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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她被我訓了一頓,不出聲了,過一陣子,自去廚房燒水泡茶,我很煩惱,我雖然正大光明,自問對這個叫君情的女人一點私意也沒有,這樣下去。終究不好,我可向她另荐一醫生。
  蘭蘭做了茶,出來了。
  她放下茶,坐在我對面說:“我是相信你的,家明。”
  “你可以相信我,”我很有決心的說。
  她有點絕望的說:“我不相信你還相信誰呢?我一生的光明,不過是你愛我。”
  “別傻,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很多人會喜歡你的,”我說,“只不過我捷足先登罷了,所以醫院男的才嘰嘰串同女的亂說話。”
  她又笑。
  蘭蘭天真。我喜歡她的簡單,三言兩語可以打發掉的,但是我決不會利用她的純真,我決不會欺騙她,這是千真万确的老實話。
  我暗暗的歎一口气。
  她說:“后天你就要上班了。”
  “是呀,哪里有永遠放假的?永遠放假,倒也心惊肉跳,炒了魷魚了。”
  她靠在我怀里,“我真笨,你一直在家,怎么會有別的女人呢,有別的女人,我還找得到你嗎?”
  我不響。
  隔了一會我說:“你制服也得換,一身汗,在這里洗個澡,休息休息,不然真中暑了!大熱天气,開什么玩笑。”
  “我們……几時結婚?”蘭蘭問我。
  “咦,你不是說要節錢嗎?”我奇問。
  “倘若我改變主意,要最快結婚呢?你可答應?”她問。
  我說:“你到底還是不相信我。”
  “你說呢?”
  “匆忙,辦不好事,是你的損失,我有什么所謂,我還是那套灰西裝罷了。”我說。
  她忽然落下淚來。
  “我的天,我又說錯什么了?怎么你又哭了?”我說。
  “家明,你待我好,我知道。”她哭著說。
  蘭蘭是一個好女孩子,對她好,她知道,我暗地里告訴自己:這一次撒謊,是為了她好,從明天起,我另外替君情介紹一個醫生,我是半個有婦之夫,決不能對不起蘭蘭,我是要避嫌疑,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去洗個澡,休息休息吧。”
  她去洗了澡,換了衣服,在床上一碰著邊,就睡著了。她也夠辛苦的。做人還不過是几十年的事,有人窮其一生的力量,要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東西,痛苦至深。我卻很知足,平常的人配平常的東西,隨遇而安,我碰上了什么是什么,并不強求,也不相信強求,像君情的女孩子,我不是說不了解,也許她對世事苛求,世界對她也很苛求,但總有法子可以活下去。
  她也有她的勇气,否則親戚朋友皆無,又怎么生活到今天,我始終佩服著這個女子,因為她根本沒有生存的意旨,一天一天的忍受著失望,活了下去。
  服安眠藥的那一次,她說是意外,我也就信她是意外,她又何必否認。
  我趁蘭蘭睡著了,打了一個電話給她。
  來接電話的是女佣人,我只說:“王醫生。”
  她很快來接電話,問:“王醫生?找我?”
  “是。”我猶疑了一會儿,終于覺得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妨事,對她直說,于是我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并且跟她講:“我看你也無大礙了,我替你找一位陳醫生,好不好?”
  她過了很久在那邊說:“不必了,听說董醫生也回來了,我仍尋他好了。只是你為什么瞞著未婚妻呢?我是你光明正大的病人,我請吃飯,是兩人一起的,你們訂婚宴,我也有參加,我只怕事情瞞久了,反而不好。”
  我很衷心的說:“何嘗不是,我也知道說謊是极幼稚的,你不知道女人,芝麻綠豆似的事,搞得天翻地覆,她的性格,我不是不知道,其實是為她好,若我与另外一個女人好,反而會告訴她,与她分手。正因什么事也沒有,所以不必叫她空煩惱。”
  她長歎一聲,“你如此的愛她!”
  “坦白的說:君小姐,我不算是愛她,這是一种感情,是慢慢培養的,也許比愛情更有价值,但是我不算愛她。人心肉做,我是想到她一一”
  “我很明白,王醫生,我很明白,”她仿佛不愿多說,“你來了這么多次數,我很感激你,出診費用,我是一定要付的,希望你不要拒絕,否則將來你女朋友發覺了,問起:你与她什么交情?為何不收出診金?那還了得?是不是?”
  想不到她的幽默感這么厲害,也很刻薄,她猜得一點也沒錯,如果蘭蘭知道了,她的口气,她問的話,正如此,多么聰明的一個女人。
  “我先謝了,我的診金是每次五十元。”我說,“你別給得离了譜才好。”
  “我沒离譜,你才离譜呢,如今汽油什么价錢,五十元連汽油錢都不夠。別多講了,王醫生,我自有分寸,你也別在電話上講得太久了,免得有人疑心。其實王醫生,我連你的名字都沒叫過一次,一向尊稱醫生呢。”
  “是的,君小姐。”
  “瞧,你也是小姐長小姐短,可是無論怎樣,總還是有人疑心疑鬼,好人難做,我早知虛擔了這罪名一一”她大笑。
  我詫异,她還看《紅樓夢》呢。
  我說:“正應如此,君小姐,心情好一點,多吃一點,你養好了身体,我們再見面。”
  “好的,有机會再見面。”
  “再見,君小姐。”
  我才要挂電話,忽然她叫住我:“王醫生,慢——慢一一”
  “什么?”
  “謝謝你。”她說得是這么懇切。
  “君小姐,你這樣反而叫我不好意思。”
  “好,再見,王醫生。”她終于放下了話筒。
  她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女人。這樣多次談話見面,都不及這個電話來得有趣味,她這一次顯得特別振作愉快,完全像個老朋友一般,既了解又爽快。也許她心情好的時候,便是這個樣子的。
  我希望她常常如此。常常如此。
  我坐了一會儿,跑去看了看蘭蘭,她穿了我的睡衣,在床上睡得香甜呢。做護士的都能睡,
  因為實在是累了,這种体力勞動,非筆墨所能形容,蘭蘭居然支持了六年,也虧她的,并且她沒有怨言,她曾說過:“要不就做,要不就別做,怨什么?”
  那位不用做工的君小姐也沒有怨言,她只訴說一些她的感慨。
  蘭蘭一只手臂擱在毛巾被子外,我替她放好了,她的手臂圓滾滾的,一向如此,与君情那條細細的胳膊剛相反。
  我才覺得真是神經了,怎么老把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与未婚妻比較,君情——她算什么呢?不錯她是個特別的女人,然而萍水相逢……總之不該把她記著。
  蘭蘭轉一個身,睜開眼,見到我,笑了,“唉,對不起,真正好睡!”
  蘭蘭很奇怪,背后對我頂好頂敬重,很有种相敬如賓的味道,她就是愛在人前做雌老虎給我下馬威,表示她可以支使我,她是一個什么也不懂的人。
  “醒來了,肚子不餓?”我問。
  “我仿佛听見你与人說話,”她說。
  “趁你睡覺,打電話給別的女人。”我坦白的說。
  “見鬼!還取笑我!算我不好了!”
  看,說了真話,反而不相信,此所謂,假做真時真還假。(君情也看《紅樓夢》。)
  (蘭蘭看了《紅樓夢》以后,痛恨王熙鳳与薛寶釵,這兩個人卻是我最喜愛的人物。蘭蘭不大懂紅樓夢,她認為小說里的人物必然分忠奸兩派。)
  “出去吃飯吧。”我說。
  “在家吃,省一點,我來做。”蘭蘭說。
  “出去吃算了,我的天,省這個,省不好了。”我說。
  我們的日子是這么過的,蘭蘭不會有机會見大場面,用大錢,她也不會無端被人痛毆一頓,吃錯藥要進醫院。蘭蘭是幸福的。
  我是恢复上班以后,對所有的同事加以白眼,尤其是那几個散播謠言出名的老姑婆護士。但是老陳卻悄悄的跟我說起了這件事。
  “喂,小王,你真有辦法,怎么把蘭蘭弄服帖的?”
  我瞪著他。
  “我那日下午去淺水灣游泳,明明在車上見你与一女子緩緩踱步,好不浪漫,真夠情調,喂!艷福不淺!”
  本來我對于老陳這個人,還不怎么樣,但覺人各有志。
  此刻,他忽然這么擠眉弄眼的一來,我覺得他真是一個下流的人。
  我冰冷的說:“那日我在与舊同學聚會,你看錯人了。”
  老陳說:“明明是你!”
  “你看錯了!”
  老陳見我臉色不善,便不再言語。
  回了家,我就訝异于自己———。怎么撒謊出口成章,根本不必經大腦?二、若說老陳下流,也不見得,他不過有著普通人的反應而已。在醫院做事,工作悶,人多,沒有一點是非調劑一下精神,恐怕大伙儿都要自殺了。不能怪老陳,因為他那日見到的,的确是我。換了那日与老陳走路的不是陳太太,而另有其女,我也會向蘭蘭提一下,蘭蘭自然又去告訴她女友,她女友……
  算了,總之以后我不會再見君小姐,也沒有漏子可尋了。
  隔沒多久,父母因我訂婚,并且准備結婚,特別來看一看我与蘭蘭。就住在我宿舍處,幸虧我宿舍寬廣,也住得下。
  他們特地來這么一次,不外是要瞧瞧未來媳婦的樣子品德,這點我很明白。見了蘭蘭,爸爸不說什么,可想在他心目中蘭蘭而不過是乙減級數,媽媽說:“怎么這么俗?可是倒有點福相,罷了,媳婦太伶俐了,儿子也吃虧。”于是送了一點金飾。蘭蘭很是自卑。只把她父母接出來吃一頓飯,兄弟妹不過席間露一露臉。但是規矩上父母還是去了他們家拜訪,母親見了他們家那個祖宗牌位,認真大吃一惊。可是你別說,廣東人有廣東人的好處,那种真誠是真的,不是客气的,蘭蘭媽有一种逼人而來的爽直,證明他們是清白人家,如假包換。
  父母自然叫我陪著在此間買了一點衣物与應用的東西。
  媽媽很洋派的,穿著到這种歲數了,還頂考究。我陪她去有名的時裝公司買東西。
  在那里,我碰見了一個人。
  猜也猜得到是誰。
  她身体是大好了,一雙眼睛真正寒星一般,薄施胭脂,穿得名貴异常卻又大方不顯眼,頭發仍舊短短的,見到我,怔了一怔,隨即堆下笑容來打招呼。
  這女人,真聰明,先左右看個清楚,見我身邊沒其它年輕女人,才叫聲“王醫生”,我算是服了她。
  媽媽很惊异,我只好替他們介紹:“君小姐,我父母。”
  君情連忙規規矩矩的叫聲“伯父母”,畢恭畢敬。
  媽媽頓時喜歡她(人總是勢利的,就光看得見外表),同時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想:怎么不挑這一個?這個好,這個女人又体面漂亮,看樣子家里也有點錢,門戶相當。
  我知道媽媽心里想什么,我不出聲。
  買完了衣物,君情大包小包都叫人送,她雖然住得遠,因為買得多,又是老主,店舖照樣送。媽媽很是惊訝我也很惊訝,老實說,到今日,我才發覺媽媽竟是這么勢利的一個人,如果我此刻告訴她,君情是別人的小老婆,她的態度如何?
  蘭蘭節儉,有何不是?雖然她從不出入這等時裝店,我一樣看重她。
  是呀,我也喜歡君情,然而喜歡,我還喜歡在瑞士山下買一層別墅呢,喜歡有什么用!做人要腳踏實地才是。
  買完東西,媽媽硬把她留下一起吃茶吃點心。君情是吃喝玩樂的老手,自然一派大方,媽媽更加喜歡。
  臨別我也覺得君情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有一手的。
  她跟我靜靜的說:“王醫生,好久不見了。”
  我點點頭,“是的,你身体可安好?”
  “托福,很好。”
  “可是還很瘦,當心飲食。”
  “我是一個胖不起來的人,王醫生別替我擔心。”
  我又點點頭。“生活好嗎?”
  “生活仍舊。王醫生有空,來個電話。”
  “好的。”我說,“你總要多多小心自己。”
  她抿嘴而笑。
  媽媽插口道:“咱們家明就這個樣子,小老頭似的。”
  “不不,王醫生少年持重,是美德。”君情說。
  她說話的時候,目不斜視地看著我,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來,不知道為什么,老皮老肉的,也居然面紅了。
  吃罷茶我們各自往停車場取車,她開了她的狄若出來,很禮貌的向父母道別,便把車開走了。
  爸爸忽然說:“很有見識的一個年輕女人,很漂亮。”
  媽媽爭著說:“是呀,家明,看樣子好看,頂能干,真正是擺得出去的一個女孩子。怎么你不找机會接近她呢?”
  我只好說:“人家是名花早已有主,你們沒見她手中的鑽石戒指,訂了婚好久了。”
  父母這才不做聲。他們只少住一刻便离開了,臨走千叮万囑。媽媽悄悄的對我說:“我看你年紀還輕,不妨慢慢再挑一個,我不是說這一位不好,然而……我不急做祖母,不然早逼你大嫂生几個出來了。”
  他們不十分鐘意蘭蘭。
  我另有想法,我覺得蘭蘭給我一种安全感,我喜歡那种安全感。年紀大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蘭蘭不舒服了很久。
  她說:“我認為你父母不喜歡我。”
  “咄!”我笑,“你要他們喜歡你做甚,你嫁的又不是他們,你嫁的是我!我倆情投意合,不就行了?”
  “雖然如此——”
  “蘭蘭,做人不可以太貪心,你怎可以贏得全世界的人心?況且我父母又沒有不喜歡你,公婆對媳婦,不過如此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他們也不見得特別開心。”
  “特地跑了這么一趟來看你,你還不夠面子?他們早有兩個媳婦了,習慣以后,當然沒那么熱情。”
  但是蘭蘭仍舊悶悶不悅。
  我有點累。對于蘭蘭,像對個孩子,事事要哄,要說好話,要解釋,久而久之,不能說不累,何止累,簡直厭。她那年紀——也應該懂事一點了。
  在這种情況下,我想起了君情,她的熟人情,懂世故,玲瓏磊落——唉。
  蘭蘭說:“我喜歡住這里,我不喜歡做移民。”
  言下之意,她不愛跟爸爸媽媽柱,也不想見他們,因為他們不喜歡她,因為她不至于笨到那個地步——不受歡迎而仍然去迎合公婆。
  現在的媳婦都不大努力于家庭關系,幸虧也都盡可能避免發生磨擦,像我們,最多一年才見一次父母都可以,他們不會介意。
  想想也真是,把儿子養了這么大,教育成材,然后他們結了婚,就宣布從儿子的地位退居變為人家的丈夫。這或許是自然而然的轉變,但是到底想起來,還是怪怪的。
  我無意与蘭蘭討論家庭倫理問題,于是把話題拉扯了開去,說到屋子漆什么顏色之類的。
  我很奇怪父母居然會喜歡君情,也許她外表看上去不像人家的小老婆,像不像小老婆是一回事,畢竟她是一個拿得出去的女人。
  后來我就沒有再見到她。我想如果我要見她,不會是難事,我心中常常有一個想見她的念頭!一种并不容易打滅的念頭,很強烈的。
  有一次乘渡過海,我坐在后排“不准吸煙”處,前排有個女人,我始終疑心是她,因為那背影像极了,使我頗為緊張了一陣子。我很希望是她,我們可以打個招呼,故此很想等她回轉頭來,來一個意外的喜悅。
  然而她終于轉過頭來了,下船的時候她站了起來,卻不是君情,不但不是,而且也沒有什么相似之處,腿太短,皮膚也不好。
  我默默的不出聲,后來也跟著人潮下了渡輪,做了我該做的事。
  后來我就忍不住打個電話給她,她出去了,女佣人追問我是誰,我猶疑了半響,沒有說名字,就擱下了話筒。
  可是我接了電話,倒是她打來的,她問我:“王醫生,是你找我嗎?”那聲音是很平常。
  我想否認,但是紅了臉,因為打過電話的确是我,但她是怎么猜得到的呢?
  “我無非是找個机會來打扰你罷了。”她笑著說,“當然你不會打電話給我。”她還替我挽回面子。
  我就明人面前不講假話,坦白的承認了,我說:“是我。”
  “有事?”
  “不過是問問你怎么了。”我笑說,“你好嗎?”
  “好,謝謝。”她答。
  我不愿意放下電話,她也不愿意放下電話(抑或只是客气?)
  我忽然說:“那一日,我在過海小輪上仿佛看見了你,可那人轉了頭過來,卻不是你。”
  “是嗎?”她說,“大概像我的人很多。”
  我用手帕擦著手心的汗,電話筒夾在肩膊上,我說:“你有空,我們或者可以見個面。”
  “可以呀,是不是要親手向我遞請帖?”
  “請帖?”
  “結婚帖子。”她說。
  “不不……沒那么快呢。”一語提醒了我是有妻室的人(未婚妻室),汗淌得更厲害了。
  “下了班,我在你們醫院不遠處的酒店大堂等你,如何?喝一個茶。”她說。
  “好好。就是今天?五點半。”我說。
  挂了電話,我覺得一個人存心要犯罪是容易的,而且犯了罪之后,居然還有种輕松愉快的感覺,真不簡單。
  我熬到下班,告訴自己,無論誰把死人活人抬進來,跪著要我救治,我還是要走的。而問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說去見一個朋友:“很久沒見了,談几句話,喝一次茶。”
  也許又有多眼的人瞧見了,多嘴的告訴了她,但是我也顧不得了。
  赶到那間酒店,我遲了五分鐘,我四周看看,沒有她。下班的時候,人很擠,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座位,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在六點,天忽然下起雨來,滂淪大雨,酒店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一下濕了,她還沒出現。
  她答應來的,她一定會來。
  我固執的等,到了六點半,我走到大堂門去站著。然而心中也知道她大概是失約了。
  然而我見一個女子下了車,飛也似的奔過來,是她!是她,沒有傘,沒有雨衣,飛奔過一兩寸深的水,到了大門,她停了一停,喘著气,我想馬上把她叫住,但是沒有,我隔著霧气的玻璃大門呆呆的欣賞她。她穿著同色的褲子襯衫,襯衫是全濕了,褲子下截拖泥帶水。她用手拂了拂臉上的水珠,推開門。
  我替她拉住了門,她很急惶,抬頭見是我,松口气說:“我來遲了。”她聲音是溫柔的。
  “沒有關系。”我說。
  她笑得有點傻气,忽然有點像孩子,渾身濕的,我怕她傷風,就叫她回家換衣服,于是我与她又上車。乘的是她的車,左邊車頭整個撞碎了。
  她解釋,“剛才交通擠,急于爭先,撞在柱上,不礙事。”
  車子駛過她來路,才看見公路上發生了交通意外,這就是她遲到的原因了。
  我想:她為什么一句不提呢?蘭蘭是一個芝麻綠豆大事都說上半天的人。
  她可真是有忍耐力的人。
  到了她的家里,女佣人很是愕异,笑說:“小姐,你才出去,又回來了?”
  她只說:“替王醫生泡杯好茶。”
  她去換衣服,我在她客廳看報紙。
  那只惊人的大而美麗的水晶瓶里還是插了大蓬的鮮花,這一次是拳頭大的黃菊。是的,時節將近秋天。
  她的屋子是世外桃源式的。我放下了書報,一幅幅的看著字畫,都是真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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