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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OO四年。
  大都會。
  陳萼生坐中法合制的長征協和號飛机于當地時間晚上九點半抵達,航程已由十二小時縮為六個鐘頭.
  年輕的她只攜帶簡單手提行李,打扮如普通學生,短發、衛生衫,卡其褲,戴一只男裝大手表。
  一走進飛机場萼生便有一种奇特的感覺。
  太靜了。
  靜得不似中國人的地方。
  萼生持加拿大護照,她來自西岸的溫哥華,經驗告訴她,凡是有華人聚集的地方,最大特色是吵嘈,不論來自哪一個省份,開口必定嘩,嗨、呵、哎、呀、哩,充滿惊歎,反正白人已几乎撤离溫市,大家更可肆無忌憚表達丰富的感情。
  此處沒有道理這么靜。
  且秩序井然。
  人們說話的時候,居然統統把身子趨向前,低聲講,絕不騷扰他人,全世界只有一种民族有這樣的習慣:英國人。
  萼生抬起頭,看到“外國人”的牌子,排到那行去。
  她前邊站著十來個人。
  萼生有點緊張。
  說真的,她還是在這里出生的呢。
  這次回來,時間允許的話,她想到故居去看看,十二歲才离開的萼生對香江有頗深的印象。
  輪到她了。
  穿草綠色制服的移民局人員拾起頭示意她前去。
  萼生用謙恭的身体語言,把護照打開,遞給柜台后的年輕人。
  人离鄉賤,萼生才不好意思像在自己國家那樣,嚼著口香膠糖,戴著耳筒錄音机吊儿郎當十問九不應,遇不開心事即時要見公務人員的上司。
  年輕人向她笑笑.他有雪白的牙齒,隨手按動電腦,查她的記錄。“陳小姐,你以學生身份來旅游?”一口英語發音准确得叫人吃惊。
  “是。”萼生肅然起教。
  “打算探親嗎?”
  “沒有近親了。”
  “可是,我們知道你有位舅舅同一位阿姨住在香江。”那年輕人抬起炯炯有神的雙目。
  好家伙,萼生不動聲色,仍用美國口音的英語說:“已經不熟悉他們,有空或許會見面。”
  “陳小姐,歡迎你來香江,旅游愉快。”
  “謝謝你。”
  年輕人又向她笑笑,轉過頭去招呼另一位旅客,帽子中央的一顆裝飾紅星閃了一閃。
  萼生怔怔地走到行李檢查處。
  他們什么都知道,而且不介意讓旅客知道他們什么都知道。行李經過輸送帶到達透視器前。
  萼生听到輕微嘟嘟響。
  “小姐,請開啟行李。”
  萼生立刻拉開手提包拉鏈。
  “請問這是什么?”
  萼生連忙回答:“這是我健身用的一條橫杠。”
  “謝謝你。”
  萼生才轉身,就听到檢查人員用普通話低聲置評,“他們只曉得玩玩玩。”沒料到旅客全听得懂。
  萼生不是不感慨的,人家說得對。
  尤其是他們這一代,除了玩,還就是玩。
  星期五提早兩個鐘頭下班,駕車出城,跳上風帆,便是一整個周末,非晒得龍蝦似不回家,星期一上班,肉体坐在會議室,靈魂還在海風中蕩漾。
  以她為例,從來沒有想過抱負、建設、創業。
  小時候也問過母親:“媽媽,我長大該做什么樣的人?”
  母親亳不猶疑,“快活的人。”
  那便是陳萼生的大目標。
  步出飛机場才松口气。
  她打算乘旅游車進市區,略為便宜點,一個小伙子卻前來兜搭,“五十塊美金,希爾頓,喜來登,五十塊美金。”
  萼生笑了,這才象樣嘛,她還价:“三十塊。”
  “小姐,按里數看表,要八十塊。”
  “四十元。”
  “跟我來。”
  萼生上了他小小半新舊丰田牌計程車。
  那小伙子在倒后鏡看她一眼.“多久沒回來啦?”
  “十三年。”
  “呵,你走的時候,此地還由英國人管轄。”
  人生地不熟,萼生決定說話小心些。
  “飛机場搬是搬了,仍叫啟德,免召疑竇。”那小伙子异樣的活潑。
  也沒有什么稀奇,所有大都會計程車司机均是這种習慣。
  萼生注意到道旁非常整洁,五月份天气剛剛轉得溫暖,那風味,便有點像新加坡。
  交通暢通,所有紅綠燈均愉快操作,萼生記得她小時候大都會的路面情況已達不堪地步,車子動輒貼著一步一步走,時听得母親抱怨道.“單為這個,已經應該移民。”
  這次她回來,睜大雙眼,張開耳朵,什么都要仔細觀察。
  母親不讓她來。
  萼生只說往東南亞,最后一站是星洲。
  可怜的母親,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只听得司机說:“我們擁有一個美麗繁華的城市,你說是不是?”
  “是。”萼生承認。
  道路与大廈都維修得無懈可擊,但是萼生微笑,經驗老到的人都知道,自飛机場往市中心這條外賓必經之路,修茸得美奐美侖,實屬必須,萼生這次來,是要揭發它的陰暗面。
  她暗地里磨拳擦掌。
  “我們搞得比英國人更好,小姐你說是不是?”
  萼生沒有回答,車子駛過兩道橋,兩條隧道,方抵達目的地,看看表,才走了三十五分鍾。
  “司机,這是假日酒店,我去喜來登。”
  那滑頭的司机笑嘻嘻:“我明明听你說假日。”
  萼生哪里肯饒他,“是嗎,我倆到派出所再說一遍。”
  “好好好,這位小姐,我載你去,加多十塊錢。”
  “你再講多一個字,司机,我倒扣你十元。”
  那小子吐吐舌頭,迅速轉動車馱,駛往對面馬路,停在客人指定的酒店門口。
  萼生結果還是數了五十塊給他,他千恩万謝。
  馬上有服務員過來替她開車門取行李。
  這一天已經算很長,萼生叫一客三文治一瓶啤酒,淋過浴,便撥長途電話給母親報平安。
  她覺得疲倦,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有人最善控制時差,有人不,她是后者。
  往往睡醒已經是十多小時之后。
  萼生第一個要求是看報紙。
  坐在咖啡廳中,她同拿一中一西兩分早報。
  穿小鳳仙裝束的女侍應滿臉笑容的給她取來咖啡吐司以及日報。
  萼生全神灌注打開第一頁,她看到的大標題是“外資企業法實施細則,廣州外商吁盡快修訂”与“宁波被譽為東方鹿特丹,具備大規模投資環境。”
  英文報圖文并茂:“上海允許外商設銀行建机場,買賣土地,規划分三步,投資几百億。”
  萼生抬起頭,召來女侍應,客气地說:“我想看普通的報紙,有本地新聞、副刊、影視版那种。”
  換句話說,她看慣的溫哥華華文報刊。
  女侍應稀罕地回答:“我們一向只有這兩份報紙。”
  萼生不置信,“這兩份?”
  “正是。”
  “可是,我听說,從前有數十份華文報!”
  “從前?什么時候?”女侍應駭笑。
  萼生呆呆地,“沒事了,請給我加點咖啡。”
  發生什么事,其它的報紙呢?
  她打開華南西報与香江日報內頁,全不見有母親說的精彩內頁。
  移民后老媽時常感慨她至大的遺憾是不再有閱讀副刊的樂趣,海外華文報紙篇幅薄弱,未能滿足她。
  這當然不是母親唯一的遺憾,其它的,不提也罷。
  喝罷咖啡,萼生走到酒店的雜志報攤角落店去親自檢閱。
  几乎所有的外國報章雜志全部整整齊時陳列出來,包括老好國家地理与屋宇花園。
  “本地的雜志呢?”
  售貨員連忙禮貌地微笑;“在本地書店發售。”
  萼生連忙出門去。
  “推開酒店玻璃門”猜猜她見到誰,昨天接載她的司机小子,正手舞足蹈地向司閽大聲解釋些什么,他顯然遇到了窘境。
  萼生童心大發,咪咪嘴笑,叉著腰走過去。
  那小子一見她,忽然理直气壯,“喏”朝她一指,“陳小姐來了,我騙你作甚,她指定叫我這個時候來接她,你們這些人,一天到晚就是會狐假虎威。”
  萼生馬上明白了,同司閽說:“确是我叫他來的。”
  司閽說:“陳小姐,飯店的專車較為安全,你當心這個司机亂敲竹杠。”
  “不怕,”萼生笑笑,“來,小劉,我們上車去。”
  那司机立刻跑去把車子駛過來。
  萼生上車,同他說:“送我到本市至大的書局去。”
  “商務?”
  “就是它。”
  “是,陳小姐。”
  救了他的賤命,一句多謝都沒有。
  “有點悶熱,開開冷气。”
  “抱歉,陳小姐,這輛車沒空調。”他在倒后鏡里看著女乘客。
  萼生問他;“尊姓大名呀。”
  “你不是叫我小劉嗎?”原來真姓劉,“叫劉大畏。”
  萼生嗤一聲笑出來,還大而無畏呢。
  小劉不忿,“資本主義社會最講究階級觀念,司机的一切必然是好笑的。”
  “我沒有那個意思。”
  “算了,只要小費給得多,讓你取笑好了。”
  “劉大畏,你在家看哪一張報紙?”
  “我沒訂閱報紙,挺貴的,且本市沒有大新聞。
  “這么大的都會,沒有新聞?”
  “人人忙著做生意,發財,要不就象你這樣前來觀光游覽,有什么新聞?”
  “沒有劫案,沒有風化案?”
  “本市的治安全世界一流。”
  萼生點點頭,几乎夜不閉戶,可是那樣?
  “商務印書館到。”
  “你在橫街等我。”
  萼生跳下車進書店,店堂清靜寬大,萼生走到書架子前去,只見分門別類陳列著各种各樣工具書,應有盡有,光是字典就千余种。
  她問店員:“小說呢,有沒有小說?”
  “請到這邊。”
  萼生看見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
  “我找今人的作品。”
  “那一格。”
  萼生又看到魯迅、巴金、徐志摩。
  “不,不是他們,是活著的,正在操作生產的寫作人。”
  店員轉過頭來,“我們只得這些。”
  “你有無听說過岑仁芝這個寫作人?”
  他搖搖頭,“沒听說過。”
  這時,萼生的聲線已經過高,有人咳嗽著走過來,問道:“什么事?”
  萼生只得說:“我找大字紅樓夢。”
  “那是珍本,在地庫出售。”
  “謝謝你。”
  萼生額角已經冒出汗來,連忙离開書局,在轉角找到小劉的丰田車。
  “小劉,”她怔怔地說:“我想買普及通俗書,你是否識途老馬?”
  “你?”小劉大吃一惊。
  “帶我去。”
  小劉的車子風馳電掣駛离市中心,來到橫街窄巷一所舊樓停下。
  他悄悄同客人說:“快要拆卸了,當局有气象全新十年計划,要使這個城市沒有一絲斑漬。”
  他帶領客人上樓,電鈴按三長兩短。
  有人來開門,小劉帶著她閃入。
  萼生真不相信買本小說有這等陣仗,可是她馬上明白了,那屋主人隨即取出三兩本黃色雜志來示范。
  “不!”萼生反而松一口气,“不是這些。”
  小劉愕然,“不是它們又是什么?”
  “有沒有岑仁芝小說?”
  那人不耐煩的搖搖頭,表示听都沒听過。
  小劉沒命价道歉,拉著人客离去。
  “我不相信本市沒有報攤。”
  “陳小姐,我几乎給你累死。”
  “帶我到報攤去。”
  “今天算你包車,收一百塊。”
  報攤上所有印刷品均与工業及各類生產品有關,統共沒有消閒的電影畫報婦女雜志。
  萼生頹然。
  竟全部失蹤了,那數之不盡,看之不完,胡天野地,精采万分的閒書,統統哪里去了?
  “請送我回酒店。”
  “午飯時間到了,陳小姐,一起去吃個漢堡如何?”
  “小劉,你從哪里來?”
  “我?我是不折不扣香江出生的香江人,持香江身份證明書,你別以為我是土豹子。”滿委曲的。
  “你几歲?”
  “廿二,怎么樣?”小劉講話挑釁性甚強,證明他自卑。
  這么年輕,難怪。
  “你既然在本市長大,定對從前精采的連環圖畫書有印象,告訴我,它們都到哪里去了?”
  萼生沒想到她得到一個异常爽直正确的答案:“沒有市場,自然淘汰,紛紛停刊。”
  “可是銷路一向最好的也是它們……”
  “多久以前的事了?陳小姐,時移世易。”小劉揶揄她。
  萼生說不出所以然,只覺事情有點蹺蹊。
  到達快餐店,正是中午時分,顧客卻不擠,劉大長笑嘻嘻大刺剌坐下,專等白吃白喝,萼生走近柜台,電光石火間,她明白那怪异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沒有孩子。
  飛机場、酒店、馬路、書店,甚至快餐店里,都看不到有孩子們。
  萼生最喜歡孩子,最愛同他們搭訕、聊天,絕不輕易放過他們,愛煞他們的清脆笑聲,喜歡听他們的獨有見解。
  當下她不動聲色,買了食物,回到座泣。
  小劉問她:“价格比起外國如何?”
  萼生答,“稍貴,不离譜。”
  “服務可佳?”
  “一流。”
  小劉象是滿意了,他為他居住的城市驕傲。
  萼生一直注視門口,半晌,總算有兩名儿童由大人牽看手進來,她松口气,但,慢著,他們是金頭發的洋童。
  萼生雖在外國長大,父母亦從不蓄意促她學習中文,但母親書房中有的是寶貝,她對于古典名著并不陌生,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西游記中一個故事來:一夜之間,城中所有孩童都被妖精攝走,去作煉丹用。
  她臉色有點不妥。
  市容實在太過整齊,机械化,無生气,萼生唯一遇到堪稱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恐怕是司机劉大畏。
  此刻他正狠吞虎咽地享受食物。
  萼生注意到他袖口邊有污漬,但是整体外型對一個走單幫生意的年輕人來說,不過不失。
  他送她回酒店,她數三十元給他,他鬼叫。
  一進房間,萼生馬上撥電話給小舅舅。
  “岑仁吉教授。”
  “哪一位?”一位少婦的聲音。
  “我是陳萼生,岑仁芝的女儿,岑教授是我舅舅。”
  “萼生,我是小舅母,你在哪里?”充滿詫异。
  萼生報上酒店電話地址。
  “你等等,我去叫教授來。”
  去了頗有一點時候,萼生已趁空檔換下鞋襪,也許居室比較大,也許舅舅行動略慢,他總算來了,“萼生,真是意外之喜,今晚六點我開車來接你。”
  “一言為定。”萼生放下話筒。
  萼生本來還想找阿姨岑仁屏,但一早已經注意到她沒有通訊號碼,萼生寫了張便條,打算耽會儿寄出去。
  她正要扭開電視,了解民生,有人敲她房門。
  萼生啟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紀都与她相仿,賣相奇佳,笑容滿面。
  “陳萼生小姐?我們可否談談。”
  萼生也笑,“可是我不認識你們。”
  那位女生先取出證件,“我們是旅游協會公共關系部的工作人員。”
  萼生稀罕到极點,仍然客气地說:“我想休息,我們不如改天閒聊。”
  “十分鐘而已,陳小姐。”
  萼生實在是好奇,于是示意他倆進房。
  兩人端坐在沙發上,萼生則靠單人床邊,凝視他們。
  他們穿著淺灰色制服,仍然笑容可掬,絲毫沒有尷尬的神情,開口便問:“陳小姐這次是獨行?”
  萼生點點頭,“我一個人來。”
  “真可惜,我們曾經多次邀請令堂岑仁芝女士回來觀光,均不獲要領。”
  萼生早已提高警覺,“家母身体一直不大好。”
  “許多老朋友都想見她呢,象周彥生、李華廈、張堪……都十分想念她。”
  萼生客气地答:“我會轉告家母。”
  “岑女士的才華是我們十分欽佩的。”
  “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他們資料丰富,對答流俐,不像聊天,倒似啟播錄音机。
  “陳小姐以學生身分旅游?”
  萼生一凜,點點頭。
  “陳小姐不是在去年已經自卑詩省大學新聞系畢業了嗎?”
  萼全欠欠身,自手袋中取出學生證,“我剛報名讀碩士班。”
  那個年輕人笑說:“學無止境,信焉。”
  “但是陳小姐仿佛也接過當地報章一宗采訪任務。”
  萼生看著他倆,“旅游協會的資科真詳盡。”她實在忍不住了。
  “陳小姐是名人之后,行動當然惹人触目。”
  “太客气了,家母退休經已超過十年,坊間統共找不到她的作品,恐怕已遭時代洪流淘汰,這樣經不起考驗,還稱什么名人。”
  這時男生朝女生打一個眼色,兩人分別掏出卡片擱茶几上,說道,“已經占用陳小姐不少寶貴時間,陳小姐若有事,隨時与我們聯絡。”
  萼生送他們出去。
  關上門只覺累得似与人打過架,她打開小冰箱取出汰凍啤酒,開了蓋,對著瓶咀就喝。
  兩張卡片告訴萼生,那兩個人,男的姓胡,女的姓吳。
  申請東來的時候,新聞科嚴教授已同她討論過:“你有沒考慮到身份會不方便。”
  “廿一世紀,文明世界,沒有問題,不曉得有多少行家聚集那邊采集新聞。”
  “她們的家長不叫岑仁芝。”
  萼生笑:“一個人該做什么就得去做什么。”
  嚴教授想了想,“我相信你會安全的。”
  “我也這樣想。”
  嚴教授鼎鼎大名,有生之年恐怕不能回國,他是著名离心分子,一直以來,并未入籍,只以工作證辦居留權,在加拿大住了十五年。
  萼生用冷水敷臉,假寐一會儿。
  朋友中數關世清最支持她,那小子比她更不堪,中文都說不好,卻教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及幫她瞞著伯母:“木己成舟,徒呼荷荷”。
  萼生到街上溜達。
  触鼻全是梔子花清香。
  酒店在銀行區附近,街上停滿司机駕駛的豪華房車,想是在等老板下班,好一個繁華景象。
  她打听可有包車愿意載她住市郊,司机統統搖頭。
  萼生瀏覽的目光忽然停在一處,忍不住莞爾。
  她再一次看到了劉大畏這個人。
  他正倚在車邊大口吃冰。
  奇怪,通街不見小販、他手上那團可怖草綠色巨型棒冰從何而來,只見他嗒得津津有味,舌頭都變成綠色,一邊吃一邊与別的司机天南地北地窮聊。
  不是不逍遙快活的。
  敞著領子,過寬的長褲用一條舊皮帶束著腰頭,戴只假金表,這家伙為大都會的小人物寫生。
  他分明做著違法勾當,可是誰會同他斤斤計較,于是在夾縫中寄生下來了。
  劉大畏像中國抗日戰爭時期著名漫畫家張樂平筆下的角色三毛,只不過小劉已經成年。
  精靈的他眼波一轉,顯然也看到了老主顧,連忙舉舉手,飛奔過馬路來。
  他混身散發著愉快的汗酸味,“陳小姐,去哪里?”
  “我只在附近走走,對,你不用做生意?”
  “兜了好几轉了。”他把手在褲子兩邊擦擦。
  “很賣力呀。”
  “儲錢娶老婆。”他神气地答。
  萼生肅然起敬,好,有志向,不揩女人的油,愿意負責任,這人不簡單。
  但嘴里卻笑笑說:“結婚才不用花線。”
  “我可不想虧待意中人。”他神气的說。
  萼生忽爾感動了,沒想到這個小人物這樣懂得愛的真諦,如此為對方著想。
  萼生聲音變得十分柔和,“她是一位標致的姑娘吧。”
  劉大畏立刻翻出皮夾子,取過一張小照便遞給她看,萼生接過,小小彩照內与他合照的女孩于有張异常清秀的臉。
  “她的戶籍在上梅。”小劉在一旁做注解。
  這時萼生听到一陣汽車喇叭聲,抬頭看去,一男一女坐在小轎車向她招手,她看看腕表,离六點還有五分鐘,莫非是舅舅舅母。
  萼生連忙將照片物歸原主,“有人來接我了。”
  “明天用車鳴?”小劉這人永遠忘不了生意經,也許只有他肯唯利是圖,開長途車。
  “明早十點正。”
  萼生奔過去。
  車中打扮時髦的婦女已經下車,“陳萼生?”一臉笑容,緊緊拉住外甥的手。
  舅母能言善道,擅于客套,車廂中气氛熱烈,萼生成年后從來沒有与他們見過面,卻沒有陌生的感覺。
  車子朝山上駛去。
  舅母一路介紹:“街名屋名都沒有大改,當然,用外國人命名的那些勢不能沿用,其余照舊,皇后道公主道改作人民路也是很應該的。”
  萼生不出聲。
  “同你的記憶有點出入吧。”舅母看看她笑了。
  萼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
  她离開的那年是一九九二,十二歲,對這個城市有非常完整的記憶。
  她記得它嘈吵,擠逼、忙亂,市民平常生活也十分緊張,看電影、听演唱會都似打沖鋒,動作稍慢,會被母親催“快點快點,怎么姓陳的事事都慢半拍”,人人額角都聚著亮晶晶的汗,有一兩個地區,行人如過江之鯽,肩膀擦肩膀那樣過,就在移民前一兩個星期,萼生約同學在那里吃冰,遇見官兵捉強盜,滿街追,槍聲卜卜,萼生如置身警匪電影現場,也不曉得怕,躲在冰室半日不敢出去,然后看到軍裝警察整隊操過……
  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大都會,黑白兩极涇渭分明,有情有義,有血有淚,光明一面造就無數人材奇跡。
  舅母的聲音:“沒想到本市還可以精益求精吧。”
  現在是不同了,不覺恬靜,但感肅穆。
  舅男開口:“你讓萼生休息一會儿,到家坐好才說。”
  舅家在半山宿舍。
  表弟子和迎出來,萼生愕然,印象中他應當只是中童,可是真人已經接近一八O公分高,穿運動服与球鞋,上下打量表姐,神情略見囂張不馴,萼生天性敏感,觀察力特強,頗覺該名少年不好相与,幸虧只是過客,她不動聲色坐下。
  “子和今年十入歲,”舅母笑著褒獎儿子,“功課還不錯,明年升大學。”
  萼生想起來,“与仁屏阿姨的儿子同年吧。”
  舅母本來在笑,一听到這個親戚的名字,馬上噤聲,根本不愿置評,過一會儿,顧左右而言他。
  萼生識趣,他們与仁屏有齟齬,兩家不和。
  “去,子和,同表姐參觀你的書房。”舅母象是對這個家十分自豪。
  子和邀表姐坐下,馬上問:“加拿大是否一個美麗的國家?”急不及待。
  萼生想一想,點點頭。
  子和艷羡道,“我看過許多畫冊,十分向住西方生活。”
  萼生對小表弟笑笑,“有空請來觀光,我招呼你。”
  “真的?”子和露出狂熱的目光,“只可惜申請不易。”
  萼生不清楚他們的規矩,故不言語。
  “表姐你真幸運,在你們那里,每個天才都可以充分發揮,社會富庶,予取予攜。”
  萼生睜大雙眼,“你听誰說的?”
  子和愕然,“資料告訴我的,資本主義社會應有盡有,資源無窮,取之不盡。”
  “你在說香格里拉抑或是仙樂都。”萼生笑出來,“我念四年大學,還靠半工讀,天天下課在一間中文報館做練習生,按鐘頭算人工,每月加幣四百大元。”
  子和一怔,偏偏嘴,隨即笑起來,“表姐真會說笑。”
  什么說笑,千真万确。
  子和何處听來的天方夜譚,不實不盡。
  舅母進來看見笑咪咪,“我早知道你們姐弟倆談得來。”
  一會儿舅舅也走進書房,
  “你母親好嗎?”
  “很想念家人。”萼生賠笑。
  舅媽忽然歎口气,眼睛瞄著丈夫,又看看外甥,“你媽呀!真是個怪人.你外婆故世,她都沒有回來。”尾音拖得長長的。
  因是事實,萼生無法爭辯,只覺這舅母好厲害。
  舅父連忙叉開話題,“萼生這次來還打算見誰?”
  “仁屏阿姨。”
  又惹來一陣沉默。
  過一會儿舅舅才說:“她住羅湖那一頭。”聲音輕輕。
  “沒關系,過兩日我去找她。”
  接著萼生參觀了岑教授的整間宿舍,只覺設備齊全先進,應有盡有。
  稍后萼生閒閒問子和,“你們同仁屏阿姨不常見面?”
  子和倒底小,不防什么,使順口答:“她住鄉下。”
  “嫌市區吵嗎?”
  子和有點詫异,看看表姐,“不,她不夠分,沒有資格住城市,前年被貶到鄉間務農。”
  萼生耳畔嗡地一聲,什么,計分?有這种制度?
  她拾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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