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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回到店內,不知從何開始,滿地是郵差自玻璃門縫里塞進來的信件,我拾得厚厚的一疊,放桌上,店內許多地方都結塵,我頓時忙得不亦樂乎。
  永亨說:“我先走一步,公司里有事。”
  我抬起頭,很惆悵,這一陣子,有他在身邊,已成習慣,如今正經事已經辦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舍得。想問一句“什么時候再來”,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睜睜看著他离開。
  一個多月不回來,頗有面目全非的感覺,別的店全在減价。我花了許多時間都不能決定減到什么地步,索性挂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從前我不是這樣的,從前我會把每件衣裳標上新的价目,仔仔細細,一絲不差,但今年卻一點興致也沒有。我不是個有長心的人,所以無心向學,沒法完成四年的大學功課。
  也許馬大說得對,我這樣子坐在店內,一日到黑,多么乏味,絕對不是一輩子的營生……也許是這几個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來,現在一切已經恢复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紛紛過來打招呼。
  “好嗎?擔心呢,以為你病了。”
  “沒事吧?要入貨了,明年更難維持。”
  她們真是可愛。
  但我仍然愀然不樂,驅之不去的寒意籠罩了我的心頭,趁著鬧哄哄的時候媽媽已經把話說明白,她希望我快點結婚,她不擔心馬大,她擔心我。我垂頭看自己的腿。拜倫是拜倫,我是我,這是我終身的遺憾,毫無疑問。
  但是我裘哈拿斷然不可因此气餒,我必需要振作起來,把這家小店打點得有聲有色……
  但到下午,我還是提早關門,回家。心靈雖然愿意,肉体軟弱得要死。
  媽媽問我,“貨品減价了吧?今年都減得早。”
  我答:“小店減价,貨色去得太快,也很難,舊貨一件不存,新貨又未到,青黃不接,怎么做生意。”
  媽媽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樣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別口不對心的。”她微笑說。
  “永亨叫我做下去,做出規模來就容易辦。”
  “永亨這孩子……對你有什么著實的表示沒有?”
  我沉默一會儿:“沒有。”
  “時間也還短了。”媽媽說。
  這時候樓下汽車號“叭叭叭”的響起來,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邊竄過去,一陣風似的刮過。
  我瞠目問母親:“誰?誰來接她?”
  “梅令俠。”
  “她同他約會?”我問。
  “進行得如火如荼,”媽媽說,“他与永亨剛相反,他是一點不放過馬大,釘得緊緊的,花、巧克力、電話,節目安排得密密麻麻:燭光晚餐不好嗎,馬上去跳舞,嫌舞池吵?他把馬大帶到郊外散步,總之服侍得舒服熨帖,無懈可擊,絲毫不放松,接送上下學不在話內,要什么只要眉毛角抬一抬,他便曉得心思,真有這般聰明伶俐的人,知道我愛吃姜糖奶油卷,一打打的訂了來,吃到第三天剛有點膩,他轉了花樣,去四五六買了生煎饅頭來。你說:是不是跟永亨剛相反?永亨這孩子一來只曉得深深鞠躬,一點表示都沒有。”
  我心酸溜溜的,“永亨才不會來這套。”
  “這也是我喜愛永亨的原因。”
  我的气才略略平了些。
  “兩個男孩子都很難得。”媽媽說。
  “我明明記得梅令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
  媽媽不以為意,“他有改變主意的權力。”
  “可是他跟殷瑟瑟的關系不比尋常。”我很堅持說。
  “如今就算訂過婚再解除婚約,也很平常呀,你怎么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媽媽笑問。
  “我總是覺得不妥當。”
  “你別多心,當心馬大不高興。”
  “她不是愛上他吧?”
  “很難說,”媽媽笑,“哈拿,你管你自己的事,店開得下去就好好經營,開不下去就快快結束,別同我拖,嫌困身就用個伙計。”
  “是。”
  馬大同梅令俠走?
  我推開馬大的房門,一床都是新衣,顯然是她剛才出去,拿不定主意該穿哪一件衣裳,挑完又挑的結果,她真的很重視梅令俠。
  床旁邊的小書桌上放著一只玻璃瓶子,里面插著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扑鼻,又是梅令俠。
  他對馬大看樣子是認真的——抑或這是他一貫作風?他對我也不坏呀,一直在我身邊打轉,直到他看到馬大。
  馬大不會對他認真吧?明知他是那樣的人,把他當個小把戲陪著散心是不坏的,弄出真感情來就不必了。
  馬大怎么想?
  媽媽進來,看見我坐在馬大的床沿,便說:“哈拿,這一陣子你老是愁眉苦臉,到底是為什么?你以前是一點心事都沒有的。”
  我指指腦袋,“忽然之間,腦榫生攏了。”
  “別擔心,馬大會得應付,她也不過是同他散散心,玩玩。”
  難得媽媽這么開通。
  但為什么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玩玩?
  現在馬大天天出去。
  而我悶在家中。
  這种情形遲早要發生的,馬大一出嫁,我會更靜。
  殷永亨一連好几天沒跟我聯絡,已經事完了,他也就不出現了。
  我在店里簡直坐不下去,決定請個伙計,那种二十出頭,比較老實的小女孩子來照顧舖面,我隨后要到日本去辦貨。伙計上工之后,永亨依然音訊全無。
  我上飛机之前,忍不住撥個電話到殷宅去。
  來听電話的是殷瑟瑟,我不想招呼她,便假裝陌生人,“請問殷永亨在不在?”
  “你是馬大、還是哈拿?”她的耳朵真尖,“應該是哈拿,因為馬大只找梅令俠。”一陣訕笑。
  “對不起,哪一位?”我問,“我認聲音的本事很差。”
  “殷永亨飛新加坡去辦公事,怎么?他沒同你說?有關遺囑的事——好緊張,就快揭盅了。”
  我心一陣難過,任何人都難免吧,他對我競這么冷淡。
  “你的本事沒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沒弄清楚,梅令俠現在二十四小時与她在一起,不過你叫她小心點,只要我的指頭鉤一鉤,他又會回到我的身邊。”一陣狂笑。
  這個十三點。
  我說:“謝謝你消息,再見。”
  難怪別人說,女性不可輕易主動亂找男生,這就是結果。
  殷瑟瑟還在那頭狂笑,我問她:“你笑完沒有,當心皺紋以几何級數增加。”
  她驀然停止笑,挂斷電話。
  我當然非常不悅,抱著郁郁的心情到日本,逗留三天,自有厂家招待,我并不是大買主,但日本人的作風自有其可取之處,無論大小,一律誠意招待,我當然買到我要的衣物。
  我所選的貨一向專注,只攻毛衣襯衫,其余再美再新,也不過略選几件,送給馬大。
  公余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魚生,心中還是對永亨念念不忘。
  很是惆悵,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又是個瘸子,他是那种割不正不食的君子,生命中不容許大多复雜的人与事,雖与我吵過架斗過嘴,成為朋友,但最后那條界限必定划得一清二楚。
  他哪像梅令俠這般熱情澎湃,要誰便追誰,一開始追就得追到手。
  我不應反對馬大接受他的追求,單是為享受,就應該接受,女人能有多少個好日子?有人追的時候,讓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寵坏的滋味太甜蜜,但愿我也有机會嘗得到。
  這樣一想,就覺得不必祀人憂天。有時候离開家,走得遠一點。更容易看清真相,這個距离是必需的,所以我喜歡旅行,可惜每次都一個人。
  帶著感喟的心情來,又帶著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新貨急需標价,親力親為,非常費時失事。
  永亨像是失蹤似的,我也沒有勇气跟他聯絡,打到家,怕殷瑟瑟諸多訕笑,打到他公司去,說不定他女秘書比殷瑟瑟還要坏。
  我把感情埋葬在內心,不露口風。一方面馬大与梅令俠打得火熱,這個形容詞雖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說中的常用詞,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來形容他倆。
  他們几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馬大每夜兩三點鐘回家,早上八時又由他接到學校去,仿佛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撐。
  家中什么都不理了,衣服鞋襪一天一地,老說沒新衣服穿,把我自日本帶回來的新貨挑來挑去,嫌這嫌那,像一只快樂的小鳥,蹦來蹦去,不知哪里來的精力,我只會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梅令俠是很相配的,一個英俊,一個美貌,兩個人都那么講究穿著,現在梅令俠又帶著她到處玩,每一种新的玩意儿都學得混似爛熟,跳起舞來像兩只花蝴蝶,据馬大說,現在流行怀舊舞,以前不會的探戈狐步,現在都找專人來指導操練。
  梅令俠整個人是為吃喝玩樂而活著的,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梅的成績斐然。
  媽媽開始擔心。
  她同我說過几次,叫我勸馬大。
  我訝异,“不是你說的,什么玩玩、散散心不要緊?”
  “哪有這樣玩法的?”媽媽瞪我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見人,跟定他似的,名譽坏了,那將來怎么過?”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是說現在也不計較這些嗎?”
  “你盡管跟媽媽斗嘴干什么?”她蹬足,“媽媽還不夠煩嗎?”
  我歎气,“我早就提出反對。”
  媽媽不出聲。
  “后來看到馬大這么快樂,真是難得的,就隨她去。”我又感慨的說。
  我是因為自己沒有那樣的机會,所以間接縱容馬大。
  “你勸她收斂一點。”媽媽說。
  “現在勸就比較難了。”我据實說。
  “你總得說說她。”
  “好。”
  “那個姓梅的有沒有向馬大求婚?”媽媽問。
  我沉默一會儿,“媽媽,現在男女關系很复雜,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訊傳出,甲娶的卻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難堪,不過當事人都處理得很好,情場如戰場,有得打好過沒得打。”我想到永亨,他連宣戰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說些什么,哈拿,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心中難過到极點,“我只想馬大快樂。”
  “別樂极生悲就好。”
  我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媽媽听到這句話,如遭雷殛,眼睜睜的看著我。
  “媽媽,媽媽。”我推她,“怎么了?”
  “艷紅說過這句話!艷紅這樣說過,哈拿,沒想到二十五年后,你又會這么說,我好害怕,有時候看到馬大的眼色,跟當年的艷紅一模一樣,那种狂熱、痴迷,一模一樣,哈拿,你要勸她。”
  我把媽媽摟在怀內,我們一家子現在草木皆兵,好比惊弓之烏。杯弓蛇影、風聲鶴唳,都足以使媽媽心惊肉跳。
  我安慰媽媽,“現在不比以前,媽媽,現代人看感情,不會那么嚴重,我同你說她几句,保管沒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來。
  “媽媽,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別為儿女的事操心,儿女自有儿女福,最近牌風如何?贏得多不多?”
  “輸的多。”
  “噯,別把我們也輸出去。”我笑道。
  “哎呀,我忘了,張太太約好我,我要出去啦。”媽說。
  媽媽一走,我也不必強顏歡笑,一張面孔立刻挂下來。
  我躺在藤椅上,閒散散的晒太陽。
  老英姐替我在身上蓋一張絨線被。這是小時候不知哪個伯母替我們織的,用斷頭絨絲,織成一小塊一小塊,再接在一塊儿,似一塊百結布,是我最心愛的。
  我叫:“亞斯匹靈,亞斯匹靈。”
  它走過來,我看著它,呆柱了。
  這個月來它長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經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我們四只眼睛對望半晌,非常尷尬,它喉嚨嗚嗚響,蹲在我腳下。
  我喃喃說:“亞斯匹靈,有誰對我們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嗚嗚聲。
  在這個時候,馬大一陣香風似的卷進來。
  “咦,你在家?”她揚一揚衣角。
  “過來,馬大,有話同你說。”我坐起來。
  “什么事?”她問。
  我凝視她。真美,馬大真美,明澄的雙目,尖下巴,腫嘴唇,長發梳了一角辮子,鬢腳長長,皮膚胜雪,身上是最時髦的衣飾。
  我說:“你真美。”
  “啐!”她笑,“神經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說出這种話來。”
  “那么高的高跟鞋,穿著怎么走路?”我問。
  “也不用走很多路,令俠接我進進出出的。”她握著我的手,“喂,你的手為什么冰冷的?”
  “馬大,你与梅令俠,很接近了吧?”
  “唔。”她眯起眼睛笑。
  “馬大,媽媽的意思是,不要那么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約會一下。”
  “我都覺得別人悶。”她一副上癮的樣子。
  “媽媽不大喜歡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我詞窮。
  干涉別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后最老土的舉止,我覺得應該到此為止。
  “怎么,”馬大說,“我曉得你是一直反對他的。”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分辯,“媽媽……”
  “別雞毛當令箭,哈拿,你知道媽媽最無所謂,”她杏眼圓睜,“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為什么?是否妒忌?因為你与殷永亨進行得不順利?人家自新加坡回來也并沒有向你報到,所以你眼紅我同令俠?”
  我被馬大一輪訴說,如同啞子吃黃連,張大嘴,答不出話。
  “哈拿,你應該為我歡喜才是,”她說,“我同令俠過几天就會宣布訂婚。”
  我連叫她三思的勇气都沒有,心中苦澀万分,只看著她。
  “我有事要出去。”
  她進房去換衣裳,轉頭也沒再跟我打招呼,一徑离開。
  我知道我哭了。
  眼淚挂在眼角,也沒拭干。
  永亨回來了?他來他去,都与我無關。我与他這一筆竟消失得這么無聲無息,始料不及。
  下午我到店里去巡了一巡。
  我的伙計馬麗說:“今天有位先生來找你。”
  “來這里?”我問。
  “是。”
  “誰?”
  “沒留姓名。”馬麗說,“很畏羞的樣子,听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我也猜到是誰。也真是,已經混得那么熟,還旁敲側擊的做甚,大概是怕与我再親熱下去,我會自作多情。我黯然,不會的,他要維持距离,我會尊重他的意思。
  我問:“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實實?”
  “是。”
  真鬼祟。
  什么意思呢?整個下午更百般無聊了。
  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折疊著,難得有個顧客上門。真淡出鳥子,都說要存現款,不必要的東西不要買。
  坐到三點半,我覺得頭暈身熱,便离開店舖。
  到家我就垮下來,連脖子都滾燙。老英姐嚇得什么似的,我虛弱的說:“亞斯匹靈。”
  她說:“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團團轉。
  “是吃的亞斯匹靈。”我說。
  “我替你叫醫生!”她忽然福至心靈。
  我補一句:“別惊動媽媽,她難得搓一次牌。”
  當夜我大大的出丑,熱度高至一百○三,只好轉送醫院,誰知立刻又并發肺炎症,吊這個吊那個,瓶子罐子一大堆,迷迷糊糊只覺床頭一大群人在那里嘰嘰喳喳,哭哭啼啼,每天我都禱告上帝:主啊,叫他們全体滾回家去,我有醫生看護在這里就夠了,別讓他們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宁,又發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都不會無端去探病。
  好像過了很多天,漸漸清醒過來,會得打量四周圍環境,心中一片宁靜:原來還沒有資格息勞歸主。
  看護跟我微笑,“昏迷兩天整,滋味如何呢?”
  我很失望:“才兩天?”感覺上起碼有一星期。
  看護很了解,“還不夠浪漫是嗎?最好昏迷一百年,等白馬王子來吻醒你。”她替我折好被子。
  我臉紅。
  “兩天已經足夠,你媽媽哭得淚人儿似的,還有你男朋友,赶都不走。”
  “我哪儿有男朋友。”我囁嚅說。
  “那個皮膚黑黑的還不是?”看護取笑我,“別否認啦,外型不要緊,最主要是一顆心。”
  我的心倒是一跳。
  “噢,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看過去,站在病房門口可不就是殷永亨。
  那看護小姐知情識趣的走出去,掩上門。
  永亨過來坐在我身邊,我默默的不出聲。
  過半晌我自言自語:“他們都說發完高燒病人。會掉頭發,別變成禿子才好。”
  永亨忍不住笑出來。“哈拿。”
  气氛就緩和了。
  我輕輕歎口气,輕得只有自己听見。
  “嚇坏人。”他說。
  “不怕的。”
  “馬大与今俠下星期訂婚。”永亨說。
  “啊?”我意外,“媽媽贊成?”
  “裘伯母希望一切正正式式。”
  “哦。”我又問,“梅姑姑那邊呢?”
  “令俠一向是匹脫韁的馬。”
  我不響。
  永亨說:“沒想到他們會成為一對。”
  我問:“殷瑟瑟呢?”
  “她同外國人在一起,另外住開,最近也不大回家。”
  我老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蹊蹺之處只好放在心底。
  “仍然不喜歡令俠?”
  我不響。
  “他這個人雖然不務正業,本性倒也不坏。”
  “他生活那么闊綽,花費打哪儿來?只出沒進的。”
  “他母親會替他付帳。”
  “長久以往,不是辦法吧。”我說。
  永亨維持緘默,我知道他脾气,他不愿意背后說梅令俠。
  “等你出院,便可宣讀遺囑。”他說。
  我并不十分關心這件事,應了一聲,隨即心一動。“令俠很焦急吧?”
  永亨說:“噯,就他一個人緊張。”
  我說:“他本來一直在追殷瑟瑟。她一向不給他好臉色。然后他見到我,一般有資格承受遺產,但是我對他那么冷淡。他又見到馬大,這次他終于成功了,永亨,是否殷家的遺囑他沒份,而照他生活作風,沒一個有錢的太太很難過得下去,所以他才急選擇一個表妹?”
  永亨呆半晌,他雖与令俠不對,還是要維持風度。
  “為什么沒有人警告馬大一聲?”我問。
  永亨說:“哈拿,你的病才好,別太多心,令俠對馬大那么好,誰也不存疑心。況且朋友尚有通財之義,夫妻之間,誰照顧誰,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親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我也覺得永亨說得很對,一時間沒有話說。
  “你多多休息,隔一兩日可以出院,以后真要當心身体,早兩三個月初見你,仿佛如一頭小蠻牛,現在瘦一半。”
  我勉強笑,“哪里有這种事。”
  “哈拿。”他叫我。
  我看著他,他仿佛有無限為難。
  我大大方方的說:“咱們也算是朋友,你有話不妨說,我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對我介怀。”
  他想一想說:“哈拿,義父的遺囑一宣布,我可能就得离開這里。”
  “怎么會?”我一怔。
  “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遺囑內,我沒有非分之想,他養育我那么些年,我尚沒有報答他……假使如此,我就得离開殷家,獨立起來。”
  “那你也不必离開本地,”我說,“憑你的能力,為人,足有資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義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邊的橡膠園……”
  “要复興橡膠業是很難的了。”我說。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我進退兩難。”
  “你會盡力而行的,難做不一定是不能做。”我鼓勵他。“況且遺囑又未曾公布,你何必提心吊膽。”
  “我過分憂慮。”
  “想想真好笑,你同梅令俠兩個人,一個屋檐下長大,他似花蝴蝶,你卻好比只工蜂。”
  永亨沖口而出,“那你与馬大呢?”
  “我与馬大又怎么樣?”
  他若語還休,大概是覺得馬大輕狂,与梅令俠短短兩個月內便可論到婚嫁,我不由得又幫著她,“馬大爽磊,比不得我,我是小人長戚戚。”
  “總而言之,”永亨笑,“你們兩人也完全不同,還說是孿生。”
  又過半晌。他坐得有點乏味,但卻不肯動,又不告辭,我又覺得他對我不是沒有意思,只是時机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么表示。
  終于他輕輕說:“我走了。”
  也許只是為了這一場大病,是我精神恍惚,他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微微點點頭。
  他又坐了一會儿,房間里依依不舍的气氛濃极,但我始終不出聲。不能讓人說粉艷紅的兩個女儿盡會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后,馬大來了,她一個人。
  她化妝過分的鮮明,打扮過分的時髦,嘴里嚼口香糖。那神情……我打量她半晌,是,似殷瑟瑟。
  “怎么?”她笑,“不認得我?”
  我老老實實回答:“差點儿不認得。”
  “殷永亨有沒有說什么?”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問。
  “沒有什么,”我惆悵的說,“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悶話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關于遺囑。”馬大焦急的說。
  “待我出院公布。”
  “屋子留給誰?現款留給誰?”她把面孔湊到我面孔來。
  “我不知道,”我不耐煩的推開她,“馬大,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說給我听。”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俠叫你來問的,對嗎?”
  “殷若琴留什么給他?”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气,而且身子也還虛弱,“你不關心我健康,馬大?你怎么變得跟殷瑟瑟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
  她似有愧意,“對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厲害。”
  “馬大,他是不是真對你好?”我擔心。
  “當然是,不然還訂婚嗎?”她拍拍我的手。
  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醫院房間內踱步,然后抓起外套說:“我先走一步。”
  “馬大,你過來。”我渴望接触她。
  她并沒有過來,在遠處干笑:“哈拿,你越來越婆媽了。”她轉身走,撞在媽媽身上。
  馬大只叫聲媽,便赶著走。
  我鼻子發酸,強忍著眼淚。“媽媽,馬大怎么變成這樣?”
  她按我的額角,“真嚇坏我們,這么大的人,也不曉得冷暖。”
  “媽媽,馬大怎么變成這樣?”
  她歎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么會讓他們訂婚?”
  “名正言順的訂婚也好。”
  我埋怨,“我進醫院才兩天,就發生這樣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這樣。”
  “什么?”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來替我抹汗。
  “媽媽,你說明白點,什么只得這樣?”
  “訂婚不好嗎?”她說,“要登報紙呢,反正兩個人已成事實,能夠訂婚,我比較寬慰。”
  我說:“可是你也知道,媽媽,這年頭連結婚也不保證什么。”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這么悲觀,還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倆高高興興的過日子。”
  “是。”
  “哈拿,你別擔心他們,你自己呢,永亨天天來瞧你,你知道嗎?”媽媽試探的問。
  我說:“他很重規矩,我們之間只是朋友,我有病,他來看我,就是這么簡單。”
  “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對你沒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說不出口來。”
  我改換題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几天嘛,店里有人照顧,我去看過,生意很過得去。”媽媽把我按在床上。
  我說:“馬大說梅令俠直磨著她要知道遺囑內容。”
  “我早日出院,聚齊了人,讀了出來,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說。
  媽媽歎了口气,“也好。”
  當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赶了來打點。
  我酸溜溜的說:“永亨,你真是鳳凰無寶不落,沒大事見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我言下之意,只是不出聲招架,我恨恨的歎聲气。
  訂在第二天宣讀遺囑。
  媽媽叫我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說。我拿著《笑做江湖》,看到今狐沖身蒙奇冤,眼見他師傅要一掌擊斃他,心里反而覺得歡喜,因為“活得苦澀無味”.我大大的震動,落下淚來。看小說會看得落淚,還是第一次,也許是為小說,也許是為自己,也許是惜題發揮。
  我老是隱隱覺得有什么大不幸的事要發生,卻沒有頭緒,所以惶惶不可終日,日夜怀著恐懼,又不能具体表達出來,悶得難受。
  馬大回來的時候,跟我說:“我們明天訂婚。”
  “啊。”什么都擠在一塊儿做。
  她伸出手,“這只戒指如何?”
  我順眼一瞥,石頭大是大,不過很黃,再黃一點,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說什么。
  馬大說:“他沒有什么錢,不過我們是相愛的。”
  我問:“你決定嫁他?”
  馬大很詫异,“當然,否則干嗎訂婚?”
  “什么時候舉行婚禮?”
  “兩三個月后。”
  我仿佛略略寬心,“這么快。”
  “令俠做事,很講速度。”
  “馬大一一”
  “你又來了,又要勸我什么?教誨我什么?小老太婆似,嚕里八嗦的,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條條大路通羅馬,也許不是康庄大道,但摸摸就到了,不用你來操心。”
  我搖搖頭,“真被你說得英雄气短。”
  “你是哪一門的英雄?”馬大直笑,看上去很快樂。
  “令俠對你好嗎?”我又再重复問。
  “好,當然好,除了你跟媽媽,數他對我最好。”
  “你要當心。”我說。
  “哈拿,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當仇人,”她很不耐煩,“開頭你也不喜歡永亨,可是現在他還不是你的知己。”
  我訕訕的不出聲。
  馬大又回來哄我,“我知道你怕我結了婚就疏遠你,我保證不會,你給我放心。”
  第二天我們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個律師一起宣讀遺囑。
  “……我將我的遺產分為五份。”
  五份?怎么只有五份?
  梅令俠面色馬上蒼白起來,梅姑姑卻頗自若,肅穆中略帶傷感,不失身分。
  “……女儿殷瑟瑟、殷玉琤、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我可不叫殷玉珂。
  “……義子殷永亨一份,堂妹梅殷万里一份,是為五份。”
  我看向梅令俠,果然他沒有份,但是他母親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梅令俠的面色陰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种五官輪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窩、高鼻子、薄嘴唇,平時只覺得英俊,一旦挂下來,就變得陰沉可怕。他額角有一條筋忽隱忽現,只有在咬牙的時候,才會有這种現象,他恨的是誰?他為什么要恨?一邊殷瑟瑟問:“我得到什么?”
  律師說:“殷老爺的全部現款、黃金、股票。除若干股權外,一切可隨意變賣。”
  殷瑟瑟當著這許多人,歡呼一聲,便奪門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個人能夠這么潑這么放,管你娘,你們這班閒人想些什么,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馬大也逼切的問道:“我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們手中,才可領取遺產。”
  “可以,我得到什么?”她不顧一切的說。
  我瞪著馬大,根本覺得自己不認得她,心痛還是其次,她那副財迷心竅的樣子丑惡得使我腦袋唷唷作響。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准變賣。”
  馬大厲聲問:“我是承繼人,為什么不准賣?”
  律師禮貌的說,“因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誰?”
  律師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憤怒的說:“我相信你弄錯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沒有資格做什么祖屋的主人。”
  馬大指著我,“她有沒有資格變賣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歲以后變賣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贊成,殷先生可以反對。”
  梅令俠怪叫起來,“什么?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遺囑?”
  律師轉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邊的橡膠園是你的,一切主權在你手。梅殷万里女士,有一小筆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師收拾起文件。
  “就是這樣?”馬大扑上去問。
  “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師和顏悅色,像是見慣這种紛爭的場面,回答說:“其實殷老爺并沒有遺下太多現款。反而是兩所房子很值一點錢,兩位小姐只需稍等數年,便可以如愿得償,此刻地价屋价都陷入低潮,過几年變賣房產只有更好。”
  馬大轉頭看牢梅令俠,令俠握著拳頭,漂亮的五官扭曲變形。
  “我們再找律師研究。”馬大說。
  “不用了,”老律師說,“一切清清楚楚,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他們三人离去。
  我跟永亨說:“帶我走。”
  永亨把我送到市區。
  他問:“你不打算更換名字?”
  我搖搖頭,“太荒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部給馬大好了,她愛怎么樣,就可怎么樣。”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進碧水路去住。”這問題已經問過三百次。
  我抬起頭,“她怎么會變成那個樣子的?”
  永亨不出聲。
  “是受梅令俠的影響,是他在一旁作祟。”我恨恨的說。
  永亨說:“哈拿,我想說一句話,不知對不對?”
  “說呀。”他最愛吞吞吐吐的。
  “一個人的行為舉止,由他自己的性格決定,所謂遭人慫恿唆擺,不過是借故推卸責任,人叫他罵人,他肯罵,不一定叫他跳樓,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誰會听人調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會一撮即成。”
  我怔怔的,可是馬大以前真不是這樣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個可愛的純真的小公主。
  我心灰意冷的說:“你為什么幫梅令俠?”
  “我怎么幫他?我是有一句說一句,一般人有錯不肯承擔,老說遭好人所害,那好人為何不害其他蒼生?”
  “你還說!你還說!”
  “不說不說,你不愛听我不說。”
  我看著他半晌,“現在你真要動身去了?”
  “是的,沒想到義父把財產最大部分給我。”
  我說:“他并沒有傳說中那么富有。”
  “傳說總是夸大的。”
  “你什么時候動身?”
  “很快了。”
  我歎口气,“這次別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賠著笑,不出聲。
  “殷瑟瑟的現款約有多少?”我說。
  “你也好奇,是不是?”永亨取笑我。
  我別轉面孔。
  “很少,總共約兩三百万,她若不省著點花,一下子兩手空空,義父其實很愛你們兩個,到三十歲,性格成熟固定,再變賣產業,比較安全。”
  “要我變成殷玉珂去承繼那兩所破房子?我不干。”
  “破?破不了,你沒見過新加坡一一”
  “得了。”我截斷他。“別再說了,我不想再研究這個問題。”
  他吁出一口气。
  他把我送到家,但沒有上樓。
  我早知道,他的時間只用在正經事上,才不對女孩子卿卿我我,或許有那么一天,當他遇上他的德配,態度自然兩樣。
  媽媽迎出來,“馬大呢?”
  我把事情經過說一遍。
  “安排得很好哇,他們結了婚可以名正言順的住到大屋子去。”媽媽說。
  “可是我覺得令俠与馬大仿佛都需要現款。”
  “他們要現款干什么?”
  我說:“我不知道,人人要現款干什么?花呀。”
  “馬大并不花錢。”
  “可是梅令俠最愛花錢,你看他吃喝嫖賭的。”
  “年青人愛玩,總是有的,有几個永亨?這般老成持重。”媽媽停一停,“你別焦急,永亨終于會對你有表示。”
  我一震,“媽媽,連你也認為我是出于妒忌才叫馬大警惕?”
  “哈拿一一”
  “你們太不了解我了。”
  “哈拿,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叫你去勸解馬大,哈拿,你當給媽媽一個面子。”她央求我下气。我忍气吞聲,“媽媽,你真言重了。”
  母女倆寂然無聲。
  老胡師傅在的時候,還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樂,現在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下都听得見。
  過很久媽媽說:“馬大今天訂婚。”
  訂婚禮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廳內,請了几百個客人,人人手持一杯蹩腳的發酸香檳酒,干站著亂笑。
  我陪媽媽出席,殷永亨沒有來,他永遠有事忙,又不知他忙著什么。殷瑟瑟也沒有來。照說她不會為老情人訂婚而尷尬,她是那种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會臉紅的女人,据說時代女性應該是這樣的,她一定也有什么事絆住了,抑或為慶祝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而在開私人派對?
  一對准新人可以稱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對。
  沒想到馬大一上妝竟這么冶、這么艷、這么美,一种容光逼人而來,狹長雙眼閃靈靈,面孔鮮得如要滴出水來,我怔怔的凝視她。
  媽媽說:“如果想知道你母親生前在台上一站是個怎么模樣,看看現在的馬大就知道。”語气中無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陣的。
  媽媽碰到熟人,走過去說話。
  梅令俠見到我,馬上拉住我,“哈拿。”
  “馬上要結婚了,好算大人了。”我說著無味而容套的假話。
  “你還是不喜歡我?”他像是喝了許多,耳朵都是紅的。
  我說:“你對馬大好,我就喜歡你。”
  “我當然對她好。”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他又干一杯。“房子的事,我們在想辦法。”
  我說:“隨便你們,我會站在你們這一邊。”
  “謝謝你,哈拿。”他又取過一杯酒。
  “婚后住進去?”我問。
  “是,我母親會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沒回來。”
  “你們會幸福的。”我祝福說。
  馬大也過來,“哈拿,今天還穿得那么素。”
  我賠笑。
  馬大与我擁抱一下,我又覺得溫馨。
  “不舍得是不是?”馬大輕問。
  “是。”我承認。
  “我們可以時時來往。”
  我一直微笑,說時容易做時難。無限江山,都是別時容易見時難。
  “干杯。”馬大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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