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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了家,蘭蘭的電話就來了,听到她的聲音,我有种回复到現實生活來的感覺。
  她嘩啦嘩啦的說:“小李忽然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改行了,不做護士了,你說奇不奇?苦讀了兩年,忽然放棄了。”
  “啊?”我心里明白了几分。
  “奇的是有兩個大漢找她說話,然后她就辭職不干了。”
  “啊,還有其它的事沒有?”我不想她再提那一筆。
  “嘿!有一個女的說我鑽石大是大了,亮是亮了,可不知道是否人造鑽!哼!”
  這便是蘭蘭天大的煩惱。
  “你就說是人造鑽好了。”我笑。
  “不,我說:太小了,才一卡拉,犯不著找人造鑽來充。”
  女人們都有一手,可別小覷了各等各樣的女人才好。
  “喂!你那頓吃得如何?”蘭蘭問。
  “菜很好,可惜你不在,我一直挂念你。”這是真話。
  “又來了,”她在電話那頭竅笑,“怎么愛得這么肉麻的?”
  “是真話,有什么肉麻?”
  “好,就相信你一次。”她說,“早點睡。”
  “知道了。”我挂了電話。
  天還是熱。
  我覺得我与蘭蘭真是天生的一對,咱們倆都是普通人。
  若是錯混到不平凡的人群里去了,倒也是一种痛苦。
  急症室里開始有不少服毒自殺的女病人,有些救了回來,有些沒救回來,然而始終沒有人再叫我去取錢,小李心腸軟,心腸也貪,她以為這女病人是無主孤魂,那些好貨,不揀白不揀,誰曉得偏偏弄出毛病,倒真的應了她口頭禪:“不好了!不好了!”
  我与蘭蘭仍然做著,并且拼命節錢,我們還是要結婚的,蘭蘭又有一套,她不主張擺酒席了,要派行蜜月。有錢走遠一點,沒錢走近一點。
  一切由她做主吧,她說什么就是什么,況且她的主張也過得去。我父母遠在外國,他們理不了,也不理這事,他們信我的眼光。我倒也沒有怀疑我的眼光,蘭蘭便是一般人口中的一良家婦女。
  這年頭啊,找個把良家婦女還頂不容易。
  有時候下斑,她也說一點事我听。
  譬如今天,她說:“一個女病人死了。臨終倒不怎么樣,很坦然的樣子,只反反复复的說著一句話:‘我竟沒有遇到他,我沒有遇到他。’她神智還很清楚的,可是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也是個服毒的,年紀輕輕,怎么老有人不想活?雖說人人終有一死,在醫院里,什么都沒有,就是人斷气多,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怎么會有人不愛活,我覺得做人雖然只匆匆几十年,但很有意思。”
  我微笑,蘭蘭怎么會得明白。
  “死了,父母來領尸,哭得死去活來。這些人真自私,再也不想想別人的!”蘭蘭很气憤。
  想想也是,那個人雖沒出現,可是到底也得熬下去,做人与做事一樣要做完才放得下心,忽然截斷了,總不大對,違反天理似的。
  蘭蘭說:“我是沒有自殺的理由,也絕對沒有那种勇气,我是個最最無用的人。”她用手圈住了我的臂膊。
  蘭蘭大概也不知道,她可以算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過了沒多久,我得了兩個禮拜的假期,休養在家。不放假還好,一放假整個人就累得像塌下來似的,整天睡,蘭蘭下了班就笑我是只豬。
  我說:“本來我要到別處走一次,你又不准我去。”
  蘭蘭急了,“唷!把我說成雌老虎了,你往哪儿去,与我有什么關系?我還用鎖鎖起你呀?只是你這人,真正狗咬呂洞賓,兩星期的假,好走多少地志方?匆匆忙忙,不如養養元气。”
  其實她的确不想我一個人到處溜,蘭蘭媽曾給她金石良言,“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出毛病了,所以要盯得緊!”
  兩個禮拜,可去的地方多呢,唉,算了。
  多多休息也有好處。
  一天下午,忽然接了一個電話,我一拿起听筒就問:“蘭蘭嗎?”
  那邊不出聲好一回了,才說:“王醫生,我姓君。”
  她?她來找我干什么?
  “王醫生,我身上有點病,如你有空,請你來看一看,好不好?”她聲音啞啞的。
  “什么毛病?”我怀疑,“我看得了看不了?你平時看慣董醫生,最好找董醫生。”
  “董醫生憩暑。”
  我想我也在憩暑,這女人也很夠煩的,怎么老認牢了我。
  “王醫生,麻煩你了。”
  “什么病?”我終于問,“我好帶藥。”
  “外傷,我在泳池旁滑了一交。”
  “啊,小事。”我放心說。
  “唔,麻煩你了,清你下樓,我車子在等你。”那姓君的女人說。
  我拿著電話往露台下看,果然見那部勞斯萊斯就在下面。這女人厲害,曉得只要她開了口,便十拿九穩。
  我說:“好,我馬上來。”
  “謝謝你,王醫生。”她放下了電話。
  到了她那里,兩個女佣人又換了新面孔,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
  我進到屋屋,佣人說她在書房里,我跟進去,書房又是漂亮的書房,來不及打量布置,只見她一個人坐在暗角里,叫了一聲“王醫生”。
  我放下藥包,笑道:“太不當心了,”
  她啞聲說:“可不是,又煩你了,王醫生,若我還有旁人可求,決不煩你。”
  這句話倒是說得很心酸,也算是實話,她的确是無人可求,這我是明白的。
  “跌了哪里?”我問。
  她始終坐在暗角里,我把窗帘微微提起一角,見了她的臉,真正嚇了一跳。她嘴唇破了,腫著,嘴角積著瘀血,一只眼睛上角也裂開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另外一只眼白里全是紅的。手臂上包著白紗布,也有紫黑色的血漬。
  我說:“這不是交摔的,你是被人毒打了。”她不響。
  “這种傷我不會治,你要進醫院,額角要縫針,嘴唇放血,手臂上怎么了?”我拉了她一下。
  她悶哼一聲,痛得臉色發白。
  我伸手按她胸下,我說:“肋骨斷了。”
  她看看我,神色慘然。
  我問她:“誰做的?”
  “王醫生,我不去醫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誰毒打你?說!”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醫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這樣了。”
  我轉頭歎息。“几時的事?”
  “今早。”
  “今早為什么不找我?現在都五點了。”
  “怕你沒起身,不便。打電話去醫院,醫院說你休假,又考慮了很久,實在沒奈何,才到你家找你。”君情說。
  我說:“你躺下來再說。”
  “不能躺,痛。”
  “我先找個中醫來替你續骨。別笑,他們有他們的好處,不然就得進醫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電話撥了几次,找到兩個中醫,一會儿都來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臉都是汗,始終沒哼一聲,堅強起來倒真堅強,又替她驗了內部,沒有大礙。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針、抗生素、破傷風針。我笑:“這叫作中西醫會診。”她笑了沒有,我看不出來。
  我替她用棉花細細抹淨臉上的干血,敷了藥,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長,有三四寸的樣子,很恐怖。我心頭發毛,這女的來歷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痛毆一場,我再膛這混水,万一有人誤會,如何是好?心惊肉跳。
  我又歎一口气。
  “這也交摔的?真夠藝術。”我說。
  她苦笑。
  “從此以后,這條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說。
  她還是不出聲。
  我替她包裹好了傷口,我說:“如果發炎,還是進醫院的好。”我勸她。
  她說:“不行,醫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這又是什么話,听听,多么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這一生不過是這樣了。已經完了,還論什么吉祥不吉祥?”她說得這么真切,這么肯定,又這么自然,仿佛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過坐在一個暗角落里,等死罷了。
  我問她:“如果我不來呢,你就不看別的醫生?”
  “我并不稀罕。”她說,“活了大半輩子,不過如此。”
  “生命是充滿惊奇的。”我說,“一個人要有勇气活下去,我們之間,誰也不曉得明天會發生些什么事,只要轉一個彎角,你會見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气來,努力向前走。”
  她听完了,鼓起掌來。
  我气結,白了她一眼,收拾我帶來的東西。
  她輕輕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醫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溫柔的,這一种神色,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仿佛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樣,她就怎樣。而我不過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個醫生,我希望每個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滿生气的活下去,這也許是我喜歡蘭蘭的地方,她是充滿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勁。
  而這個女人,我有种感覺,有种花凋的感覺。
  過去或者她是刁鑽荒誕不羈邪气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漸漸离她而去,從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來。
  我過了很久才問她,“有什么事嘛?有事盡管對我說,我做得到,莫不幫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醫生。”她說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護士找回來照顧你,你要當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說,“難走。”
  “每個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搖著頭,一派無助,只是抓著我手。
  忽然我為她難過起來,這樣一個女人,做錯了什么呢?遭遇這么不好。我扶她起來,慢慢走向房間。我一手扶她,一手推開房門,只見佣人正在收拾,我拉開被褥,把她放進去,蓋好被子。只見枕頭角有血。地上跌著一本書:張愛玲《怨女》。
  我為她拾起書:“你看這個?”
  “唔。”她說。
  她很平靜。她一直很平靜,兩手在胸前,微微的扼著一個微笑。
  “我有一個請求,王醫生。”
  “什么?”
  “如果我睡一覺,你可否呆到我醒來?”君情說。
  我笑了,“你一覺睡到天亮,我豈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臨時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個護士可好?”
  她說:“那么,可否等我睡著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亂想。”
  她說:“當我小的時候,很小的時候,父母搬到一層新房子去住。我當時認為真是一間好屋子,有客廳,有睡房,朋友進來,不必看到挂著的睡衣了。在廚房,母親挂了一個鏡子,常被油膩所蒙,是一面极舊的鏡子,可是我最最喜歡那一面鏡子。一個夏天,我的頭發也剪得這么短,穿件T恤。短褲,照鏡子。人人都說:她真漂亮,皮膚太好了,一顆雀斑都沒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輕的時候。”
  我在听。
  多么奇怪的一個女人,多么奇怪的記憶。誰還會記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鏡子?
  “我只十七歲。”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還是很漂亮。”我說,“不用愁,快睡覺吧。”
  蘭蘭從來不想過去,她只有將來,而且蘭蘭相信將來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當時她主動約我,多少人譏笑她既不貌美,又無大學問,可是終于她是与我訂了婚,我也喜歡蘭蘭這一點強烈爭取与生存的欲望。
  我說:“想一想將來。”我說得是這么老套。
  “多謝你來,王醫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來瞧你的傷口。”
  “謝謝你。”
  我翻著她那本張愛玲的小說。
  “你可以走了,醫生,不好意思,浪費你的時間。”
  “不要緊。”我說,“好好睡,再見。”
  我离開了她的房間。女佣人領我出去,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想想也是多余的,她三日兩頭換佣人,誰真關心她?才沒有用,反正我明日來罷了,她那些疼腫,怕要三兩個星期才退,那條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鎮靜,兩位中醫也來了。說她沒有大礙。沒有大礙,大概就是不會死人,我覺得無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鱗傷,很是大礙。
  她坐在泳池旁晒太陽,我坐在她旁邊。
  她忽然問:“王醫生,你可信上帝?”
  “自然。”我說。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勁,“除了錢,我就信上帝,其余什么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這人,《圣經》上寫得明明白白,‘你們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馬門’,馬門就是錢財。”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陽光。
  “我的眼睛,沒有問題。”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煩得很。還是小心點好,你又不是打勿殺李逵。開什么玩笑。”
  “王醫生說話,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說。
  “我什么都知道。”我說,“我明日再來。你手臂上那傷口有問題。”
  她點點頭。
  “進屋子去休息。”我命令。
  我看她服了鎮靜劑,讓她睡。
  回了家。我決定不讓蘭蘭知道這件事,不是故意瞞她,而是怕她那性子,不知人間險惡,拼命查根問底,可能會惹起麻煩。她問我哪處去了,我只說去游泳,她也不追究。反正這是我的假期。
  与這位君小姐相處久了,不難覺得她本性很好。大概可以怪環境,怪社會,怪命運,她從來不感歎她自己,很少提到私事,絕不談到她的秘密,故此我一點也不曉得她的來龍去脈,只知道她是外室,物質生活丰富,如此而已。若身体養息好了,毫無疑問,是個美女。
  我每日只去診治她一兩小時,余的傷都沒事,就是左眼角与手臂的疤因為縫針,長得不很好。她算是破相了。然而她并不在意,兩個中醫她以大筆的診金遣走了,她沒有給我錢,我倒很安慰。
  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邊坐。
  我說:“陽光真好。”
  陽光真是好,她的屋子四周都有牆,靜得很,只有樹葉的影子射在地下。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稚气的嬉笑聲傳過來,很遠的樣子,仿佛是在騎三輪車,有鈴聲,叫人叫聲。
  她側著頭听,神情是貪婪的,然后她說:“陽光這么好,然而我的一生已經完了。”
  我正想出言反駁,仔細想了一想,何嘗不是。我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已經完了。我今年什么歲數了?以后還有什么作為?不過是養育子女,在這家里終老,說不定就死在這家醫院里。已經活了一半有多了,只是目前的光景還很好就是了。
  她微笑,那個微笑,說不出的涼意。
  我說:“……你仍很年輕。”
  “我最好的歲月,是与一個男人共渡的,該男人對于我的存在很是厭惡。”
  “那么他何以与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微笑,那笑凝在臉上。
  “那么你為何還与他在一起?”我又問。
  “我愛他。也許不過是因為我愛他。”她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很稀罕一种東西,叫愛情。我曾經迷信過愛情以及其它更多的東西。現在我也想再愛,可是那种勁道沒有了,我失去了愛人的力量。”
  “愛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會明白的,王醫生,你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只好笑了。
  “你認為我可以走動否?”她忽然問。
  “自然。”
  “我想走到淺水灣去看影樹,不過是二十分鐘的路,你走得動嗎?”她懇切的問。
  我點點頭。
  放著三輛車子,她動了走路的念頭。她根本不适宜做小老婆,她連做大老婆也不适合,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處。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与我一直走過去淺水灣那一邊。她沒有說實話,往淺水灣走,要半小時有余,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動,可以叫車子回來。
  難得她有這樣的興致,不陪她也說不過去,她的要求,是這么低。
  我們一路走著,她低著頭,不說話,戴著一頂草帽,那頂草帽是純色的,什么也沒有,不是蘭蘭戴的那种。
  我說:“人總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過是這么樣的一個世界,太苛求是不行的。”
  她停住了腳步,抬頭看牢我。草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臉上,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掏出手帕來擦一擦汗,太陽是這么的熾熱。
  在很遠便看到了火紅的影樹上,一片紅霞似的,她停住了腳步,她說:“到了。”我詫异的看看她說:“還沒到呢。”她說:“到了,這樣看最好。”
  我一時間才弄明白,她這人,說話是這般彎彎曲曲,要動很久的腦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后,就有一种茫然。
  我問:“你要回去了嗎?”
  “回去了。”她說。
  “走得動嗎?”我又問。
  她點點頭。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愈,還縛著紗布,要當心才好。”
  她又點點頭。
  我不自覺的扶著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過遠遠的看了看影樹。她坐下來跟我說:“那花,不過兩三天就落了,一地都是。”她又補充說:“所有的花都是這樣的。”
  一直這樣子說話說下去,真要發瘋的,我跟她道別,她向我謝了又謝,看她的樣子,仿佛极之滿足,一樹年年開的花——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呢?
  一直開車回家,我不明白。
  到了家,我洗了澡,后天就得上班去了。本來是一個假期,被她占据住了,我是醫生,她是病人,可惜我只醫得了她的外傷,醫不了她的內傷。
  才在床上看報紙,門鈴就響了,我心想,這個時候,什么人來呢?
  去開了門,是蘭蘭气憤憤的站在門口,虎著
  “什么事?”我問,“你怎么了?”
  她怔怔的看看我,一聲不響,臉上漸漸轉色,呆呆的流下淚來。
  “家里出了事?”我大吃一惊,“你有什么話說呀,別這樣!快進來!站在門口干什么?
  她還是不出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直在流淚。
  她身上還穿著制服,我真是摸不著頭腦。
  “什么事嗎?你說呀,說呀!”我催她。
  她忽然勇敢起來,她說:“家明,我与你說了吧,憑我的姿色才貌,原是配不上你,我与你訂婚前后,不知多少人嫉妒羡慕我,我也想,如此一帆風順,真是福气。家明,你是欺我老實吧?你另外有人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要爭的,你一气,乘机就解除了婚約,我若愛你,應該假裝不知才是。可是如今有人親眼見了,傳得沸沸騰騰,你在家不知道,我是一點面子也沒有了。”
  我听得好不胡涂,好容易才弄出一點眉目來。
  我愕愕的問:“我?另外有人?誰?”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今,瞞也沒用,是誰呀?”我光火了,“你說給我听听!我并不知道自己除了你還有旁的女人,無端端來一場哭鬧,弄得這么惊人,你要我怎么樣,為了謠言在醫院公開向你道歉?蘭蘭,你花樣太多了,這些年來樣樣面子要爭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腳下,對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么意思,你別這么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別人,我不去跟那個人訂婚,倒跟你訂婚,我多大年紀了。還玩這种游戲?真受不了你!”
  她不怒反喜,然而還是問:“沒有……?那么人家看錯了?在淺水灣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這次真讓我愣住了。消息怎么會傳得這么快?現在怎么辦?剛才一味死勁否認,再也想不到“另外一個”女的竟會是我的女病人。現在承認,豈非更糟?她怎么還會相信,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只好否認下去。
  “淺水灣人頭擠擠,”我淡然說,“難為這人了,這么關心我,我也見到她媽的奶媽的娘娘的姨母的儿子的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蘭蘭轉哭為笑。“你這個人,一點正經都沒有。”
  “你少听人說好不好,這干人安著什么好心?我最恨是這种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擺布,讓他們開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后值得疑心疑惑的事還多著呢!以后看病,也不看女人,光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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