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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拾起頭來。
  舅父咳嗽一聲。
  萼生失聲,“舅舅請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
  岑仁吉沉吟一下,想一想,笑著,“資本主義社會不是也有衛星城市嗎?市中心地產价格高企,一般市民負擔不起,便漸漸往兩側遷徙,發展邊陲地區……”岑教授的聲音有點干。
  萼生可不接受這個理論,“我們是自愿的,我們可不受制度編排控制。”
  岑仁吉干笑一聲,“萼生你太天真,商業社會中一切均受經濟原則無形巨手控制。”
  萼生拚命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舅母此時憂形于色,“教授,我們是否一定要討論這個問題?”
  萼生受到极大震蕩,口齒發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收入差的家庭可能會受到影響。”
  舅父打斷她,“萼生,公平點,什么叫做可能!貧民窟,如何形成,貧窮線怎樣界定?你是新聞科的高材生,你應當有答案。”
  萼生卻不气綏,“我們的窮人有机會翻身,隨時白手興家,因為机會均等。”
  岑仁吉教授耐心解釋:“本市的評分制度亦每年從新審核,分數一旦合格,馬上可以升級。”
  舅母這次真正急了,“教授,萼生剛到,她一時間沒有辦法明白這個制度的优點。”
  萼生說:“我太明白了,這是精英制,旨在淘汰所有弱者。”
  岑仁吉額角亦冒出汗珠,“今年的強者明年可能成弱者,或是相反,人人机會均等。”
  萼生嗒然。
  她明白了,所以城市中几乎看不見孩子們,儿童沒有實社會功能。又無生產能力,況且,成年人個個怕分數降低,人人拚命努力工作,誰還敢花時間養儿育女。
  舅舅不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在所謂自由社會中,人們為著追求更佳生活,自動對生命中一些至美至好的東西棄權。
  統世界人口老化,因生活的鞭子也好,制度的鞭子也好,漸漸听不到孩子們歡笑聲。
  客廳中靜寂一片。
  萼生的心一動,“老人呢?”她脫口而出。
  “夠了,”岑仁吉教授和藹地說:“今晚我們不再討論社會問題。”
  “該吃飯了。”舅母總算松口气。
  但是萼生已經失去胃口。
  菜式极其丰富,萼生知道有几味是母親夢寐以求的家鄉口味,譬如淡口清香的香椿菜麻油伴豆腐,十二年前在外婆家吃過之后就到今天了。
  “我媽見了這桌菜不知會多高興。”
  舅母又說:“她怎么肯回來,她要是賞臉,我天天治酒請她。”
  萼生接不上口。
  舅母又說:“國家又不會叫她吃苦。”
  萼生放下筷子。
  岑教授說:“人各有志。”一邊向妻子使眼色。
  這樣的聚會實在不算愉快,舅母不住對牢萼生挑剔她母親,誠屬無禮,倘若萼生對長輩拍案而起,反斥其非,更加离譜,只得默默忍耐。
  好不容易吃完飯,萼生疲態畢露,站起告辭。
  由子和駕車送表姐。
  子和在車中問萼生:“表姐你戴什么表?”
  萼生伸手結他看清楚。
  “什么,”子和臉都黑了,“米老鼠手表?表姐你真愛搞笑。”
  失望得無以复加。
  “你喜歡什么牌子?”
  子和得意洋洋說出一連串瑞士名牌手表。
  萼生點頭,“我見酒店附設的店舖都有得出售。”
  “貴。”子和老气橫秋的說。
  “這种奢侈品,全世界售价划一,均貴不可言。”
  子和不服气,“可是你們收入那么好,”他看萼生一眼,“應當攜禮物來探親。”
  終于抱怨了。
  萼生睜大眼,半晌想說几句話來解釋,但是張大嘴,又不曉得說什么才好,于是又閉上,過一會儿,不甘心沉默,又張開嘴,她不是不知道舉止滑稽,似金魚吸水,也顧不得了,忍不住說:“收入好?我父母初移民時向銀行借了十五万加幣做屋宇按揭,到今天還沒還清本金,子和,你對資本主義生活彷佛有點認識不足。”
  星宇才怪,你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有空到處旅游,自由自在,愛過怎么樣生活都可以。”
  萼生馬上知道,子和看外國香煙廣告看得太多了。
  “你看本市的外國人”子和說下去,“要什么有什么,就因為手中持外國護照。”
  萼生吃惊,這子和不滿現實,活脫明是一個憤怒青年。
  “子和,找相信你也是個人上人了。”
  “父親去年的分數是三十五,只比去年升一點。”
  “最高是几分?”
  “知識分子至高升到四十二,干科學的加五分,商賈根本不受點分制規限,我有几個同學家里不過做小生而已,已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明年也許自費留學,羡煞旁人。”
  至此萼生詞窮。
  子和把她送到酒店門口,“表姐,明天我來找你。”
  “明天我有事。”
  “那么后天下午。”
  “我們再說吧。”
  萼生下車。
  還用講,萼生完全不喜歡岑子和,說真的,也根本不想再見他,見到他也不曉該說什么話好。
  她轉一轉腕上的米奇老鼠手表,剛想回房,听見有人叫她一聲陳小姐。
  不知憑地、萼生好比惊弓之烏,霍地轉過身子,發覺站在她面前的是劉大畏,才松口气。
  “你干嗎,長駐候教?”她厲聲問。
  “小姐,我不在觀光飯店門口做生意,你叫我往何處去?你比警察還厲害。”
  講得合情合理。
  萼生叉起腰,“明日一早我要去羅湖那頭,你留神些。”
  “喲,去到那么遠,服務費另議。”
  這樣會講錢,居然還沒發財,可見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小劉說:“我得去准備准備,輪胎打打气,車頭加點水,免得半途拋錨。”
  萼生忍不住問:“小劉,去年你拿什么分數?居然可以住在長安。”
  “我繳夠稅額,當然有資格住市區。”小劉神气活現。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陳小姐,你何為一臉晦气?”
  是嗎,看得出來?太吃虧了,應當喜怒不形于色才是,萼生連忙松一松繃緊的臉。
  “明早見。”她轉身回房間。
  桌子上好几張留言紙。
  第一張上寫著“速電家,母親”。
  萼生倒不惊奇,她遲早會知道,紙焉可包得住火,責備兩句,不了了之。
  另一張:“歡迎大駕蒞臨,明日請盡早与我們聯絡,美新處史蒂文生。”
  還有關世清的“想念甚,如隔三秋。”
  萼生倒在床上,半晌才決定起身把汗膩煩悶洗掉。
  她很快入睡,但是不住做夢。
  夢見外婆坐在路前,手執蕉芭扇,一下沒一下在身上拍動,輕輕同童年時的萼生說:“五二年我偕你母親舅舅阿姨南下,你太外婆送我到火車站,你知道她怎么說?她當時道:'你們這次去,以后可沒有机會見面了。'”
  這個故事萼生在十二歲前听過多次。
  她一直不覺得有什么特別意義,老人家喜歡呢喃一些陳年舊事,小輩肯蹲著聆听,他們已經心滿意足。
  但這一次萼生在夢中忽然哭了。
  外婆不徐不疾地說下去:“萼生,你沒想過外婆也有母親吧,當時我同母親說:“什么話,去去就回來,一兩年的事罷了,她只是看看我笑,誰知道一語成讖,往后數十年,真的沒再回去,直至她故世,母女都沒再見面。”
  萼生低頭拭淚。
  “這次你們去,也不會再回來了吧。”外婆忽然說。
  “不,不,”萼生爭辯,“會回來,十二個鐘頭飛机,為什么不回來。”
  “可是,外婆有种感覺.外婆再也看不見你了萼生。”
  外婆丟了扇子,与萼生抱在一起。
  萼生痛哭失聲。
  外婆發髻上總有點油膩味,此刻又悠然鑽進鼻端,老人家少不免疏忽個人衛生,再說,他們也不贊成天天洗頭沐浴。
  萼生此刻為了這股油膩味更摟得外婆緊緊的。
  “回來,回來,一定回來。”
  鈴聲一下一下催響,萼生自夢中惊醒,雙手握著拳頭,混身是汗,面孔濡濕,一抹,全是淚水。
  是電話鈴。
  天已經亮了,夜竟如此的短。
  萼生接過听筒。
  “這邊是美新處史蒂文生找陳萼生。”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史蒂文生,早。”
  “陳,我們一起吃早餐可以嗎?”
  “人們會怎么想?不大方便吧,稍后我上貴處來。”
  “老總吩咐我倆在街上見。”
  “旅游協會已經有人來探訪過我。”
  “哦,那更加無所謂了,十分鍾后我在咖啡室等你。”
  “喂喂,我倆素昧平生。”
  他笑,“我听說你長得不賴。”.
  挂上電話,萼生猶自記得夢中每一個細節。
  外婆穿洗得發白的香云紗旗袍,右邊臉頰上一顆日益圓大的痣也清晰可見。
  因為她的緣故,萼生撥電話給母親。
  母親的聲音很煩惱激動,“陳萼生?我要你乘下一班飛机馬上回來。”
  你要我要他要,人人都要要要要要,從沒想過,不是一聲要別人就得言听計從。
  萼生賠笑,“母親,再過几天我就回來了。”
  那邊沉默片刻,“萼生,我做錯了什么?”
  “母親,別失去控制,別將事情夸大,我十天之內必定回來,以后有机會便向你報到,好不好?”萼生提高聲線。
  母親不言語。
  “誰出賣我的行蹤?”
  “還有誰,你舅舅。”
  世上充滿奸細,“記住,母親,我是成年人,我能照顧自己,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母親太息,萼生震蕩,這一聲歎息同外婆的口气一模一樣,萼生頓時軟下來,“我愛你,母親。”
  她母親卻苦笑數聲且先挂了電話。
  愛母親,抑或純粹利用?
  會走路,搖搖晃晃,已經忙著掙脫母親的手,也不理是否有這個能力,企圖獨立走路,等到看膩了風景.便回到母親膝下,兩只胖胖的手一舉,表示要抱,便可以坐在大人手臂上回家。
  萼生苦笑,當然愛煞母親。
  出門前應當与她商量一下,此刻后悔傷她的心。
  電話鈴又響,史蒂文生來催,抱怨女人婆媽,手腳慢,他已在樓下等了五分鐘了。
  萼生連忙赶下樓去。
  一看就知道誰是他。
  面孔晒得似龍蝦,金發藍眼,穿卡其褲白汗衫,額角如鑿著“美新處記者”般字樣,正捧著啤酒杯子痛飲。
  萼生坐過去。
  史蒂文生上上下下打量萼生,微笑說:“他們的形容末曾公平待你。”
  “閉咀,說公事。”
  “這是你十天的開銷,多除少補,回加拿大后,寫妥報告直接寄往華盛頓。”
  講完了吃花生米,展露雪白牙齒。
  “你不打算幫我忙?”萼生睜大雙眼。
  他舉起雙手,“我們統統獨立工作,文責自負。”
  萼生點頭,很公道,各人支各人薪金,各管各辦事,掃自家門前的雪。
  “你駐這里多久了?”
  “六個月。”
  “有何置評?”萼生虛心討教。
  “比她的女孩子們部那么美麗!”他是由衷的,
  史蒂文生揚揚眉毛,“你應該有,他們早已知道你是岑仁芝的女儿,嚴某人的高足,以及受美新處所聘,前來寫特別報導,你期望他們怎么樣,視若無睹?”
  真的,理虧的似乎應該是陳萼生。
  “放松點.切勿接触人家的敏感范圍,据實報導,下次還能再來。”
  “這已是上好忠告,謝謝你,史蒂文生。”
  “沒問題,沒問題,真的有什么事,你大可找找商量,還行,什么事都沒有,我們也可以出來喝一杯。或是跳舞。”他眨眨眼。
  千年不變的美國人。
  “史蒂文生,我仍然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怪怪的。”
  金毛儿笑“我与女同事談過,她們都不大喜歡這里,大概是不容易找得到异性伴侶的緣故。”
  “不!”
  “別擔心,在這里,多數人會被釘梢。”
  “為什么?”
  他聳聳肩,“一處鄉村一處例。”
  萼生啼笑皆非。
  “你總听說有些缺乏自信的人吧,喜歡釘住愛人不放,非得知道對方一動一靜才睡得著覺,大抵是同樣的情意結作祟。”
  萼生不出聲。
  “我約了人,失陪。”
  萼生与他握手道別。
  “當心。”史蒂文生似被她小小蜜色臉龐感動,講出真心話來。
  萼生拍拍他的肩膀。
  史蒂文生才踏出去,咖啡室門口就一陣騷動。萼生抬起頭一看,不禁搖頭太息,還有誰,是領班与侍應生不肯招待衣冠不整的劉大畏先生,正把他擋在門外。
  看到萼生,他指指腕表,表示時間己到。
  萼生迎出去,板著臉告訴他:“你在門口等我就行,不必走進來扰攘。”
  劉大畏咀角吊著支吸管,委屈地說,“處處分階級,農民變賤民。”
  萼生納罕,“你倒是出口成章。”
  “嘿,小姐,這兩句口訣可不是我發明的,城里人人會唱。”
  萼生听出紕漏來,笑嘻嘻說:“你不是講,此刻的管理,比英國人還要好嗎?”
  劉大畏并沒有被難倒,“我就是不喜歡這些酒店,一幢幢似從前的租界,進得門來,就照外國人規矩。”
  萼生的心一動,他說得對,每一幢商業大廈,每一間銀行,一旦簽約租借出去,就變成小型租界。
  劉大畏見解獨到,萼生開始覺得他有點意思,可惜這人賣相奇差,舉止粗魯,有時甚至故意夸張,象是對社會消极抗議。
  萼生微笑,也許她把他的層次高估了,也許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小混混,因居然可以在都會立足,占一席地位,故處處把握机會,作經已抖起來狀。
  到處都有這樣的人。
  萼生知道要作頗長途旅行,故備下礦泉水及三文治,又被劉大畏君譏笑一番,“中國人不能喝中國水。多稀罕,洋水喝進肚子,能長春不老還是恁地。”
  萼生呼喝他:“廢話少說,照這個地點,快快駛去。”她把地址字條遞給他。
  小劉气鼓鼓發動引擎,把車子駛出去。
  萼生在后座戴起耳机听錄音帶。
  萼生一直喜歡听傻气的情歌,新舊統殺,耳畔傳來女歌手無奈寂寥的呻吟:自從你去了之后,我整夜耍樂整日睡覺,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可是,可是我心底卻知道,沒有什么可与你比較,沒有,沒有什么可与你比較……
  窗外風景不住向后飛馳。
  劉大畏在倒后鏡看她,暗暗納罕,她在听什么?臉上竟會露出如許溫柔婉約的神色來,奇怪,她分明是感動了,有什么可以使這般霸道悍強的女子軟化?匪夷所思。
  萼生除下耳筒,歎口气。
  車子一駛离市中心,市容便開始破敗殘舊,道路凹凸不平,漸漸有點兩個世界的感覺。
  抵達隧道,車子停下付費,萼生看到兩條管道左邊一條,有大量腳踏車駛進去,鈴聲叮叮叮,輪子擦輪子,蔚為奇觀。
  電光石火間,她領會到以前摩托車行駛的隧道此刻已辟給腳踏車用。
  為什么?只有兩個原因:不是汽車少了,就是腳踏車多了。
  萼生佯裝什么都沒看到。
  倒底年輕,她臉上訝异感慨的神情,早已落在司机眼內。
  過了這條隧道,名正言順,駛進市郊。
  萼生一背脊汗,襯衫貼在身上,車子的避震差勁,背都酸了。
  她叫小劉停車,移到前座位子去坐,希望舒服些,又拿出礦泉水旋開瓶蓋喝兩口。
  小劉口渴,又不敢出聲。
  萼生只得給他一瓶,咀巴不饒人,“這可是洋水啊,喝了生蠱脹。”
  小劉气結,索性下車,跑到街喉去接生水喝。
  萼生自十三四歲過后,就不再与男生玩斗气游戲,頗恍然若失,今重拾笞獸,有意外之喜,啞然失笑。
  街喉鎖得緊緊,不得要領,小劉只得回車來,低聲下气喝口洋水,沒想到水是咸的,且冒泡,嗆得他咳吐起來。
  萼生知道這個時候如果再笑,就不大善良了,別轉頭只是看著車外風光,
  小劉咕噥:“唉,出盡洋相。”英雄气短。
  當下不言語,把車子一直向前駛去。
  和平鄉十一弄四號。
  快可見到仁屏阿姨。
  當年移民,母親一早在表格上填妥阿姨名字。
  可是他們統在內地出生,根本沒有證明文件提出親生姐妹證据,阿姨并不熱衷,“听其自然”是她的口頭禪。
  可惜這世界沒有什么事毋須爭取而會自然發生,所謂听其自然,并不代表任何工夫都不做,而是做得不露痕跡,做得含蓄,不那么惡形惡狀,爭先恐后,已經叫做順其自然。
  仁屏阿姨結果留下下來。
  萼生知道她一向是搞美術的人,不知怎么務農。
  “和平鄉到。”小劉大聲喊。
  萼生揮揮汗,已有塵滿面,鬢如霜的感覺。
  只見綠油油一片菜田,小小兩進石屋,滿鼻植物芬芳,空气通爽,萼生此時又覺務農并無不妥。
  下了車,她隨即知道輕敵,無數小小昆虫迎面扑向她面龐,揮之不去,已經釘了几口,痕庠起來。
  一抬頭,劉大畏正看看她笑呢。
  各人有各人的短處!誰又是國際化全天候人才。
  萼生打開旅行包,取出一瓶避蚊水,住身上就噴。
  小劉沒想到她真的有備而戰,倒是非常佩服。
  第三間屋子就是四號,兩扇木門虛掩,里邊有墨綠紗窗。環境并不差,萼生這才放下一顆心。
  原先她還以為阿姨在此墾荒,此刻才知道可能是歸田園居。屋內無人。
  萼生輕輕推開紗窗,示意小劉跟著她。
  室內十分陰涼舒适,“仁屏阿姨,”萼生叫,“有人嗎?”
  小劉看見桌子上有壺茶,忙道:“姑娘,賞口茶吃。”
  萼生笑不可仰,一到鄉間,小姐變姑娘,真有他的。
  “請便。”
  小劉自斟自牛飲,又說:“喂,你不是有面包嗎,還不拿出來共產,皇帚尚且不差餓兵。”
  萼生不敢待慢,連忙把成盒三文治遞給他。
  趁無人,她打量石屋內隴,只覺窗明几淨,地上舖著青磚,陳設簡單,并無長物,也不見先進設備,時光宛如倒流半個世紀,多好,無案牘之勞形,無絲竹之亂耳,風一吹過,只听得窗外一排芭蕉葉蕭蕭地響起來,萼生神馳。
  壁上挂著几幅水彩畫,筆跡秀麗,萼生趨向前去,看到一張風景上題著兩行字:靜中真气味,所得不在多。
  呵,看來阿姨已臻化境。
  為什么城里親戚如此看低她?莫非是爭名逐利,已成習慣,根本忘卻世上尚余其它有价值的享受?
  萼生探首看一看臥室,只見床上設著帳子,便退出坐在小劉對面。
  小劉舉案大嚼,口沫橫飛地問:“還要等多久?”
  萼生不去回答他,兄是說:“鄉村生活不錯呀。”有點憧憬。
  小劉嗤的一聲笑出來。
  “有什么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這間石屋并無自來水設備,門處有一口數十戶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來!你受得了嗎?”
  听他這么說,萼生暗叫一聲慚愧,她竟沒留意到。
  小劉笑嘻嘻,“自然亦無衛生間設備。”
  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記悶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虧還有電燈照明。”
  萼生臉上适才被蚊子釘的地方已經腫起來,痒不可當。
  “溝里孑孑繁殖得快,黑細蚊至毒。”
  “你說什么?”
  “孑孑是蚊的幼虫,你沒听說過?蛆是蒼蠅的幼虫……”
  萼生混身寒毛豎了起來,連忙咳嗽几聲。
  小劉這才結束談話,輕輕道:“嘿,鄉村生活好。”
  這時有人推開紗門進來,萼生連忙站立,揚聲:“我叫陳萼生,來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來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輕人,晒得漆黑,聞言笑了,牙齒雪白,他說:“我們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蔣午昌。”
  萼生与他握手,午昌一雙大手頗為組糙,又有力,熱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歡這個表弟,眼角有點潤濕,“你長這么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几歲罷了,口角倒似長輩。”
  “十多年沒見。”
  “上回見表姐,弄坏表姐的洋娃娃,表姐很生气。”
  “是嗎,有這樣的事?”萼生拍打著他肩膀。
  忙著聚舊,冷落小劉,他也識趣,避到門口去乘風涼。
  “好嗎,習慣嗎,阿姨呢,怎么不見她,姨丈在哪里?”
  午昌的汗衫已經穿孔,萼生把手指穿過去撥弄。
  午昌坐下來,斟杯茶給表姐,“我媽跟爸爸已經分開。”
  “什么?”
  午昌無奈,“嫣的分數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媽离婚。”聲音低下去。
  “几時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气忿得無以后加。听母親說當年姨丈反對移民,說要迎接新時代新紀元,大抵多少因為尊重他,阿姨才不熱衷想辦法,沒想到一有事,他倒見利忘義,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親在城里已經再婚。”
  “阿姨呢,怎么不見她回來?”
  “知道你這一兩日要來,去買菜了。”
  “忙什么呢。”
  “她同姨媽最熱厚,她知道你來,心里喜歡。”
  午昌是個實實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習慣了,無所謂。”
  紗門處人影一閃,“萼生?”
  萼生連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著老大菜籃,見到外甥,連忙丟下來相會,使萼生訝异的是阿姨同母親有如一個胚子印出來,只是母親白嫩矜貴,至今事事講究品味姿勢,而阿姨膚色黃深,衣著朴素,是另外一個极端。
  兩姨甥凝視對方半晌,努力把形象烙入腦海,然后才摟著肩膀進屋來。
  “午昌陪你走走,我准備飯菜。”
  “不忙不忙。”
  “要的要的,對了,門外坐著的是誰?”
  “是替我開車的伙計。”
  “午昌,你陪表姐走走。”
  “來,表姐,來看我們養的豬。”
  萼生呆住,她從來沒有見過真的豬,也沒想過有一日見到真的豬。
  說起來,萼生這才發覺午昌身上有异味,開頭還以為是汗躁臭。
  步行十來分鐘,到了小型豬場,只見大大小小廿來三十只白皮豬正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地在泥淖里打滾叫嚎。
  萼生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陣仗,瞠目結舌。
  “這便是我們全副家當了,養大了一半豬要繳上去當稅金,一半自己用。”
  “稅那么重?”
  “明年還要加百分之二十,母親打算种點玫瑰花幫補,好的种子要到日本買,難辦。”
  小豬最好玩,成堆伏在老母豬腹下,露出卷曲豬尾巴,不住擺動,萼生被引得笑起來。
  午昌說:“我國養豬有六千年歷史了。”
  “豬為什么拱泥土?”
  “家豬都由野豬進化,野豬沒人喂,要找食物,要吃到食物的塊根与籽實,就得--”
  萼生給接上去:“鑽營。”
  午昌大笑,
  “所以豬棚要用堅硬材料。”午昌已是個專家了。
  這時大母豬站起來,渾身顫動,泥斑四濺,萼生臉上身上均中了招,她樂极而笑。
  喜歡這個表弟而討厭那個表弟絕對不是偏見。
  回到石屋,只見炊煙已起,沒想到小劉居然在幫手,只見他手勢純熟,切的切,煮的煮,工夫不下于婦女。
  趁眾人忙,她走到臥室自皮夾子中掏出所有美鈔,對折了,塞進五斗柜一格抽屜里,連帶把米老鼠也除下放一處。
  萼生知道母親一直寄外匯給阿姨,每個月當件正經事辦,但這一小筆款子,萼生希望阿姨用來買玫瑰花种子。
  菜擺出來時是下午四點多,因肚子餓,四個人吃了頓早晚飯,滋味奇佳。
  萼生覺得面孔麻痒,搔兩下,小劉一看,便說:“發出風疹塊來了。”
  午昌連忙說:“我去打盤水給表姐敷臉。”
  萼生急,“有只抗生素藥膏--”
  眼看見小劉正微微笑,使噤聲。
  阿姨歉意的說,“我們這里什么都沒有。”
  萼生豁出去,“沒關系,我不怕。”
  洗了臉,不但沒有好轉,麻痒漸漸擴張,萼生只得死忍。
  阿姨問:“萼生你這次只逗留十天八天吧?”
  “我臨走前必定再來看你。”
  “好几個鐘頭的車程,不必麻煩了,替我問候你母親。”
  “阿姨,外婆故世,我媽沒回來,你怪不怪她?”
  “我們赶到醫院,老人早已魂歸天國,嚴格來說,誰也沒送到終,況且,平日還是數你母最肯出錢出力。”
  萼生听到這句公道話,才松下一口气。
  “天色快晚,你回去吧。”
  萼生點點頭。
  母子兩人送親人到路。。
  小劉揶揄萼生,“沒有勇气上茅廁?”
  萼生白他一眼,下車再次与阿姨擁抱,才依依不舍上車离去。
  在車上她沉默良久,經過此役,已把小劉當作熟人,因問:“路邊尚有街喉,為何自來水管不敷設至和平鄉?”
  “上頭有上頭的方向,”
  “又是不夠分數?農民繳的稅可不少,都用來干什么,裝修大都會的門面?”
  劉大畏沒有回答,過一會儿,他說:“小姐,我要是你,千里迢迢來到人家客廳大堂坐著,就不會隨口批評家私陳設。”
  萼生冷笑,“警告?”
  “為你著想。”
  萼生歎气,她有點自顧不瑕,摸一摸額頭,只覺發熨,要命,鄉間一日游,好象已經叫她吃不消。
  萼生倒在后座,昏昏入睡。
  醒來是因為拿電筒照她的臉,她擦擦雙目睜開眼,“什么事?”車子已經停下來。
  “小姐,”車門被打開,“請出示閣下身分證明文件。”
  是兩個穿制服的警察。
  萼生頭暈身熱,十分馴服,取出護照給他們視察。
  其中一名說:“陳小姐,你好象不大舒服,回到酒店,我建議你馬上找醫生看。”
  隨手把護照還她。
  萼生點點頭。
  “去吧。”
  小劉得令,速速把車駛走。
  這時已可看到公路盡頭灰色天空下大都會高樓大廈的剪影,白森森,有點可怕,萼生不由得閉上雙目。
  劉大畏問:“你覺得怎么樣?”聲音充滿關注,“忍一忍,馬上給你叫醫生。”
  萼生羞慚地呻吟,“我真無用,全身痕痒,混身發熨。”
  “你會不會對豬只敏感?臉上都是風疹腫塊。”
  太滑稽了,太嬌縱了,萼生無地自容,無論哪個國家靠她這种年輕人,都肯定前途堪虞。
  她問:“剛才那個檢查站,查什么?”
  “許多鄉下人想偷到城內干活。”
  “呵。”
  “務農多吃苦,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間,天蒙亮起來,不停操作,直至天黑,哪有午飯時間,下班鐘數,公眾假期。”
  “可是我表弟午昌很快活滿足。”
  “他端是個好青年。”
  萼生又呻吟一下。
  “你怎么樣?”
  “我好象要客死故鄉了。”
  劉大畏實在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響亮豪爽的笑聲注滿車廂每一個角落,萼生這次一點不怪他,反而覺得他笑聲令人振作。
  小劉呢,也對這位女客好感漸增,适才看到她對窮親戚毫無保留的熱情愛護,端的十分難能可貴,小劉總以為西方大國長大的人,多多少少勢利功利,他意外了。
  到達酒店門口,萼生像看到家一樣,忙不迭跌跌撞撞下車來。
  小劉扶她進大堂,萼生即時叫服務人員替她叫醫生。
  小劉對她笑笑,“我明天來看你。”
  外籍醫生在廿分鐘后赶到,和藹可親,笑道,“我們好似患了敏感症呢。”
  萼生照過鏡子,面孔已經紅腫得同豬頭一樣。
  她急得淌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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