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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入學了。
  考慮很久,他進入工程系,比較有把握,時間縮為四年,同時畢業后容易找事做。
  他說他已是超齡學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鐘也不浪費,約翰是那种人,他熱愛生命,做什么都勁頭十足,与我的冷冰冰懶洋洋成為對比。
  每天他都來看我,我總是被他捉到在躲懶。
  不是在沙發上盹著,就是邊吃零食邊看球賽,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約翰說我從不刻薄自己。
  “當然”,我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惡運几時來臨,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說。”
  “什么樣灰色的論調!”
  “世界根本是灰色的。”
  “你的房間卻是粉紅色。”我哈哈大笑起來,心底卻隱隱抽動,似在掙扎。
  “功課如何?”
  “你有听過讀英國文學不及格的學生沒有?”
  “承鈺你說話永遠不肯好好給人一個确實的答案。”
  “傅于琛有無与我們聯絡?”
  “我每夜与他通一趟電話,”
  “你們……有無說起我?”
  “有,每次都說起你,他關心你。”
  “他有沒有說要結婚?”
  “沒有。他不會同我說那樣的事。”
  傅于琛卻并沒有与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時我到史蔑夫圖書館等你。”
  我點點頭。
  約翰走后,回到房內,開了錄音机,听傅于琛的聲音。
  都是平日閒談時錄下來的——
  “……這是什么”?
  “錄音机。”
  “干什么?”
  “錄你的聲音。”
  “承鈺你舉止越來越稀奇。”
  “隨便說几句話。”
  “對著麥克風聲音會發呆。”
  “傅于琛先生,讓我來訪問你:請問地產市道在七三年是否會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稱平穩,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會得直線上升。”(笑)
  “那么傅先生,你會如何投資?”
  “廉价購入工業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為。”
  “謝謝你接受本報訪問,傅先生。”
  “奇怪,承鈺,昨日有一張財經報紙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是嗎……”
  躺在床上,听他的聲音,真是一种享受。
  我沒有開燈,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煙抽,倒杯威士忌。
  留學最大的好處不是追求學問,對我來說,大可趁這段時間名正言順養成所有坏習慣。
  靜靜听傅于琛的聲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這樣的:
  “喜歡路加還是約翰多些?”
  “當然是約翰。”
  “我也看得出來。”
  “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歡,總有一种隔膜。”
  “我一直鼓勵你多些約會。”
  “待我真出去了,又問長問短,查根問底。”
  “我沒有這樣差勁吧,不要猜疑。”
  “你敢說沒叫司机盯梢我?”
  “太無稽了。”
  “男孩子都不來找我。”
  “你要給他們适當的指引。”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
  “這是女性最切身的問題,豈可疏忽。”
  “你的口气真似位父親。”
  他長長歎口气。
  朦朧間在傅于琛歎息聲中入睡。
  鬧鐘響的時候永遠起不來,非得約翰補一個電話催。
  走路時從不抬頭,很少注意到四周圍發生什么。
  但在史蔑夫圖書館,我卻注意到往日不會注意的細節。
  我慣性選近窗近熱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里,我移到他對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對座同學面前放著一本書。
  書皮上的字魅魔似鑽入我的眼帘。
  《紅色絲絨秋千上的少女》。
  我不問自取伸手去拿那本書。
  書主人抬起頭來,淡淡地說:“這是本傳記。”
  我紅了眼,一定,一定要讀這本書,原來紅絲絨秋千自有它的典故。
  “借給我!”
  “我還沒看呢。”
  “我替你買下它。”
  連忙打開手袋把鈔票塞在他手中,站起來打算走。
  “慢著,我認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鈺。”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個年輕華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認不出是誰。
  我賠笑,把書放入手袋,“既是熟人,買賣成交。”
  “書才三元七毛五,送給你好了。”他笑。
  “不,我買比較公道。”
  “周承鈺,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誰?”
  “圖書館內不便交談,來,我們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問我:“你忘了我?”
  “我們真的見過面嗎?”許多同學用這种方法搭訕。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來。
  “讓我提示你,我姓童。”
  松口气,“我從來不認識姓童的人,這個怪姓不易遺忘。”
  “童馬可,記得了吧?”
  我有心与他玩笑,“更一點印象也無,不過你好面熟。”
  他歎口气,“也難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
  “揭曉謎底吧。”
  他才說一個字“惠——”
  “慢著!”
  記起來了,唉呀呀,可惡可惡可惡,我馬上睜大眼睛瞪著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靦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羅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個家伙。
  “原來你叫童馬可,童某,我真應該用咖啡淋你的頭。”我站起來。
  他舉起雙手,狀若議和,“大家都長大了——”
  “沒有,我沒有長大。”
  “周承鈺,你一直是個小大人,小時候不生气,怎么現在倒生起气來。”
  “人會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种人。”
  “周承鈺——”
  我臉上立即出現一層寒霜,逼使他噤聲。
  “承鈺,你怎么在這里?”約翰追了出來,“我們約好在圖書館內等。”
  他馬上看到童馬可,沉下面孔,“這人給你麻煩?”
  我冷冷說:“現在還沒有。”
  約翰轉過頭去瞪著馬可。
  馬可舉起手后退,一溜煙跑掉。
  約翰悻悻同我說:“為什么老招惹這些人?”
  我怪叫起來,“招惹,你哪一只眼睛看見我同他們打交道?說話要公道點,我听夠了教訓。”
  掩起耳拔腳就逃。
  課也不上了,到家鎖好門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軟皮書。
  《紅色絲絨秋千架子上的少女》。
  多么詭秘。
  几年之前,母親來向傅于琛借錢,她曾冷冷地問他:你几時准備一個紅色絲絨秋千架子?
  我打開書的第一頁。
  電話鈴響,門鈴鬧,天色漸漸轉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貫注地看那本小說,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繼而發青。
  才看了大半,已經躺在床上整個背脊流滿冷汗。
  母親竟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輕率浮佻地,不經意,但又似順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樣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從前雖然不原諒她,但也一直沒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運很難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縱,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會得發生,但現在——
  現在真的覺得她如蛇蝎。
  一整夜縮在房角落,仿佛她會自什么地方扑出來繼續傷害我。
  活著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發誓。
  那本書花了我好几個鐘頭,看完后,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電話找傅于琛。
  千言万語,找誰來說,也不過是他。
  電話響了很久,照說這邊的深夜應是他們的清晨,不會沒人接。
  終于听筒被取起,我剛想開口,听到一把睡得朦朧的女聲問:“喂?”
  我發呆。
  會不會是馬佩霞,以她的教養性格,不致在傅宅以這种聲音應電話。
  “喂。”她追問:“哪一位?”
  我輕輕放下電話。
  然后靜靜一個人喝完了威士忌。
  沒有人告訴過我,馬利蘭盛產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鳶尾蘭与黃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門口等,手中持的就是這兩种花。
  他是童馬可。
  還不等他開口,我就說:“沒有用,永不會饒恕你。”
  童君少年時代的倔勁又出現,“我只是來道歉的……”
  我關上門。道歉,人們為所欲為,以為一聲對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沒有去上課,成日為自己悲哀,天下雖大,沒有人的怀抱屬于我,我亦不屬于任何人。
  這樣的年輕,便品嘗到如此絕對的空虛。
  誰要是跑上來對我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真會把他的腦袋鑿穿,而約翰正是那樣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不想見他。
  對他說不舒服,看了醫生,想休息,“不不不,千万不要來,不想見人,來了也不開門給你。”
  說完披上外衣出門去。
  去找童君。
  經過調查,找到他課室外,把他叫出來。
  見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長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語气相當平和,小心翼翼地說:“我在上一節要緊的課。”
  “還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還沒有要緊到如此地步。”
  “我們可以談談嗎?”
  “當然,今早我前來拜訪,目的也正如此。”
  “今早我心情不好。”
  “看得出來。”
  “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諒我?”
  “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顛倒万劫不复而不顧。”
  “他已結婚,你知道嗎?”
  “誰?”
  “惠保羅。”
  “真的,這么快?”
  “何止如此,他并且已做了父親。”
  再憂郁也禁不住露出詫异之情。
  “你看,他沒有等周承鈺一輩子,”童馬可幽默地說,“我白白為他兩肋插刀,瞎起勁得罪人。”
  我笑出來。
  “當年看到好友茶飯不思的模樣,好不心疼。”童馬可說。
  “這樣說來,你倒是個熱心人。”我說。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說,“后來一直想与你接触,但找不到你,學校与住所都換了。”我們走到校園坐下。
  “你有什么話同我說?”他慎重地問。
  “記得你借我的書?”
  “你特地出來,交換書本?”他訝异。
  “不,想与你談這本書。”
  他更奇,“談一本三塊七毛五的小書?”
  “是。”
  “我還沒有看它呢。”
  “我可以把故事告訴你。”
  “周承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看,你如果沒興趣,那就算了。”
  “好好好,稍安毋躁。”
  “這本書有關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我開始。
  蠻以為他會打斷我,蠻以為他會說:但所有的書中都有一名年輕的女主角。
  不過他沒有。
  童馬可全神貫注地聆听,他知道我有話要說,對我來講,這番話相當重要,他是個聰敏的年輕人。
  “這名女孩是演員,十四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富翁,他已是中年人。”
  馬可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啊原來是五月与十二月的故事,沒有什么稀奇。
  我說下去:“他們住在一起多年。十九歲那年,她曾經想擺脫他,跑出來,嫁人,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歲,有一日,她拔槍將他擊斃。”
  听到這個結局,馬可嚇了一跳,“多么畸形恐怖的故事。”
  我不出聲。
  “但為什么書名叫做《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少女》?”
  “他給她一座豪華的住宅,在大廳中央,他做了一只紅色絲絨的秋千架子,每天晚上,他令她裸体在上面打秋干,給他欣賞。”
  童馬可打個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遠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我呆著一張臉。
  他溫和地說:“把書扔掉,忘記它,我們到城里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
  “我不想去,請送我回家。”
  “你花那么多時間出來找我,只為与我談論書本情節?”
  “改天吧。”
  “周承鈺,當你說改天,可能永遠沒有改天。”
  “那么就隨我去好了。”
  “你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嘗不是。”
  我只想找個人傾訴這個故事,好把心中積郁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
  在途上他問了很多普通的問題,像“什么時候到馬利蘭的”,“念哪一科”,“要是選加州就碰不上了”,“生活好嗎”等等。
  真的,要是到別的地方升學就碰不上了,但我怀疑舞池里來來去去就是這群人,都被指定在那個小小范圍內活動,所以不必擔心,總會遇上,總有事會發生。
  車子到家門。
  童馬可問:“那是你的男朋友嗎,成日盯住你。”
  曾約翰惱怒地站在門口,目光燃燒。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我說的是真話。
  “你在這里下車吧,我不想挨揍。”
  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覺得這不失為聰明的做法。
  約翰沒有再教訓我。
  他臉上有股悲哀的神气,惱怒之外,精神萎靡。
  輪到我教訓他,“約翰,你來這里唯一的目標是讀書,心中不應有旁騖,要乖乖地看著文憑前進,家里人等著你學成回去做生力軍。”
  他一听,知道是事實,立刻气餒。
  約翰有什么資格為女孩子爭風喝醋鬧意气,再晚十年恐怕都沒有資格結婚,他父親挺到他回去馬上要退休,生活擔子即時落在他肩上,弟妹都小,要熬到他們出身,談何容易。
  雖然沒有去過他家,也能想象到情況,人都不是坏人,但長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亂,老人只圖抓錢,孩子只想高飛,像約翰,巴不得速速進化,离開那個地方。
  過一會儿他說:“承鈺,你說得太對了。”
  我倒有絲欣喜,“謝謝你。”
  他低著頭,“我同你,永遠無法走在一起。”
  “我們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歲的時候,把酒談心。”
  他看我一眼,“但你會与別人結婚。”
  “結婚?約翰,我永遠不會結婚。”
  “這個預言說得太早了。”
  “才不,我心里有數。”
  “我才永遠不會結婚,家母對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補償,誰跟我在一起,都會成為她的敵人。”
  “她所需要的,不過是一點安全感。”
  約翰不再談論他的家庭。
  “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約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
  “怎么會這么怪,”約翰問,“從沒見過你父母。”
  “所以,”我聳聳肩,“我不是不想吃苦,但總得儲存一點精力,留待將來用,否則自十多歲開始,挨一輩子,太沒有味道。”
  “我去做咖啡。”
  過一會儿他自廚房探出頭來,表情怪异,“承鈺,你在垃圾桶里燒過什么?一大陣味道。”
  “燒了一本書。”
  “為什么燒?很危險。”
  “憎恨它。”
  約翰不再言語。
  我們各有煩惱,各有心事,何用多問。
  一整個學期,都沒有与傅于琛聯絡上。
  他仿佛忘記了我。
  仿佛。
  傅于琛做得那么成功,連我都疑惑他也許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電報,他的措辭也輕描淡寫,而且還不是直接寄給我的,一貫先經過曾約翰。
  誰能怪我叫約翰“經理人。”
  經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課,便來接我放學。
  同學照例起哄,“他來接她了,他來接她了,寶貝,我來帶你回家,哈哈哈。”夾雜著口哨聲。二十歲出頭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過肯花時間來嘲弄同學,也是一种友善的表示。
  我佯裝听不見。
  應付任何事的最佳辦法,便是裝作听不見,對不起,我時運高,不听鬼叫。
  “什么事,約翰?”
  “傅先生下午來接你。”
  “下午,今天?”
  “飛机就到。”
  “接我回家,”我惊喜,“不用讀書了?”
  約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听到有机會躲懶,樂得飛飛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去歐洲又何用他帶領。”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見你。”
  “是他,那個銀色頭發的可愛小老頭,說得簡單點,是我的第二任繼父。他要見我,干么?”
  “我想傅先生會告訴你。”約翰說。
  “他几點鐘到?”
  約翰看看手表,“這上下怕差不多了,來,同你去飛机場。”
  十分意外,難以置信,傅于琛終于肯來見我,還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仔細一想就釋然,當然是為著別的男人,永遠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現。
  他一個人來,馬小姐沒有隨身跟著。
  盡量客觀地看他,覺得他与我首次見到的傅于琛一點也沒有不同,种种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腦海中閃過,不由得開口叫他:“付于心。”
  他抬起頭來,眼光錯綜复雜,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個成年人,一下子恢复硬朗。
  當我不懂念付于心的時候,還叫過他博于琛。
  現在他栽培下,已是個大學生。
  約翰真是個好門生,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行李。
  傅于琛說:“約翰的功課名列前茅,承鈺,你就不長進。”
  “我,”我指著自己鼻子,“我也已經是個优异生,約翰不同,他非要死讀自虐不可,因為机會來得不易。”
  傅于琛不語,只是笑。
  但約翰卻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机會也難得,承鈺。”
  我一想,果然是,不由得說:“我恨你,關你什么事。”
  傅于琛搖頭,“更放肆了,約翰,你自作自受,寵坏她。”
  “要他寵,他老几?是我自己寵坏自己。”
  約翰不再出聲,知道講錯話,并且也已被傷害。
  “以后我同誰講話,都不用你來加張嘴。”
  “好了,承鈺,好了。”
  看著傅于琛的面子,才收了聲。
  一直僵持到家。
  問傅于琛:“住我這里?我去准備。”
  他點點頭,我剛有點高興,他又說:“佩霞跟著就到,她會安排。”
  馬佩霞,我低下頭,不是她也是別人。
  “怎么,沒人問我這次干什么來?”
  我已沒有興趣听。
  “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一下,約翰,麻煩你七點半再跑一趟,去接馬小姐。”
  傅于琛進臥室去,我收回目光,無意中瞥到約翰,他臉上充滿嘲弄之意。
  我質問他,“你有什么資格這樣看我?”
  他沉不住气,“你死了這條心吧。”
  這句話使我忍無可忍,那几個字如剜進我心里去,伸手給他一記耳光,“你才死了這條心!”
  他沒料到我會出手打他,面孔斜偏到一旁,就此轉不過來。
  “討厭。”我轉身离開屋子。
  在街上用電話把童馬可叫出來。
  他見了我笑,“又看完哪一本書,找我討論?”
  我用手掠頭發,不語。
  馬可吃一惊,“你的手,什么事?”
  我低頭一看,呆住,右手當中三只手指并排腫起瘀青,方才打約翰時用力過度受傷,可見是真生气。
  “哦,在門上夾的。”
  “很痛吧。”
  “不痛”
  “十指連心,怎么不痛?”
  “我沒有心。”
  馬可一怔,繼而搖頭,像是說“小姐脾气,無常天气。”
  “馬可,你家境如何?”
  “過得去。”
  “你几時畢業?”
  “明年。”
  “馬可,你可愿意娶我?”
  他打量我,但笑不語,吃手中的冰淇淋。
  “快決定,遲了就來不及,先到先得,只給你考慮三分鐘。”
  他再看我一眼,還是笑。
  看,有時候,要將自己送出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終于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你想气誰?”
  “不是為誰,為我,我需要一個家,需要一點盼望,一些寄托,有人愛護我照顧我,不能夠嗎?不應該嗎?”
  “結婚也不能保證可以得到這些呀。”
  我頹然,“總得試一試,不然怎么知道。”
  馬可摟著我的肩,在我臉頰上響亮地吻一下,“你真可愛,承鈺,我愛你。”
  “對不起,我實在是憋瘋了,原意并不如此。”
  “什么,要收回?不可以,我會永遠記得,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漂亮的少女,向我求婚。”
  “三分鐘己過,不再生效。”
  “讓我們去看幻想曲,來。”
  我跟隨他而去。
  躲在黑暗的戲院中,空气有點渾濁,馬可握住我的手,我像個正常的少女約會男朋友。
  童馬可异常欣賞該套動畫片,一時隨著音樂搖頭擺腦,一時笑得前仰后合。
  散場后還津津樂道。我卻連一格底片都沒有吸收。
  這套電影每隔一段時間便重映,到三十歲的時候,我才有机會好好的看。這已是許久許久以后的事了。
  散場出來,我們去吃比薩餅,我變得很沉默,右手手指已難以活動,隱隱作痛,最慘是無名指上還戴著兩只當時流行的銀戒指,勒住血脈,摘又摘不下來,十分吃苦,可見打人,手也會吃虧,當下十分無味。
  約翰只不過說了實話,我怎么可以動手毆打他,不禁為自己的粗暴歎息。
  “你總是心事重重,”馬可說,“自十四五歲,開始就是這個樣子。可是使人念念不忘的,也是這副神情,我好奇,承鈺,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訴我?”
  我恍惚地笑,“婚后自然告訴你。”
  回到家,只見一式的路易維當行李排在走廊間,馬佩霞小姐已經大駕光臨。
  她迎出來,“承鈺,我們找你呢,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指指馬可:“赴約。”
  馬可有禮地招呼她。
  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凱斯咪羊毛衫,窄腳管褲子,一條大大的喧默斯絲巾搭在肩膀上。一兩年不見,她气色更好,神態更雍容,在傅于琛悉心栽培下,什么都能開花。
  當下她在燈光下細細看我,贊歎,“這些日子來,承鈺,你出落得益發好了,活脫是個小美人。”一邊向馬可眨眨眼。
  馬可知道我們有一籮筐的話要說,識趣地告辭。
  “那是你的男友?”馬小姐笑問,“怪不得約翰垂頭喪气。”
  “傅于琛呢?”我問。
  “還沒醒,他一直不能在飛机睡。”
  “待會儿醒了,半夜誰服待他。”我坐下來。
  馬小姐苦笑,“還有誰?”
  “你們路遠迢迢地赶來,到底是為什么?”
  “他沒說?”
  “還沒有。”
  “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見你,他重病垂危。”
  啊。我失聲呼叫。
  “他親自打電話給傅先生,他答應了他。”
  “我母親是否仍与卡斯蒂尼尼在一起?”
  “是,她在他身旁。”
  “可怜的老頭,臨終還要對牢一只大喇叭。”
  馬佩霞本來想笑,又忍住。
  隔一會儿我問:“你不覺得奇怪,為什么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見我?”
  “我也這么問他。”房門口傳來傅于琛的聲音,他起來了,披著睡袍。
  “他怎么回答?”
  “他說,承鈺的面孔,像他們的畫家鮑蒂昔里筆下的天使,他愿意在死前再看見你。”
  我歎道:“奇怪的小老頭。”
  傅于琛凝視我,“奇怪?并不,我覺得他眼光奇准。”
  馬佩霞輕輕說:“承鯨有一張不易忘怀的面孔。”
  我不愛听這些,別轉頭,“我們几時出發往米蘭?”
  “明天就去,約翰會替你告假。”
  “其實不必你們雙雙抽空來一趟。”
  馬佩霞笑,“承鯨像是不想見到我們似的,但是我們卻想見你,尤其是他,”她眼睛瞄一瞄傅于琛,“每次吃到桃子便說:承鈺最喜這個。看到我穿件白衣裳,又說:承鈺最喜歡素色。但實在忙,走不開……”
  我看住傅于琛,他也看住我。
  漸漸听不到馬佩霞說些什么,走不開,可是一有借口,飛蛾扑火似的來了。
  我們融在對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個非常長的夜晚,他們倆沒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來走去。
  我把儲藏著的郵票盒子取出,將郵票一張一張舖床上細看,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子就會累。
  然后在郵票堆中睡熟。
  第二天一早,馬佩霞進來叫醒我,自我長發中將郵票一枚一枚取下。
  “要出發了?”
  她點點頭。沒有睡穩,一有了年紀,看得出來,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于琛更早起服侍他。
  一直到抵達米蘭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后,才恢复笑臉。卡斯蒂尼尼令管家來接我們,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親自出來。
  傅于琛看著我說:“他知道你与令堂不和,沒令她來,多么体貼。”
  我說:“可惜最后還是不得不看到她。”
  不知她有沒有繼續胖下去。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歲,會不會也胖得似一只蘑菇。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還要漂亮,米蘭髒而多霧,但他的庭院如凡爾賽宮。
  我轉頭回傅于琛一句,“也許三年前應該到這里來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他与馬佩霞都沒有回答。
  我有點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個机會給我,使我不致給傅于琛看死一輩子。雖然他与我亦無血緣關系,雖然我亦不過是從一個男人的家走到另一個男人的家,但到底是個選擇。
  有了選擇,別人便不敢欺侮你。
  管家叫我們隨他走。
  經過大理石的走廊,我們到了玫瑰園,從長窗進入圖書室,看到老人斜臥一張榻上。
  他似盹著,又似魂游,我心一熱,趨向前去。
  他并沒有睜開眼睛來,我在他身邊蹲下。
  他瘦多了,整個人似一只風干水果,皺皮包著一顆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轉頭看傅于琛,他們沒有進來,只向我遞一個眼色,然后跟管家离開。
  圖書室中一點死亡的气息都沒有,花香襲人,濃濃的甜味無處不在,有一只蜜蜂無意中闖入室來,陽光絲絲自木百葉窗縫透入,但基度躺在貴妃榻上,失去生命力。
  我在老基度耳畔輕輕叫他,“基度,基度。”
  他自喉頭發出唔的一聲。
  他們替他穿上白色的襯衣,還在他脖子上縛一方絲巾。
  “你叫我來,我來了,你要喝一口水?”
  “你來了。”他終于微微睜大眼,“安琪儿你來了。”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
  我照他意思做,那只不過是一些小小的骨頭,每個關節都可以摸得出來。
  “你沒有忘記老基度?”
  “沒有。”
  “謝謝你來。”
  “你如何,你好嗎。”我輕輕問他。
  “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說什么好,因貼得近,長發垂下,掃到他衣裳。
  他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發,“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也有一頭這樣長的鬈發,只不過是金色的。”
  “金發美麗得多。”
  “黑發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絲笑意。
  “她怎么了?”
  “她跟別人結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個裁縫店學徒,她父親擁有葡萄園,不能匹配。”
  “你們是否在一道橋畔相遇,如但丁与比亞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愛的安琪,不不不,不是這樣,但多么希望可以這樣。”
  “我希望你會恢复健康,基度。”
  “你有沒有想念我?”
  “有。”
  “你母親?”
  “沒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開心。”
  “我還沒有謝你,多得你,我不用离開傅于琛。”
  “傅于琛有沒有來?”基度說。
  “有。但他送我到美國留學,這兩年一直沒看到他。”我說。
  基度凝視我,隔一會儿,他問:“你仍然愛他?”
  我點點頭,“很愛很愛。”
  “比從前還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點點頭,“你知道我為何叫你來見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為我們是朋友。”
  “那是一個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
  也許是說話太多,他頰上升起兩朵紅云。
  他說:“那邊有一杯葡萄酒,請給我喝一口。”
  我取過水晶杯子,給他喝酒。
  紗帘輕輕抖動,風吹上來柔軟動人,之后我再也沒有遇上更動人以及更凄涼的下午。
  基度順過气來,“安琪儿,我將使你成為一個很富有的女孩子。”
  “我不明白。”
  “我會把半數財產給你。”
  “我不需要你的錢,我們是朋友。”
  “真是小孩子,”他又笑,“你使我無上快樂,這是你應得的報酬。”
  “但我們只見過兩次。”
  “那不重要,那一點也不重要,”
  “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換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愛的人。”基度雙眼中像閃出光輝。
  我猛然抬起頭,“是,”我說,“是是是是是。基度,多謝你。”
  他寬慰地閉上眼睛,說了那么多,有點力竭。
  “我母親呢?”
  “我叫她暫時到別處去住一兩日。”
  “你會不會給她什么?”
  “放心,她下半生會過得很好。”
  “基度,為什么對我們那么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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