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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野性難馴


  回到家,我知道事情沒有想象中太平,一打開門,就看到銀女与一個年輕男人在咭咭笑,一邊喝啤酒吃花生米,一邊听音樂。
  我說,“怎么,是朋友嗎?介紹我認識呀。”
  那個小阿飛轉過頭來,我順手關上音樂。
  銀女說:“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气的說:“派對該散了,再見,尊尼。”盡量不使面孔露出不快的神情。
  銀女還識相,向小男朋友使一個眼色。他顯然已經在這里逗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襯衣團得稀皺,有點依依不舍,他也向銀女使個眼色,兩人眉來眼去,熱鬧得很。
  銀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說:“有沒有一千塊?”
  我揚起一道眉:“有什么用?”
  “尊尼手頭不便。”
  我問:“那与我們有什么關系?”
  銀女忽然固執起來,“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覺得這件事一開頭就簡直無法收拾,但是現在不給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邊有個人做白臉,好使我這個紅臉脫險。
  正手足無措,朱媽忽然過來說:“要多少?”
  銀女豎起一只手指。“一千。”
  我松出一口气,還假意說:“朱媽,別給她,做慣手勢,我連你都開除。”
  朱媽真是個女拍檔,用手擋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鈔票,“就這么多。”
  銀女也不再討价還价,接過就塞給小阿飛,他就得意洋洋自顧自開門走了。
  我不再出聲,回自己房間。
  真是麻煩。
  与銀女共同生活四個月都那么煩惱。
  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情愿生癌。
  姜姑娘說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銀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媽來叫我吃飯。
  我剛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余,忽然很孩子气地道:“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俠木蘭花假扮的呀?”
  朱媽一呆,“什么?”
  “沒什么,剛才多虧你。”我把錢還給她。
  “太太,我看你也夠頭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誰要了你這樣的媳婦,怕沒修了七世。”
  我心頭一亮,笑了起來,難怪我要做這樣荒謬的事。
  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肴,我贏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飯廳坐下。
  銀女有點忐忑不安。
  “怎么,吃飯呀。”我說。
  “你沒有生气吧。”她似乎過意不去。
  我譏諷地問:“你還怕人生气?”
  她不響。
  “以后別叫他來。”我見好便收蓬,“這种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好?你才見他一面。”銀女不服。
  我微笑,“這還不容易,向女人要錢用的斷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賺了錢來給女人用的。”
  “現在男女平等。”她瞪著我說。
  “是嗎?那為什么你有身孕,而他沒有?”
  銀女气餒,“做人要講義气。”她又找別的題目。
  “你媽媽對那個男人也頂有義气,為什么你不贊同?”我緩緩地問。她跳起來,握緊拳頭,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們兩個人象豎起了毛預備打架的貓,大戰即將爆發。
  “你都知道了?”她問。
  “我去看過九姑。”
  銀女恨恨的說:“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來,“我巴不得殺死他,我要親手殺他。”銀女語無倫次。我連忙放下筷子過去摟著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緊我的腰身大哭。
  “來來。”我拍著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媽靜靜在一角觀看。
  “有我在這里,什么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說。
  “你千万不要照你母親的老路走,你為她不平,我何嘗不是為你不平,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听我的話,我不信你是個爛苹果。”
  她漸漸平伏下來,朱媽絞來濕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淚鼻涕,天呵,她額頭還長著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只好去跳樓。
  “去吃飯。”我說。
  我自己喝半碗湯便難以咽下。
  朱媽說:“太太,我幫你做几個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搖頭,“吃不下。”
  “你已經瘦了一圈了。”
  我又搖搖頭。
  銀女匆匆的吃著,狼吞虎咽。
  社會的錯,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證明。她有朝一日會向善嗎?不要緊,她底下還有四個妹妹會得承繼她那偉大的錯的事業,一直錯到底。
  我用手撐著頭。
  銀女放下筷子,過來坐在我對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說:“叫朱媽拿給你。”
  她忽然說:“我不給他錢不行。”
  “怎么不行法?”
  “他會离開我。”
  “求之不得呢。”
  “他离開我,別人就會欺負我。”
  “誰?”我問:“你可以報告警察,這是個法治社會。”
  “我怕。”
  “怕什么?會有人保護你。”
  “怕沒有人愛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淚水涌上雙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說:“原來是這樣,我不是在這里陪你嗎?”我們都為這類恐懼而付出龐大的代价。我浩歎,莫論是女醫官或是問題少女,我們都為怕寂寞而付出殘酷的代价。
  “你只是為了孩子,”她說:“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人會理我。”
  “將來孩子也會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會認識新的朋友……我們都怕失去愛,但是這個男人是否真的愛你?抑或他象你媽媽那些男人?來了去了,你又多個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發起蠻來。
  “別激動。”我按著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說。
  銀女又嚎哭起來。
  我在一旁靜靜的等她發泄。
  她漸漸哭得倦了,蜷伏在沙發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朱媽將窗子開了一條縫,細條子的百葉帘成幅輕輕拍動,象是有誰掙扎著鑽進來。會是誰呢?
  小山?
  舊屋里—匹匹的比利時花邊紗帘已經拆下來送給無憂,陳小山繁華的世界已經告一段落,他的花團錦簇一去不再。我轉了個身。
  一直嫌他選的床太軟,几百只彈簧,率率直直,無處不在,現在置了張簡單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這樣不滿,那樣不滿。嫌這個嫌那個,一回頭,半輩子已經過去。
  隔壁房間的銀女不知睡熟沒有。
  帘子仍然晃動,終于我起床把窗戶關緊。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報紙,銀女起床來便找吃的,朱媽把她喂得好,我只覺得她已經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樣子很秀气,并沒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悅,我們又挨過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銀女揚聲:“喂,你怎么老不吃東西?怎么,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報紙,捧起茶杯。
  “減肥?”她問。
  我仍然不出聲。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過來。
  我呷一口龍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么地方?男廁所?”我微笑。
  銀女很詫异,“有時候你也很有趣,會說一些笑話。”
  “謝謝。”我說:“今天我們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么學英文。”我說。
  “會說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嗎,”我點點頭,“原來你會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當然沒你說得好,你別取笑我。”
  “我們就這樣聊聊天不好嗎?”我誠懇地說:“這是難得的机會,你跟我有這個時間來交通。我做醫生已有十年,從來沒有放過假,我們是有相當緣份的。”
  她圓滾滾的眼睛看著我,過一會儿他說:“本來我最不听話,不知為什么,你說什么,總是不能不听。”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為你做的与說的一樣,你以身……以身作則。”
  我笑了,“你還在偷偷抽煙?”
  “你怎么知道?”
  我指指鼻子,說:“聞得見,快別抽了,朱媽替你買了口香糖。”
  “以前我還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嗎?大麻能解決什么問題?白粉又能幫什么忙?一個人靠的意志力与一雙手。”
  她呆住,“我從來沒听過這樣的話,連姜姑娘都沒有這樣說。”
  “姜姑娘給你攪得暈頭轉向,自然來不及說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發上看雜志。
  近中午時分,司徒同我說,他預備向陳先生宣布這個消息。
  我沉默一會儿,問他:“你認為時机成熟了嗎?”
  “不是我認為的問題,而是他們已經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們說。”我放下電話。
  沒有什么比心死更可怕,兩位老人心一死,身体很快會放棄。司徒說得對,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約好,把陳氏夫婦認作我的父母,免得銀女多心。
  “——你听見嗎?”銀女不知說了什么。
  “對不起,我沒听到。”
  “你真是奇怪,”她說,“我住在你家,你還要對我說謝謝,抱歉這些話。”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遠能夠住在這里就好了。”
  “那也很簡單,”我說。“將來你的家,說不定會比這里好得多。”
  “說說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銀女說。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聲。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園去坐坐,那些人,你能遠就遠著他們,你等我去換件衣服。”
  我進房,找手表時遍尋不獲。
  朱媽進來,“不見了什么?”
  “金表。”
  朱媽不說啥,眼睛卻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說:“一切都收起來,只剩一只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
  “或許還在她那里,你帶她下去走走,我來找。”
  “尊尼仔來過又走了,我看不用費心。”我懊惱地說。
  “那時你的表還沒有除下來。”朱媽提醒我。
  “不用多說了。”我深深歎口气。
  銀女不是不喜歡我,但是她無法不做這些順手牽羊、欺詐勒索的行為。一切已在她血液里,多說無益。
  我与她到超級市場去,她顯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說這個說那個,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見她把一雙絲襪偷進口袋。
  我低喝:“你干什么?”
  “沒什么。”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錯事,一點無所謂,象這是嗽口洗臉一樣。
  “放回去。”我忽然生气了。
  她一呆。
  “家里起碼有一百雙絲襪,你還偷這個干什么?為了三塊錢做賊,划得來嗎?虧你還在第一夜總會做過,沒吃豬肉,也見過豬跑!還有這么癟三格。”
  她只好把絲襪放回去。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偷雞摸狗。”
  她倔強地反問:“三塊錢不做賊,三万做不做?”
  我忍無可忍,“閉嘴!”
  她果然閉緊了嘴巴。
  我心中頓生梅意,我不是懲教署職員,我對這個女孩子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攜帶一些飲料食物到小公園坐下,我的感覺很迷茫,開罐啤酒,緩緩喝,象是坐在大學校園中,一轉頭,仿佛就可看到陳小山嘻嘻的走來。
  “你生气?”銀女又問。
  “我生气有什么用?”我歎息,“姜姑娘何嘗不生气,你母親也气呀。”
  “她有什么資格生气?”銀女訕笑,指的是她母親。
  我說:“她雖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銀女一面孔的輕蔑。
  我靜靜地說:“銀女,我的手表呢,還給我。”
  我預備她抵賴一番,但是她沒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張當票,遞給我。
  “當掉了,”我不置信,“這么快的手腳。”
  “我自窗口拋下給尊尼仔,叫他把當票取返,他自門縫塞進來,我撿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當了一万塊,气得我笑出來,“好一雙雌雄大盜。”
  “誰叫你有錢不給我們。”她還理直气壯。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對你好?”我問她。
  “你是對我很好,但是我們手足要花錢呀。”她仍然不覺羞愧。
  我呆呆地看著她,這是第二個世界里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問:“你決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沒說過,看將來怎么說。”
  “你有將來嗎?你以為你有將來?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廳,小舞廳維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親?她就是你的鏡子,你還不相信?”
  她掩起面孔。
  “銀女,我老實告訴你,你別以為籍胎儿就可以要脅我,我再發覺家里不見什么,我就赶你出去。”我堅決地說:“你是個不可救藥的人!”
  說完了,我起站來,“回去吧。”
  她很服從的跟我走,腳步已經有點蹣跚。
  這樣的母親,生這樣的女儿,現在這女儿也怀了孩子,將來她要生什么樣的种子?
  把這個嬰儿放在最优良的環境中,他的品行會從血液抑或從環境?
  我會不會替陳家找來更大的麻煩。
  現在退出已經來不及了,胎儿穩定、純洁的心跳,微弱的扑托扑托,小小的震動,已經刻骨銘心,雖不是我的孩子,卻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門,我靠在門框上,有點目眩。
  開了門,司徒迎出來,他身后是陳老先生与老太太。
  “媽,爸爸。”我扶住他們。
  司徒說:“他們一定要撐著馬上來。”壓低聲音,“我已囑咐過他們。”
  他倆目不轉睛地看牢銀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著他倆,本來老人家還頂愛打扮,年年做新西裝,每個星期上理發店。不知怎地,才短短兩三個月,完全落了形,滿頭白發凌亂,皮膚松寬寬地吊下來,在頸邊打轉。
  我強顏歡笑,“坐下來慢慢說,爸爸,這是我的朋友。”我把銀女輕輕拉過來。
  “啊。”老人的眼睛發出光采,轉過頭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說:“媽,你与司徒談談,我同爸爸進一進書房。”
  老人与我走進書房,他的步履好象比較活躍,他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誰忍心說個“不”宇,我答:“沒有證据說不是真的。”
  “無邁,這件事又怎么好麻煩你?不如把她接到我們那邊去,要不,你們兩人一起過來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沒跟你們說起這個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表一放下來,就被她當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門勒索……住我這里好,生下孩子之后,才交給你們。”
  “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動。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無邁……”老人囁嚅的問:“真的,我与媽媽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說:“四個多月后,孩子會被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你們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們扶養成人,你們要當心身体。”
  “唉呀,真是的,我們都七老八十了。”他有點手足無措,但又露出一絲笑容。
  “爸爸,司徒會隨時同你們聯絡,你們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么要我們幫忙?”
  “沒有,你們只要多多保重即可。”
  “錢——要不要錢用?”
  “現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托你了,無邁,真是……”他的眼角濡濕。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興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么漂亮,將來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用手帕擦摸眼角,“那我与媽媽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与媽媽兩人擁抱在一起。
  司徒帶著他們离去。這個老好人雙眼也潤濕了。
  銀女同我搭訕,“你的爸爸媽媽象童話故事中的老人那樣慈祥。”
  我諷刺地說:“有什么用?你的兄弟沒有錢花,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來,用手掩著面孔。
  我喝止,“不准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學好,有時候我也想叫姜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讀書,但是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給我机會。”她拉住我。
  我歎口气,推開她。
  我不相信她沒有机會。
  “算了,銀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還要什么花樣?”我疲乏地說:“今天夠了。”
  “連你都不相信——”她追上來。
  我再也不要听下去,我轉向房間去休息。
  朱媽跟我悄悄說:“找不到那只表。”
  我把當票給她,“快去贖回來,這只表有紀念价值。”
  朱媽啼笑皆非,“手腳這么快,真跟變戲法一樣。”
  我苦笑,數鈔票給她。
  “太太,你這一番苦心……”
  我說:“快替我贖回表來。”
  一万塊,一万塊在他們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見東西,我又該怎么辦?我低著頭盤算很久。如果無憂在這里,也許她可以給我做智囊,但是現在得我孤零零一個人……姜姑娘雖然熱心,我不想對她透露太多,季康在這件事上并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還有老李,現在統統也只有這兩個人与我并肩作戰。
  這半輩子我不哄人,人也從來沒哄過我,要我對銀女軟硬兼施,我實在沒有經驗,所以動不動与她斗起來,煩惱透頂。
  過半晌朱媽提了表回來。
  我失而复得,連忙戴上,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流下淚來。
  是訂婚的時候小山特地去買的,在外國買這种金表什么价錢,他那一擲千金的脾气總有人紀念,也許只有我一人這么做,相信他不會在乎。
  在這一剎那我十分軟弱。
  “你哭了。”
  我轉頭,是銀女。
  “讓我靜一會,別吵我。”我說。
  “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机會,我會乖乖地听話。”
  我歎一口气,“你又為什么對我那么好?”
  “我……”她似乎有點羞愧。
  我終于把季康找出來。
  我們去喝一杯酒。
  他說:“如果你把頭發松下來,戴一副大耳環,穿件色彩鮮艷的裙子,你猜你是怎么樣?”
  “象老巫婆。”
  他駭笑:“無邁,你怎可如此刻薄自己?”
  “真的。”我抬抬眉,你們覺得我好看,不外因為我安份守己,沒有自暴其短,告訴你,近四十歲的女人再去穿乞儿裝,看上去就真象一個乞儿,少開這种玩笑。”
  “假如你再結婚,愛到哪儿度蜜月?”
  “這個‘再’字真可怕,可圈可點。”
  “你會選什么地方?”
  “再結婚?”我不認為我會再結婚。
  從頭開始,服侍一個男人衣食住行,同他家人打交道,陪他出席宴會,為他的事業操心?
  “我不認為我會再結婚。”
  說出來,傷了他的心,不說出來,又導他升仙。
  “你總有辦法在我心中狠狠刺上一刀。”果然,季康這么說。
  “我也怕失去你,”我說,“但做人還是老實一點好。”
  “無邁,我太清楚你的性格,你甚至不會傷害一只蒼蠅,但你傷我卻不遺余力,為什么?”
  “對,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季康,你老是自怨自艾,象個老太太。”我微笑。
  他為之气結。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拍拍他的手臂,“既然出來了,應當開開心。
  看,這些話本應由你說了來安慰我,不知怎地,居然由我口中說了出來,說糟糕不糟糕。”
  他也只好笑。
  我說:“醫院里可好?”
  “老樣子。”他不愿多說。
  “滿醫院的女護士都以沉醉的眼光看牢你,季大夫,你也應該動心。”
  “不是我小器,無邁,我的終身大事,不勞你關心,我何嘗不是一個瀟洒的人,你讓我同不相干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談笑風生,風流倜儻一番,只是我愛得苦,也愛得深,怎么都輕松不起來,你饒了我吧,最近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無邁,你不是有虐待狂吧?”
  我后悔約他出來。
  也是我的錯,把好端端一個季大夫攪成這個樣子,我有說不出的難過。有些女人喜歡男人為她吃苦,而我卻剛相反,若我愛季康,自然不忍他日子不好過,明明不愛他,不相干的男人為我神魂顛倒,又有什么樂趣?我并不是那种誤解浪漫的女人。
  季康勉強笑道:“好了好了,我要适可而上,否則你就要拂袖而去。”
  盡管如此,喝完一杯,我也就不想再喝第二杯。
  我同季康說:“這件事完了,我們再見面。”
  他沒說什么,雙手插在袋中,低著頭。
  “不送我?”
  “生你的气。”他懶洋洋地說。
  “連你都那么現實?”我啞然失笑。
  他說:“我傷了心。”他指胸口。
  我揚手叫了計程車,“改天見。”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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