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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睡眠不足神經衰弱的雋芝開始祈禱:“上帝呵求你賜我愛心及耐力,不不,上帝,力气比較重要,賜我無窮無盡大力士那般力气。”
  不要說是液芝,連雋芝也開始不顧儀容,無故哭泣,每三小時嬰儿如果不作聲,雋芝便跳起來去視看,怕她出事。
  奇是奇在半個月后她居然上了手。
  同嬰儿洗澡時手勢純熟,那小小孩子胖了一點點,手腳圓圓,入水時會得用雙目示意,似在說:“安全嗎?我相信你,別洗太久。”
  五個男人站一旁圍觀,他們分別是嬰儿的父親、兄長、及未來的姨丈。
  此時唐雋芝眼圈黑似熊貓,在火車站里都誰得著了。
  好几次她的靈魂墮入夢鄉,兩只手還緊緊抱住嬰儿,靠在沙發上,張大咀直睡。
  有一夜,筱芝輕輕起床,自雋芝手中接過孩子,雋芝驟醒,以為有人來搶嬰儿,直叫著跳起來,筱芝第一次調過頭來安慰她:“是我,別怕,你且去誰一覺,待我來喂這頓。”
  老祝聞聲滿眼紅筋搶進房來,筱芝沒有把他赶走,反對他笑一笑。
  雋芝放下心來,筱芝痊愈了,她終于從沮喪抑郁中自拔,雋芝功德圓滿。
  老祝盼望地說:“讓我來。”
  筱芝居然點點頭,把女儿交到他手中。
  雋芝來不及看完全幕天倫樂,她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這是她三個星期來第一次連續睡上五個鐘頭,無論拿什么來同她換都不干。
  第二天,雋芝好好地整頓了一下自己,同易沛充外出吸吸新鮮空气
  在漁人碼頭上,沛充說:“你瘦許多。”
  雋芝懇求,“讓我們速速訂飛机票回家,不然死無葬身之地。”
  沛充笑,“你那一千零一條妙方好似沒有一條管用。”
  雋芝遺憾,“啊你說得再正确沒有,我得向讀者致歉。”
  待真的定下日期打道回府,又依依不舍,雋芝連看護都不信任,頻頻叮囑:“她喝到一半奶的時候會停一停,那不表示已飽,休息一刻,她會再喝,她是一個爭气的嬰儿,一心來做人.請予她充份合作。”
  三個男孩忍不住問:“雋姨,快活林之后又發生些什么事?”
  雋芝再也不瞞他們:“我帶了一套水滸連環圖來,我也是邊看邊講,整套送給你們也罷,叫你爹說書好了。”
  “可是他沒有你生動。”
  “我要回家了。”雋芝無奈。
  “你要常常來。”
  他們三男一女擁作一團。
  “雋芝,”老祝突發奇想,“你一生同我們住豈不是好。”
  筱芝斥責:“胡說,雋芝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家。”
  短期內祝家是不會返港定居了。
  在飛机上,雋芝非常清醒,沛充間她:“你不乘机大睡?”但是雋芝的渴睡病已被小希望治愈,此刻她一天睡五六個小時即夠。
  不過听見鄰座嬰儿啼哭,還是會跳起來張望。
  她說:“离開那么久,不知編者讀者有無牽記我。”
  沛充看她一眼。
  “臨走我都有留言交待,可是這些無良的人一聲問候也沒有。”
  沛充說:“一位郭凌志先生找過你几次。”
  “是嗎,”雋芝惘然,“你們告訴過我?”
  “你忘了,當時大家全副注意力都在小希望身上。”
  一回到家就忙著撥電話去三藩市:“小希望今早覆診結果如何
  雋芝一顆心早飛到那小孩身邊。
  良久未能平靜下來,半夜坐在露台喝酒吸煙,并不享受清靜,只覺凄清。
  電話鈴響.那邊一待有人接便說:“回來了。”是郭凌志。
  雋芝笑答:“回來了。”
  “恭喜你做了一件有益有建設性的事。”
  “小郭,大家是朋友,不妨開心見誠,沒有一個男子不重視自己的后裔吧?”
  小郭真的很坦白:“當然要有孩子,不然何用結婚。”
  “生孩子而不結婚呢?”
  小郭笑,“慢著,雋芝,我一時弄不懂你的意思。”
  雋芝正在重擬措辭,小郭輕輕說:“你指做單身母顥或單身父親?”
  “世上很少有單身父親。”
  “那你指未婚母親。”
  “是。”雋芝承認。
  “這個問題太嚴重,不适合在電話中討論。”
  雋芝贊成,“你能否移一移玉步?”
  “小姐,半夜三更,人們會怎么想。”郭凌志笑。
  “我們要討論的題目,根本是一個人不足為外人道的問題。”
  “說得也是,給我二十分鐘。”
  瀟洒的郭凌志不穿襪趿著雙懶佬鞋就來了,短褲球衫的他一點不損俊美。
  他自攜一支好酒。
  一坐下來他就說:“單身母親不易為。”
  雋芝說:“兼為人妻、人母、以及擁有事業更不易為。”
  “這件事涉及小生命,還須詳加考慮。”
  “說實在的,你接近過孩子們沒有?”雋芝問。
  小郭微笑,“我時常看芝麻街。”僅止如此。
  他開了那支拔蘭地,香气扑鼻,呷一口,不禁莞爾,深夜在一個知情識趣的女郎家談生儿育女,未免大煞風景,他們最适宜討論的,乃是私奔到哪一個珊瑚島去風流快活,不過唐雋芝永遠給他新鮮感,倒是事實。
  小郭說:“喜愛孩儿,不一定要擁有一個。”
  雋芝微笑,“以前我也這么想。”直至她知道也許永遠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小郭看著雋芝:“我知道今晚你想問什么。”
  雋芝道:“說來听听。”她想知道他倒底有多聰明。
  小郭揉揉鼻子,“你想知道,我們男性倒底愿不愿意成全單身母親。”
  說得真好,文雅,含蓄,又簡易明了,這正是雋芝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雋芝,我的道德標准相當寬松,我的答案是,要看對象是誰,如果是一位精神經濟均已獨立,有能力有智慧的女性,而我又鍾倩于她,這件事可以考慮。”
  雋芝松口气。
  “但是有許多技術性問題需要兼顧,譬如說,社會制度殊不浪漫,發出生證明文件予新生儿的時候,絕不理會他是否愛情結晶.本市現時規矩是政府机關一定要看父母合法婚書,否則幼儿將登記為私生子,身分特殊,一定會受到某一攝人士歧視,你想,對他是否公平。”
  雋芝沉默。
  “生活本身已可以是相當沉痛的一件事,再加上毋須有壓力,百上加斤,對幼儿似乎有欠公允。”
  唐雋芝遇到的都是好人。
  “孩子應該有一個合法的父親。”
  “吃人的禮教。”
  郭凌志也十分感慨,“真的,瀟洒与不羈都要付出极大代价,社會現有的制度仍然把人箍得死死,雋芝,生活在俗世,不得不遵俗例行事。”
  “可是世上仍有許多勇敢的女性。”
  “相信我,”小郭莞爾,“其中有一半不知她們在做些什么,另一半應當把勇气留作革命用。”
  “說到底,你不贊成。”雋芝詫异了。
  小郭微笑,“不,我一早說過,看對象是誰。”
  “回家吧!”雋芝沒好气,揮舞著手逐客。
  小郭含笑取過外衣离去。
  那天晚上,雋芝通宵赶稿,存稿無几,險過剃頭,第二天便得上出版社現身交待。
  一上樓便看見莫若茜,身型好比一座山。
  熱情的雋芝早把前些時的芥蒂丟在腦后,“哎呀,”她說:“這种開頭你還出來逛花園?”
  “雋芝,你回來了,令姐可好,那奇跡嬰儿如何?”
  兩人依然有說不完的話。
  雋芝先把稿件交到編轉部,然后問老莫,“就是這几天了吧。”
  “是,所以我出來散散心,雋芝.悶死我也。”老莫直訴苦。
  “噓噓,稍安毋燥,即將大功告成,宜靜心等候。”
  “你說得對,雋芝,我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我唐雋芝從來沒說過如此沒心肝的話。”
  “雋芝,女佣拿腔作勢跑掉了,此刻只剩個鐘點打雜。”
  “哎唷,哪個太太不經過這些煩惱,個個去跳褸不成。”
  老莫听到雋芝好言安慰,頓時舒一口气。
  “你對我們真好。”
  “最后關頭精神緊張是平常的,要原諒你自己。”
  “雋芝,我害怕。”
  “是,我明白,像每次乘搭長途飛机一樣,怕至唇焦舌燥,怕一大團鐵直摔到太平洋里,悸懼是正常的,我們不過是普通人。”
  “雋芝,你呢,你几時做手術?”
  “快了。”
  “比我先還是比我后?”
  “那要看令郎什么時候由胎儿晉升為嬰儿。”
  “我有种感覺他似急不及待。”
  “做嬰儿的活動范圍大過胎儿,他會喜歡的。”
  老莫緊緊握住雋芝的手,她真怕她疏遠她,她需要一個這樣的好朋友。
  “拿點勇气出來,莫若茜。”
  老莫振作,“我配了副新近視眼鏡,否則与新生儿同病相怜,你可知道他們的視程只得十寸?”
  “那多好,母子臉對臉細細審視對方。”
  老莫大笑,“他看見母親那么老准嚇一跳,我看見他長得丑恐怕也會大叫。。”
  雋芝笑著說:“這是我下一個虐儿題材。”
  可見老莫仍懂得苦中作樂。
  “你今天來出版社干什么?”
  “大老板希望我產后复出。”
  “你的意思呢?”
  老莫說:“我希望与嬰儿廝守一年,認為不算奢侈。”
  “他怎么說?”雋芝很有興趣。
  “他想法不同,他認為這是經濟論中至大浪費:我的薪酬足可雇十個特別看護育嬰有余,何不善加利用資源。”
  “對嬰儿來說,母親是母親,對母親來說,嬰儿是嬰儿。”
  “對老板來說,他急需用人,母嬰与他何尤哉。”
  “你推搪他?”雋芝微笑。
  “推他容易,推那份七位數字年薪不易,”老莫歎息,“貪財是人之天性.誰不想生活得更好。”
  “你不是那种人。”
  “別試練我。”
  老莫上洗手間的時候,她丈夫來接她,雋芝認得他,于是點頭招呼。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訴苦:“唐小姐,你是我妻子唯一益友。”
  雋芝受寵若惊。
  雋芝知道老莫的丈夫姓計,但是她少年就出來做事,不隨夫姓,故知道的人不多。
  那計先生說:“我是你專欄一千零一妙方的忠實讀者,一個人若不愛孩子,就不會那么細膩地留意孩子們一舉一動,我妻需要你這樣的朋友多過那些所謂事業女性。”
  雋芝唯唯諾諾。
  “她們盡會叫育嬰辛苦,實際上有几人親手撫育過孩子?有能力的雇保母,經濟稍差的塞到外婆家,甚至托儿所,人前人后卻一派慈母樣,勸我妻照版實施,插手我家事。”
  雋芝發覺承受巨大壓力的尚有這位未來父親。
  于是安慰道:“不會的,莫若茜不會听她們的。”
  “你呢,”計先生雙目睨著雋芝,“唐小姐,你認為莫若茜應否在六個星期后連家帶孩子交給保母?”
  雋芝無交架之力。
  這個社會問題備受爭議已達四分一世紀,利時間叫唐雋芝這名小女子如何作答,苦也。
  幸虧莫若茜這時出來了,問丈夫,“你同雋芝說些什么,你看她臉色驟變。”
  那計先生悻悻說:“我根本不贊成你來同老板開會,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你應當知道何者重要。”
  莫若茜將手臂伸進丈夫臂彎,笑說:“你最重要。”
  雋芝目睹他們賢伉儷离去,松出一口气,姜是老的辣,雋芝要向莫若茜學習之處多著呢。
  唐雋芝最應該學的是這招連消帶打。
  醫生囑她一星期后入院。
  雋芝在這七天內盡赶稿應急,她仍然無可避免地緊張,翠芝來接她的時候發覺她雙手顫抖。
  “要不要叫易沛充來?””
  雋芝搖搖頭,“做完手術才通知他。”
  翠芝領首,“也好,免得場面夸張。”
  “翠芝,你算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巧是真巧,姐妹倆在醫院大堂碰見老朋友莫若茜,只有時間招招手,伊便由丈夫及其他親人擁撮著乘電梯上八樓產房。
  “你看,”雋芝感慨万千,“際遇不同。”
  翠芝勸道:“你若向往這种場面,將來生養時我幫你叫沛充敲響鑼鼓。”
  雋芝嗤之以鼻.“一定要同易沛充生嗎?”
  “唷,我可不知你交友廣闊,多面發展。”翠芝瞪她一眼。
  翠芝在病房陪她到深夜,在電話中与兩個女儿喂隅細語,情深似海。
  焦芝說:“我來講故事給她們听,祝氏三虎不知多愛听我說書。”
  “算了吧,”翠芝抱拳,“您那些恐怖故事叫我女儿噩夢連連
  您真是虐儿能手。”
  雋芝有點歉意,她的确繪形繪色講過聊齋故事給菲菲及華華听。
  “鬼故事亦有益智一面,況且我講的都是經典名著。”
  “你一直不喜歡孩子們,直至最近,為什么?”翠芝問。
  “我不是不喜歡他們,我只是不原諒自己,孩子們提醒我,我雖不殺母親,母親因我而死。”
  翠芝搖頭,“彼時醫學落后.大家均不知道乳腺癌因傷孕迅速擴散,求求你不要再把自己沉迷在這件事里。”
  雋芝苦笑,“我渴睡了,翠芝,你請回吧。”
  “明早我再來。”
  雋芝想起來,“對了,翠芝,你知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叫因因?”
  翠芝不以為意,“護士來替你注射了。”
  雋芝墮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長話短說,最簡單的描述便是,唐雋芝似牲口准備受屠宰般被安排妥當。
  翠芝赶到時她已服過鎮靜劑,只能咧咀向姐姐笑笑口,不能言語。
  她忽然看到翠芝身后有個人,誰?是易沛充,他在哭,這傻瓜,居然淌眼抹淚。
  唉,完全不必要,過兩天,他還不是會為著芝麻綠豆的事同她吵個不休,人類的感情為浮面泛濫:一下子感動,一下子忘怀,紛紛扰扰,不能自已。
  雋芝這一刻內心明澄,咀角挂著濃濃笑意。
  看,一個人有一個人好,了無牽挂,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唐雋芝被推進手術室。
  彷佛只過了一分鐘就蘇醒了,雋芝十分寬慰,噫,又可以在紅塵中打滾兼穿時裝吃冰淇淋了,隨即那极度炙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至,布蓋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雋芝忍不喘息,“痛!”她說。
  是翠芝的聲音,“好了,醒了。”
  她醒了,母親沒有。
  雋芝躺病床上,斷斷續續,不停的睡了又睡,夢中穿插無數片斷,似回复到嬰儿時代,她看見了母親,雋芝,振作一點,雋芝,母親叫她,雋芝落下淚來。
  老莫曾同她說過:“不是每個母親像你想像中那般完美。”
  雋芝當然知道,有同事告訴她:“在家住了十多年,家母一直給我們吃剩菜冷飯,我們從未見過當初新煮的食物,真正怪不可言。”
  又有人抱怨,“要書沒書讀,要衣沒衣穿,要吃吃不飽。”
  更有人說…“這叫做怪?我記得童年時多年來每早都有小販送來一只面包与一瓶鮮牛奶,我從來沒嘗過滋味,弟弟也沒有,由誰享用?是家父自己,孩子有什么地位?幼儿是最近才抬的頭。”
  “家母待我,無微不至——的精神虐待。”
  也總比沒有母親好,吵鬧爭執,互相憎恨也是一种關系,許多夫婦折磨對方數十年難舍難分,也基于同樣原因……
  四肢不能動彈,腦袋可沒休閒,這許是文人本色。
  真正清醒,是三十小時之后的事,雋芝見身邊有個人蹲著,便隨口問:“喂,几點鐘了?”
  那人是雙眼布滿紅筋的易沛充。
  雋芝瀏覽病房,已經有兩大篷白色鮮花擱在床頭。可見郭凌志來過兩次。
  另一只瓶中還有小小紫色毋忘我,這是易沛充作風。
  自制慰問卡兩張,出自菲菲与舉華。
  接著易沛充輕輕說:“二姐二姐夫送了香檳來。”
  雋芝精神一振,“快點冰起來。”
  沛充問:“感覺如何?”
  “痛。”
  “极難受?”他心疼不已。
  “像一塊烙鐵烤在小腹上。”雋芝已痛出一額冷汗。
  “我喚人來替你注射止痛針。”他伸手按鈴。
  雋芝問:“你都知道了?”
  易沛充點點頭,“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我可能無法生育。”
  “我們順其自然。”
  “不,易沛充,為免日久生悔,不如先試試生孩子。”
  “你說什么,你麻醉藥醒了沒有?”易沛充提高聲線。
  護士捧著針藥進來,剛剛听見這句話,不禁瞪著易沛充斥責:“你為何對著病人大呼小叫?有什么事,過几天再找她商量未遲。”
  可怜的易沛充,不眠不休兩日兩夜,換來一頓責罵。
  他只得暫時出房回避。
  雋芝雙眼看著雪白天花板,結了婚盼望孩子而沒有孩子,十年八年那樣呆等下去,噫,好人變成罪人,唐雋芝才不吃那樣的苦——終日以內疚目光看住丈夫,低聲伏小,出盡百寶用其他辦法補償……談也不要談,她情愿孤苦一生,讓易沛充娶別人好了,年
  年為十一億人口添多一名。
  她唐雋芝照樣依然故我做人。
  除非先讓她怀孩子,否則絕無可能嫁易沛充。
  沛充回到房中,“我去替你買些書報雜志回來。”
  “沛充—”
  “沒有商量余地,先結婚,后生子。”
  “你這個迂腐的末代書生。”雋芝搖頭歎息。
  她獨自躺床上,听見輕輕啪的一聲,嚇一跳,半晌,才發覺那是自己豆大的眼淚掉在枕頭上的聲音。
  雋芝訕笑,不知多久沒有這樣傷心,如今倒底是為了什么?人生在世,唐雋芝已不算委屈。
  下午,翠芝了解了情況,在醫院餐廳与易沛充說話。
  “沛充,緣何斤斤計較個人原則?當心因小失大。”
  “二姐,你難道看不出來,雋芝目的在孩子,不在我。”
  “愛你的孩子.不就等于愛你。”翠芝不加思索。
  易沛充苦笑,“但愿如此,但那只是上一代的想法,新女性把嬰儿与他的父親划清界限,互不干扰,二姐,這世界漸漸要變成母系社會了。”
  “沛充,別亂說話。”
  “真的,新女性有才干有智慧有收入,她們才不在乎家中有否男人支撐大局,孩子索性跟她們姓字亦可,二姐,我不允許這种事發生在我身上。”
  “雋芝不會的。”
  “我有第六感,如果答應了她,一旦有了孩子,她一定踢開我。”易沛充非常感慨。
  翠芝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嗆咳不已。
  世界真的變了,若干年前,哪個無知少女未婚怀孕,那真要受全人類踐踏,貶為賤胚:永不超生,一般人只听過要儿不要娘,可是此刻易沛充一個堂堂男子漢卻擔心女友要儿不要爹。
  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
  易沛充似只斗敗了的公鷂。
  他說:“一旦同居,雋芝得了手,她干嗎還要与我結婚,我還能給她什么?所以我定要基守這條防線,如果要我易沛充死心塌地,必須要有合法婚書。”
  翠芝連眼淚都笑出來,“對,你要有合法保障。”
  “不然的話,我只是姘夫,我孩于是私生儿,太吃虧了。”
  “是,男子也有權要求名分。”
  “二姐,你可同情我?”
  翠芝要到這個時候才能松口气,正顏說:“我一向當你是妹夫,沛充,那得看雋芝肯不肯退一步了,別怪我不提醒你,沒有誰可以阻止雋芝生孩子。”
  易沛充立刻捧住他的頭。
  他想到那一大蓬,一大蓬的白花的主人.那男子有一雙會笑的賊眼,相形之下,易沛充看上去似一塊老木頭。
  這种人虎虎眈眈,專門伺虛而入,莫制造机會給賊骨頭才好。
  “沛充,記住要大小通吃呵。”
  易沛充拿住黑咖啡的手簌簌地抖。
  那邊廂雋芝正在輾轉反側,呻吟不已,忽見病房門外搖搖晃晃摸進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意是穿著睡袍的莫若茜。
  雋芝吃一惊,“你還沒有生?”
  “當夜就生啦,剛去育嬰室看過孩子。”老莫笑嘻嘻過來。
  “甫生育就亂跑?”雋芝更加吃惊。
  “來看你呀。”老莫慢慢坐在她床沿。
  “不痛?”
  “可以忍耐。”笑嘻嘻絲毫不在乎,气色甚佳。
  她甫見愛儿,心情亢奮,身体內分泌產生抗体,抵御疼痛,情況自然与雋芝有所出入,大大不同。
  唐雋芝黯然。
  老莫握住雋芝雙手,“明年今日,你也來一個。”
  雋芝啞然失笑,“同誰生?”
  老莫理直气壯,挺挺胸膛:“自己生,咄,恒久以來,盤古至今,誰幫過女人生孩子?”
  雋芝想一想,“醫生。”
  “我有好醫生,別伯。”
  雋芝微笑,“老計呢,他一定樂不可支。”
  “真不中用,”老莫言若有憾,“一看見孩子的臉,竟號淘大哭。”
  “同他長得一樣?”雋芝莞爾。
  “一個樣子出來似,真正不值,明明由我所生,跟他姓字,還得似他印子。”
  雋芝亦笑,疼痛感覺稍去。
  “我同嬰儿會在醫院多住几天,你知我同老計雙方父母早已不在;妯娌也一大把年紀,不便照應別人,佣人不太可靠,還是醫院至安全,我天天會來探訪你。”
  雋芝按鈴。
  “干什么7.”
  “叫看護扶你上樓。”
  “不用不用。”
  老莫身上穿著至考究的織錦緞睡袍,腰身已經縮小,十分風騷,混身洋溢著大功告成的幸福。
  “老莫,值得嗎?””
  莫若茜忽然收斂了笑臉,看向窗外,“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撫育孩子道路既長且遠,十分艱幸,值得与否,言之過早,雋芝,許多事不能詳加分析,仔細衡量,你我凡夫俗子。不如人云亦云,以后日子,想必有苦有樂;人各有志,你若覺得閒云野鶴,逍遙自在的生活比較理想,千万別生孩子。”
  雋芝對這番中肯之言肅然起敬。
  看護進來把老莫帶走。
  雋芝六天之后出院。
  阿梁開車來接她,見到平日虎虎生威,目空一切,傲視同儕的小姨今日也同一般病人沒有什么异樣,分明軟弱無能,奄奄一息,倒是有點好笑。
  “為什么不叫易沛充陪你?”阿梁問。
  翠芝白丈夫一眼,“見男朋友,當然要花枝招展時才适合。”
  “沛充是自己人了。”
  雋芝鼻子一酸。
  “雋芝不如到我們家來住。”
  “你們家吵,我睡不養,倒處都是呼吸聲。”,
  “這算是什么理由,”阿梁不以為然,“怪我們粗人鼻息重濁?”
  “讓雋芝靜一靜也罷。”.
  “雋芝所有毛病都是靜出來的,跟我們一起,熱鬧喧嘩,一下子一天,不知多開心。”
  翠芝抗議:“梁先生,你這話好不風涼,難為我為家務度日如年。”
  梁氏夫婦將雋芝送到,才打道回府。
  雋芝對牢空屋說:“我回來了,一切如常,從頭開始。”
  公寓雖然不大,也似有回音。
  住不住得下一個幼嬰呢,那小人儿霸占起空間來,潛力惊人
  一進門,就盡情發揮,倒處都是他的衣服、雜物、奶瓶、玩具、推車、高凳,一哭,立刻要飛身扑上服侍,一點商榷余地都沒有。
  郭凌志的電話到了.“要不要商級私人娛樂?”。.
  “慢著,明天吧,明天我洗個頭換件衣服,似個人樣,你才上來。”
  “雋芝;我們是兄弟班,你不必狷介。”
  是嗎,他給他所有兄弟均送上白色香花?雋芝對這种口角好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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