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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不能喝,空肚子一杯落肚,有點暈眩感覺。
  媽媽就過來說:“好啦好啦,親姊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過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還是笑。
  媽媽被別人拉去湊牌搭子,我一個人一邊走一邊笑。因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飯,我坐在桌子面前,覺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而我終于要面對的,也不過只有我自己。
  客廳中央開著一盞小小的燈,就在我頭頂,我像是戲台上的主角,被射燈照著,被逼做一出戲,人生舞台上,人死燈滅。
  老英姐拉開椅子,坐在我對面。她勸我:“多吃點,妹妹訂婚,應當高興才是。”
  我放下掩著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湯,“下一個輪到你,你媽媽就放下一顆心。”
  “我不嫁,陪媽媽。”我說。
  “你媽由我陪。”英姐笑吟吟地。
  我凝視她,只見她瘦小清懼的面孔刻滿了皺紋,我問:“那么誰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歎口气,這個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遠是配角,無論主角配角,都可以過得高高興興,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爭主角做,偏偏命運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場那些。是以我從來不爭,讓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為什么不呢?連英姐都有這樣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快找個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結婚好,生几個孩子一一”老英姐說。
  我接下去:“——個個像我,走路一蹺一蹺,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這孩子,一向難討好,刁鑽古怪。”
  我伸個懶腰,“我要睡覺。”
  那天晚上,媽媽搓完牌躡手躡腳怕吵醒我。我根本醒著,我們三間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雞犬相聞,現在才少了馬大一個人,就靜得不像話。
  訂婚后,她名正言順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
  我終于睡了。
  第二天舖子里擠滿一幫歐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計馬麗兩個人疲于奔命,服侍她們三個小時,走的時候,發覺才賣出一件毛衣。
  我很光火,同馬麗說:“皮費都不夠,生意實難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臉:“真是倒起楣來有紋有路,賣鹽都出虫。”只听得馬麗說:“噯,那位先生又來找你。”
  我抬起頭,是永亨,他正推門進來,西裝筆挺,手持公事包,可是要遠行?可是來告別?他不會無端來搭訕,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嗇感情。
  我看著他。他說:“哈拿,伯母說你在這里。”
  我站起來,“馬麗,你看著點,我半小時即回來。”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邊去了。”他說。
  “什么時候動身?”
  “后日。”
  “棄法律而從商?”我笑問。
  “噯,專走法律縫,比任何商人都奸。”他也笑。
  “現在你也很會說笑。”我說。
  “我一年總會回來三四次,到香港一定看你們。”
  “先謝了。”
  他有點訕訕的,看情形的确有點話要說,但又說不出口,他不說,叫我怎說。
  我改變話題,“那邊的女孩子很豪爽。”
  殷永亨抬起頭來。
  “成家立室是個机會。”我試探說。
  他回答:“我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我是個孤儿,沒有太大的家庭歸屬感,以后再說。”
  這等于是回答我的問題。我的面孔緩緩漲紅。
  “那邊天气就悶一點,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說。
  “檳城那邊也很涼快,听說有個沙灘很美。”我說。
  對白越來越荒涼。
  我終于說:“不大舍得你走。媽媽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頭,“我不是不明白。”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但我卻明白了。心一跳。
  “但有這樣的一個机會,我是一定要去的。事業有成,方能談其它的。”他輕輕說。
  我的心頭略略一松,假裝不明白,沒回答,也沒看著他。
  “等橡膠園上軌道,我會回來。”他的聲音越來越細。
  我費盡全身細胞及精力來聆听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連呼吸都几乎停止。
  但是他沒有再說下去,他并沒有應允什么。
  過了很久很久,我的姿勢還沒有改變,脖子有點僵硬,我才說:“我們總是好朋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強壯有力,但只是短暫的一握,便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黯然之情無法遮掩,送他到門口話別。
  “別想太多,別太擔心。”他拍拍我肩膊。
  我沒有到飛机場送他,躲在家中傷神。
  正無聊,馬大与梅令俠來了。
  這邊廂我一直瘦,馬大卻一直胖,越胖越艷,當時一點點秀气全部消失,不過誰也不能說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
  她与梅令俠已經正式同居。
  看見他們我确是有點高興。
  “媽媽呢?”馬大問。
  “李伯母那里例牌娛樂去了。”我說。
  梅令俠立刻露出焦急之色,我很不順眼。
  “怎么回事,找媽媽有什么急事?”我問。
  “來,哈拿,我同你說。”馬大拉著我進房間。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錢不夠用是不是?”
  馬大也不臉紅,“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會簽的信用卡有一筆不能再欠,還有兩個人身邊沒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說。
  “馬大,”我問,“你還有沒有上學去?”
  “都結婚了,還上什么學?”她轉過臉去。
  “你差几個月就畢業,怎么可以就此放棄?馬大,梅令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亂听他擺布?”
  “哈拿,現在不是教訓我的時候。”她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歎口气。
  “你替我付酒會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沒從眼眶里掉出來,“六万!”我惊叫,“那樣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万?”
  “哈拿,我有單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來的人情呢?”我責問她,“總有禮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現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別為難我,哈拿,這不是大數目,你是個生意人,手頭上總有現款周轉。”
  我心痛的看著她,“馬大,這話不是你說的,你不懂說這樣的話,這是別人教你的。”
  馬大焦急的說:“哈拿,你幫幫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歎息一聲、要寫銀碼。
  她說:“寫八万。”
  “什么?”
  “八万,我們要開銷。”她一本正經、理直气壯的說。
  “你們要開銷,我也要開銷呀。”我站起來,“我不寫這個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媽媽回來,她要給你,我不管。”
  馬大急得團團轉,“哈拿,你這不是跟我為難嗎?”
  我臉如土色的瞪著她,她似科幻小說中那种被外星人侵占了肉体的地球生物,外殼是裘馬大,但靈魂屬于异型,控制她腦細胞的是梅令俠。
  我握緊拳頭,如果我不寫支票,馬大不敢面對梅令俠,但寫過這一張,以后還有三万張跟著來,我們家養不起這樣的姑爺。
  我气得發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傷著玉瓶儿,我無可奈何的寫張八万元支票,交給馬大。
  馬大把支票放入口袋,緊緊抱住我。
  我說:“馬大馬大,你回來吧,媽媽与我永遠愛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雙眼通紅。
  “馬大,你并不快樂,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但梅令俠揚聲叫她:“馬大,好了沒有?”
  馬大急急推開我,用手指抹去淚痕,“來了。”
  她匆勿走出房間,我跟在她身后,只見她向梅令俠點點頭。
  梅令俠馬上眉開眼笑的對我說:“哈拿,我的好妹妹,謝謝你。”
  我瞪著他,雙目充滿恨意。
  我舉起手指著他的鼻子,“梅令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這兩句話是從牙齒縫內拼出來的。
  亞斯匹靈嗅到我對這個男人的敵意,馬上前來保護它的主人,緩緩走到梅的跟前,咧開嘴,胡胡做聲。
  馬大說:“唉呀,它這么大了。”
  我說:“足以咬死一個沒有良心的人。”
  梅令俠說:“哈拿,你干嗎瘋瘋顛顛的,沒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還笑。
  我上前一步,气得說不出話來。
  馬大蹬足:“你們兩個,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嗎?來來,令俠,我們先走一步,改天再來看媽媽。”
  馬大慌忙挽起梅令俠的手,要走。
  亞斯匹靈像一塊淺灰色的大石似的攔住他們,梅嚇得不敢舉步。
  我浩歎,咱們罵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義重。
  馬大尖叫:“你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舉腳踢亞斯匹靈。
  我連忙叫,“亞斯匹靈,過來。”
  它挨了一腳,“霍”地要扑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愿回到我身邊。
  “走。”馬大便拖著梅令俠走了。
  李伯母陪著媽媽回來,我同媽媽說出剛才的事。
  媽媽与李伯母同時低下頭。
  過很久,李伯母說:“怎么講呢,竟同我家里那位一般作風,長此以往,不是辦法。”
  媽媽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沒有喝。
  我忍不住,“媽媽,我們為什么不叫馬大回來?”
  “那怎么可以,已經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們夫妻。”
  “我們明明知道馬大在火坑里。”我如熱鍋上的螞蟻,“不能見死不救呀。”
  “她愛他。”
  “這算是哪一門的愛?”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經怀著他的孩子。”
  我听了這話猶如頭頂淋著一盆冰水。
  “什么?”
  “有什么法子!”媽媽又低下頭。
  我不怒反笑,“這么老土。”
  媽媽說:“還有什么辦法?只當我們前輩子欠這個姓梅的罷了,愛屋及烏,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烏鴉。”
  李伯母問:“有几個月?”
  “兩個多月。”媽媽說,“想到孩子我就心軟,一直盼著做外婆,心都慈了,還有什么話好說?”
  “媽媽,那么我們怎么辦?”
  “我打算當去一層房子,給他們几十万,怕有一陣子好用。”
  “什么?媽媽,你也未免太縱容她,像梅令俠這种作風,金山銀山都被他吃空,他根本不愛馬大,媽,你應該看得出來吧。”我說。
  媽媽看著遙遠的地方,“可是馬大相信他愛她,這就夠了,哈拿,你太認真,這個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無話可說,既然媽媽已經決定要幫他們,我還有什么資格發言。
  李伯母說:“這樣也好,免得姑爺三日兩頭叫馬大回來取錢,有傷感情。”
  “是的,女人身邊有個錢,免得男人欺侮。”媽媽說,“這都是前世所欠。”
  我罵:“媽媽,你是信基督的人,什么前世后世的。”
  媽媽拉著我的手,“哈拿,別以為我不急,你听我說,反正我過身后這些產業也是留給你們的,現在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給她,也沒有關系。”
  我說:“我不信前輩子這些事的,性格控制命運,真沒想到馬大是這樣的糊涂人。”
  李伯母笑,“我的話哈拿一定不要听,她這個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么話?”我轉頭過去問李伯母。
  “糊涂是福,難得糊涂。”她笑吟吟地說。
  我沒好气,可是又不好意思問:所以你縱容李伯把身家全部敗光,現在還欠著一身債哪。
  媽媽說:“她年輕,她哪里懂得。”
  我訕笑,“照你們說來,馬大還是個有福之人?”
  “馬大是例外,”媽媽歎口气,“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軟下來。
  我同亞斯匹靈說:“我們家快有嬰儿,你當心他炮制你,孩子与狗,勢不兩立,到時沒有人疼愛你,害怕嗎?”
  亞斯匹靈從喉嚨里哼出來。
  可愛的小人儿,沒有牙齒,一個毛頭,哭起來眼睛緊閉,眼淚四射,張大小嘴……
  他會長得像梅令俠抑或馬大?都不要緊,一個小人是一個小人,誰是他父母都不要緊,他總是純洁可愛的。
  我不信遺傳這回事,把他放在一個正常的家庭里,在完美的環境中長大,他就是一個好人,我想象我自己抱著小人儿哄他睡的模樣,我要做姨媽了,嘿。
  當他們兩夫妻再來的時候,我對梅令俠就沒那么苛刻。
  他們与媽媽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滿意的答复,一臉春風的出來。
  我把馬大拉到一邊,“要做媽媽,怎么不告訴我?”
  她靦腆的問:“媽媽沒跟你說?”
  “梅姑姑知道沒有?”我問道。
  “沒有反應,”馬大的面孔一沉,“她對牢圣母像便足夠,我們別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好處。”
  “她年紀也大,拿得出什么好處給你們?現在媽媽幫你們解決問題,還不是皆大歡喜。”
  馬大又笑,“媽媽對我們,真是沒話說。”
  “來世變小狗來報答她。”
  “哈拿,你那只狗,越來越大,越來越恐怖,真不敢注視它。”馬大埋怨。
  我顧左右而言他,“錢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對付梅令俠,要緊一陣,松一陣。”
  她也避開話題,“永亨呢,有沒有寫信回來?”
  我只好轉到閒事上去,“殷瑟瑟仿佛失了蹤,怎么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別再出現。”馬大老大的不悅。
  “怎么,又給你麻煩?”
  她欲語還休。
  “別理她,你們孩子都快生下來了。”
  “哈拿——”
  “我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我保證,“大屋一可以賣,我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過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虧了。”馬大惊喜的說。
  “我要一半屋子干什么?你叫梅令俠安心等几年,屆時少不了他的好處,叫他別焦急。”梅令俠這种人,油鍋里的錢他都想撈起來花。
  “令俠令俠,”她喜悅的叫,“你听見沒有?”
  梅令俠居然有點不好意思,迎上來說:“我早說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無懈可擊,條紋襯衫配淺色褲子,一件白外套搭在肩膊上,油頭粉面,唇紅齒白,如果加三分狠勁,活脫脫便是個白相人。但此刻他是一個無能的,靠老婆為生的男人。
  我歎口气,這便是馬大的終身伴侶?但愿她不會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訕的問:“永亨有信來嗎?我听人說他水土不服,病在床上。”
  我一震。
  “別是中了降頭,被美麗的土女下了蠱。”馬大笑。
  我定一定神,說永亨,永遠叫我接收二手新聞,我真受不了他,他几時才肯親口告訴我,關于他自己的一手資料?
  “哈拿,下午沒事,索性到我們那里去看看,給點意見,我們想重新裝修房子。”
  “裝修?不是住得好好的?”我失聲問。
  “太古舊了,气氛有點陰沉沉,翻一翻新,更适合我們,是不是,令俠?”她眯著雙眼看他。
  “是是是。”梅令俠一疊聲的說。
  也許媽媽跟李伯母說得對,馬大有她的快活。向母親借來的錢,不好好精打細算的用,倒裝修起房子來,那么大的一個房子,花了百來二百万,還不曉得成不成型,馬大的腦子好比豆腐花。
  “來看看,好不好?”她拖著我央求。
  我只好點點頭。
  “屋子那么大,”梅令俠在一邊助陣,“哈拿就算搬來往几天,也不為過。”
  我故意不合作,“我過來往可以,但得帶我的隨身保鏢亞斯匹靈。”
  “神經病。”馬大白我一眼。下午我還是跟馬大到碧水路的老宅去了一趟。
  也許馬大有她的道理。屋子真的很破爛,上次來因滿怀心事,沒有好好觀察。今日只覺它暮气沉沉,尤其是門前的水池,已停止噴水,青苔積滿邊沿,尚有半池水,滑潺潺地發綠,真的得找人來清理一下。
  “這個池子,游泳太小,養魚太大,真不知要來干什么。”馬大說,“想拆掉它改作花圃。”
  我們進入屋內。
  我說:“也許因為血液的關系,我蠻喜歡室內的南洋情調。”我是想她省一點。
  馬大說:“多老土,我宁愿要几套簡單的北歐家私。”
  “你不會叫客人坐在粉紅色絲絨的沙發上吧,太香艷了。”我說。
  “我會買一套深灰色的麂皮沙發。”她很開心的說。
  我走上樓梯,“咦,這里一列雕刻呢?”
  “扔掉了。”
  “什么?”我深覺可惜,“就這樣扔在街上去?”
  “留著干什么?令俠說的,沒有用的東西赶快扔掉。”
  “將來也許會用得著。”
  “到時再買。”
  “浪費。”
  她咭咭咕咕的笑,輕松得很,對她自己的前途絲毫不關心,她終止學業,放棄親情,盲頭盲腦跟著個沒志气的男人,孩子又快要出生,像站在懸崖邊緣似的,險象橫生,偏偏她自己又不知道,我真替她擔心得頭發都白。
  “哈拿,你干嗎老是愁眉苦臉的?”
  “我也在奇怪,怎么你還笑得出來。”我推她一下。
  梅令俠說:“喂,別動我老婆,她現在身分非同小可。”
  馬大又像被人搔到腋窩似的笑起來。
  我歎息一聲,“我要走啦,你們慢慢玩吧,”
  馬大說:“吃了飯才走。”
  “這一陣胃口坏得不得了,你們請自己享受。”
  “對這間房子有什么意見?”馬大拉著我。
  我坦白的說:“太大太空洞,我不會住這儿。”
  她很有信心,“等裝修完畢,你會喜歡的。”
  我自己駕車回家。
  我向媽媽控訴馬大揮霍無度。
  媽媽說:“錢給了她,就別理她怎么花,千万別肉刺,各人的价值觀念不一樣,你要看開點。”
  “媽媽,如果我像你這樣識大体就好。”
  “年齡大了看得遠,主觀就沒有那么強。”
  “媽媽,你猜馬大會不會把孩子交我們帶?”我有無限憧憬。
  “早說好了,”媽媽笑吟吟,“他們兩夫妻那种性情,哪里有耐心帶孩子。”
  “真的?嚇真的?”我跳起來。
  “你看你樂的!”媽媽說,“哈拿,將來你自己有孩子還不知道寵得怎么樣。”
  “我愛小孩,每個小孩都是天使,美的丑的孩子我都一視同仁,多多益善。”
  老英姐走進來,眉開眼笑的:“有一封信,有一封信。”手中真的拿著一封信。
  我不在意,還跟媽媽說:“要叫馬大快快補行婚禮。”
  媽媽問:“什么信?”
  “馬來西亞的信。”老英姐遞到我跟前來。
  “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心咚一跳。
  “郵票我認得。”英姐說,“以前我見過。”
  我接過信,情緒緊張起來,是永亨的信,他的信終于來了。我也顧不得維持風度,馬上站起來,走到房內去。
  媽媽在我身后說:“這孩子……”
  我拆開信,只薄薄的一張紙。永亨跟我報道他在那邊的生活,說因水土不服的緣故,腸胃不适,瘦了七磅。公司內很亂,完全沒有系統,可是按帳簿一算之下,居然有利潤,于是對几個老師傅刮目相看云云。
  最后永亨叫我問候媽媽。
  什么也沒說。
  客气得不像話,他這個人,時冷時熱,令人無法触摸。
  我把信順手折好,放進抽屜里。
  這樣的信叫我怎么回复?總不見得我也把生活起居向他報告一番。
  媽媽進來,“永亨說些什么?”
  “說他正式成為橡膠園主人,手下數百個工人,可以想象他會將事業發展得蒸蒸日上,与西方強國的輪胎公司簽訂合約,發財立品,將馬來西亞的大屋改名為‘亨園’,与當地最美的女郎談戀愛,故事傳奇,可以寫為一篇小說……”我揮舞著手臂。
  媽媽笑,“可以听得出你對他的不滿。”
  “陰陽怪气。”我罵永亨。
  “他是個孤儿,寄人篱下久了,性情未免內向一點。”
  “媽媽一向幫他。不過媽媽眼中沒有坏人,每個人都有他不得意之處,做賊也有道理。”我不服气。
  “他還說些什么?”媽媽問。
  “沒有了。”
  “你回信給他,說等他回——”
  我跳起來,“等他回來干什么?”
  “別神經過敏,等他回來,咱們好好的聚一聚。”媽媽笑道。
  分明是尋我開心。
  媽媽老想我向永亨示愛,我要是有馬大一半的大膽与勇气……不不,馬大是被動的,我應該說:假如殷永亨有梅令俠一半厚顏無恥——不不,我怎么可以希望永亨像梅某這樣卑鄙?
  我心亂成一片。
  “李伯母那里有班年青人,對戲劇很有興趣,正磨著她把以前的本子交出來呢,你要不要同我去一趟,多認識几個新朋友?”媽媽試探的問。
  我微笑,“不用。”
  “你在家干嗎?”
  “買毛線回來替小寶貝打毛衣。”
  “人家會以為你是未婚媽媽。”媽媽取笑我。
  “對了,”我說,“催馬大赶快結婚是正經。”
  “催過好几次,他們有他們的打算,新派人,看輕婚書,難道我還同他們反臉不成。”
  “結婚好,”我說,“結婚有保障。”
  媽媽喝口茶,“叫梅令俠保障咱們馬大?”她冷笑一聲。
  我馬上覺得這句話舒服熨帖地鑽進我的耳朵,我拍一下手,“真的,馬大始終有我們在這里。”
  “此刻她手頭上有錢,他不敢虧待她。”媽媽說。
  “真的,先一陣子他已經開始逼她,你看出來沒有?”
  媽媽歎口气,“我何嘗不知道,所以才順她的意。”
  我把媽媽的手捧到臉旁。最偉大的母愛應當如此,我与馬大夫复何求。有些父母只愛孩子听話。一不服從就壓下不孝的大帽子,那跟媽媽有天淵之別。或許會有人說媽媽過于縱容我們,但我只知道,無論晴或雨,她總支持我們。
  “我答應過你們母親。”她喃喃的說。
  我說:“你就是我們的母親。”
  “傻孩子,來,跟我出去走走,省得悶在家中。”
  我只得跟她到李伯母那里去。
  果然有一幫年輕人,鬧哄哄的正在談論中國戲劇,問長問短,做筆記,同時也帶著一兩件簡單的樂器,邊奏邊研究,非常投入。
  我有點慚愧,媽媽是舞台上的名角,而我卻對這一行并無興趣,一竅不通。
  有一個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師傅,過去看她奏出簡單的曲子。
  我問:“你們常常來?”
  “粉師傅真好,一星期讓我們來一次。”她笑,“那邊有一位同學,他在寫一本關于地方戲曲服裝的書,粉師傅借出許多行頭給他拍照。”
  我點點頭。
  “你呢,你研究什么?”她好奇的問。
  “我?”我慚愧的說,“我不大有興趣。”
  “怎么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嗎,地方戲曲与中國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關系,中國文盲多,民間故事与傳奇都靠唱吟得以傳遞流傳……是一個丰富的寶藏,我們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統的把地方戲曲來分析一下。”
  我看她說得那么高興,不禁神往,“我能做什么?”
  “不必幫忙,這完全是興趣問題,”她笑。“不到發燒的地步,不會廢寢忘餐的來做。”
  “你們真好,有這么高貴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當的嗜好都是高貴的,因為不牽涉到金錢。”
  我點點頭。真的,媽媽說得對,出來說說笑笑,心情開朗許多。
  “兩位粉師傅教我們許多道理,”她說,“我們得益匪淺。”
  我更慚愧,我還以為媽媽一到李伯母家便開始搓麻將,誰知道她還有這樣神秘的精神生活。
  媽媽走過來,“慕容小姐,這是小女哈拿。”
  那位小姐站起來,“啊,真是魯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連連客套,与他們談得很投机。
  我在吃點心的時候問媽媽:“為什么不叫他們到我們家聚聚?”
  “這里地方大,”媽媽說,“而且道具也多。”
  我摟著她脖子,“我還以為你來賭。”
  媽媽最可愛,她轉過頭來,“誰說我不賭?我打牌的時候也多著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過來,“哈拿最會討媽媽歡心。”
  我說:“但愿我長久有這樣的福气。”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著。這個世界什么不是千瘡百孔,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況?
  每個成年人都有本說不出的苦經,大家都怀著創傷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過來說:“這里風景真好。”
  “嗯,海景一覽無遺。”
  “如果我有本事,我會為兩位粉師傅寫一本傳記。”她說,“我們如今生活在商業社會中,命運有一個模式,個個人都差不多,她們那個時候經過動蕩,大不相同。”
  我覺得她的談吐別具一格,十分高見,因而虛心的問:“慕容小姐請問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雜志編輯。”她遞卡片給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著她。
  “不敢當不敢當,胡亂涂鴉混飯吃,當不得真。”
  “我看著你就覺得你像一個人。”她忽然說。
  “誰?”我并不在意。
  “不過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問:“誰?殷什么?”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華僑,在我們雜志社做過事,我覺得你們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几乎沒怪叫起來,“我怎么會同她長得像?”難道在外人眼中,我們真是像?
  “這么說來,”慕容小姐笑,“你們是認識的了?”
  “我們有親戚關系。”我說道。
  “你說世界多細小。”
  “像?”我問,“什么地方像?”
  “臉型最像,還有一模一樣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堅持。
  “我自己并不覺得。”我笑。
  “最近她自紐約回來,你有沒有見過她?”
  我并不知道這件事,只好閒閒說:“她也忙。”
  “沒想到她跟那外國人只維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經跟那洋人分手?她為他放棄梅令俠的。
  我問:“她不是承繼了一大筆遺產?”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難怪這一陣子天下太平,原來這位小姐不在香港。現在她回來,會不會有什么影響?
  我的神情有點呆。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慕容小姐,我還有點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識覺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辭。他們正把一套“靠”舖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繡花的圖案。
  到家一打開門,馬大就扑出來,“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個多鐘頭,舖子里又不見人。”
  “這么急,干什么?”我拉她坐下,“難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來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來了。”馬大說。
  “我也是剛知道,她去了紐約几個月。”我問,“怎么?她煩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風箏,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說,梅令俠是她的。”
  “放屁。”我說,“你們的孩子都快出生,你還听她講這种瘋話,我最恨這种想吃回頭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里容得她放肆。”
  “可是現在令俠一去听電話我就心惊肉跳。我怕是她來找人,但又不能不讓令俠說電話,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煩躁……”
  “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松來做人。”
  我看到她那么緊張,實在不忍。
  “她為什么回來?”馬大問,“為什么?”
  “她与令俠早就分開,你別太疑心,也許她喜歡香港,你不能不讓她回來。”
  馬大神經質地說:“她不會与我爭吧?”
  我強笑,“梅令俠這樣的男人,除出你之外,還有誰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們之間,一定有相當的了解,你應當知道他為人。”
  馬大哺喃說:“他似一股旋風,一下子把我卷得暈頭轉向,我不了解他。”
  我說:“要徹底了解一個人是不能的事,若沒有這种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馬大擰一擰身子。
  我鑒貌辨色,“跟令俠吵了嘴出來的?”
  “嗯。”
  “要等他來接你回去?”我笑問。
  “對。”
  這是夫妻間的花槍,我現在淪為旁人,很難說什么,于是不置可否,与她說些別的。
  我說:“前些日子,看套紀錄片,好不可怕,是生產實錄,生孩子可以用血肉橫飛四個字形容,你倒是有這种勇气,來,讓我看看尊肚,情況如何。”我伸手去摸。
  馬大縮開,“難看死了,別碰。”
  “每次來你連外衣都不脫下,”我笑,“姐妹倆,怕什么?”
  她說不過我,只好緩緩脫下外套。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樣子美觀秀气,一點不礙眼,我覺得上主對她特別恩寵,任何時間她都嬌美動人。
  我贊道:“一點都不難看,有沒有取名字?”
  她坐下來,“十划都沒一撇呢。”
  我說:“你說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嬰儿會得在你体內成長。”
  馬大的孕婦裙子看得出是訂做的,考究精致。馬大是這樣的,喜歡打扮,即使在非常時期,一切還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說:“補個婚禮吧。”
  “現在補,豈非笑坏人。”她說。
  “開頭訂什么婚?根本應該結婚。”我不滿。
  “我倒不計較這些,一張婚書不保證什么。”
  “陳腔濫調,”我笑,“人說什么,你就學什么,姘婦与太太沒分別?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馬大微笑。
  我冷笑,“你誤解浪漫了,小姐,浪漫不做异性朋友多解,同樣風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說話越來越難听。”
  “我自己也覺得,”我苦笑,“像那种經濟獨立的老姑婆,橫是橫,反正肉酸也沒人敢惹,誰理呢?益發放肆起來了。”
  馬大笑,“哈拿,在碧水路住,少了你這張嘴,不知多寂寞。”她又高興起來。
  我嗡起嘴唇,“帶著我一起走。”
  她推我一下,笑得花枝亂顫。
  我歎口气,“你永遠是美女,我只好做小丑,同樣兩姐妹,命運大不相同。”
  “媽媽還沒回來?”
  “你應該問:‘令俠還不來接我?’”我揶揄。
  “哈拿,快快找個男孩子,有精神寄托——”
  我去掩住她的嘴。
  她說疲倦,我讓她休息,乘机偷出去打電話給梅某。我叫他來接馬大。
  又好意的勸他:“快做父親的人了,要体貼老婆。”
  他始終給我三分面子,賠著笑,“自然,自然。”
  他有這點好,從不同人反臉,無論真情或是假意,他都唯唯諾諾的敷衍著閣下,令閣下無從發威。
  他哄撮著馬大,接了她走。
  媽媽回來,怪我溜得急。
  我說:“忽然之間,我感到坐立不安,仿佛有無形的聲音催我回家,身不由主的煩躁起來,果然,馬大在這里等我。”
  “心靈感應?”媽媽笑,“從前沒听你說過呀。”
  “媽媽,殷瑟瑟回來了。”我報告。
  媽媽說:“你別跟馬大一樣瞎疑心。”
  “我一向不喜歡這個女人。”
  “要一個年輕女人喜歡另一個年輕女人,是很難的事。”媽媽的經驗積聚成為智慧的珍珠。
  “今天有人說她同我相像,怎么可能。”
  媽媽說:“臉盤子是有點像,你与她都是長方臉,馬大是瓜子臉。”
  “她手頭上有錢。”我忽然說。
  “哈拿,你說到什么地方去了?媽媽同你可沒有心靈感應,有什么話清清楚楚的說出來。”
  我笑,“對不起。”
  “同永亨寫封信是正經,感情這樣事,一冷下來就完蛋。”
  我過半晌才說:“媽媽,咱們早就完蛋了。”
  我決定不回信。
  我也沒有時間靜下來同永亨寫信。自那日開始,馬大跟梅令俠一直沒停過吵鬧。馬大在娘家進迸出出,每次都是自己來,要梅令俠接走,趟趟都為著芝麻綠豆的小事,連我都看不過眼,不去理會她的哭訴。
  我常同令俠說:“你看著孩子的份上,包涵她一點。”
  梅令俠不說什么,但眼光中感激之情是很明白的。
  我又問:“瑟瑟回來,你們可有見面?”
  他但白,“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交情非比泛泛,自然有見面。”他有他的道理。
  “馬大很不開心,因此諸多挑剔,你檢點些好。”
  他不出聲。
  “你想一想,瑟瑟為你多,還是馬大為你多。”
  他還是不響。
  “令俠,孕婦脾气怪一點,也屬份內之事,你不要和她計較。”他又賠小心。
  他說:“哈拿,馬大要是有你一半這么懂事就好了。”
  我笑,“你几時有見過懂事的美人?美人多數是任性驕縱的。”
  他但笑不語,笑中仿佛有難言之隱。我希望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但是事与愿違。
  馬大變得非常暴躁,身子不适,她便加倍的拿梅令俠來出气,但是她又一步不讓他离開她,任憑怎么勸解,她只當耳邊風,天天使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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