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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乏味管乏味,雋芝還是完成了整個星期的稿件。
  心情差的時候不要作任何決定,尤其不能說“嫁人去!”
  不喜歡易沛充或許還可以這樣喊,偏偏她又相當愛他。
  虐儿妙方已寫到第二十六條:臨睡前,由孩子(适合三歲以上)說故事一則給母親催眠,要講得抑揚頓挫.情節如有重复.會還受抱怨。
  雋芝微笑,認為是精心杰作。
  孩子們一日不知閱多少漫畫,看多少動畫,倒反而要大人同他們說故事?應該調轉來做才是。
  插圖中一日已盡,能干的母親放下公事包.躺在沙發上,持香茗一杯,雙眼半瞌著,正在松弛神經,她的頑童握住一本漫畫,正無奈地演繹一千零一夜,這是為人母者至低限度應得的享受。
  雋芝斟出香檳,同酒瓶碰杯,一飲而盡。
  莫若茜曾同雋芝訴若:“怀孕期間最慘是不准喝酒。醫生說,即使是一小杯雞尾酒,也足以使胚始的肺壁顫動不已。”
  也不能隨便服止痛劑或安眠藥,長期倚賴該等成藥的雋芝覺得老莫苦不堪言。
  傍晚,筱芝的電話來了。
  “雋芝,多謝你為我辦齊諸色貨物。”
  “老祝已經回來?”
  “是呀,”筱芝淡淡說:“馬不停蹄,難為他了。”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感激或感情。
  “總算是個廿四孝父親。”
  “他一向都是好爸爸,我從來沒有抹煞他這個优點。”
  “傷口怎么樣?”
  “可以經受得住。”有一种身經百戰的冷淡,人就是這般變得心腸剛硬,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再顧忌怜惜。
  “听醫生說,嬰儿出生后身上不會有傷痕。”雋芝說。
  “是呀,羊水有神奇治療作用,手術疤痕平滑無痕,嬰儿表皮完好無缺。”
  “那多好,筏芝,”雋芝突發奇想,“借些羊水來大家洗一洗,把所有新愁舊恨,千瘡百孔統統治愈。”
  “雋芝,你全身光洁無瑕,何需這等醫療,倒是我,你看,雋芝,我心身經已体無完膚。”
  “筱芝,你克守婦道,心靈至美至善。”
  筱芝哈哈大笑,笑聲里滿是寒意,“三抹,不要說笑話,我此刻笑了傷口會得痛,即使我有优點,你猜老祝還看不看得見?”
  雋芝不語。
  “好了,我不多講了,無謂傷春悲秋,眼前不曉得多少大事等著要做。”
  “你好好休養。”
  “人到這個時候,還不自愛,簡直是找死,你放心,我絕對無事。”這還是筱芝語气中第一次露出怨懟之意。
  是雋芝不好,惹起她心頭不滿情緒。
  筱芝已輕輕挂上電話。
  接著數日,雋芝只覺腹痛,只得不住服食止痛劑.不以為意。
  是易沛充先警惕起來,“雋芝,亞斯匹靈不可當炒豆吃,去看看醫生如何。”
  雋芝還推托,只是笑,“自十四歲痛到今日,周期病,無關重要。”
  “我陪你去。”他一定不放過她。
  雋芝只得投降,一想到坐在候診室起碼一等一小時,十分畏縮,靈机一動,不如与老莫共進退,反正均是婦科。
  捱莫若茜一頓斥責。
  “身上某個部位,苦痛超過一星期,按下去更有特殊感覺,仍然不肯看醫生,雋芝,你連腦袋都有毛病。”
  第二天老莫就押著她去看醫生。
  雋芝忽然又怕得不得了,在冷气間里哆嗦。
  醫生做完素描輕輕同她說:“左方卵巢有一個瘤。”
  雋芝耳畔嗡地一聲。
  “并非惡性,這种瘤對女性來說很普通,正式名稱叫子宮內膜异位,俗稱巧克力瘤。”
  雋芝呆呆看住醫生。
  “這個瘤影響卵巢荷爾蒙正常分泌,如不割除,將妨礙生育,唐小姐,你未婚,末過生育年齡,即時處理乃是上策。”
  雋芝張大咀。
  “你可以考慮考慮。”
  雋芝知道這是醫生給她時間去請教另一位專家。
  “割除之后,還能生育嗎?”雋芝心不由己問出這個問題。
  “你已患有第二類不育症,机會低許多,并且,要看你什么時候結婚。”
  “几時動手術最好?”
  “要先服四個月藥。””
  老莫在一旁忍不住說:“焦芝,立刻立別開始療程吧。”
  雋芝鼓起勇气說:“假使我不打算生育呢?”
  醫生笑一笑,“身上有個瘤,將來只怕它惡化,也還是割除的好,一勞永逸。”
  “我回去鄭重考慮。”
  走到門口,老莫問:“你有更好的專家?”
  “沒有。”雋芝惘然搖搖頭。
  “那你想清楚之后我再陪你來,我用人格擔保這個醫生是好醫生。”
  “老莫,輪到你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了。”
  “沒問題。”
  老莫聲音中有太多的怜憫之意,聞都聞得出來。
  是誰說的?不要孩于是一回事,讓醫生同你說,你不能生育,又是另一件事。
  幸虧翠芝回來了。
  雋芝破例去飛机場接她一家,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那四口才施施然推著行李出來,
  雋芝揚聲呼喚,翠芝愕然,因沒想到會看見妹妹。
  雋芝一個箭步上前:“踢踢,快抱緊我,說你愛我。”
  那小小机伶的梁芳華為之愕然,阿姨為什么雙眼紅紅,聲意哽咽?她亳不猶疑地趨向前,伸出雙臂,舉起,緊緊旋住阿姨,提供安慰。
  但是她沒有說她愛她,除非阿姨愿意停止叫她踢踢,否則,她有所保留。
  雋芝把孩子擁在怀中,得回些許溫暖及信心。
  翠芝問丈夫:“雋芝怎么了?”
  “她需要自己的家。”一言中的。
  “是的,”翠芝點點頭,“無論開頭的時候多堅持多倔強,成家立室的念頭,如原野的呼聲號召狼群集合一般地呼召我們。”
  那一夜雋芝磨在梁家不走,看看翠芝忙,兩個女儿洗完澡倒床上熟睡,翠芝乘机清理行李,一邊向雋芝報告被芝那奇妙手術的細節。
  “那將是一個奇跡嬰儿。”
  “醫生說,每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跡。”
  “是,我們的名字,其實都應該叫恩賜。”
  雋芝几次三番要向姐姐透露病況,只怕姐姐淡淡反應:“那多好,雋芝,你終于求仁得仁了,那么討厭孩子,居然碰巧不育,天生地設。”
  她沒精打采地告辭。
  輪到阿梁問:“雋芝怎么了?”
  “其他的狼已經歸隊.只余她,孤獨地仰首對牢圓月凄慘嗥叫。”
  “要不要叫易沛充幫她一把?”
  “我累死了,明天再說吧。”
  孤獨的狼深夜回到家里.听到電話錄音,是郭凌志的聲音:“明年我們打算增設童裝生產,你有什么點子?可否提供二了.有空与我聯絡。”
  儿童儿童儿童,他們越來越得寵,勢力越來越大,連服裝設計師都要為他們服務。
  雋芝從來沒有羡慕過人有而她沒右的任何東西,各有前因莫羡人,但孩子會不會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覆診。
  醫生說:“即使暫時不打算結婚生子,身体健康,也很要緊。”
  雋芝認為醫生說得對,她決定接受治療。
  下午,她約了小郭在制衣厂見。
  秘書滿臉笑容迎出:“郭先生在挑選模特儿。”
  雋芝原不了解那甜密的笑臉因何而來,直至她看見那些前來試鏡的模特儿。
  他們是半歲到三歲的幼儿。
  連卓爾不凡,風流倜儻的郭凌志都被他們逗得嘻哈絕倒。
  雋芝臉上不由得泛起与那秘書一模一樣的笑意。
  一個約七八個月的女嬰伏在她母親肩上看見雋芝,忽爾笑了,一張小臉孔宛如粒甜豆,雋芝悸動,退后一步,決意到外頭去等小郭。
  小郭跟著出來,“怎么樣,可愿意拔刀相助?”
  雋芝搖搖頭,“實在抽不出空來。”
  話一出口。才想起小郭的名句:沒有空檔,乃是因為不愿意抽空,雋芝漲紅面孔。
  果然,小郭一雙會笑的雙目正在揶揄她。
  他說:“樣版一出來,我們就拍攝目錄冊,你不是最愛虐儿嗎,設計一些叫他們苦惱令母親寬心的衣裳如何?”、
  雋芝心一動。
  小郭說:“我小時候扮過小蜜蜂。”
  “我做過小仙子。”雋芝說:“背著兩只透明紗械的小翅膀到處走。”
  “翼子重不重?”
  “但是全班女生都要作那种裝扮。”
  “我們居然都是那樣長大的。”
  雋芝唏噓,“真不容易。”
  “把你童年的夢借一點出來幫助我們的靈感。”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現在的小女孩并不稀罕与她們母親穿得一樣。”雋芝仍然拒絕。
  郭凌志笑笑,唐雋芝就是怕与孩子們有過分密切的關系。
  他們結伴到相熟酒館去喝一杯。
  有那么巧就那么巧,碰見了易沛充。
  沛充与他們一照臉,第六惑就告訴他那男士便是送大蓬白色花籃的家伙,心中泛起一陣极之复雜的感覺,包括酩澀、妒忌、尷尬以及一點點感慨,他不否認他生气了,他最恨与人爭奪感情。
  藉一口啤酒易沛充把這一切不滿壓抑下去。
  為什么成年人不能發泄情緒?該剎那他希望他只有七歲,可以大步踏前,一掌把那小子推開,將唐雋芝拉到身邊來。
  易沛充朝他倆點點頭。
  是郭凌志叫雋芝注意,“你有熟人在此。”
  雋芝很坦白地笑,“那是我的現役男友。”
  小郭連忙加居留神,外型現在不差,只是衣著有點老式,泰半是位專業人士,為著迎合中老年主顧品味,不得不心得老成持重,日久成為習慣。
  他不是燃燒的愛類型。
  雋芝說:“我過去与他打們招呼。”
  易沛充說:“雋芝,我正有事找你。”
  “現在不能說嗎?”
  “人太多了。”
  “那么,今晚見。”
  沛充點點頭,他自己有一所朋友要招呼:老同學辨妥移民,下星期就要動身。
  雋芝偕小郭离去。
  時勢不一樣了.上一代,他不約她,她就最好在家听音樂翻書報,怎么可以同別人上街!
  這一代,男女雙方婚后亦免不掉社交生活,完全憑個人良知行事,對方無干涉權權利。
  雋芝老說女性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此刻易沛充惆悵地想,男性的流金歲月何嘗不經已消逝。
  下班后一杯香茗一句溫馨的“辛苦嗎”早成絕響,辛苦?妻比夫更忙碌耐勞,地位收入可能高三五七倍,辦公室里的事最好不要帶回家去,以免自討沒趣。
  傍晚見了面,易沛充果然對酒館一幕只字不提。
  “雋芝,”他開門見山道:莫若茜說你在看婦科醫生。”
  這老莫!叫她別說,她卻連別說都說了出去。
  雋芝生平至伯兩件事:一是解釋,二是自辯,故臉上變色,維持絨默。
  老莫這次多事,逼使雋芝疏遠他,除此并無他法,她不能罵他,又不能怨他,唯有保持距离,不再透露私隱,以求自保。
  “雋芝,你倒底患什么症候?”他神情充滿關切。
  “我只可以告訴你,不是癌症,沒有危險。”
  “你為何堅持保留那么多不必要的秘密?”
  “那是我個人的意愿,我偏偏不喜展露內心世界,你又何必查根究底,強人所難。”
  “我是你的伴侶,唐雋芝,每一項手術都有風險,我擔心你,我關心你,我想知道得多一些。”
  “莫若茜不是已經全部告訴你丁嗎?”雋芝惱怒。
  易沛充問:“為什么你我之間的事要由第三者轉告?”
  雋芝從沒听過她自己用這么大的聲音講話,“因為躺在手術床上的是我,不是你,--!!!這不是兩個人的事,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易沛充,別再煩我了。”
  “我愿意支持你。”
  “我不需要。”
  “這是我的失敗。”
  “風馬牛不相及,你偏扯一起,假如我自手術間蘇醒,我倆關系自然繼續,万一不再醒來,就此打住,這么簡單的事,何用他人支持?”
  沛充倒抽一口冷气,“你真的如此堅強?”
  “這并非唐家女子本色,但我們自幼失母,無人可以商量,故遇困難,即時自閉,以便靜心思考對策,我們沒有張揚習慣,只怕外人笑話。”
  易沛充沉默,雋芝說的都是實話,他見過筱芝處理緊急事件,手法与雋芝如出一轍。
  做她們的伴侶,有時只怕會得寂寞。
  “醫生是經驗丰富的好醫生,你大可放心,請你以后別再与他人談論到這件事,以免影響我倆感情,今晚就說這么多,最近看過什么好戲?貴公司有無年輕貌美的建筑師登場?”
  沛充仍然充滿挫敗感。.”
  女友從不視他為支柱,財務問題,她找會計師,廚房漏水,找水喉匠,生病,求醫生,感情有問題,說不定去信薇薇夫人信箱。
  易沛充知道有些幸運男人的女友事無巨細什么都對他們傾訴,要他們出頭,而這些男人居然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女人煩。
  唐雋芝從不煩他。
  易沛充沒有地位。
  他只得問她:“服藥期間可有特殊反應?”
  “這是一种幫助腫瘤收縮的男性荷爾蒙,服后臀線變壯,毛發生長旺盛,体內積水增加.皮膚黑色素顯著。”
  “事后能否恢复正常?”
  雋芝微笑,“總留有痕跡,提醒當事人歷劫的滄桑。”
  “我還是一樣待你。”易沛充不加思索。
  算一算日子,雋芝仍可以先去深訪筱芝,然后再回來等待宰割。
  女性在這种時刻總比男性剛強.翠芝聞言.只淡淡表示:“很普通的小手術罷了。”
  越低調越顯得深沉成熟,雋芝也說:“是,醫生每個下午都做一次兩次,別同大姐提及,免影響她情緒。”
  翠芝笑笑,“你這個同她比,小巫見大巫。”也是事實。
  雋芝不再言語。
  “手術前后喝多點雞湯就補回來了。”翠芝仍然輕描淡寫。
  “我會把保險箱鎖匙交給你。”
  “那些爛銅爛鐵還是貴客自理的好.”翠芝笑,“你且來看菲菲圖畫比賽的得獎作。”
  她的聲音已經略為顫抖,但是雋芝沒听出來。
  待妹妹一告辭,翠芝便露出原形,淚盈于睫,今年是什么年,一姐一妹同時進院修理。
  阿梁一回來她便訴苦:“雋芝最可怜,還是小姐身分,已經患二期不育。”
  阿梁勸她,“你這樣大惊小怪,徒然添增雋芝的壓力。”
  “在她面前,我哪敢露出來。”翠芝歎息一聲。
  阿梁表示贊許,“往好的方面想。也許雋芝要結婚了,所以要把病治好。”
  “做姐姐有義務照顧妹妹。”
  “她是個与來不同的妹妹。”
  “与眾不同注定是要吃苦的。”
  “是嗎,那么,為何我們都力爭上游,又望子成龍?”
  翠芝肯定地回答:“因為人類愚蠢。”
  莫若茜撥過好几次電話給這名与眾不同的作者,听得出雋芝的態度較先前冷淡,想來想去,不明所以然,含蓄的都會人統統是推理高手,誰會把心事說出來,只能憑智慧經驗互相推測猜度對方心事,莫若茜忖揣半晌,只道是雋芝因病懨懨,對朋友再也提不起往日熱情。
  并且,老莫想,不育婦女對牢孕婦,又有什么共同話題。
  雋芝帶了簡單的行李就上路去探訪筱芝。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來接飛机,叫一部計程車就令司机往電報山駛去。
  司机是白人,在倒后鏡看她,然后問:“香港來?”
  雋芝點點頭。
  “香港人都有錢,你也很有錢?”
  那還得了,雋芝急急嫁禍:“不,台灣人才有錢。”
  司机如夢初醒,“對,對,是,是。”馬上接受事實。
  到達公寓門口,雋芝付美鈔給司机的時候,适逢祝家老三在空地玩耍,他腳踩滑板,手持無線電遙控器,正把一輛小小玩具吉甫車支使得團團轉,沒有發覺雋芝這個訪客。
  他背后便是著名的金門灣,煙霞中有點不真實感覺,似電影背景。
  雋芝喚那小子一聲。
  那孩子抬起頭來,見到雋芝,喜出望外.“阿姨,阿姨!”熱情得不像話,笑著扑過來,他長高了,塊頭頗大,雋芝怕吃不消,連忙退后三步。
  小子走到大門前按通話器,“媽媽媽媽,阿姨來了。”
  通話器里是筱芝的聲音,“哪個阿姨,說說清楚。”
  雋芝大叫:“是我,是我,雋芝來了。”
  一個洋婦路過,搖頭表示唐人的喧嘩無藥可救。
  筱芝趿著拖鞋急急下樓來,一見到雋芝,連忙一把抱住,肚子擋在她倆當中,在所不計。
  筱芝腹大便便了。
  雋芝嚷:“咖啡,咖啡,給我一杯真的咖啡。”
  筱芝摟著妹妹邊笑邊上樓去。
  公寓只得兩間睡房及一個休息室,一家五口,加雋芝六個人,只得兩處衛生間,雋芝心中盤算,還是撤退去住酒店吧,怎么受得了。
  那個波多黎各籍女佣倒是把地方打掃得窗明几靜。
  “老大老二在學校。”
  “老祝呢?”這才是雋芝關注的人物。
  “出去采購雜物,順帶接孩子放學。”
  “這些日子,他与你同居?”
  “离了婚還同居,那离什么婚?他住在親戚家。”筱芝聲音轉為冷淡。
  人際關系,千奇百怪,尤以夫妻為甚。
  雋芝又問:“那位小姐,有沒有追上來?”
  “我不知道,也沒有打听,那是他人之事,沒有時間精力去關心,已出之物,管誰揀去不一樣。”
  雋芝只得唯唯諾諾,嗯嗯連聲,埋頭喝她的咖啡。
  “同你到市中心去逛街購物如何。”筱芝的精神似比她好。
  “我情愿睡一覺。”
  “喝完一壺咖啡才睡?”
  “是,那正是我對人對事的認真態度。”雋芝把話調轉來說。
  她蜷縮在沙發上魂游太虛。
  迷蒙間听見祝家父子回來了,筱芝喝令二儿出示成績報告表,老祝則与大儿商量下周學校捧球賽事宜,電話鈴響,是易沛充撥來問候諸人,剛挂線,又聞孩子們抱怨冰淇淋已經吃光光。
  接著老祝答應帶他們出去午膳,并且對躺在沙發里的雋芝置評:“平時那么精靈的一個人,誰起來似只豬,宰了她還做夢。”
  孩子們咕咕笑。
  雋芝想起來申辯,可是深覺那一刻公寓內充滿人間焰火式樂趣,吵吵鬧闊,有大有小,時間一下子消磨掉,無人有瑕沉溺在私情中,一切順其自然發展,接受命運与際遇安排……
  祝氏父子有說有笑開門關門外出,只剩下筱芝用斷續的西班牙文与英文吩咐女佣做菜,清洁,洗熨。
  雋芝內心的焦慮旁徨暫時一掃而空,生活是該這般模樣,紛紛扰扰,衣食住行,有愛有恨。
  雋芝在該剎那,決定結束她歷年來冰清玉洁,寂寞凄清的生活方式。
  与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雋芝在睡夢中悄悄歎气。
  接著,她發覺自己已經換上雪白的水手領襯衫,眼前是一片綠茵草地,正在發呆,忽然看見有一小小女嬰朝她奔來,雋芝連忙蹲下袍起她。那孩子伸手一指,“燈塔。”
  雋芝轉過頭去,是,的确有一座燈塔,就座落在草地盡頭的懸崖處。
  慢著,她到過這個地方,她做過這個夢,她問幼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囡囡。”
  對了,她叫囡囡。
  雋芝翻一個身。
  她又听見開門關門聲,還有老祝不敢置信的聲音,“她還在睡?來,我們合力把她抬進睡房去。”
  電話鈴響,老祝去听,“易沛充再次找唐雋芝,沛充兄,你的情人猶在夢中,是,尚未醒,要不要我們將她抖下沙發,抑或由你親自乘飛机來處理?”
  孩子們又哈哈笑。
  筱芝說:“叫他稍遲再打來。”
  老祝挂了線,表情很不以為然。
  筱芝訓日:“一個女子也只有在被追求該剎那最最矜貴罷了,叫易沛充拿些軔功來。”
  老祝什么都不敢講,唯命是從,所以說,愛孩子的男人不致于是太坏的男人。
  雋芝打個呵欠,伸伸懶腰,“你們家吵死人。”
  “好了好了,”老祝拍手,“大夢誰先覺。”
  誰知雋芝揉揉眼說:“老祝,勞駕你替我找一間酒店,我要去好好睡一覺。”
  老祝笑得打跌,“易沛充知不知道你的本性?”
  連筱芝也說:“雋芝,你這么貪睡.將來帶起孩子來,可有得你苦。”
  雋芝只得苦笑。
  她振作地看看筱芝腹部,“的三十二三個星期了吧?”
  “不用你幫忙,餓坏了只怕還叫不醒你。”
  雋芝看住老祝,“胎儿十分健康吧?”
  “情況迄今良好。”
  筷芝即時顧左右言他,似不愿多提及胎儿。
  老祝問:“是不是真要找酒店?”
  “擠不下就是擠不下,”雋芝攤攤手,“走馬燈似,如何休息。”
  筱芝也說:“她習慣獨處,隨她去。”
  “老祝,拜托你。”
  到了門外,老祝才同小姨說:“你看筱芝如何?”
  “控制得极好,難能可貴。”
  “大儿說每個晚上都听見她飲泣聲。”老祝慎重地說。
  雋芝沉默。
  過一會儿她說:“妊娠時悸懼是非常正常現象,以她的情況來講,借哭泣抒發情緒,無可厚非。”
  “我覺得很難過。”
  “老祝,”雋芝諷刺姐夫,“你一生恨事多。”
  別人要是這么說,老祝一定反臉,可是這是他俏麗伶俐的小姨,他只無奈地搔搔頭皮,陪上一個苦笑。
  “你來得及時,我怕筱芝患上抑郁症。”
  “我是算好日子動身的。”
  “小哥哥們來不及等妹妹出生呢。”
  雋芝一到酒店房間便賓至如辭,徹底休息之后,她把當地親友逐一約見,開始正式度假,不到一個星期,已經發覺裙頭嫌窄,長胖了。
  每天晚上她一定去看筱芝三兩個鐘頭,話不多,有時各管各做事,但姐妹倆精神上得到很大喜樂。
  三個男孩子有意外之喜,雋芝阿姨不但不再与他們作對,且有化敵為友趨向。
  老大說:“也許雋姨要集中火力應付妹妹。”
  “可怜的妹妹,我記得踢踢幼時哭鬧,雋姨便伸手去彈她小小足趾。”
  三兄弟不寒而栗,不知該如何保護未出生的幼妹才好。
  “叫雋姨回家吧。”
  “不行,她的水滸傳剛講到九紋龍史進。”
  “噯,那故事真好听。”
  雋芝莞爾,難怪一千零一夜中那明敏的宮女得以生存,人們愛听好故事的偏好千年不變。
  故事講到野豬林,易沛充便請放了兩星期假來看雋芝。
  在醫院等消息時,雋芝為孩子們講智取生辰岡。
  筱芝的小女儿要放在育嬰箱內觀察,就在這一兩天內,筱芝情緒失去控制,瀕臨崩漬。
  兩星期后出院,嬰儿必需定期檢查,起碼有一年時間需要密切注意心肺發育,筱芝把孩子擁在怀中不放,筋疲力盡的她哭泣不已,卻不肯將嬰儿交于任何人。
  老祝憤慨地說:“她不肯給我抱。”
  只有雋芝可以接近她們母女。
  雋芝只得搬回祝家与她們母女睡在同一房內照應,特別護士空閒得坐在客廳打毛衣。
  這是雋芝一生中最苦難的時刻,一生优悠的她竟夜照顧一個幼儿,每三小時喂一次奶,剛瞌上眼那不足三公斤的小東西又輕輕啼哭,育嬰寶監再三警告;千万別与新生儿爭持,一哭,使得侍候,否則自尋煩惱。
  她輕輕把她揣在怀中,熱情地撫摸她,待她啜吸那一點點奶水,一方面又得安慰惊怖的筱芝:“是我在這里,孩子很好,你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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