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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那夜睡覺,我夢見一個女人,有兩塊面孔,正面是媽媽,后面是粉艷紅,嚇得我一身冷汗。
  醒來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許我們福薄,應享受的全部享滿,現在到吃苦的時候了。
  明明是孤儿,日子卻過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難來臨,手足無措。
  我摸到媽媽房去,伏在她身上,一聲不響。
  “馬大嗎?”媽媽朦朧間問。
  “是哈拿。”我低低答。
  “兩個長得真像。”她歎气,“睡不著?”
  我不出聲。
  她開亮床頭燈,“殷家有人來找過你們?”
  我點點頭。
  “平日你脾气比馬大坏,但是馬大決定一件事,反而沒有一點轉彎的余地,看情形還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還有什么恩怨?況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聲。
  “他是很愛你母親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說也尋過死,被救回來,看得很牢,實在是跑不出來。”
  我微笑,很凄苦的說:“這种故事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媽媽咳嗽兩下,“你哪曉得我們的苦處,打仗的時候,眼巴巴看著親人患痢疾霍亂這种小病死夫……只要一點點藥,但除出鴉片,什么都沒有,你哪里曉得。”
  我伏在她枕頭邊,“但愿我一輩子都不要曉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說這些話干什么呢。”她靠起身來。
  “媽媽,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這可不是轉性了?几時見過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媽媽。”我把臉埋在她手心里。
  “听媽的話,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們再來煩我的時候才說罷。”
  “你媽沒念過書,”她在說自己,“但也听過一首詩,‘是非成敗轉頭空,几度夕陽紅’,大概是說誰是誰非一下子就過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媽媽,睡罷,天很涼了。”
  媽媽咕噥,“也該涼了,熱足九個月。”她翻一個身。
  我替她掩上房門。
  我獨個儿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徹夜不眠。我与馬大都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歲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嘩,毫無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詐顛納福,為什么不呢?生活中充滿苦難,許多女人二十四歲己是三子之母,身体膨脹如水桶,整天在廚房的油煙中渡過,孩子們哭哭啼啼,了此殘生。
  我与馬大永遠是孩子,到三十歲也不老,活在無憂無慮的國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擊了,我有种感覺,我們的生活無法恢复舊觀。
  一個星期后,我坐在店內,看見那個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門外徘徊。
  我盯著他,終于他推門進來。
  我問:“想買什么,先生?”
  他很尷尬,拿我沒法。
  我取毛衣出來,“選一件給女朋友,這件紫色最好看,适合白皮膚。”
  他說:“我發誓不知道你們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塊,打個九折給你,”我說,“買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會好的了,”他放下一張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說:“替你開帳單好嗎?”
  “好。”他無奈的說。
  但是嘴角仍然帶有許多的惱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遞給他。
  他接過,本來我已預備軟化,談判,但是他不識好歹的加了几句話:“小姐,人會死,死了你再想見他就難了,現在不是鬧意气的時候。”
  我的火又冒起來,這張烏鴉嘴,說不出一句動听的話,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我瞪著他。
  他皺起眉頭离開。
  我有种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義子,殷若琴遺囑上應有他的名字,我与馬大一回去,會不會減輕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財產的人,恐怕是我与馬大。
  我還有點好奇心,馬大,她決定不聞不問,就能做得到不聞不問。
  我取起那張卡片看,碧水路九號。
  這家人該住黃泉路。
  媽媽問,“你見過那姓殷的孩子?”
  “見過。”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么?”我張大嘴,“他?一副師爺相,我對他沒好感,好端端干嗎跑去做人義子?還不是想揀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儿院帶出來正式領養的,那年他才三歲,他知道什么?”
  “誰告訴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罷了。對于這世界上的人与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見,媽媽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這种人,親生女儿尚且离棄二十四年不顧,他干嗎巴巴的收養一個孤儿?”
  “也許他有苦衷。”媽媽說,“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坏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頭,“尤其不信那個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惱的答:“讓我想一想。”
  “別想太久。”媽媽懇求的說。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雖然躺在床上,但是還穿著那种豪華的織錦晨褸,由婢仆服侍著飲食——再病也還是奢華病。
  不過我怕他死,我很猶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點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遠見不到他,誰知道我將來是否會后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過馬大。
  馬大說:“我們找李伯母談談。”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么大。”
  “李伯母与老胡師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們多一百倍。”
  李伯母應邀出來,她境況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著旗袍套裝,料子雖新淨,但明顯地款式与花樣都已過時,手上好些首飾已經失蹤,但她還一直笑。
  “做人不能認真,做戲卻一定要認真,”她說,“做人太苦,你們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實在太苦。”她仍舊笑著。
  過很久,她問:“你們想知道些什么?”
  馬大說:“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們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說。
  “費事扭扭捏捏,”我說,“又無法叫他爹。”
  李伯母歎口气。
  “去見他也是應該的,怕什么,怕他們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燈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們笑出來。
  我已經決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問,“是背山面海的一條路,我可以自己開車去。”
  “你呢,馬大?”李伯母問。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樣的,我們長得像,見一個等于見兩個。”
  我微笑,“像是像,不過馬大漂亮得多。”
  “去一個也夠了。”李伯母說,“雖說他妻子過了身,但到底有女儿,有義子,你們討不到什么便宜。”
  “什么,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問。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离開馬來亞到香港尋找你們。听說同他一起還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個儿子,也跟他很接近。”
  “這么复雜!”我与馬大一起說。
  李伯母數著手指,“他与你姑姑,你表姊,表哥,還有過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親。”
  我說:“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媽姑爹哩。”
  “對了,豁達一點。”李伯母說。
  馬大好奇,“他的女儿漂亮嗎?”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著要同人比。沒見過,不過自小在英國寄宿讀書,一直到大學畢業。馬來西亞人很喜歡把子弟往英國送。”
  “那個侄子呢?”馬大又追問。
  “像他舅舅,很風流倜儻,此刻与他表妹打得火熱。”
  “表兄表妹,可以談戀愛嗎?”我很怀疑。
  “怎么不可以?”李伯母笑,“你們這兩個孩子!”
  我与馬大沉默一會儿。
  “殷若琴當時對你們母親是很好的。”李伯母說。
  馬大苦澀的說:“后來不好了,但后來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馬大問我,人怎么會變心。
  “不知道。”我說。
  “變心會害死人。”她說。
  “因人而論,誰變心都害不死我。”
  “你別嘴硬,到那個時候,頭一個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亞斯匹靈,“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運。請你記得每一則細節,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沒有預先通知殷家,自己開著車就去了。
  碧水路風景之幽美,難以形容,离市區雖然遠一點,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獨自駕車回家,就已經夠松弛,當然,住在靈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門,發覺他們家的布置十分別致,園子里种植棕擱樹,美人芭蕉開著斗大的紅花,充滿熱帶風情,大門用袖木造,雕刻花紋圖案。
  門打開,女佣問我是誰。
  我說:“裘哈拿。”
  她關上門,前去通報。
  真鬼祟,應該請我進去坐下才是,一個女孩子怎么會是獨行大盜?他們也太小心了。
  過了十分鐘,另外有人來應門,用很親昵的聲音問:“是哈拿嗎?你終于來了。”
  門打開,是一個年輕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紀,但活潑得多,穿著考究,顏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時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時代的尖端。
  我向他點點頭。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問:‘我那兩個女孩子呢?’晚上又問:‘我那兩個女孩子呢?’”
  他學得活龍活現。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對他的印象比對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話我一向相信,夫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對,我還沒介紹自己,”他說,“我叫梅令俠,是你親表哥,我的媽媽同你的爸爸是一個父母生的。”
  真親,我跟這個人就此發生血源關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醫生在樓上,你坐一會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會很高興。”梅令俠說。
  梅令俠長得很英俊,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在家呆著,也這么打扮,我也無暇欣賞他的衣服鞋襪,呆呆的坐在偏廳。
  殷宅的內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襯著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別有風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華僑,土朴但不俗,地方寬敞,气氛悠閒。
  梅令俠說:“我媽媽來了。”
  我轉頭,看見一個穿黑的中年婦女,面貌很端正,雙手攏在身前,一點表情都沒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聲音像是靈格風錄音帶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么戲劇化的名字。
  她瞪著我,“你爹傳你一個多月,你明明在香港,為什么不來看他?”
  我不出聲,甚覺她多余。
  梅令俠,她的儿子,連忙打圓場:“哈拿也許要經過一番矛盾才能決定來見父親。”
  我對這家伙肅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來,單靠一張嘴的,看情形他頗用過一番心思,知道我們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著梅姑姑。坦白說,如果人可以選親戚,我情愿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師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當下皺一皺眉頭,“你們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們信天主。”梅姑姑說,“是不是,令俠?”
  他儿子很尷尬。
  梅姑姑以觀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掃瞄一輪,“跟我來。”她嚴肅的說。
  我偷笑,她大概連吃飯如廁都抱著這种神圣的態度。
  我跟她上樓,樓梯角放著許多瑰麗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錫制,一具具神采飛揚,詭秘十分。
  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帶回來的吧。
  老實說,我們唐人的十八羅漢何嘗不可怕,千手觀音第一次見到,一定嚇得做惡夢,所以我一下子便釋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開門,先見到書房与休息室,然后再見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邊有護士。
  我第一個感覺是:這個人應該躺進醫院里。
  第二個感覺是:他還活著?面孔如黃蜡制成的骷髏,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后悔,原來殷永亨并沒有夸張,他真的病重,真的隨時會得撒手西去。
  我還以為他會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態迎出來,撥弄一下小胡子,以戲劇化的口吻同我說:“哈拿,我儿一一”
  我太樂觀幼稚了。
  護士站起來說:“他剛睡著。”
  我駭然想:他還會醒來嗎?
  死气已經籠罩了他的臉。
  “什么時候醒?”梅姑姑問道。
  “約一小時后。”
  梅姑姑厲聲問我:“你會為他逗留一小時吧?”
  我說:“我會。”長歎一聲。
  真沒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俠殷勤的為我取來飲料,陪我說話。
  “一一這屋子一共七個房間,我們住著一個護士,三個女佣,兩個司机,一個園丁。”他統計著,“你搬來住的話,最好選二樓對牢池子那間房,有落地長窗,比較舒服。”
  我問:“你在這里住?”
  “我母親是寡婦,我當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气壯。
  我又問:“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睜越大。
  “咦,舅舅病這么重,家里沒個男人照應怎么行,我還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個鬼臉,“你怎么多心起來?把我當作游手好閒的軟腳蟹?”
  梅令俠自己說了出來,我倒不好意思,這個人不簡單,他聰明到极頂。
  我說:“我沒說要來這里住。”
  “你怎么好拒絕一個老人臨終的要求?”他詫异。
  “他的病——不會好了嗎?”
  “當然不會好了。”梅令俠揚起一條眉說。
  我發覺戲劇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們的共同點是在說起一個至親的老人的病不會好的時候,一點傷感也沒有。
  他應該對這個舅舅有點感情。
  “馬大呢,你不是有個妹妹叫馬大?”他問。
  “你對我們家的事,仿佛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后傳來一陣笑聲,“他對于异性最有興趣,哪怕是只异性狒狒。”
  我轉身,怒气上升。
  這話恁地刻薄!我若不發作,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罵她的話,更加不得了。
  這是誰?
  她約莫二十七八歲,穿著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織出一只獅子頭,張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時髦,像時裝模特儿,特藝七彩化妝,發如飛蓬,皮膚晒成太陽棕,一臉的油光,一切走在時代尖端,不替自己留點余地,走到無路可走,便摔下來跌死。
  她那种神情,半西不中,自以為史麥脫,我有第六感覺,覺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則板著面孔。
  梅令俠說:“我來介紹——”
  她揚一揚手,“不必,我知道這位小姐是誰。”
  我腦中靈光一現,“我也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來,“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膽,与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訝异,“你不是粉艷紅的女儿?怎么姓裘?”
  “我的養父姓裘,我很敬愛我養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聳聳肩,坐在我身邊。
  奇怪,她父親病重,她也一點戚容都沒有。
  我細細觀察她。她這种樣子的女人在十五六歲時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發胖,雖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淪為粗糙,尤其是皮膚,她算是半個熱帶女,皮膚黑且啞,吃了大虧。
  她也在打量我。
  只見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過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個女學生。”
  我回嘴,“青萊蘿卜,各有所愛,至重要量力而行。”
  “說得好!千万別亂高攀,”她笑,“亂以為穿得起件把晚裝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點頭說,“多謝指教,我會永遠記在心頭。”
  梅令俠在一旁笑道:“嘖嘖嘖,唇槍舌劍,嚇死我。”
  我笑出來,你別說,梅令俠這個人,真有他的好處,有用沒用,留在身邊叫他說笑話打趣調劑气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還是留美的?”殷瑟瑟問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國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說,“我沒有留學,我不愛念書。”
  殷瑟瑟大大的詫异,“什么?不是大學生?咦,那怎么可以?亂七八糟都得念一個學士回來,管它是設計學、廣告學、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沒有。”
  我回敬,“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這樣,宁可殺錯,莫可放過,管他是否鑲金牙說土話,總之身邊要有個人點香煙拉椅子。”
  梅令俠拍著腿笑,“太精彩了,這等對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倆,嘩,勢均力敵。”
  殷瑟瑟也笑起來,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會得喜歡這种女人,他們叫這种風情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皺褶。才比我大兩歲便似大了十歲八歲。
  她打一個呵欠。
  “你搬來住?”她問。
  “不,我仍住自己的家。”
  她剛開口,我剛預備接招,梅姑姑在我們身后出現,她說:“哈拿,你爹醒了,快上來。”
  我馬上跟她上樓。
  就她一個人正視殷若琴的病,我對她不禁好感起來。
  老人醒了。
  他巍顛顛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象中起碼老二十年,我看著他忽然害怕起來。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艷紅是那么明艷照人一一她憑什么看中他?沒道理。
  梅姑姑說:“你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裝沒听見。
  “哈拿,”老人懇求我,“走近一點。”
  房間的光線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矇著眼,集中精神注視我,忽然他像見了蛇蝎一樣地跳起來,“你,你,艷紅,艷紅!”
  梅姑姑連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艷紅的女儿。”
  我頗為聳容,啊,他一直記挂她。
  如果這次來見他的是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惊,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虛弱的問。
  我點點頭。
  他長歎,“哈拿……”他千言万語,不知如何開口。
  我亦無語。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長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沒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惊。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經過無數風霜,包括戰爭,已在死亡邊緣,一切喜樂哀怒都應看通看透,還有什么事可以令他們落淚?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鳥爪。
  這難道是歉意的淚?
  護士扶起他。
  “你過得好吧?”他囁嚅地問。
  我說:“很好,媽媽對我們太好太好。”
  “艷秋真是……”他喘气。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畢業了。”
  “你們是雙生儿?”
  “是的,差五分鐘。”我微笑。
  他很激動,我則很平靜,梅姑姑一直靜靜站在床邊。
  “你……什么時候搬來?”他問。
  “搬來住?”每個人都肯定我會搬來住,“我沒打算搬來,我要陪媽媽。”
  “你媽媽有馬大,”他說,“你當真不來?”
  梅令俠說得對,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絕一個病重的老人,我轉腦筋脫身。
  “我……回去与她們商量商量。”我滑頭的說。
  “我對不起你們母女,”他忽然忏悔,“我對不起你們……”
  “我們過得不錯,”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讓它過去算了。”
  “我准備好一切,”他說,“我找了你們許多年,我不會虧待你。”他咳嗽著。
  我說,“我們很富足,你請放心。”誰要他的錢。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見過她。”
  “她那脾气像外國人。”
  我微笑,像外國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計。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改天再來。”
  “你一一叫我一聲。”
  我僵在那里,我的脾气,像張果老,沒有必要的虛偽,死也不從,我不肯開金口。
  殷若琴又歎息一聲。
  我說:“再見。”轉頭走。
  他看出來,“你的腿……”他聲音中充滿惋惜。
  我又轉身,“我是跛腳。”
  他慘痛的看著我,忽然擔憂,“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來,“不礙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礙事。”我說,“再見。”
  “你什么時候再來?”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來。
  “明天,后天。”我說,“有空即來。”
  他知道勉強不來,便說,“你那脾气,跟你媽有點像。”
  我軟化的心腸又開始剛硬,冷笑一聲,“我比我媽聰明得多。”我說。
  走到樓下,殷瑟瑟已經不在,梅令俠迎上來。
  他母親對他說:“你送哈拿。”白我一眼,還是不滿意我。
  梅令俠把手插在褲袋里說:“你眼睛紅了。”
  我淡淡否認:“是嗎?我為什么要眼紅?是因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強的女孩,”他凝視我,“同時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會贊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輕描淡寫。
  “舅舅老了,情況又不穩定,你能夠回來,就回來。”梅令俠适可而止,把話題支到別處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愛,見風使帆,一不對勁立刻收篷。
  我駕車回家,好像抬過一百包米般累。
  還是馬大聰明,說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曉得家有多可愛,我即時松口气。我進房內倒在床上。
  馬大飛奔過來,“事情如何?快,說給我听。”
  “馬大?”我忽然心酸,緊緊擁抱她。
  “受了什么委屈?嚇?說給我听。”
  我不出聲。
  “說嘛,”她推開我,“哎呀,你哭了,為什么哭?”
  我捂著面孔,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害怕。
  “他們欺侮你?”馬大間,“說呀。”
  媽媽進來,不說話,點著香煙,坐在床沿,微微笑。
  馬大大聲說:“媽,他們欺侮哈拿。”
  “沒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經很好啦。”媽媽徐徐噴出一口煙。
  “哈拿,你可見到殷若琴?”馬大逼問道。
  我點點頭。
  “殷瑟瑟?”她間道。
  我說:“還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儿子梅令俠。”
  “他們是怎么樣的人?”
  我鎮靜下來,“殷若琴叫我搬去与他同住,我知道我不會去,所以,他們即使青面獠牙,電不必理會。”
  馬大咬牙切齒,“叫你說給我听,又偏偏賣關于。”
  媽媽說:“你那么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聲,“亞斯匹靈!”
  我要擁著小狗睡去。
  媽媽說我自小是這樣,一有什么煩惱,就倦得慌,索性倒頭大睡,什么都不管。
  我一直沒有改變。
  醒來正好吃晚飯,老英姐蒸下我最喜愛的腊鴨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誰對我好?殷若琴自身難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醬瓜,殷瑟瑟當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俠,也許會得照顧我的需要,但是他抱著什么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沒見到殷永亨這只討厭鬼,真是運气。
  媽媽來坐在我對面,“不喜歡他們?”
  我說:“媽媽,幸虧我与馬大在你家中長大,幸虧殷若琴不要我們,幸虧如此。”
  “他們家气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么病?”
  “年紀大,什么病都會奪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馬大的机會或許好一點。”我說。
  “他如果還健康,日理万机,也不會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儿。”馬大說。
  她捧起火腿雞湯,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們在殷家長大,誰理會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是外頭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俠是黃馬褂,而殷永亨當然是小人,若果我与馬大在那里長大,我還想開店做老板?馬大尚能讀大學?做夢,殷若琴的妻再也不會善待我們。
  殷若琴不是那种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筆鈔票安置外頭的女人,看樣子他對親戚很吝嗇,把他們都困在身邊侍候他,而這些人就像禿鷹似,專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問媽媽,“他是不是真的有錢?那些人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
  媽媽說:“很多人家都不似我們母女親密,別這樣說人家。”
  馬大說:“我与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認這一點。
  回到店里,生意并沒有好轉,依舊門可羅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沒有起色,我們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來。
  女人們的興趣都轉到什么地方去了?買新衣本來是人生第一大事,現在怎么轉了潮流?她們的錢呢?都買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關門回家睡覺,或是轉行到大机构去找份公關做。
  我的眼睛漸漸合攏,需要用牙簽頂住。
  我想我真的馬上要睡著,擔心的事很多,像蝕本生意還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沒救之類,就在這時候,玻璃門被推開。
  我連忙站起來。
  “是你。”我隨即又失望,“梅令俠。”
  “很精致的小店。”他嘖嘖連聲。
  “是。”我又坐下,“裝修都花了二十万。”
  “沒有客人?”梅令俠問。
  “你就是客人,”我賭气,“進門來就得買東西。”
  “好不野蠻,”他笑,“真凶。”
  “反正你有用,送給殷瑟瑟。”我說。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著,嘴角一個酒渦,“誰告訴你的?”
  我不響。
  他洒脫地在我店內轉個圈,“這些衣服,她也不愛穿。”
  我自鼻子哼出來,“她穿什么?包下喬哀斯?香港還輪不到她,別死相了。”
  “你八字与她犯沖還是怎么的?”他擦擦鼻子,“怎么一提到她就生气?”
  我說:“以事論事,殷瑟瑟穿衣服并沒得到個中真味,她不過是扮成一只七彩的孔雀,以耀眼為目的,有什么稀奇?你們根本沒見過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俠笑,“喂喂喂,別教訓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輪。“你,別謙虛了,一個人的心思花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來的。”
  他面孔紅了,他居然會臉紅,梅令俠時常給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才會与他走得近。
  “你來干什么?”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說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雞皮疙瘩,真老土,表哥應該像親兄弟,還有什么比陌生的表哥更尷尬?
  “說真的,舅舅想你搬回來住。”
  “沒可能。”我搖搖頭,“我有一個很快樂的家。”
  他有一絲向往,“看得出來,你們養母很成功。”
  “梅姑姑呢?”我問,“她恐怕過分嚴肅?”
  “我沒有太多的家庭溫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時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學校,很少接触到他們。”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俠偶爾也說几句真話,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虛實。
  “你今天有何貴干?”
  “我不是說了嗎,跟你談談。”
  “殷瑟瑟放心?我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會儿也來。”
  “我有權不跟你們談話。”
  “你不會那么小家子气。”
  我笑,“小家子气也不是罪,怕什么承認?再說,我若要承認小家,殷瑟瑟還不是跟我一樣。”
  “你的嘴巴真厲害。”
  我微笑,“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梅令俠搖搖頭,“馬大呢,為什么老見不到馬大?”
  “她比我聰明,才不跟你們混。”
  這時候殷瑟瑟推門進來,“找了半天,這里商場起碼有三十多間時裝店,做得到生意嗎?”
  “我只賣襯衫与毛衫。”我禮貌的笑,“客人會得找上門來。”
  “愿者上鉤。”她找張椅子坐下來。
  她這個人,遠看一直有點魅力,因為輪廓還過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黃又長,出賣她的年紀。
  “我剛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俠說。
  我說:“我走不開。”
  梅令俠說:“我替你看舖如何?照碼打個九折,我懂得。”
  我禁不住笑。
  “來,”殷瑟瑟說道。
  再不去就真小家了,于是我取過手袋与她走出店舖,在附近找了間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礦泉水。
  我看著這個“半姊”,不知她有什么話要說。
  她終于開口:“你們兩姊妹這次回來,打算怎么樣?”
  “沒有怎么樣?”
  “本來爹的財產分兩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義子。”
  殷瑟瑟點起一支煙,“爹很怕絕后,遺囑規定將來我嫁人,第一個儿子要姓殷。”
  我點點頭,“這叫作入贅,你未來丈夫愿意嗎?”
  “現在你們出現,遺囑就分四份了。”
  我感興趣的看著她,她爹快要過身,她卻冷靜地談論她的迸帳,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不要緊,還看得到的是什么。”她噴出一口煙。
  “還不是都一樣,”我不明白。
  “差太遠了,給你馬來西亞的橡膠園,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讓你賣,要來干嗎?”
  咦,怎么我沒想到?
  “你要什么?”
  “當然是現金、股票、黃金。”
  “他有這些嗎?”
  “怎么沒有?”
  “你干嗎不同他說?”我問道。
  “爹對我沒好感,他喜歡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只走狗。
  “梅令俠呢?”我問她。“梅姑姑會有一點好處,令俠?他就難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么會沒份?”我問。
  “唏,錢是他的,他愛怎么調排,我怎么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來找我,不是与虎謀皮吧?”
  “當然,我不是笨得那么交關,我不過是要你了解一下情況,咱們聯手起來對付老頭是正經。”
  “你与他,一點感情都沒有?”
  殷瑟瑟冷笑。“你以為我比你們好很多?我八歲就到倫敦寄宿,長年累月在宿舍渡過,個個星期巴巴的等他們寄支票來,圣誕會有一次長途電話——你以為只有你們像孤儿?”她的語气与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覺得殷若琴真是一個失敗的人,親人沒有不恨他的。
  “我能為你做什么?”
  “爹說過什么,你能否告訴我一聲?”她忽然很嬌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說:“我并不稀罕他的錢。”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為我是老土。
  殷瑟瑟說:“謝謝你。”
  “沒問題。”我說。
  她忽然笑得很燦爛,這种笑容不像是對我而發,我轉身,看到一個金頭發的洋人向我們迎來,她沒有跟我介紹,跟著那外國人走了。她穿著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据說不會穿平跟鞋——扭著走了。
  是我付的帳。
  回到店里,梅令俠還在,我有點可怜他。他的舅舅什么都不打算留給他,難怪他要在瑟瑟身邊打轉。
  “唏,”他興高采烈的說,“我替你做成三單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當,咦,瑟瑟呢?”他問。
  我照實說:“有個外國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臉色變了,抽搐得變形,額角露出青筋,咬著牙,可怕得很,但在几秒鐘內,又恢复常態,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种怨恨。
  我對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數分。
  只听得他輕描淡寫的說:“瑟瑟要再不謹慎一點,舅舅對她繼續不滿的話,她就得不到他的錢。”
  錢錢錢錢,殷家的人不是關心死亡就是錢銀。
  我當下說:“不怕,她始終是他的女儿,最多分不到肥豬肉而已,少替她擔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來,卻跟洋人走,難怪他覺得掃興。
  “謝謝你。”我把單子揚一揚,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開。
  那天回到家,我与馬大談到深夜。
  我的結論是:殷家沒有一個好人。
  馬大卻問:“馬來西亞是怎么樣的?”
  “問媽媽。”我說。
  “裙子叫沙龍,愛人叫沙揚,當了沙龍与沙揚去吃榴槤,是嗎?”馬大笑問。
  我們笑作一團。
  我歎口气,“親生父親重病,我們還樂得很。”
  “他并沒有在我們身上花心血,沒有种,當然沒有收。”
  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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