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里


  沒有。
  我并沒有躺一會儿沒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發覺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燒起來,而且嘔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媽陪我乘船出城進醫院。
  我要朱媽留意銀女的消息,我始終認為銀女會同我聯絡。
  到醫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著鹽水,熱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著奇异的夢。
  夢見有嬰儿躺我身旁,非常饑餓地哭泣,一旁擱著奶瓶,但我沒有力气掙扎起來喂他。
  他就要餓死了,我受良心責備,但仍然沒有力气,急得心亂如麻,但手腳不听使喚。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為什么沒人來搭救我們,為什么沒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來。
  “陳太太,陳太太,你做惡夢,醒醒。”
  一睜眼,是好心的護士。
  窗外嘩嘩下雨。自從那夜開始,這雨沒停過。
  嘴巴干,想吃蜜水。
  這時就想到有丈夫的好處來,無論如何,倒下來的時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問暖噓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個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難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邊團團轉,呼奴喝婢,小題大做,因為平日什么也用不著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媽過來給我喝水。
  “別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窩進去了。”她說。
  “銀女有沒有同我們聯絡?”
  她搖搖頭。
  “這么遠路,你不必天天來。”我說:“在家打點打點。”
  那日豆大的雨點撒下,夏天的單薄衣裳一濕便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淌水。銀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來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沒有找過她母親那里?有沒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說。“你瘦得不似人形,還挂著這些。”
  “似不似人形,誰關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別人,我關心·”我笑起來。
  “如今進了醫院,如你的愿,一套寬袍子可以從早穿到夜,自從我認識你至今,無邁你只換過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長袖高領。”
  我第一次碰見人家這樣批評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為女醫生就有權不打扮?就沒人敢批評你?”老李笑。
  他越來越大膽,簡直似數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無憂之外,沒有人跟我說話敢這樣。
  “無邁,快自象牙塔里走出來,眾人以為是你縱坏陳小山,其實是陳小山縱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來吧,無邁,這些日子你也受夠了,嫦娥都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個人都不敢當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覺得与你我們沒有什么兩樣,無邁,你其實是一個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殼都除下吧,做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歲呢,”他說,“看我,四十出頭,照樣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職業,混飯吃,渾渾噩噩,快活得很,無邁,做人太仔細是不行的,刨木創得太正就沒有木了,人清無徒,水清無魚。”
  難得糊涂。
  “無邁,培養一下自己的興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釣魚看文藝小說,穿衣服逛街打牌,咱們都是吃飯如廁的人了,少鑽牛角尖,仍是聰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無邁,我是大膽冒著得罪你的險才說這些話,因為看樣子我不說就沒人會說,這年頭誰真為誰好,都是隔岸觀火的好手,專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飯后的說話資料。”
  我眼圈都紅了,拼命點頭。
  “在手術室里,你是國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園生。”
  “老李。”
  “這件事洗濕了頭,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銀女找出來,你就要開始新生。”
  “本來就是。”我說。
  “我怕你再來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養成人呢。”
  我漲紅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搖頭,“也太能干了,誰敢娶你?”
  “我想也沒想過這些。”我不悅。
  “恐怕事情要來,擋都擋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個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他聳聳肩。
  “你呢?你怎么沒結婚?”我問。
  他沉默良久良久,“說來話長。”
  他沒有說。
  自醫院出來,天有點涼意,也許只是幻覺,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覺,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臨,熱得震惊,便會自夢中醒來,接受現實。
  銀女沒有消息。
  我想約姜姑娘出來說說話,但人家會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悶到极點,只好出外逛。
  索然無味,孑然一人的孤獨如今才襲上心頭,跑盡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滿頭滿腦的汗,發泄完畢,回到屋內,才能鎮靜下來。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買回來撐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輪侯,突然看到個俏麗的背影,心一動,扑上去——“銀女!”
  拉住她手。
  那少婦嚇得不得了,手上抱著初生嬰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銀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賊喝,“喂!你。”
  少婦見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開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滿一地,朱媽赶著收拾。
  司徒說我應到紐約去一遭。
  我問。“銀女怎么辦?”
  “別把自己當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讓她去?不不。過了九月,過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著茶几上堆著的厚皮圖畫書。
  有一本是希腊神話,是我准備介紹給銀女讀的,教育她,指導她改邪歸正,從黑暗進入光明,滿足我自己。
  据說史怀惻醫生也有這种潛意識。不過我較為小規模地實現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來探訪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現的最好,因為恐怕季康會對她說起我們過去的事。過去,什么過去?我啞然失笑。老李又說對一次,我是個最原始的人,想到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來。
  姜姑娘很緊張。
  “可是銀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緊。
  “你真的關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視我。
  “我自己卻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沒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禮她的女儿,鬧大了。”
  我睜大眼,有要嘔吐的感覺。
  “她向我求救,如今這個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個?”我問:“銀女下面那個?”
  “不,老三,很乖,煎藥服侍母親,帶妹妹去買菜煮飯洗碗的那個。”
  “禽獸抓進去沒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說:“他發誓出來要剝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況非常不穩定,我很擔心。我們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潰,叫做‘燒盡’,陳太太,真想不干。”她長歎一聲。
  “不,你要做下去。”
  “單是銀女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們,你只是為盡力。”
  “我盡了力嗎?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親如何?”
  “她在醫院中。”
  “你送她進去?”
  “是。”姜姑娘說:“她就要死了,整個肺爛光。”
  “幼儿們呢?”
  “老二帶著。”
  我們倆坐著很久很久,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問。
  “什么也做不了。我們袖手旁觀,看她們沉淪。”姜姑娘很靜靜地說。
  “這是不對的,你做得已經夠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會這樣消极。”
  “來,陪我去見那個女孩。”
  電話響起來,朱媽听后說:“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過听筒,三分鐘后挂斷說:“她走脫了。”
  “那女孩?”
  “是,跟銀女一樣,這只是一個開始。”她蒼白著臉。
  我們頹然。失望無處不在地壓下來。
  我推開一面窗,“說些開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時辦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問,“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絲笑容,“但婚姻不是請客吃飯,在什么地方度蜜月無關宏旨,以后還得憑雙方的耐心。”
  我忽然幫起季康來,“你們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條件那樣好,他是斷斷不會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個最上等的男人,瀕臨絕种的動物。”
  姜姑娘笑出來。
  “我還沒有多謝你介紹我倆相識。”
  “有緣份到處都有机會相識。”我說:“電梯里、飯店、路上、舞會,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說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暢下來,女人誰不計較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專家。”我停一停,“可惜我們只醫肉体,不醫靈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陳太太,我們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問:“能不能去探訪九姑?”
  “你真要去?”
  我點點頭。
  “我帶你見她。”
  醫院公眾病房的探病時間并沒有到,姜姑娘憑著人情進去。
  憑我的經驗,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說得對,她快要死了。
  整張臉出現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淚水滴出,她始終沒有戒掉癖好,蜷縮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麗并不受影響,盡管眼睛窩進去,嘴唇干枯爆裂,她還是象恐怖片中標致的女鬼,隨時可以自病榻中飄浮起來,去引誘文弱的書生來作替身。
  我走近,聞見慣性的醫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藥水中煮過的微臭,鑽進我鼻孔。
  病房中風扇轉動,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著,靜寂得不象現實生活。
  九姑認得姜姑娘,但已不記得我。
  她緊握姜姑娘的手,淚如雨下,沒有語言。
  姜姑娘說:“你放心休養,我總會得把她們帶回來。”
  “銀女……”
  “是,我們會找到銀女。”姜姑娘聲音越來越低,大概自己都覺得太空泛太假太沒有把握。
  “還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飲泣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護士過來干涉。
  我們站一會儿,就离開了。
  姜姑娘問我:“她還能熬多久?”
  “一星期,兩星期。她也應該休息了,”我歎气,“令我最難過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說:“她只有三十五歲。”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邊,黑暗沒有太陽的一邊。
  “對于病人死亡,你很習慣吧。”姜姑娘說。
  “不,不幸這是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請即与我聯絡。”姜姑娘說。
  我們在醫院門口告別。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覺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傷心,都隨活而來,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維持自尊。
  朱媽來應門,“太太,銀女找過你。”她說。
  “嗄,人呢?”
  “沒留話。”
  “啊。”我欣喜,終于有消息了。
  “老爺也找過你。”
  “知道了。”
  “他問太太有沒有那個女孩的消息。”我懶得回他話,一切都是他攪出來的事。
  “朱媽,我要等銀女再同我聯絡,任何人打來,都說我不在,免得擋住線路。”
  “是。”
  直至傍晚,銀女再也沒有找我聯絡。
  朱媽說:“長途電話。”我正坐飯桌上。
  是我母親。
  許久沒听到她聲音,“媽媽。”我把話筒緊緊貼在耳畔,當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來接你?”
  “媽媽,我在收拾東西,九月份來与你們會合,請你放心。”
  “收拾什么?無憂說你早兩個月就在收拾了。”
  “媽媽,我住于斯長于斯,哪里可以說走就走。”
  “是什么絆住你?”母親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隨便抓個理由,“陳家兩老身体不好。”
  “啊,照說我也應該來一次,看看他們。”
  “十万里呢,況且安慰之辭并不管用。”
  “你速速來父母處,勿叫我們挂念。”
  “是。”我說。
  父母永遠把女儿當小孩。
  母親從開頭就不喜歡陳小山。厭屋及烏,連帶對陳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興趣,与親家极少來往,藉辭在外國,永不見面,并沒有什么感情。
  朱媽持著電話又走過來,這次她說:“銀女。”
  我搶過話筒:“銀女。”
  那邊一陣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陣激動,我鼻子發酸。
  過一會儿,她似乎鎮靜下來。
  她冷冷地問:“買賣仍舊存在嗎?”
  我難過得很,但沒有膽子与她爭辯。
  開頭的時候,根本是一宗買賣。
  她說:“貨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嗎?”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會。”
  我仍然不為自己辯護。
  “三妹在我這里。”
  “啊”我更加放心,連喉頭都一松。
  “我需要錢。”
  “沒問題,你在哪里,我馬上來找你。”
  “不行,我不會再上你當。”
  我忍著不說什么。“我怎么把錢付你?”
  “我會再同你聯絡。”
  “銀女,這又不同綁票案,何必這樣懸疑?”
  “這确是綁票,肉票是尚沒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說不出話來。
  銀女這個鬼靈精。
  “我要直接与買主談判,我要許多錢來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見見你母親?她在醫院里,她快要去了。”
  一陣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燈滅,銀女,最后一面。”
  “人死燈滅?”她怨毒地說:“我,二妹,三妹,都還得熬下去。”
  電話扑地挂斷。
  她應該恨我。
  老李說:“你并沒有出賣她。”
  “當然沒有,我一直視她如低等動物。”
  “但她的确是低等動物。”
  “是嗎,老李,是嗎,把你丟到老鼠窩去,餓你數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潰得比她還快。”
  “無邁,你太內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鏡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個瘦得不似人形的林無邁。
  我問:“中年女人最怕什么?胖,我克服了大敵。”
  “我已經追到銀女的蹤跡。”
  “怎么不早說?”我飛快轉過頭來。
  “告訴你也沒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們總是回到原來的窩里去。”
  “為什么?”
  “她們覺得舒服。”
  “別這么說。”
  “真的。動物原始的触覺,”老李說:“那里有他們族類的气味,即使互相吞吃殘殺,也不愿离開。”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小子運气好,一連兩株搖錢樹在手中,所以并不敢得罪銀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頭不語。
  “銀女可以生養了。”老李說:“你的愿望終于可以達到。”
  “我不喜歡听你這种冷嘲熱諷的語气,你是誰?彌賽亞?把我們每個人切成一絲一絲分析。”
  老李笑。
  “對不起。”我隨即說。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媽倒兩杯酒來。
  老李說:“這件事后,我們就很難見面了。”
  “胡說,你的費用恐怕是天文數字,來追付欠薪的時候我不能避而不見。”
  “一切費用由陳氏負責。”
  “司徒說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沒見到他,怎么一個個都离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气,說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為收斂。”
  “你看,所以人們要結婚,有合法的伴侶,什么都不用外求。”
  “你鼓勵我結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隨傳隨到,工作如斯實力!”
  “你認為我單身為工作?”
  “不然還為什么?”我啞然失笑,“難道還為看中我?”
  他不出聲。
  “誰會看中我?”我訕笑,“只有司徒的妻會患上這种疑心病,与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還不放心。”
  “預防胜于治療。”老李說。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將,派女儿盯住丈夫,真好,都視她們的丈夫為瑰寶,我錯就是錯在這里,我予丈夫极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兩手插在口袋里。
  “WELLWHAT?”我笑著反問。
  “有沒有希望?”
  “季康也喜歡我,我一貫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歡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間說盡無數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隨人去了。”
  “我是不一樣的。”
  “季康也這么說過。”
  “叫季康去跳海。”
  “沒有用,老李,我們早已成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難上交很難爆出愛情火花。”
  “那是因為我不夠英俊,無邁,如果遇上羅拔烈福,我保證在防空洞里都可以燃燒起來。”
  我笑得絕倒。“啊無邁。”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殘忍。”
  “認識你真是好。”我說。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無奈。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嗆咳。
  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
  過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緒。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這次輪到他大笑起來,笑震屋頂,朱媽出來看發生什么事。
  等他笑完之后,我問:“我們現在該做什么?”
  “付代价給銀女,換我們要的東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說:“其實我一直照這個宗旨做。”
  “你不該出賣大多廉价溫情。”
  “它們并不廉价。”
  “無邁,你不大會說中文,‘溫情’不能以‘它們’來作代名詞。”
  “別吹毛求疵,請言歸正傳。”
  “其實你比銀女還小。”他凝視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這是我自己帶來的福气,丑惡的人与事,何必去詳加研究,愿我如此活至八十歲。”
  “你的生活与你的職業一般,一切經過消毒。”
  “人身攻擊。”
  “銀女會找你,”他納入正題,“她要什么付她什么,你不必再企圖爭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無邁,她對你表示好感,又轉頭控訴你出賣她,再回到尊尼處,一切是一出好戲。”
  “為什么?”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么丑惡。”
  “抬高价錢。”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間遇劫?”
  “是。”
  “你几時知道的?”
  “開頭也的确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攤牌,他吃不嚇住,和盤托出。”
  “你瞞住我?”我問:“一直不与我說?”
  “看你扮母雞護小雛做得那么過癮,不忍拆穿。”
  我頹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陳小山的?”
  “老李,這一點就五十五十了。”
  “他們存心出來要錢的人,不會不小心。”
  “一切是騙局?”我問。
  “不,來借錢打胎的時候并不知你會死心塌地付出代价留下嬰儿,回去商量過之后覺得此計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歸正從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證尊尼仔的車就在轉角處等。”
  “我白擔心了。”我頹然坐下。
  “陳氏兩老比你看得通透,現在銀女与他們直接談判,你不用擔心了,他們一定會得到孩子。”
  我張大嘴巴。
  “他們完全沒有良知,”老李舞動雙手,“無邁,他們根本是另外一种人。”
  “人生永遠有希望。”我站起來說:“人心不會坏到底。”
  他笑說:“我放棄說服你這條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測。”
  “林無邁,你根本逃避現實。”
  “十多歲的孩子,坏得這樣,用盡人性的弱點。”我說:“逃避這樣的現實,你能怪我?”
  “求生是動物的本能,在那個環境中,不夠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聲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見一見她母親。”
  “無邁,我們出去吃一頓飯。”
  “不。”
  “事情已經解決了,松一松。”
  我看著李精明殷實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終于點頭。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撐著額頭。
  “我象不象一段木頭?”問老李。
  “兩個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經進步。”
  我歎口气,“我也是環境的犧牲品。”
  “你要与陳小山作對,不得不武裝起來。”
  “你說什么?”
  “不是嗎,他越是墮落,你越要圣洁,惡性循環,互相變本加利來刺激對方,只是你們兩人都沒想到生命如斯無常。”
  我垂目不語。
  “你那樣愛他而不自覺。”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么愛我。”
  “喝。”我干杯。
  “食物還合口味嗎?”老李溫柔地問。
  “老李,誰嫁給你真是有福气的。”
  “但你永遠不會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說:“我們出去散散步。”
  我与他在海旁長堤走開去。
  他告訴我,“在見到你之前,我也以為四十歲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過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蕩漾了。”我笑著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看你!”他無奈地蹬足。
  我不語。
  “送你回去,悔不該向你透露心聲,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點歇斯底里,老李,這兩個月,我象換了一個人,以前的气質蕩然無存。原來生命不過是這樣一回事,又何必板著面孔做人?”
  “不經大事,人不會成熟。”老李說。
  “謝謝你的晚飯。”
  ------------------
  月朗掃校
  小勤鼠書巢:http://book999.yeah.net ,http://book999.126.com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