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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意引狼入室


  回到家里,天已經黑了。
  我照例開啟信箱,取出信件放進手袋,剛要按電梯,電梯轉角飛扑出一個人,我還沒有弄清楚是什么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經指著我的脖子。
  一切象電影鏡頭一樣,我立刻知道這是搶匪行劫,在報紙及電視新聞中看過無數類似的案件,臨到我身上也并非稀奇的事。
  其中兩個人都蒙著面孔,拖著我往樓梯間走上去。
  這是一層半新不舊的樓宇,只有六層樓,一瞬間已走到第三層,兩個年輕的匪徒逼我坐在梯間,一把足三十公分長的刀指在我腰間。
  “除下手表,把皮包打開。”
  我只得把手袋整個交給他們。一顆心象在喉嚨處躍出來,手足發麻。
  其中一個大聲說:“叫她開門。”
  我面如土色,“屋內什么都沒有。”我哆嗦地說。
  另一個要來強拉我的手,我掙脫,不知是什么地方來的勇气。
  我問道:“要錢拿錢,不要亂來。”
  “叫她開門,”其中一個把手中的門匙拋給我,“上樓去。”一邊把現款塞進褲袋。
  “上去。”兩個人用力推我,那聲音好不熟悉。
  我忽然想起來,“你是尊尼仔!”我沖口而出。
  那尊尼仔扯下蒙著面孔的手帕,“是我,又怎么樣?”
  我瞪著他,忽然之間不再害怕,“你也得講講道理,”我揚揚手腕,“這只手表剛剛才贖回來,你也算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又找上門來?你真把我當羊牯?”
  另外一個劫匪目露凶光,“干掉她!尊尼仔,她已認出你,干掉她!”嘴里發出可怕的呵呵聲。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事要殺人?就為這么點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醫生一條性命就喪在行劫的匪徒手上?這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
  “要錢拿去,不要傷害我。”我盡量冷靜,身体貼著牆角。
  “殺,尊尼仔,殺!”他仍在鼓舞,完全的獸性表現。
  我不禁戰栗,這种人沒有神經系統。
  尊尼仔猶疑,“把銀女放出來給我。”
  “你要她干什么?”我說:“她現在怀孕,与你有什么用?我不會讓你傷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來。”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面孔,“你打我?”從來沒有被如此侮辱過。
  “我還要打。”他扑上來,手上揚著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我的嘴角滲出血來,抬頭向樓梯看去。
  “我不准你打他。”是銀女。
  我急,“別下來,銀女,回家!鎖實門!”
  尊尼仔恨极,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聲。”
  我的肌肉裂開,血如泉涌,但并不覺得痛。
  銀女喝道:“馬上放下刀,走!兩個人一起走,否則一輩子不要見到你。”
  “銀女,一齊走,”尊尼仔說:“還在等什么?”
  “一起走?不行。”銀女說:“她會報警。”
  “殺了她!殺呀。”那個幫凶還直嚷。
  “不能碰她,”銀女尖叫,“你們快走,不然來不及了,我保證她不報警。”
  尊尼仔說:“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輩子不理你,看你到什么地方弄錢。”銀女大聲喊出來。
  尊尼仔遲疑了一下。
  銀女說:“快走,我听見腳步聲。”
  尊尼仔轉過頭來對我說:“這次算你贏,走!”
  他拉起同党呼嘯而去。
  我看著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紅整件外套。
  這真是個惡夢。
  銀女扑過來扶著我,“我即刻同你到醫院去。”
  我沉默一會儿,“不,我有相熟的醫生。”
  我用外套纏住手臂,走下樓。
  銀女跟著下來。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著。”
  “不——”她急得什么似的!一句話沒說完、伏在牆壁嘔吐起來,孕婦受不住血腥气一沖,腸胃絞動。
  我只好扶著她一起到醫院去。
  傷口并不是很深,血卻是惊心動魄的多及濃,我只覺得眩暈,仍不覺痛。
  醫生替我縫針,銀女堅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熱天,你何苦動了胎气。”
  她扯著我另一只手大哭起來。一頭一腦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皺。
  我叫護士打電話給精明偵探社。
  我已筋疲力盡,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術床上。
  醒來的時候听見有人問醫生:“要不要進醫院,會不會失血過多?”
  是老李的聲音,我掙扎著,“老李,你來了?真麻煩你。”
  他立刻過來扶住我,一臉的關切。誰說這世上沒好人?我還是樂觀的,好人總比坏人多。
  他問:“誰?誰傷了你?”
  我虛弱地說:“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陳太太,凡事不要瞞我。”他咬緊牙關,額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聳然動容,心中一絲感動。
  “誰敢打你?”他壓抑不住憤怒,“你這邊面孔腫得稀爛,嘴唇都破了,手臂上縫了十多針!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面前。”
  我很震惊,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來。
  “銀女呢?”我連忙問。
  “她沒事,她在另外一間房休息。”
  我松一口气。
  “是誰動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話,老李,我通知你來,自然不打算瞞你,你听我說。”
  我把事情說一次。
  他的神情漸漸緩和,看上去仍然是個四平八穩,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個季先生應當送你回來。”他看著我說。
  我紅了臉,“他也不知道這种事情會發生。”
  “不是這么說,單身女人應當有人陪。”
  我支開話題,“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應當報警。”
  “報警?怎么報?”老李瞪大眼,“第一,銀女不會指證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來節外生枝,”“這到底是個法制社會,老李,有人要殺我,不為什么,就是為想殺我過癮,坦白說,我嚇得要死,我覺得應當通知警方。”
  “這件事我會替你擺平。”
  “什么?”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給我。”老李說。
  “老李,這——”我說。
  “我問你,那個尊尼仔有几歲?十八?十九?抓住他關几月就出來,那時候沒完沒了,你躲也躲不過,對付他們,山人自有妙計。”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漢的模樣來。
  我很訝异,“老李,我以為你只是偵探社的東主。”
  他笑了,“不認識三教九流,怎么開偵探社?你以為做私家偵探只需要拿只照相机拍下奸夫淫婦的照片?”
  我心情再坏也忍不住笑出來。
  他看見我,摸摸后腦,又有點靦腆。
  醫生進來:“無邁,你最好在家休養數天,我已替你訂一個私家看護。”
  “好的,我想回家了。”
  “無邁——”醫生想問很多問題。
  “十万個為什么是不是?”我疲乏地說:“將來有時間慢慢告訴你。”
  “無邁,你自己當心。”她摸摸我手臂,“這里就破相了。”
  “咦,不是說看不出嗎?”我說:“你是城里最好的外科整形師呀。”
  我同老李与銀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說:“我把司徒也找來。”
  在房里我對銀女說:“剛才真多虧你把他們喝住。”
  她已經鎮靜下來,睜著滾圓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們之間,何必說這种話。”
  “你何嘗不顧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還是顧住我。”
  我躺下來,渾身乏力,也許只是為了胎儿,也許是為了銀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漸漸我眼前發黑,听不見銀女的聲音,我昏睡過去。
  他們說銀女一直守在我房內。
  看護、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監視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這种痛劇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喚醒任何噩夢,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銀女第一個問:“痛?”她的眼睛不會瞞我,充滿關怀。
  我撫模她的頭說:“不要緊。”
  護士喂我吃藥。
  我叫朱媽陪銀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煙斗,煙絲的甜香牽引我進入一個安全的境界,我很松弛。
  老李說:“剛才險過剃頭。那是一群嗜血者,本來只要得到銀女,但誰知沖動之下會干出什么來。”
  “象一群年輕的狼,”司徒說著,敲敲煙斗。“真可怕,社會上這一群真可怕。”
  我說:“銀女對他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
  “看樣子他愛她——他們的所謂愛。”司徒又裝上新的煙絲。
  老李說:“胎儿會不會是尊尼仔的?”他看著我。
  我緘默。
  “無邁不關心這一點,而且現在這一點也已經不重要,并沒有證据說孩子不是陳家的。”司徒說。
  老李說:“真不愧是一個律師的口吻。”
  司徒說:“無邁要搬家,只要銀女合作,可以暫時避過這群人的糾纏。”
  “銀女合作?”
  “看樣子會,但是不可靠,她已暫時被無邁感動,但誰也不知道她几時又會憎恨無邁,這种人的恩想線路很難以常理推測,留她在身邊,我早說過,是件非常危險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護無邁。”
  “司徒,連你都贊成不報警?”我揚起一道眉。
  “什么?”他側側頭,用手遮住一只耳朵,“我沒听見,說大聲一點。”
  老李莞爾。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們兩個人狼狽為奸,司徒虧你還是律師。”
  “什么?我真听不見?唉,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光了,你放心,無邁,一切交給我同老李,我与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說。
  老李說:“你一痊愈,無邁,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點點頭。
  老李說:“我們不想打草惊蛇,無邁,請你相信我們。”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對銀女太嚴厲。”我叮囑。
  護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与司徒并沒有离開,一整夜我惊醒,都聞見那陣新切的煙絲味,看護則坐在我床頭打毛衣,我惊飾之后,漸漸鎮靜下來。
  替我捧早餐進來的是銀女。
  我問她几句:“身子如何?胃還舒服嗎?”又叫護士為她檢查一下。
  她不說話,在我身邊略坐一下,便回房間去。
  朱媽說她在看我買的電視錄映帶,很乖,寸步不离家門。
  十天八天一過,連我都躺得悶起來,銀女仍然守在家中。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沒有人通知季康關于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過去之后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憤慨地說:“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這里的時間与心思可以看得出來的,這不是賬單可以解決的問題。
  复查時醫生同我說:“沒事了,少吃容易發的食物……”
  我笑:“連你都這么說,一點科學根据都沒有。”
  他尷尬地笑,“無邁,我們几時聚一聚?”
  “過了秋天我就有空。”
  “這一陣你告了假,在家做什么?以前你是最空閒的,無論那個朋友要幫忙,你總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運?季大夫好嗎?”
  我訝异,看樣子他們全曉得,其實我与季康之間什么都沒有。
  找房子之前我嚴肅地与銀女攤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么人都不能告訴,為了你好,也為我好,至多再過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愛跟誰就跟誰。”
  “我絕不說出來。”
  “我相信你,你別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离島很理想的尺寸,間隔也好,背山面海,沒有陸路交通,是個靜養的好地方。
  老李說:“生養時會不會不方便?”
  我說:“不會,乘船出來只要二十分鐘,況且我是婦產科醫生,在家接生難不倒我。”
  他拍一拍頭,“我老是不記得你是醫生。”
  “由此可知,我一權威都沒有。”我微笑。
  經紀說:“租与買都可以,業主想脫手。”
  “我們只想租。”
  “很便宜,”經紀說:“而且不用裝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只皮夾几件衣裳便可以進來住。”
  “是一座別墅吧?”
  “恐怕是。”經紀說。
  家具主色是貝殼色,襯著米白色的牆壁。
  銀女一定會很喜歡,她挑衣服,都多數挑粉紅色。
  我已決定租下來。
  “由我代表業主發租約即可。”經紀說。
  老李說:“不是不相信你,手續還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希望与業主見一見面。”
  經紀聳一聳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隨時通知我們好了。”老李說。
  在渡輪上老李說象我這樣的人,一离開醫院就會被人欺侮,事事吃虧。
  我一笑置之,我哪里就有這樣天真無邪。只希望在這座宁靜的小房里度過這段日子,大家松口气。
  銀女自醫務處回來,一切檢查報告正常,我放下心來。
  胎儿已會蠕動,隱隱有手足在腹內撐動。
  我一邊触摸,一邊微笑,小家伙健康活潑,不知長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体的養料供給為生,一條臍帶是生命線,活得似太空人。
  銀女苦澀地說:“沒有父親的孩子,同我一樣。”
  “可是會有很多人愛他。”
  “你會愛他嗎?”
  “當然愛他,”我說得很肯定,我愛一切嬰儿。
  “如果他長得不象陳小山,你也喜歡他?”她忽然問。
  我正在用听診器听胎儿的心跳,答道:“象誰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媽媽?”
  “真的?”我喜悅地問:“叫我媽媽?那么好。”
  “能夠叫你媽媽,真是福气。”
  “謝謝你。”我微笑。
  銀女說:“我母親不知怎樣了。”
  “要回去看她嗎?我可以馬上同你聯絡姜姑娘。”
  “不。”聲音還是很倔強,我不想勉強她。
  經紀那邊有消息,海濱小筑的業主剛經過香港,約在第二天的下午簽租約。
  我請他們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銀女說:“那是一幢很美麗的房子,也許是人家買來作休養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歡。”
  銀女自我挂彩之后,就一直保持著溫馴的態度,她也向我道謝。
  我們相處得仿佛很好,我開始有點明白人們生育第二代的苦与樂:罵他們愛他們教他們塑造他們甚至恨他們,在吵鬧的淚与笑中,孩子成長,大人永遠不寂寞。難怪那么多人生出癮來。
  老李獨自到司徒那里,經紀已在等。
  業主遲到許久。
  半小時過去后我問經紀:“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經紀陪笑,“稍等一會儿,就來了,就來了。”我覺得好經,象個什么重要的角色要出場似的。
  我看看表,她遲了許多,本來我應當站起來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違背了原則,并沒有動,也許是有空,也許那間房子裝飾得太好。
  再過十分鐘,經紀開始擦汗。
  老李說:“看樣子是不來。”
  我點點頭,剛預備站起來,照面在門口碰見一個女人:短頭發,大眼睛,濃妝,雪白皮膚,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襯得玲瓏浮凸。
  她看見我,也呆住了。
  我們兩人對望很久,老李不知就里,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問。
  “你是房客?”
  “正是,你說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著我半晌,然后坐下來。
  經紀說:“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來了?”崔露露問我。
  “搬出來已經許久了。身体好嗎?恢复沒有?”
  “完全恢复了,只是陰天下雨,縫過的地方還是隱隱作痛。”
  她按一按腦后。
  腦后的頭發染成金黃色。
  “房子——”她帶個詢問的神色。
  “下次再說吧。”我說。
  能夠把銀女收在房子里,不代表我會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來。
  崔露露拉住手,“陳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經出來了,象我們這樣的人,出來一次,起碼打扮兩個鐘頭。”她自嘲地說。
  “有什么話要說?”我問。
  “有,我有話要說。”
  “關于什么?”
  “陳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陳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來如此。
  我淺笑說:“我以為你并不熟悉陳小山。”
  “那時我實在慌張,”崔露露坦白,“沒法子,什么事都否認了再說。后來發覺沒這個必要。”
  “你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說:“何必多說。”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并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輛車里,這還不夠?”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頭。
  老李說:“我們到一個比較靜的地方去說。”他走在前面帶路。
  “本來我就想上門來拜候你,這次偶遇,真是再好沒有。”
  崔露露說:“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們在茶座坐下來,崔看看老李,有點緊張。
  老李知情識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張桌子去。
  “他是誰?”崔露露問。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紅,她擺弄著面前的玻璃杯,有點尷尬。
  相信她在別人面前一定是風華絕代,儀態万千,千嬌百媚,難為她了,為著良知,在我面前,這么難堪。
  她沉吟良久,終于開口說:“我愛小山。”
  我不出聲。這么多女人愛他,他究竟有什么好處?
  露露很激動,大眼睛里充滿淚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動人的圖畫。
  “小山……一直不肯离婚。”語气象愛情片中的女主角。
  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他不肯同我离婚。
  “開頭我以為是你不肯与他方便,后來我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點點頭。
  “上次我來香港,是特地跟他開談判來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歎口气,開口說:“何必這樣賭气?他其實并沒有錢,而且人也實在太花。”
  “并不是賭气。錢,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實在是愛他。”
  露露點燃了一支煙。
  我只好再听听露露說下去。
  “當時,我已有了身孕。”
  這下子輪到我彈起來。
  我厲聲說:“我暗示過你,你說沒有!”我睜大眼睛,覺得她罪不可恕,“愛他?我看你最愛的,不過是你自己。”
  她的眼淚滾出來,用手輕輕掩住面孔,在這种時刻還怕弄糊了濃妝。
  “你應知道小山多么想要孩子。”我責備她。
  “所以我才冒險怀了孕來要脅他,但他居然不從,他說他不能同你离婚,他說他愛你,”露露流利地說下去,仿佛已經對牢鏡子練習說過多次,“我生气不過,要与他同歸于盡,那晚由我駕車,車呔被我扭歪,車子失去控制……”她的聲音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孩子呢?”我苦澀地問。
  “我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我向你求過寬恕,我還要活下去。”
  她緊握拳頭。
  “你最愛的無异是你自己。”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當時我自己也在車子里。”
  “為什么把這件事告訴我?”
  “求你原諒我。”
  我悲傷憤怒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原諒你?”
  她不響。
  “你只是為求良心好過。”我說:“我并不在乎誰原不原諒你,正如你說:錢,你有,人,你也有。陳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淚說:“小山說他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女人!他愛的只有你,即使你象一塊冰,永遠不解風情,他愛的還是你,他敬佩愛慕你,倘若小山這樣對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陳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斷她,“我的情欲沒有你們這樣旺盛,對我來說,兩性之間的文明始終是一夫一妻制,對我來說,陳小山死了已經很久。”
  但是我心頭忽然一熱,鼻子一酸,眼淚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個驕傲的女人。”露露說。
  “是我的驕傲害死了陳小山?”我說。
  “為什么不是?他愛你,你不能滿足他——”
  “崔小姐,你來自一個封建的社會環境,那里的風气同我們這里不一樣,請不要意圖探討我与先夫之間的關系。”
  “小山說過你永遠不肯好好同他說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來高聲說:“陳小山已經故世了。”
  老李過來,“什么事?”
  我低下頭,“對不起。”
  崔露露說:“我這次賣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著她,歎口气,她當然會再回來無數次,登台演唱、錄唱片,做生意……她那樣說不過要我原諒她。
  我說:“我有點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轉頭,“你已經把心里話都說出來,好舒舒服服地睡覺了。”
  老李偕我离去。
  他說:“好美的女人。”
  我不響。
  “象只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陳先生好風流。”
  我“霍”地轉過身子看牢他,滿面怒容,老李一呆,然后忙不迭道歉。
  我歎口气,他以為我不在乎,在這种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應都如一個模子里印出來,分別只在涵養功夫深淺与反應安排是否得宜。
  “你還想說什么?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老李后悔得出血,“對不起,無邁,對不起。”
  不知自什么時候開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陳太太。
  “她說的一切,你都听見了。”他搖搖頭。
  “每個女人都愛他,除出他的妻。”我諷嘲地說。
  老李詫异地抬起頭來,“除出你?我不會那么說。”
  我看著他。
  “你瞞誰?瞞你自己?當然最愛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干嗎忍他十五年,到現在又苦苦為他留下一脈香燈?”
  我如遭雷擊地看著老李。
  “你愛他還胜過愛自己,他們不同,他們到要緊關頭,總是先救自身,無邁,不必騙你自己了。”
  我臉色轉白,背過身子。
  “他們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只是你的雇員。”
  “我們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們再物色一層房子。”我疲乏得全身無力。
  我蹣跚地走回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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