發了一身風疹。
  我盡量忍著不抓,可是看著身上一團團,一塊塊,我忍不住惡心,我頭都大了。我大聲叫著,揮著拳,不是為了風疹,而是為了太多奇怪的事,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沒有睡,第二天就紅腫著臉叫了計程車到醫院去。
  到醫院不必挂號。
  醫生說:“怎么又是你?”
  我說:“我离不了這里,我愛上了這里。”
  “你怎么了?吃錯了食物?藥?吹了風?采了花?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痒不痒?”
  “廢話!”
  “不能打針,給你藥吃。”醫生說。
  我說:“看,你們英國醫生到底懂不懂打針?從來沒有見你們打過針——”
  “請不要侮辱你的醫生。”他說,“吃這個藥。一天兩次,吃了睡覺。”
  “我沒有空睡覺,我的工作堆積如山,我三個月前欠下的功課還沒赶出來。”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么也不用干了!”醫生說,“你別想太多。想太多了,會發風疹。”
  我在醫院里服了藥,叫車回家,照著鏡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會發這個,哪里來的邏輯,外國人最最好笑,他們的養生之道是什么也不煩惱,結果搞成現在這樣、那個財政部長結果還是在報上道了歉才罷,又去信中國道歉。看樣子就快丟職了。
  我在數我回家的日子,還遠呢。
  一個人躺在床上,豬頭似的躺著。不是你我他的錯,是社會的錯。我哈哈的笑了起來。那藥不錯,我睡熟了,一件功課也沒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會及格的,但是要拿個优就難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電話,老實說,我還真高興听到她的聲音。
  我說:“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說,“多愁多病身。”
  “你是几時開始看《紅樓夢》的?”我問。
  “自從你告訴四姊說:很多人連《紅樓夢》也不看的時候。”
  “我是說笑的。”
  “你從來不笑,”她說,“我看得出來。”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說,“我到醫院,每次他們問我;直系親人是誰?我總是想哭,我一個親人也沒有在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問,“什么病?”
  “性病。”
  “你不會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會生性病,也不會生肺病、我只懂得發風疹与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說。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點沒有?說得怪可怜的。”
  “好一點,可是我的手表又坏了,要拿去修。”我說。
  “我的天!”她在那邊大笑,“你有沒有不坏的東西?”
  “同學也這么問我。”我說,“什么都坏了,連手表在內。真痛苦。”
  “首相辭職了。”她說,“你听見沒有?中午時分宣布的。”
  “每個人都辭職,我可不可以辭職?”我問。
  “不可以,你總要讀完的。”她說。。
  我歎一口气。
  “你知道嗎?”她說,“黃先生這次來,是為他女儿訂婚來的,女儿訂婚了,但是他妻子沒有來主持儀式。”
  “應該夫妻雙來的。”我說,“這才有气派。女儿畢業,雙雙來觀禮,女儿訂婚,雙雙觀禮,女儿泡洋人,雙雙觀禮,女儿鼻子上長了個瘡,雙雙觀禮。”
  “你也太難了,”小燕說,“人家還請你去觀禮。”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這女孩子不是現在這黃先生的太太養的,所以她沒來。”
  “我听不明白,實在太复雜了。”我說,“做人為什么要這樣复雜。是不是一個人長得漂亮一點,比別人強一點,就可以什么都干?,’
  “那是講運气的,我不能說。”她說,“你不去嗎?”
  “我不去。”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我要去睡覺了,他說。”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挂了電話,我去睡覺了。
  我想象著黃先生复雜的感情生活。開頭是一個女人,沒有結婚,或是結了婚,反正脫离了關系。可是留下了一個女儿,這女儿現在也很大了。他后來結了婚,這次是名正言順的娶妻,但是因為种种不得意,他有一個情婦,現在情婦与女儿在英國。
  我這樣想著,因為事情實在太复雜了,簡直像數綿羊一樣,所以很快的睡著了。黃先生本人一定不會有失眠的煩惱。我生命中只要有一個女人就夠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麗的女人,或是能干的女人,或是學問好的女人,或有錢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學,累得半死。坐在課堂中,我覺得是浪費時間,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离開這個地方,好好的找個靜靜的窩去睡一覺、然后再出來。累?不一定,是一种悶倦。
  大家伸了一個懶腰又一個懶腰。教授絮絮的說著。我的眼皮漸漸沉重,這人最好去講授催眠術。我的眼光投到同學的報紙上去——火車与貨車撞,有人在火車站下放炸彈,一死四十傷。
  在家里,火車与貨車也常常在平交道里出事。家里那种灰塵,炎熱,母親拖鞋“拍拍”地響著。太陽有一种腥气,一件衣服晾出去,半小時就干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十分鐘就濕了。
  在家里,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走近一看。卻是一籮筐西瓜。
  听听時代曲也是好的。
  回家惟一的好處是可以睡至日上三竿,不要問我是怎么過的日子,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日七點四十分跳起床,穿上牛仔褲、毛衣、大衣。拿起書包一步步的走向學校。我真的是不知道為了什么,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我不明白,回了家、如果找到了工作,也要一早起來去上班的。做人還不如做一條狗。
  隔壁的同學說:“越來越悶了。”
  在家里,我心愛的女孩子說:“我不愛你,我們從來沒有相愛過,從來沒有。”我還記得她那惊人的肯定語气。她是壯麗的,長頭發盤在頭頂上,穿一件薄得透明的襯衫,松的,里面隱隱約約的有一只肉色的胸罩,花邊是美麗的。因為熱,她的頭發被汗濕得貼在耳邊,無處不是的碎發,她很緊張,好像我隨時會放飛刀收她的首級似的,但是我當然沒有,我哭了。
  我是一個好哭的男人,一般剛硬的女人還沒有這么多的眼淚。我在痛心的時候總是哭的。
  后來……她結了婚。
  后來……我們放學了。
  我一步步的走回家,女同學們搭坐著男同學的車子——女人總是有辦法的,小燕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她不是一种很天真的單純,我想她是可以做朋友的。
  四姊是不一樣的。
  四姊是四姊。
  雖然她比我大,但是娶妻子一定要娶她那樣的,娶妻娶德,她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而且我猜想她一定一直如此,她的本性很完美,她不該愛上了黃,但是命運如此。
  我沒有机會,她与我活在兩個世界里。
  回到宿舍,我脫了衣服,打個呵欠,躺在床上休息。
  隔壁又有人搬了進來,生活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真叫人受不了。
  這個人的無線電嘩啦嘩啦的唱著:“……一定至少有五十個辦法可以扔掉你的愛人……五十個辦法……”嘉芬可的聲音。
  我的天。
  我用拳頭擂牆壁,聲音低下去了。
  我實在不想到飯堂去吃飯。我什么也不想做,不不,不對,我希望四姊可以陪我五個鐘頭,六個鐘頭,一整天,听我訴苦,听我的委屈、我的夢想。
  我希望早上起床的時候,她在我身邊,我可以吻她的耳根一下,滿足地,安全地再好好睡一覺。這是我想的。
  我想我是快發痴了。
  這并不是說我對她有非分之想,我是尊敬她的,如果只是為了早上醒來床邊多一個女人,那還不容易,那一天換一個也行,那多齷齪。
  我只想她,她給我一种安全的感覺。
  我不承認我是一個難看的人,到底年輕的男人沒有那种气派。黃是突出的,很多中年男人也沒有也那個气派。黃不算中年人了,他已經步入老年了,他女儿都訂婚了。
  這樣的父親必然有個出色的女儿。不知道那女儿長得如何,我想小燕或者是見過的。
  周末我見到了小燕,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只与四姊來往。顯然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她說:“你每次見我,總是問起有關四姊的事。你其實并不想見我,你想見的是她,對不對?”她的聲音有點變了,“你是愛上四姊了?”
  這是第一次,我覺得有這樣的可能,我愛上她了。
  “我怎么會呢?”我還笑著,然后我問小燕:“什么叫愛上她了?”
  “你愛她,對她有興趣。”她簡單的說。
  “對她有興趣就是愛上她了?”我說,“不不,你是對的,我大概是愛上了她,不只這么簡單,奇怪,是几時的事呢?我竟不發覺。”
  小燕沉默,隔了一會儿說:“是不是你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不不,第一次見她,我頂討厭她。”我笑。
  “我第一次見你,我愛上了你。”小燕說。
  我的臉漲紅了,有時候太坦白的人令我難堪,我不怀疑她的真誠,但到底她不說出來,我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說呢?她還年輕。
  我轉過頭去。
  “所以如果你見我只是為了四姊,我勸你不必見我,你應該直接去找四姊,做人不能婆婆媽媽的。”她的聲音很硬。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說,“我是很喜歡見到你的。我再笨,也不致笨到那個地步。”
  她轉過頭來。
  我說:“你何必這么凶呢?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你再凶也沒有用,把全世界看破了,是你的本事,你放在心中就可以了,你何必把全世界點破呢?”
  我取了我的大衣,使走到大門,拉開了門,就叫了車子回宿舍了。
  回到宿舍,我覺得頻頻与小燕鬧意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認識她并沒有多久,感情也不深,一直像情侶似的吵嘴,不知為什么,她不讓我在她面前提四姊,我不怪她,但是我有權不見她,她也不能怪我。
  我決定以后不見她了。
  我并沒有睡著,我看小說。
  隔壁的洋小子過來看我,把我書架上的書翻遍了,并不肯离開,他這么磨,我就知道有事。
  我問:“你要借錢?”
  “不不。我只是想問你,那中國妞儿,是不是你愛人?”
  我的天,几個星期前叫他去招呼小燕一次,他到今天還沒有忘記。
  小燕不是我的愛人,但是我也絕對不肯把小燕的電話號碼給他,這是不對的。
  所以我說:“她是我女朋友。”
  “如果她是你女朋友,為什么周末坐在宿舍看小說?”他問。
  我干笑,“有什么奇?我才見了她來,她要做功課。所以我就一個人回來了。”
  “幸運的人。”他咕咕噥噥,“喂,宋,几時有這么標致的女孩子,介紹給我啦!”
  “你的女同胞們有什么不好?”我問。
  “她們髒。”他簡單的說,“中國女孩子干淨。”
  我笑,“你剛剛見到個干淨的,就那么高興!中國人是极端,髒起來,比誰都髒。”
  他很向往,“你放心,我會尊重她們。”
  “尊重?你們最尊重女人的方式是把女人弄上床去、三兩下手勢,你以為我不知道?”
  “最近我也明白了。”洋小子說,“有很多女人,不只是跟她們睡覺那么簡單的。”
  “你還娶她們不成?你娶得起?沒有前途的事。除非真有誠意,否則做來干什么?”我教訓他道,“你們英國人就是這樣胡涂。”
  他剛想辯解,有人敲門,我當又是同學,便隨口答:“進來。”
  人是進來了,卻是四姊,我們兩個男孩子,一中一西,都衣冠不整,呆在床上。我搶過了件T恤套上,發覺反了,又脫下來,再穿上,這次前后調轉了。
  四姊說:“不要緊不要緊。”她微笑。
  我奇問:“你怎么進來的?門房沒見到你?”
  “門房開小差去了。”四姊笑,“沒見到他。我自己來了,對不起。”她站著。
  我對洋同學說:“喂,你移一移尊屁股好不好?小姐沒地方坐呢。”
  洋同學見了四姊,更不肯走了,說:“我去做咖啡。”他雖然走了,表示一會儿還是要來的。
  四姊穿著襯衫毛衣長褲,一件皮大衣,頭發有點亂。
  她笑說:“怎么一回事呢?小燕在我那里狂哭。”
  “是嗎?哭?”我呆呆的。
  她哭?女人也太沒有出息了,早知如此,不如纏了腳早早嫁人,也一樣是哭。父母花盡心血,養到她這种地步,她卻還是哭。
  “有什么好哭的?”我說。
  “你也別太過分,對女孩子要溫柔一點。”四姊說。
  “我不懂。”我說。
  “你這個孩子,”她坐在我身邊。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你怎么有空來?你的朋友呢?”
  “他忙他的呢。”四姊說道,“他女儿訂婚了。”
  “我听小燕說的。”
  “我想叫你与小燕代表我去,你們怎么又不答應?”
  “為什么一直把我与小燕扯在一起?”我生气了,“我要找女朋友,我自己會找,我又不啞不痴!”
  四姊一呆。隨即笑了,“我的天,脾气還沒發完,我不該這時候碰了上來,家明,你是怎么一回事儿?這么煩躁?”
  我不響。
  洋同學把咖啡餅干端了進來,我還是不響。
  倒是四姊,那涵養真正好,反而与他一句句的說起話來。忽然我很害怕她會站起來跑掉,所以才開始說話。
  “我們六月初考。”同學說。
  “也快了,開始溫習沒有?”四姊問。
  “宋早就溫習了,沒有間斷的,但是自醫院出來后,他精神与身体都不大好。”
  “這不能怪他。”四姊看我一眼。
  “你是他姊姊?”同學問。
  “不,我們是朋友。”四姊微笑。
  “哦。”同學艷慕的看我一眼,知趣的走了。
  四姊到這個時候才說:“我也該走了,回去看看小燕怎么了。”
  我跳起來,“不不,請你再坐一會儿、剛才是我不好。”
  “你也沒有什么不好。”她又坐了下來。“年紀輕的人,情緒當然有點不穩定,我是多管閒事了。”
  她這么淡,我就心冷,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根本与其它人沒有兩樣。
  “你六月大考了,情緒要平靜一點才好。”她說。
  我看著她,她的臉有點蒼白,她自己也是滿腹心事,可是她沒有說什么,倒為別人的閒事忙著.我看著她,可是我不敢說我愛她,話說出來之后,我就變得一文不值了,我就犯了小燕一樣的錯誤了。
  我問:“……你冷嗎?”
  她微笑,“不冷。”
  我想她也是明白人。她是明白的。
  我問道:“訂婚禮是几時?我來。要帶禮物嗎?”
  她笑說:“下星期三,缽蘭酒店,七點到十二點,我寄帖子給你好了,禮物,帶不帶隨你,事后也認不清楚誰送了什么。”
  “你不去?”我問。
  “我不方便去。”她坦白的告我。
  “你干什么?”我多么想与她在一起。
  “家里要做的事很多。”她說。
  我送了她下樓,我看她上了車。
  “四姊。”我叫她。
  “什么事?”她的聲音很低很溫柔。
  “我想握一握你的手。”我說。
  她把手自車窗里伸出來,我握住她的手一分鐘,我說:“再見。”
  她把車子開走了。
  她來過之后,我更像炸開來一樣。我把頭按在枕頭下面,我真的悶坏了。我不能拖到六月了,惟一活下去的法子是回家,不然就會像鄰房那個同學一樣了。我一個周末看著閒書,睡著覺,沒有做任何功課。
  星期一早晨,我約見了校長。
  他表示很了解。可是他半說笑的解釋,“每個學生都有這种考試恐懼,可是你不該有。你是名列前茅的。”
  校長說:“如果你放棄了考試,拿不到學位,豈不是太可惜了?你盡量放松一下,即使放棄溫習也不要緊,可是到時在試場出現一下,盡你的力,我介紹你去看醫生。”
  我聳聳肩,“其實我想听的就是這番話,你想我這樣回了家,家人還會理睬我嗎?這几年關系我的一生,而這兩個月,簡直太重要了。”
  “我明白,”校長說,“你們對教育的看法与我們不一樣。”
  “什么教育,我們看到的,不是教育,而是文憑。”我苦笑,“我想我還是到醫生處去取鎮靜劑吧。”
  校長說:“……据說你身体不好……別太緊張了,可以解決的事,想法子解決,不可以解決的事,不要想太多,學學我們,我們的國家在陸沉,我們可不擔心。”他笑。
  我恭敬的說:“是。”
  我走出校長室,到了校醫處。
  校醫說:“你要忘了你鄰房發生的事。”
  不不,不是鄰房的事,我現在有心病只要一帖藥便醫得好,可是我的藥呢?我長歎一聲。
  醫生白我一眼,很气,“你為什么歎气,你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的人比你不幸?”
  我想:是,至少我有手有腳,至少我不是白痴,至少我還年輕,至少我比別人略為聰明能干一點,至少我不愁錢,至少——這樣算起來,我應該跪在地上感謝上帝才是。
  不過感謝是感謝,我仍然不快樂,心里很悶。
  我曠了課,到公園去坐了一天。買了一磅面包,自己吃一點,吃剩的喂了鴿子。
  我的時間全浪費了,這樣的青春。
  醫生給了我鎮靜劑,叫我每天放學便吃一顆。我慢慢的走回宿舍。又沒有信。是呵,每個人只管每個人的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干么要寫信給我?
  我上了樓,用鎖匙開了房門,坐下來,又跳起來,倒了一杯水,服了一粒鎮靜劑,坐下來,手里拿著杯子,才想起這姿勢跟鄰房死去的同學一模一樣,我惊嚇得很,又跳起來。
  我忽然想起四姊說她寫過的那個故事。
  一個陽光好好的夏天,一個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著“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我為這些浪費了的生命苦苦哀傷著,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嘗不是浪費了。
  我扭開了無線電。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意大利導演路契諾維斯康蒂因心髒病去世,六十九歲……”浪費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歡看他的戲、他捧起來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后看不到他的電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個女儿。我以為他是獨身的,像這种藝術家,拖著個不爭气的后代簡直是個負累。應該生命自他開始,自他終止。我每次看見瑪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這個年輕的女人。還有拍羅瑪·畢加索。浪費掉的生命,條件這么好的生命而這么盲目糟蹋著,似乎是不可饒恕的。
  服食鎮靜劑后,一個人會得胡思亂想,一种平靜的胡思亂想。
  宿舍在這种時刻是這么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小燕此刻已經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場。我有机會總是大哭的。看著張愛玲的小說也會哭起來,傳說她住在紐約,曾經興過念頭,想到紐約去找她,可是見了又說什么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紀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樣。老了。
  我是一個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們說,他們怀疑我是同性戀患者。同性戀始終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并沒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個男同學對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禮貌而厭惡地推開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戀。
  四姊現在干什么?在理家里的事?抑或在花園里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兩個月了。還搞什么鬼,考完了試回家,在家里呆一陣子,煩惱沒有了,回來再從頭讀,我并不是惟一的問題青年。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煩惱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書,是勞倫斯的《吉普賽人与處女》,媽的,一小時就看完了,看完之后,我怀疑這是冒勞倫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歡勞倫斯的小說,他的詩倒是不錯的。文學便是這樣,好起來人人都說好好好,一個不好人人都說不好,兵敗如山倒,看起來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來五點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為睡過了頭,我閉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身邊坐著一個人。她也在看那本勞倫斯的書。
  我說:“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么也來了?奇怪,現在宿舍連看門的人包沒有了、所有訪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說。
  “你不歡迎我。”她說,“我知道。”
  這女孩子,躲也躲不過,她自己就來了,叫我赶走她。我還不至于這么放肆,可是她這樣子,我以后可就名譽掃地了,為什么我不敢學她,天天跑云四姊家里坐。
  “几點鐘?”
  “七點。”
  “我睡了三個小時。”我說。
  “你又去看醫生了?桌子上放著藥。”她說。
  “嗯。”我說。
  她說:“這本書一點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說比這好看。”
  我說:“別亂講,人家是世界公認的勞倫斯。”
  “屁。”她說。
  “念法律的人,最不講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說。
  “你不生气了?”她轉身過來問。
  “我根本沒有生過气。”我說,“誰生气,誰心里應該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個小家子气的女孩子做朋友還難。”
  我看她一眼,心里想:我可沒有要你來。
  她說:“你心里在想,你可沒有叫我來。是不是?”
  我不出聲。
  小燕就是這點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說:“我請你看電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藥,不便出去,又沒有車子,天這么冷,凍個半死,又回來,干什么?你要看,我介紹人陪你去。”
  “誰?”
  “外國人。”
  “我不喜歡跟外國男人走在一起。”她說。
  “這是什么意思?”我問。
  “沒有什么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騷。宋家明,你別以為我需要你跟我介紹人陪,我自己一樣找得到,”她驕气的笑,“看什么人而已。”
  她又可愛起來了。
  我還是躺在床上。我問:“洋人也有不錯的嘛。”
  “誰?”她笑問。
  “安東尼安姆斯庄鐘斯。”我說。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說他好,若是他也罷了,別人沒意思,真娶了我,那几十鎊周薪,一年九個月的冬天,我也受不了。”我側頭看她。她在台燈下微笑。她大概是喜歡我的,几次三番,她都先向我來低頭,以她的性格,很不容易;以她的性格,吃過她白眼的男人的确也不少。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處,瞧這女孩子!
  “說說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說。
  “不說,你以前的男朋友逢人說你,你有什么意思?”
  她答:“我樂都樂死了,只怕他把我忘得一干二淨。”
  我笑,“她跟你差不多,不過比你強硬,她不哭的,打网球又夠力。長得也很漂亮,后來嫁了別人,大概很開心。完了。”
  “你們在一起多久?”她問。
  “兩年多三年。”我說,“為什么問?”
  “你記得她?”小燕問。
  “當然,她是我女朋友,我們接過吻的。”我得意的說。
  “呵,這么難得呀!”小燕取笑,“還擁抱啦!還少不免到郊外去,繞著大樹兜個圈子啦,真夠情趣,跟國語片一樣!”
  我被她气結。
  “你的男朋友呢?”我問。
  “我沒有男朋友,你可別不相信,我真的沒有男朋友,我不是三貞九烈的女人,只是看不中周圍的人,要把自己送出去也不行,你說多慘!”她扁扁嘴。
  “你的《紅樓夢》看成怎么樣了?”
  “沒什么好看的,”她落寞的說,“那宗旨不外是說:女人要長得像豬,不然就夠你受的,上帝不會放過聰明漂亮爭气的女人。這种書看來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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