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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納悶很久,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隔了這些日子,她應該習慣她的新生活了,她的新生活几時需要過我?
  我只在周末去,我也客气起來,就像小燕,我也客气起來,從一開始那种血肉橫飛的感情。我也冷靜了下來。我是愛四姊的。愛一個人,并不是要為她死,如果為她死了,她得了好處,那又另作別論,可是現在我死了,反而累她娥眉,我不如冷冷靜靜的好,我也比較聰明起來了。
  可是四姊最大的好處便是她待我以誠,她的确當我是一個朋友,不管是小朋友,大朋友,她當我是一個朋友,而且現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早上,她跟我說:“家明,我想到舊屋子去看看。”
  我覺得奇怪,离開了那么久,她從來不想回去看,為什么今天?但是我從來不問問題的,所以陪了她去,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她是一個獨立的女子。
  我們到了舊屋子,她有點緊張,是真的不安,手心仿佛冒著汗。我記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一頂針織的帽子,非常漂亮。
  她用鎖匙開了門,推門進去。
  那間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樣,黃走的時候把它收拾得非常干淨,四姊离開已有三個月了,這間屋子有兩個月沒人住過,但是一樣的整齊。
  一只水晶瓶子里插著滿滿的玫瑰花,已經謝了,干了,干枯的花往往有种詭秘的感覺,美麗的哀傷。
  四姊走到電話那里,拿起電話。電話線并未割斷。想必是付了電話費才走的。暖气也繼續開放著,一切都如常,仿佛准備四姊隨時回來。
  四姊坐在沙發上,很是靜默,我陪著她。我在這些日子來如影子似的附著她,仿佛是一种默契,我從來沒問過她是不是真需要我,她也沒告訴過我。
  一間靜寂的屋子。
  我記得以前在家里,也是這么靜的。有時候屋子里只有我与我的侄儿。他才四歲,在小盆里養了一只小烏龜,有時候喂烏龜一粒飼料,他便很滿足也蹲在那里看很久。他是一個美麗的孩子,當他蹲在那里的時候,我看著他美麗的膝,美麗的后頸,真替他惋惜,美麗的孩子可都是謫仙。
  但是侄儿不知道,有時候他仰起頭來,默默的給我一個笑。他使我哀傷,雖然美麗,他离不了人。
  四姊這時候半垂著頭,美麗的發腳,美麗的后頸。都跟一個四歲的孩子沒分別。
  她在等什么?
  然后忽然之間,電話鈴響了。
  電話鈴響得那么突然,我整個人嚇得跳了起來,我的天,四姊已經搬离這間屋子三個月了,怎么如此巧,她一來就接上一個電話?
  我看牢四姊。她臉上沒有惊异,但是眼睛里閃過一陣溫柔。
  我明白了,這是約好的。
  電話鈴繼續響著,四姊的手放在話筒上,隨時預備拿起來听。
  這是約好的。她沒有騙我,但我的的确确有种被騙的感覺,就像我明明沒有騙小燕,小燕深被傷害,她覺得我是騙了她。我不說什么。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陣輕輕的碎裂,我心碎的聲音是這樣的嗎?心是會碎的嗎?在醫學來說是不可能的,心是軟体,不會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會裂開。
  我把杯子的碎片揀起來,四姊終于拿起了話筒。屋子里這么靜,我不用留神听,都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那是黃的聲音。
  “云?”他說,“生日快樂。”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傻雞似的闖了上來,不要說過十年八年,現在我都覺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沒有聲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聲。
  那邊并不理,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會來听電話的,以后沒有這种電話了,以后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邊。云,我离了婚了,我會回來,回到這間屋子來,我要把事務理一理,也許我們會搬回香港去,只要你愿意的話。云,我剛才想,如果這電話一直沒人接,那么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這時候,門鈴也響了。
  四姊說:“門響了,你等等。”她掩住電話筒,跟我說:“家明,煩你。”
  我只好替她去開門。我只是個撞仆。我沒有妒忌,沒有悲傷,什么也沒有,只是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覺。
  開了門,門外是一個穿制服的人,他滿臉微笑,說:“國際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紅的玫瑰,當中一朵白的。玫瑰這种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為什么,這樣子一本正經用緞帶綁了起來。一大堆,香噴噴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誰送來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鎊小費。
  轉頭,四姊已經挂上了電話。
  她的臉色如舊,但是眼睛里光輝四射,她自我手里接過了鮮花,她自然也知道是黃送來的。他們兩個人演了一場戲,黃一切所作所為她都了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為黃也了如指掌,他們如兩個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么樣的角色?
  對對,我為她抬過兩個箱子下樓。
  她取出了另一個水晶瓶子,把花插進去,深深的一嗅。
  這個女人,深不可測,我連邊都還沒有摸到她呢,我真是太胡涂了。
  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這電話鈴不響,那么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會問她,我永遠不會知道。
  我想告辭,她忽然說:“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襯衫是血。几時割的?”
  我一低頭,才發覺拇指与食指划得很深,血還在流呢,我是在揀杯子碎片的時候割的吧?
  她連忙替我洗滌,又要找紗布。我微笑,我用手絹隨意包了一包,我說:“我到醫院去,割得很深,恐怕要縫一兩針,我現在就去。”
  她沒有多挽留我。
  我走到門口,叫了一輛街車,駛往醫院。
  她現在浸在她的快樂中,她不會發覺任何人的存在,任何人的感覺。
  我与小燕一直以為她是脫离了黃,卻不知這是一場斗智比賽。
  我們還得好好的學習做人。但是四姊,她是一個好女人,我始終覺得她是我見過女人中最好的一個。我忘不了她,每個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她的手段并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即使黃沒有打賀電來,我仍然是她的“小朋友”,我的地位不過如此。
  到了醫院,醫生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扎好。
  我就是在這間醫院認得四姊的。
  那時候她是一個男人的情婦,有花不盡的時間,所以她來做好事,探訪病人。現在她要晉升為夫人階級了,她不會有空了。我信這一場賭博,她下了极大的勇气,在這三個月的孤獨生活里,她忍受了無限的痛苦,對她來說,她的生命就是黃,現在她得到了他,她終于得到了他。黃是一個有福气的男人。她是一個有福气的女人。
  回宿舍的時候,我茫然的走著那條彎彎曲曲,但非常熟悉的路,即使蒙住眼睛,我還是可以走回去的。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沒有傷心難過,我回了房間,坐了下來,看了看時間表,离開考試還有六個禮拜。大把時間,不必害怕。今天還可以睡一覺。手指雖有點痛。不礙事,可以服亞斯匹林止痛。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沒有傷心的感覺。
  一切事都可以合情合理解決的,即使心病,也還有心藥醫,問題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藥而已。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等女朋友的電話,等得是那么痴心,整副生命不過是為了听她的聲音,因為她不再接我的電話,她說如果她要找我,她會打電話給我。我居然相信了她,對于我自己這一份純真,我是不羞愧的,不難過的,不后悔的,我日日夜夜。整個假期里守著一具電話,仿佛那是我的生命,我連無線電都不敢听,怕雜聲扰亂了鈴聲,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一張搖椅里,等著鈴聲一響,可以馬上拿起听筒,不必惊醒任何人。可是鈴聲從來沒有響過,她把我忘了,忘得—干二淨.而我卻繼續在那張搖椅上坐了多久?多少個深夜,我一下一下的搖著那張椅子。她是我第—個女友,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她不喜歡我,她沒選擇我,那不是她的錯。
  我是不怪她的。后來那种記憶漸漸淡忘,現在四姊對我來說,又是另外一种境界,我開始知道我該几時走。几時出現,我不會再坐在電話那里等候,我會早早上床,情愿做一個与她說話的夢。也許連那樣的夢都達不到,那是無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這次回宿舍,忽然之間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很多很多。吃飯的時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時候大家小,我与弟弟都喜歡吃珍珠米、弟弟說如果牙齒不刷好,看上去就會黃得像珍珠米,咱們把珍珠米一顆顆的剝下來吃。
  如今多少年沒有見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個机會,与四姊說說這种趣事,希望她會明白,她也會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功課還是在桌子上,信紙攤開來,我的喜怒哀樂是我個人的事,与別人無關。找個人訴吧,誰?
  小燕不是那种人,跟她說話,她只把眼睛到處溜,一點也不留心听,說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
  這一次的愛情沒有像以前那么心痛,開頭就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過因為我得到一個看她的机會而已。但是我有許多許多話要跟她說,現在都來不及了。
  我拿出醫生給我的鎮靜劑,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鎮靜劑是重量的,淺藍色的,這么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蘭地,他們開了門,我也跟先頭那個同學一樣了。可是我總要負一點責任。對爸爸媽媽,兄弟姊妹負一點責任。
  觀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還是要起床的、還是要刷牙洗臉穿衣服的,還是有那么無窮無盡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陽升起來、并沒有帶起希望,那是一种新的恐懼,太陽落下去,我想媽呀,明天要來了,我的天,長命百歲對我們這种貧賤人來說,簡直是一种刑罰。
  不是為了四姊,四姊曾經把我自低潮中提了一把,現在她离我而去了。
  我又變回老樣子,灰灰的一個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复了以前的家明。沒有外找,沒有電話,一切都正常了,同學們開頭覺得奇怪,后來很快便習慣得象以往一般,我也熱鬧過一陣子的呢,你別說。兩個漂亮的女子輪流來找我,現在沒有了。
  但是心底里盼望電話,常常听見接線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听錯了,在午睡中闖出去問是不是“十六號”房,接線生說不是。我又胡里胡涂的回來睡。每次有電話,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愿意丟下功課去玩,真正開怀的玩,但是明天還是要來的,明天真是一個難題,明天又怎么辦呢?
  明天還不是跟今天一樣,今天怎么過,明天也怎么過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來找我了,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來找我了。男人与女人之間沒有友誼,永遠只好勾心斗角。
  難怪有許多女孩子,她們永遠有兩個男朋友,兩個都應付得好好的,那么一個走了,還有一個。日子永遠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夠那么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過了很久,就在考試前几天,我因為心中悶。所以跑出去在大學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邊的電視在放足球賽,擠滿了學生。
  看看像什么樣子,過几天考試了,學生們不在房間里溫習,都跑出來在酒吧里站著。連我都是這樣。其實讀書這件事,說穿了不過如此,讀來有什么用?有几個男人的財產是靠讀書讀回來的?女人念書,簡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鑽戒皮裘,滿足快樂,也与書無關。可是既然一腳踏在這條船上了、也只好等這條船到岸。前兩年的興奮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想真有點悲哀。
  我看著電視上足球賽的重播,非常的熱鬧,大家看了還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覺得沒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轉頭,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長牛仔褲,頭發長了一點,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覺得她再漂亮也与我無關,曾經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沒有那么做,現在再去求她,与原則不合,難得是她一直對我客客气气。
  她手里拿著飲料,拿起來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轉出來,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淚,年紀輕的人忘得快。
  她問:“我可以坐一下嗎?”她很禮貌。
  “請請。”我拉開椅子。
  她坐下來,說:“真是,家明,沒想到你也會來這种地方,都快考試了,你是好學生。”
  我傲笑,說:“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學生了。”
  她黯然說:“說得也對,我現在也看開了,什么一級榮譽,二級榮譽,都是騙人的,得了又怎么羊:男人還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樣了。讀不讀得完還成問題呢,當一個目標不再值得追求的時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當一樣東西隨手可得的時候,沒有競爭,不用力气的時候,就是這樣。”
  “能夠愛還是好的。”她更黯然了,她瘦了。
  “是的,全心全意的愛,愛一個人。”我點點頭。
  “像四姊一樣。”她忽然說,“窮一生的力量愛一個人,他回來了,她回去了,听說他們馬上要結婚、所以不能說這世界上沒有花好月圓的事。”
  我點頭,“她的确是愛他。她眼中沒有第二個男人。”
  小燕笑,“那是因為她沒有碰見比他更好的男人。”
  我也微笑,“要比他更好的男子是少有了。”
  小燕說:“可是要比四姊更好的女子也沒有了。是不是?你應該是明白的。”
  我點點頭。
  我的運气不好,一開頭就碰見個好的,以后就難了,以后還看得上誰?我暗暗的歎一口气。
  “家明,”小燕說,“其實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都沒有說,以前見了面,反而跟你說几句不相干的話。”
  我又何嘗不是有很多的話要跟四姊說,現在都沒有机會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實——我的家很普通,很窮。父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職員。我惟一記得的是,他很愛我。家中那么多孩子,他最愛我。”
  我抬起頭來,看住了小燕,為什么在一個偶然遇見的晚上,她對我說起心事來?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么就讓她來說,讓我來听吧。
  她以前那种活潑輕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說下去:“我父親愛我。當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我爸爸下班,他興高采烈的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麗的、玻璃的,上面還貼著七彩漂亮的招牌,里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臉的笑容,他說:‘阿妹!看!看我買了什么給你?’我又笑又跳,接過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貴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處來的錢呢?我問他,爸說:‘我走過地攤看擺著賣,才兩塊錢,我想你一定喜歡,聞聞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開了,一聞,并不香,我沒敢說,我說:‘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里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兩塊錢買了一個瓶子,瓶里裝的是茶。爸說:‘不香。’我記得我還一直說:‘香味走了。’家明,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淚一直淌下來,她很堅決的:“我愛我爸爸。”
  不知道為什么,我也哭了。
  小燕說:“可是沒有分別,家明,我愛他。我用功讀書。我考了獎學金,我發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們可以買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里,然后批評它不香。我拼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師樓里做書記,家明,可是我驕傲,別人是千金小姐,收匯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個愛我的爹。他愛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興。我們家是最窮的,最普通的,我与弟弟小時候見了巧克力如蒼蠅見血一般,但是爸爸愛我,這不普通。他們都忘了,都忘了,他們現在要什么有什么,忘了。我記得,我要做一個法科學生。
  “我記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記得。”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把她的頭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時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個人,告訴他這樣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會取笑我,或者他會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見到你,只會說廢話。”她說,“現在是沒有机會了。”她流淚。
  “自然是有机會的。”我說,“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們還在那邊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過去,你今天要告訴我這些事,因為我也有事要告訴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么話要說的?你是大好青年,書中自有黃金屋,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有什么話要說?”她有點醉了,眼圈紅紅的,就像那個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說:“我真有話跟你說、你听,你听我的。”我才喝了一個品脫,眼淚就落下來了。
  “你真愛哭,你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溫柔的說,“我听你講就是了。”
  我說:“我要說給你听,我要說——”
  “慢慢的說。”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淚逼了下去。
  我說:“我很小的時候,很小很小,大約八歲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兩歲,他睡了,我獨自在母親的衣車上面畫地圖,你知道有种縫衣車,机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樣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鉛筆畫一張日本地圖,那張地圖是怎么樣子的,我還記得。忽然弟弟醒來,要媽媽,媽媽一向喜歡他,不喜歡我,我一直气他,見他吵,便走過去狠狠給他一記耳光,照平常、他該跳起跟我拼命的、然而他沒有那么做,他用被子覆住臉,睡了。我拿起我的顏色筆,手在抖,我只有七八歲,我永遠沒有忘記。我沒敢問他,他現在已是皇家工程師了,我要把這告訴你……”
  “再說多一點。”
  我的眼淚又流下來,“我媽媽,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為了省一角錢,走半小時送飯与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赶來赶去,為了什么?為什么?養出我們這么一班人來,為什么?如今恐怕她還是走著路去買菜吧,毫無疑問,然而她的媳婦們都坐在汽車里,有空還譏笑她一番,我母親,我不再怨她了,一輩子就完了,一個人只能活一次,我們并沒有立一合約要被養下來,但母親是母親。我們都是為他們活著,是不是?浪費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費著。”
  小燕哭了,我們擁在一起。
  她低聲問:“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這些?”
  我微笑,“誰要听?我喜歡人家以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說道:“也有很多人當我是千金小姐。”“你根本是。我有時很為你驕傲,法律不容易讀。”
  “真的?”她喜問。
  “真的。”我點點頭。
  “我會用功。”她說。
  我問:“我們走吧?”
  “哪里?”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說,“我還剩了兩只香蕉。”
  “呵,我最喜歡吃香蕉了!”她說。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們說了很多話,我們不停地說起幼時的事,心里面的怨气消了,結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個人,她絕對不是四姊。我從來不把她當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歡她、但是我不能愛她,我的愛像存款一般,早已經花光了,一點不剩了,再也變不出來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沒有走。我們在一張小床里睡了一夜。
  幸虧被子夠大,暖气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兩條金鏈子,一條是赤金的、下面一個圓圓的墜子,上面刻著圖案紋,寫著“花好月圓”四個字,另一條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別的花紋,懸只珍珠十字架,這么兩樣東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后來她說:“那‘花好月圓’是別人送的,所以挂著。”
  我心里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
  那日我給她喝牛奶的時候,我問她:“喂。你還有多久畢業?”
  “兩三年。”她答。
  “快點可不可以?”我問。
  “什么意思?”她眼睛睜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我今年寫好論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么辦?”
  “我怎么拖你?”她反問。
  “我們要結婚了,難道你在英國,我在香港?有這樣的夫妻?”
  “誰跟你結婚?”她放下杯子。
  “你呀,你在這里躺過了,還不嫁,你還想到什么地方去混?”我問她。
  “這么嫁?”她問我。
  “為什么不可以?你要穿,我負擔得起,不過不能穿紫韶,你要住,我也租得起房子,你要開車,我買架小迷車你開,怎么樣?嫁了算啦,我大大小小,也是博士哪,也不辱沒你啦。”我說。
  “你父母呢?”她問。
  “我父母?有什么辦法,我媽媽只好繼續步行去買菜。”
  “那不公平。”
  “噢唷,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看開一點,別念了三兩載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喂,你父母呢?”
  “我喜歡的,他們沒問題。”
  “訂婚吧。一下了我出去買個花,跪一跪,就算了。我銀行里還有几百鎊,買只芝麻綠豆的寶石戒子好不好?”
  她看著我。
  我指著她,“想什么,我全知道,告訴你,不是為了四姊。”
  “她終是你心目中最難忘的女人。”
  “是呀。”我笑,一天寫一篇小說,投稿到讀者文摘——我最難忘的人——”
  “去你的!”
  結婚就是這樣便可以了。結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想久了可怕,老實說,我又不是公子哥儿,小燕配我,我還真算幸運,她有她的好處。
  畢業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大學里做助教,那份薪水不稀奇,拿經驗為上,將來別處出路也好點。
  至于父母們一向不說什么。但凡沒有大把鈔票的父母,聰明點還是閉上嘴巴好點。有鈔票的父母呢,也且別樂,子女听的不是父母,是花花綠綠的銀紙,一般的悲哀。我与小燕极不喜歡小孩子,我們可能一輩子不養孩子,養來干什么?又不會生出一個愛因斯坦來,人口已經爆炸了,省省吧,數十年來喜怒哀樂,何苦害一條生命?我們訂了婚之后,住在一起,一層很漂亮的小房子,月租十二鎊。兩個人過得很舒服。找到工作之后,便去注冊處簽字。什么也沒有,咱們沒有做戲的本錢。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襯衫,米色長褲,一頂很好看的帽子。我呢,也就是老樣子。照片都不拍,拍來干么?有人一年拍三次結婚照片,我覺得小燕跟我蠻合心意。
  后來我們沒見過四姊。但是我們都把她記得牢牢的。
  要去找她,還是容易的。除非她回了香港,即便她回了香港,要找那么一個人,也容易的。
  一個人只戀愛一次,至少小燕是愛我的。
  兩年后她拿了律師資格,威風得不得了,要回香港去見父母。這些年來我們省吃省用,也有點節蓄,見了父母,不會交白卷,她有她的,我有我的。
  小燕成熟了。
  可是臉還是白白扁扁的,只是多了一种自信。
  我們—下了飛机,親友一大堆上來,我頭暈腦脹的點著頭。出國之后,回家下飛机,最神气便是兩個人一齊下,不然就丟面子,我覺得丟面子無所謂,可是威風一下,倒也大快人心。
  我們在香港住了一個多月。
  我与小燕兩個人都不習慣,情愿再回到破落戶國家去。而且朋友親戚們最愛問:“你們是怎么戀愛成熟的?”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我們只是很好的伴侶,我們志同道合,气味相投,好的時候不會當眾表演割頭換心,不好的時候,決不吵架。三年來就是這樣,這樣子可以執子之手,与子偕老,這是另外—种幸幅,可是這不是戀愛,我与小燕,從來沒有戀愛過。
  我們在香港又見到了四姊。
  我与小燕穿著很隨便,但是四姊,她是不一樣的,我們在一個畫展里看到了她,她是這么的美麗!隔了這么些年了,她還是這么的美麗!她像是那种溫玉,越久越耐看,在醫院里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她有什么值得日夜記念之處,且是時間越久,越覺得她美麗,我一認就把她認出來了。
  她瘦了很多,個子更加高,頭發長了,束在腦后,仍然是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環,她正在与那畫展的主人攀談著,以她一貫的熱心。
  她身上沒有首飾,只有一只婚戒,穿著一套米色絲質的衣褲,我向她指了一指,小燕也看到她了。
  小燕微笑,低聲說:“云四姊。”
  我們慢慢的走過去,我們已經兩年多沒看見她了,但是感覺上仿佛沒有那么久,她每一日都在我的心中,每一日。
  我向她稱呼:“四姊。”
  她一愕,轉過頭來,見到我們兩個人,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的皮膚仍然很好,一點皺紋也沒有,頭發漆黑烏亮,態度大方,可是此時仍不免少少的露了一點惊訝感。
  “你們回來了?几時的事?”她問。
  我低下頭,看著小燕,我說:“四姊,這是我太太。”
  四姊說:“唉呀——小燕,恭喜恭喜,真沒想到,你們保密功夫也做得太好了。”她微笑。
  那是她一貫的微笑,微笑底下是什么,沒有人知道,從來沒有人知道。
  我們三個人在畫廊的沙發上坐下。
  小燕笑著:“我們結婚都快三年了,四姊真是不理世事,我們只听說你回來了,也不知道怎么聯絡,但總有种感覺,我們是會再見的,果然見到了。”
  四姊說:“三年了。”
  “是呀。”小燕看著我,“三年了,以前我一天說三車話,現在他可把我變成悶葫蘆了,家明自己不喜歡說話,也不許人多說話。”
  四姊還是微笑著。
  我不響,我也是微笑著。
  忽然小燕問:“黃先生呢?他好嗎?”
  四姊并沒有猶疑,她很快的答:“我們离婚了。那聲音之平靜,像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
  小燕完全震惊了。我默默的握著小燕的手。我們只是普通人,我与小燕,所以我們可以活在一起,平安無事的一輩子,四姊的眼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大家沉默著。她一生只是為愛一個男人而活著。經過這些年,愛過了,失去了,得到了,又再失去,她的一生也已經完了,我并沒有見過這么天真而愚蠢的女人,為了一個男人,居然為了一個男人,浪費了一生。這可是我愛她的原因吧?
  四姊先開的口:“你們不回去了?”
  “不不,”小燕說,“家明与我決定,我們還是回去的,反正在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國家,坦白的說,香港比英國更洋。我們來見見父母而已。香港不是我們這种普通人可以立足的地方;”
  四姊說:“我倒不想回去了。我覺得哪里都一樣。”她仍舊微笑著。
  小燕鼓起勇气問:“你——好吧?四姊。”
  “很好,有時候也很想念你們。”她說,“來,這是我的地址,你們有空,寫信來。”
  我把地址接過了,也把我們的地址給她。
  小燕說:“我去打一個電話,請原諒我三分鐘。”她站起來走開了。她是故意的。她是一個大方的好妻子。
  四姊看著小燕說:“好妻子。”
  “是的,爸媽很喜歡她,她現在律師樓處見習。”
  四姊側側頭,她的珍珠耳環閃了一閃。
  我囁嚅的問:“四姊——你好嗎?”我与小燕各問了一次。
  她略帶惊异的笑說:“我很好,謝謝你。”
  她的時間,花盡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她真是的的确确為他傷心到底,且沒有一句怨言。終久是不后悔的。她說她很好。我低下了頭。
  我微笑說:“四姊,你是知道的,我一一總是在那里的。”
  她也微笑,“我知道,我很知道,家明,可是……我一生的心血,都用盡了。”
  我看向遠處,“我很明白。”她是我見過最好的一個女子,所以我一輩子記得她。
  畫廊在大廈的頂層,天气不大好,云霧漸漸的過來,窗外白蒙蒙的,景色有點迷糊。
  我問四姊:“你喜歡霧嗎?”
  四姊說:“我……無所謂,我現在不大注意這一些了。”
  “你知道咱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除去巫山不是云’。”
  她說:“我听過,我很明白。”
  我低下頭,“你是我的云。”我說得很自然,很坦白。
  她微笑,“謝謝你,家明,我很感激你。”她站起來。她說,“我要走了。我另有一個約會。你別想太多,晚上深夜,睡到一半醒來,身邊有一個溫暖的人伴著你,那就是你的云。想穿了,不外如此。我們都不應該想太多。”
  我也站起來。我能說我是個不幸福的人嗎?恐怕上帝不會原諒我。她走了。即使是背影,她還是一眼可以分別出來的。我站在一張畫的面前很久,小燕回來了。她問:“四姊呢,她就那么的走了?”
  “是的,走了。”
  “她這個人,真像故事一樣。”小燕說,“怎么离的婚?她是怎么認得黃的?為什么千辛万苦的結了婚,她又离婚?為什么?她現在干什么?嗯,家明?你沒有問她?”
  “你的話又多起來了。”
  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
  她只好聳聳肩,我們手挽手离開了那個畫廊。
  暑假過后,我們手挽手的离開了香港。
  我們仍然做著平常的工作,再也沒有遇見另外—個四姊。
  但是我在有空的時候,開始寫信給四姊。一些無聊的。不能寄出的信,像一個小孩子的信,寫給母親或是妹妹的,我有時候想告訴她,我剪了頭發,有時候寫滿了三張紙,關于在大學里罷課的事件。
  但是那些信都沒有寄出去。
  因為小燕都知道我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事,既然她知道,便可以了,如果再叫四姊也知道,我就太貪心。所以這些信沒有寄出去。但是不知為什么,我還是繼續寫著,我恐怕這一切這一切,都變成習慣了。
  那日記就這么完了。
  還有一大疊信,當然,如果我把它們都抄下來,這篇小說會厚得像磚頭,可以騙取很多稿費。可是這些信都不是情信。是一种很稚气的,正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樣,是寫給母親或姊妹的信,譬如像——“今天杏花開了,現在不同以前了。以前的女孩子,有韋庄那樣的感情膽色:‘妾愿將身嫁予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我一向最最喜歡這詞——‘誰家陌上少年足風流,妾愿將身嫁于一生休,終被無情棄,不能羞。’現在的女子們都習慣勇敢的從頭開始,況且也決不單挑風流人物。要挑也得有文憑有飯票的。所以杏花算什么呢,看天又是什么呢?在這個年頭——”
  他愛云四姊,是因為四姊從一而終。
  可是,為什么后來他沒有把日記与信帶走?為什么他搬了家,沒有把這些東西帶走,任由它們鎖在抽屜里,流落在陌生人的手里?
  發生了什么?我最近特別喜歡花好月圓的事,對于這种無疾而終的感情,很是覺得可惡。所以我把日記与信仍然放回一個大信封里,等那個漂亮的女孩子來取。但是她也沒有來,我等了三個月,她也失蹤了。唉,現在的人,都是來去自若,我真是落伍了。不合潮流了。
  這些人,后來到底都怎么樣了?我想我該放下張愛玲看老舍了。老舍是有始有終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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