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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怕別怕,我能看看你的護照嗎?”
  再看要爛了,萼生取出小冊子給醫生過目。
  “加拿大人,好极了,我們是同鄉。”醫生笑,這才開始替萼生檢查身体。
  萼生疑竇頓生,“你只替加籍公民看病?”
  “對。”
  “當地人呢,看當地醫生?這么怪。”
  “當地醫生不足,我們應聘來工作,酬勞十分理想,陳小姐,請伸出舌頭。”
  “醫生都到哪里去了?”
  “你沒听過本市在九三九四年的著名移民潮?”醫生詫异。
  萼生不語。
  “腫塊過兩天就會褪掉,我給你服食鎮靜劑,希望你稍安毋躁,還有,城市人還是留在城市觀光的好。”醫生笑著离去。
  萼生倒在床上,忽然想起家來。
  母親們許有母親們的道理,孩子們非要到吃了苦,才會知道,平日只覺她們只會千方百計阻扰掃興潑冷水。
  萼生歎息一聲,藥力發作,在輕柔的彈簧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萼生接到男友關世清的電話,她一邊取小鏡子照面孔,一邊說:“我也想念你。”看到腫塊比昨日更紅更專,气得眼淚情不自禁淌下。
  那頭關世清听得女友飲泣,深深震蕩。啊!原來她愛他。“萼生,萼生,你要我來?”
  “不,不。”
  “我立刻去辦手續。”
  “不,你听我說--”這傻小子。
  “為汁么要壓抑自己的感情,為什么不敢抒發出來?過十年八年,青春一逝,机會不再,一定后悔。萼生,我知道該怎么做。”關世清竟挂斷了電話。
  “喂,喂!”
  萼生也不再去理他,自顧自下床梳洗叫早餐換衣服。
  旋開水龍頭,伸手接著冷熱水,才懂得感激現代生活。
  有人敲她的房門。
  “誰?”她揚聲,千万不要是旅游協會人馬,她今日沒有精力聊天。
  “劉大畏。”
  萼生一急,順手抓一方紗頭巾,蒙在頭上,才去開門。
  險些儿不認得劉大畏,為了方便出入酒店,他修飾過了,頭發往后梳,露出一張開朗的長方臉,短袖襯衫与長褲均十分整洁,腳上是雙新球鞋。
  “還沒有好?”又說:“嘩,一個人住雙人大房。”
  萼生煩惱,“似個大麻瘋。”
  紗巾是黑色的,印著一只只蝴蝶,小劉依稀可看到萼生五官,感覺奇突,似蝴蝶停在她臉上。
  “我給你帶來了黃糖生姜湯,這是我家土方,一喝風疹就好,你要是不敢喝呢,我也不怪你。”他取出一只保暖壺放桌子上。
  萼生一向把所有土方當巫道,可是今天想法完全不同,她打開壺蓋,一口气骨朵骨朵,把姜湯喝光,土方洋方,治得好病的均是良方。
  小劉十分高興。
  早餐來了,他一貫讒嘴地看銀盤上的食物。
  萼生微笑,“我只要咖啡,余的請你。”
  她說話的時候,口气噴在紗巾上,它便揚一揚,小劉很喜歡看,又不好意思盯著瞧,故低頭大嚼。
  “有沒有后悔?”他老气橫秋地問她。
  “才沒有。”斗嘴硬。
  小劉看看她,“你今天不出去了吧?”
  萼生气餒,“打敗仗,無話可說。”
  他忽然要求;“你把蓋頭掀開我瞧瞧。”
  不知恁地!萼生居然馴服地掀開紗巾。
  只听得小劉松口气,“好多了,立刻見功。”
  萼生取過鏡子,說也奇怪,只見臉上累累腫塊已經漸漸平复,她不由得重重吁出一口气。
  小劉說:“你休息吧。”
  她叫住他,“明早我要用車。”
  “十點正,我在大門口等。”
  萼生感激他,想給他小費,不知恁地,出不了手,稍一遲疑,劉大畏已經出門去,這時候,她才想起,她還欠他昨天的車資。
  靜下來,萼生打開日記,她這樣寫:書店內陳列出售的書全已經過洗滌檢查,總算償了一些人的心愿,一直以來,有人都認為政府應當管制書報雜志,以免造成太雜太亂局面,什么才是對青少年有不良影響毫無价值的書刊?現在好了,統統禁掉,連自以為廉洁嚴肅得可以過關的作者也一并遭到犧牲……
  本來應當受市場淘汰的印刷品此刻由上頭控制,變成毫無選擇余地,選擇就是自由,人們已經失去閱讀的自由。
  萼生擲下筆。
  過一會儿,她又寫:短短十天訪問,時間已不敷用,我竟患敏感症,被逼躲在酒店房內,太悲哀了,怎么告訴上司,如何向他交待?
  扭開電視机,剛剛听到新聞報告:“廣深珠公路六十億融資,計划以美元貸款為主……”
  萼生又寫:這個都會似一個國家的Facade,裝修得美奐美侖的座牌樓,可是后邊是什么?一座空閣,海市蜃樓?真的要了解真相,恐伯要住上一年半載。
  現在浮光掠影,把見聞寫出,恐怕幼稚不堪,惹人恥笑。
  萼生的一支筆從來未試過有這么重。
  訪問報告完畢,電視台上播放著政府訊息:維持香江整洁、市民最后報稅期限、以及最新天气報告、交通情況。
  接著是劇情平庸一般的連續肥皂劇。
  萼生不相信就得這些蹩腳節目。
  大抵另外有線路電視供外賓外商欣賞,只不過,不夠分數的一般市民,沒有資格觀看。
  身分再低一點,像仁屏阿姨一家,連電器都不配擁有。
  沒想到每個社會,每种制度,都那樣喜歡把人分等級,一個世紀前的印度:竟將人民分為九等,最低一級,干脆叫賤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上頭不規定划分,人們自己也忙不迭的分高下,資本主義社會中事事以財富為重划清界限:住山上的肯定是高貴的人,大家呼嘯著出盡百寶往上擠,念名校的必然是天才,當然要效孟母三遷以便近水得月,萼生現住的溫哥華,風气也漸漸畸怪。
  她想起母親發牢騷時說的“我痛恨帝國主義,我害怕社會主義”當時父親笑問:“你要不要移民到另外一個星球去?”
  萼生苦笑。
  她靠著沙發上憩著,日記本子啪一聲掉在地上。
  有人蓬蓬蓬地拍門。
  是外婆來了,萼生急急去開門,一看,不是,是母親,母親竟找下來。
  “媽,我沒事。”
  “萼生,快跟我回去。”
  “等我收拾行李。”
  “記得帶護照。”
  護照,對,那本陳萼生從來不曉得有多矜貴的護照擱在什么地方去了?
  她滿頭大汗的找,尋著了,才想松口气,卻發覺護照深藍色的面子漸漸變色,不對了,不是它,怎么辦?
  萼生惊醒,連忙扑到床上打開百寶袋翻出護照。緊緊抓在手中,三魂六魄才歸了位。
  房門蓬蓬地響。
  萼生去開門。
  門外當然不是外婆,自然也不是媽媽,而是表弟岑子和,他身邊還拖著一個打扮妖嬈的長發少女,他怎么來了,萼生一臉茫然。
  “表姐,我們約好今天下午見面,貴人善忘?”
  約好的?几時?
  子和卻已經招呼朋友進房來。
  萼生只得退開讓他們坐。
  那少女一只手握緊子和的手,整個身軀往子和手臂上靠去,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轉,像是要自眼眶中直轉出來掉下樓梯去。
  眼看見萼生才摘下的紗巾,就立刻伸手取起,愛不釋手地把玩。
  子和即刻說:“表姐這种小零小碎的玩意儿最多,你喜歡你就拿著好了,表姐自會送你。”
  萼生白比他們大好几歲,一時間卻以啞子吃黃連,不知應付。
  那少女老實不客气,立刻把紗巾系在脖子上,騰出空手,又來搜別的東西。
  子和又笑說:“表姐,麻煩替我們叫兩客咖啡,兩客公司三文治,兩客粟子蛋糕,對了,你吃什么?”
  萼生真正愕住,太厲害了。
  一時失策,竟撥電話叫侍者把食物送上來。
  咖啡來了,喝過吃過之后,子和說:“表姐,我今天來,有事与你商量。”
  萼生睜大眼睛。
  這時那少女使勁推他,子和便介紹道:“表姐,這是我女友博小欣。”
  萼生早已對該名女子刮目相看,歷史上的尤物大抵都是這副德性,否則怎叫异性神魂顛倒,死而后已。
  子和說下去:“表姐,這次我來找你,母親是同意的。”
  “有什么話,你說吧。”大抵是要一兩件小禮物。
  “表姐,我要到加拿大去。”
  萼生一時還不明白,“去旅游?你辦了手續沒有?”
  子和低了聲音,“你回到家,替我做簽證,申請我過去。”
  萼生一怔,“假使你打算過去讀書,先要聯絡學校。”
  “不,你做保證人,給我一封信,我在這邊走后門,給個十万八万美金費用,馬上可以成行,表姐,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款子我將來會還給你。”
  萼生不相信雙耳,她瞪著這名表弟,無言。
  子和說下去:“小欣想跟我一起去,好事成雙,表姐,反正你有能力,舉手之勞耳,到了加拿大,我們先住你家、然后結婚、讀書、找工作、不消一年,賺夠了錢,把小欣父母也接出來,你就沒事了,你看,這件功德無量的事,就交在你手中了。”
  說罷洋洋得意,神气活現。
  萼生眨眨眼,不相信這番話會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里說出來,傳出去,陳萼生隨時會羅辱華大罪,竟把這里的优秀知青形容得這般無知無良,那還得了!
  定定神,萼生說:“我覺得你剛才說的話,同事實有點出入。”
  子和揚揚眉毛,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說些什么。
  千頭万緒,萼生不知怎么樣為他分析才好,她取起咖啡杯子喝干,然后說:“搞移民,應當往這邊的加拿大公署辦理申請,索取表格填寫。”
  子和一征,老气橫秋的說:“那是沒有特權的人所做的事。”
  萼生急了,她不想誤導他,給他虛假的希望,便直接了當地說:“在我們國家里,沒有人是特權分子。”
  子和臉色一變,十二分不高興地說:“表姐,天下烏鴉一樣黑,尤其是老資本主義社會,怎么會沒有后門可走!”
  說出來沒人相信,陳萼生這一生人,偏偏就沒見過后門,她只知道付多點錢可以買到頭等戲票,如此而已。
  “子和,我是一個學生,到今日尚無經濟獨立能力,沒有資格做任何擔保工作,況且,你只是我的表弟,路人皆知,五大類親屬移民中并不包括表親。”
  這時,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來,用一雙靈活的眼睛睨著萼生,以一种很揶揄的語气說:“你不肯幫忙罷了,何必講一車廢話。”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為也,乃不能也。”
  子和說:“表姐,我有很多同學,都是這樣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賺大錢,發大財,汽車洋房,應有盡有,所以母親才叫我來跟你商量。”
  萼生張大咀,無言以對,她好象已對岑子和說過,他們陳家在溫哥華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經站起來,“我回去同媽媽說,你不愿意幫忙。”
  “子和,你听我講。”
  “我才不要同你說,有話你同我媽說。”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這樣大的權威,此刻毫無疑問,整件事已經升級,她要与長輩對話了,萼生累到极點。
  用手托住頭,不發一言,獨守斗室。
  所見所聞,都頗有點叫她吃不消。
  她輕輕拾起那本珍貴的護照。
  護照与陳萼生与生俱來,甫滿月,就跟父親入籍,做了外國人,去領了第一本護照,首頁小照片內是一個黃皮膚的新生儿,沒有什么頭發,眼睛還不大睜得開,可見做不做加國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選擇。
  萼生的父親是六十年代的留學生,到七十年代烏倦知返,才辦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親,她一直只用臨時身份證明文件旅游,在國籍一項后面,偌大一個無趣的字:STATELESS,無國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沒有國籍,身分不明,十分曖昧,當時英國殖民政府發一本小小綠皮書給她應急,待隨丈夫到了加國,因不愿辦理宣誓唱外國國歌手續,一直沒取到正式護照。
  萼生听過母親慨歎:“活了大半生,無法證明自己是什么人,天天這樣非驢非馬的過。”
  岑仁芝不愿意做外國人,但是她愛上目前這种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于是繼續含糊地過日子。
  成年后萼生勸過母親:“只不過是一本旅行證件而已。”
  岑仁芝這樣回答女儿,“對,你也兄不過是我体內一組細胞繁衍的結果而已。”
  母親不是普通的母親,萼生哪里說得過她。
  陳萼生連岑子和都應付不了。
  兩個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气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階級天之驕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蔣午昌這种勞動階級用血汗繳稅間接供奉,卻當不知足,誤听山海經,以為西方社會遍地黃金!拾得動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里活電影看得太多了。
  与子和一席話,萼生情緒低落,連臉上的腫塊消失也沒有慶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來照顧小師妹:“我們在三樓的音樂酒吧,下來喝一杯。”
  萼生原以為可以向外國通訊社的前輩討教討教,誰知那几個人的身邊都帶著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講話,過了十來分鐘,她識趣地告辭。
  史蒂文生追上來,“你有心事?”
  萼生點點頭。
  “明天有什么節目?”
  “去參觀本市各項偉大的建設。”
  史蒂文生會心微笑,“我早說過,女同事們都不大喜歡這個城市。”
  萼生沒好气,“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門外停著輛大型旅游車,自有車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紹:“歡迎免費參加本市最新建設,三小時后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沒有上車。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后傳來一把聲音:“你應當上車,節目不錯。”
  這准是劉大畏,回頭,果然是他。
  只見他邋遢如故,拍著手說:“今天不做蒙面女俠了。”
  “請問節目包括什么?”
  “參觀三間大學的先進設施,股票交易所運作,東南亞最大衛星傳播站,電腦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統,還有,最新蓄水庫,以及腦、心、肺科醫院。”
  難怪免費,悶死人,恐怕貼上午餐亦乏人問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么?”
  神秘的東方:鴉片窟、妓院、三合會、石板街、避風塘、蛋家婦撐著小艇過來招手,哈羅哈羅,身邊蹲著衣衫破爛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脫衣舞、城寨、徙置區,最好還有崇洋的親友,看見萼生誠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樣毫無懼色地索款討債。
  太先進了,太干淨了,萼生不要上車。
  “還是你帶我到處逛逛吧。”
  第一站到銀行,她要去兌美金,付車資結劉大畏的時候,她厲聲說:“收取外幣是違法的。”
  他答得飛快,“你不講,誰知道。”
  萼生隨即發覺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場,她發覺所有名貴消費貨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單位,同前從沒有什么不同,出示護照,放行支票立刻兌現,方便之至,唯一分別:售貨員服務態度之佳,堪稱一流。
  她什么都沒有買,价錢實在太貴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級城市長大的她穿慣了八十元一件的連身裙,認為一千八百的襯衫簡直荒謬,穿上可以任意飛翔嗎,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小劉站她身后,留意她表情變化,細听她的評語,不禁深深歎息,資本主義搞什么鬼,怎么栽培出這樣朴素純真的女子來。
  游覽半晌,萼生轉過頭來向小劉眨眨眼,“漢堡?”
  劉大畏胃口壯大了,“天天漢堡?”
  “老劉,你別過分。”
  “我听說日本菜最好吃。”
  這下子陳萼生上當了,在她的地頭,因為海產丰富,日本菜并不算特別名貴,所以她只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說,“你帶路吧。”
  那劉大畏如愿得償,大喜過望,搔著頭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么好運的樣子。
  到餐廳坐下,打開菜牌,陳萼生看到价錢,額角險些冒出汗來,風疹差些复發,倒底有涵養,只是瞪老劉一眼,只打算叫客面條。
  老劉忽然輕輕說:“看你,荷包比我還澀,我請你算了。”
  比陳萼生闊綽有什么稀奇,只有岑子和母子才會相陳萼生隨時一丟手就能甩出十万八美金,直至今日萼生每月只能自父親領得三百元,每次取款,父親還絕不放過她,擰擰地面頰,笑“這女儿恐怕要養一輩子”,萼生不知道多么渴望經濟獨立,不然的話,不會一听美新處的出价,立即忙不迭把功課接下來,不過這次不能叫劉大畏請。
  辛辛苦苦走單幫,冒風險,他貯錢娶老婆的故事感動了她。
  吃頓好的不算過分,她揚手叫來女侍應。
  一邊還不忘打听民生行情,客人都是些什么人,你們老板是誰,生意好不好……女侍應很大方地告訴她,舖子屬于泰古集團,生意一貫不差,客人華洋雜處,萼生記得泰古這間大公司早已是遷冊,可見亦是外商。
  听不出端倪來,萼生因問小劉:“一兩百美金一頓飯,你也要賺好几天吧?”
  小劉說了實話,“我的收入哪里有准則,遇上淡季,三天沒一單生意,這館子里客人階級不一樣。”
  “不都是無產階級嗎?”
  “開頭的時候是,后來生活在俗世上,身外物未免積聚日多,扔都扔不掉。”
  萼生差些沒笑出眼淚來。
  她沒想到一万數千公里外的一個司机与她可以談得這么投机,不過這句話有語病,階級觀念太重了。
  最終由萼生結帳,她一生中最貴的一餐,毫無疑問。
  原本想匆匆离開這所消費昂貴的大廈,劉大畏叫住她。
  他有點忸怩。
  “什么事?”萼生大奇,他也會不好意思。
  他指指櫥窗,那是賣体育用品的店舖。
  “勞煩你替我買雙六號女裝球鞋。”
  是給他的愛人的。
  萼生溫和地說:“我同你進去挑。”
  “算了,我這身打扮,徒遭白眼。”
  “金錢面前,人人平等,來。”
  “小姐,”他急了,“你倒底幫不幫忙?”
  萼生扭他不過,只得叫他在門外等,跑進去,買一雙六號鞋交他手中,他要把錢還她,萼生拒收。
  他愛她。
  這樣千方百計要對她表示一點心意。
  萼生主觀地認為劉大畏不是一個坏人。
  回程,萼生吩咐小劉載她往儿時熟悉的地方游覽,她就讀的小學卻已經拆卸,改建為一座設備先進的半自動郵政局。
  萼生惆悵地留戀門外一棵影樹。
  就在這棵樹下,小同學与小同學虛榮地比較午餐便當之优劣,萼生被比下去那日,使回家哭著臉訴苦。
  母親教訓她;“將來你是誰才最重要,一個人的高下,同午餐盒子里裝哪种三文治有什么關系。”
  母親真是有個百折不撓的大女人,把所有細節抹煞,目空一切瑣事。
  話是這么說,倒底第二天還是給女儿換了噴香的燒牛肉三文治。
  太多回憶,萼生蹲在鳳凰木下不肯走。
  將來結婚生子,如果夠運,養的是女儿,能夠把她帶到這棵樹下來,把往事都告訴她,多好。
  假使是儿子,不必了,他們不會懂,要是明白,也太不象須眉男子。
  劉大畏蹲在一角陪她。
  退學那日,老師對她說:“陳萼生,你是一個好學生,我們不舍得你走。”
  師生一起傻气地流下眼淚。
  同學們送她一本紀念冊,上頭有全班報名照与電話地址,她一直放在身邊翻閱,結果大意地遺漏在飛机上,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自然毫無音訊。
  回程中劉大畏忽然說:“你外國朋友不少呀!”
  萼生一愣,此話何來?
  “我親眼看見外國人把整卷美鈔交你手中。”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
  萼生本想解釋,一轉念,覺得沒有這种必要,便稀疏平常地說:“這种男明友,我全世界都有。”
  劉大畏這精靈的小子,便馬上知道人与人之間還是維持一個距离的好。
  “晚上我還要出去,九點請來接我。”
  她數鈔票給他。
  奇跡出現了,小劉居然推搪,“不用這么多。”
  萼生笑,“啊,忘了娶老婆的事了。”
  真的,怎么可以忘掉,太不象劉大畏了,于是才勉勉強強的收下。
  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
  萼生看看時間,正好喝下午茶,使請她到咖啡室坐。
  舅母气色本來不大好,后來見萼生小心服侍,使回心轉意。
  她開門見山說:“子和有子和的不是,無端端把女朋友也帶來見你干什么?”
  萼生唯唯諾諾。
  “我根本不喜歡那個博小欣。”
  萼生急忙把點心往舅母跟前送。
  “子和說你已經答應他,我們這邊就開始辦事了。”
  萼生嚇一跳,潑翻手中咖啡,“舅母,我什么都沒答應過,你誤會了,我根本沒有能力,我不名一文。”
  舅母雙眼瞪出來,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
  萼生雙手亂搖,“這件事我擔當不起,舅母,你多多包涵。”
  舅母的手本想往桌上一拍,可是回心一想,明明有求于人,態度怎可強硬,气焰便短了一截,又見萼生一臉惶恐,不似假裝,便想留個余地。
  “你沒有辦法,你父母有哇。”
  “舅母,整件事在移民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怎么不通,把人先弄出來,木已成舟,讀書也好,做小生意也好,甚至結婚也可以,一定能夠獲得居留權。”
  萼生几乎沒沖口而出:除非岑子和愿實与我結婚。
  不行,舅母一听,保不定明天就去辦喜事。
  只听得她痛心憤慨地說:“你們不肯幫忙罷了。”
  “舅母!”萼生實在忍不住,“依我的觀察,你們一家過的日子,在本市堪稱上上,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頂多做一戶中下人家,為何棄上而取下?”
  舅母呆住,她似乎也弄不懂,說不出所以然,風气流行走,走得動表示有辦法,有門路非鑽不可,否則沒有話題,無事可做,于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走風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
  一直鬧走,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現在被萼生一問,結巴半晌,她答:“子和在這里生活,前途會受到壓抑。”
  萼生直言,“你怕子和不夠競爭能力,將來拿不到分數,要撤到鄉間住。”
  舅母雙眼忽然紅起來。
  萼生知道她猜中了,暗暗歎口气。
  “在我們的社會中,競爭只有更激烈,淘汰更加劇烈,适者生存,都會好比原始森林,年輕人一樣要花盡心血明爭暗斗,假如子和不善奮斗,在哪里都不會出人頭地。”
  舅母一怔,眨眨眼睛,淚水汩汩流下。
  萼生得理不饒人,“哪里都是人吃人的世界,你听說過資本主義社會不良少年問題沒有?似一個毒瘤,永無治愈希望。”
  萼生的舅母擦干了眼淚,“只要你答應照顧子和。”
  “舅母,我沒有能力,我只比他大几歲,我自身難保。”
  “怎么會,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給子和不就已經很好?這只不過是暫時性的,又不會一輩子靠你,何況他是你兄弟。”
  萼生再一次啞口無言,腦海中電光石火間閃過兩個字:共產。
  她不置信地問舅母:“你叫我与子和分享我的一切?”
  舅母理直气壯,“不應該嗎?”
  萼生瞪大雙眼,她想說:在我們的社會里,個人的名利、成就,誠屬個人所有,即使意圖回饋社會,亦另有途徑,量力而為,毋須交出一半。
  萼生完全無法与舅母交通,腦電波頻率搞錯了,接收失敗。
  兩個人兩种不同的觀點与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思想,無法轉移。
  只听得岑太太說下去:“子和的要求不高,照你目前的生活水准對他,他已經滿足。”
  呵,原來岑子和并不想過帝皇般奢侈生活。
  萼生哭笑難分。
  “令堂當年一走了之,老人便交由岑仁吉照顧,還有,你外公好不偏心,所住的一幢公寓,亦判給岑仁屏,我們一無所有,全靠自己,你同令堂說,此刻幫我們這個忙,也是應該的。”
  阿姨有房產?萼生是第一次听說。
  萼生至此已經被舅母纏得暈頭轉向,她打退堂鼓,“我有點頭痛,我想休息。”
  “這件事,就一言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應,硬說萼生已經答應。
  萼生的牛脾气也來了,“我不能答應。”她鼓起余勇,看到舅母眼睛里去。
  沒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還是當她應允了,日后必然口口聲聲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會怪她不自量力,夸下海口。不曉得應允人家什么條款。
  萼生累极,在帳單上簽了名,拂袖而去。
  她統共不打算養活誰,道年頭,人人遲婚,即便成家,亦將生育計划有那么遲推那么遲,皆因養不起,國家聲淚俱下,大聲疾呼歎人口老化,小國民不夠用,大伙只是假裝听不見。
  萼生但愿她是孟嘗君,食客三千,視作等閒。
  誰不想幫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計較岑子和身份的親疏,無奈沒有這個能力,只怕累人累己。
  本來萼生還想進一步說,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會快樂,后來還是決定噤聲。
  躺在床上,耳畔猶自象听到舅母尖刺的聲音。
  岑子和根本沒有考礦過奮斗,他只想分享。
  人民原是國家最寶貴的資源,倘若人人有這樣想法,這個國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听見子和媽咆吼;“你說得容易,因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么有什么。”
  在舅媽心目中,陳萼生已經享受夠了,此刻拿一點出來,天經地義。
  萼生把臉浸入冷水。
  她太震惊了。
  萼生撥電話結母親:“媽媽,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最好不要說。”
  萼生歎口气,“我會盡快回家。”
  “你同關世清那愣小子聯絡過沒有?”
  “講過几句。”
  “他告訴找,他已經買了后天的飛机票,赶來与你會面。”母親語气中有“瞧你惹下的好事”意味。
  什么!“我不要他來。”
  “你自己同他說,我連管教女儿都失敗”我還管他人呢。”母親挂了電話。
  倘若有入竊听電話,定失望,岑仁芝同普通的母親并無异:羅嗦、多心、擔憂,并且,与女儿不算談得來。
  萼生心目中的母親只不過略略与眾不同。
  做女儿的不是不知道母親寫作為業,五六歲時,偶而也獲准進入母親書房游覽,工作時,母親卻必關上門,不受騷扰。
  一次小小萼生鬧脾气,槌著門一定要母親出來,半晌不得要領,哭倒在地,父親气不過,抱起女儿,在門外斥責妻子:“你別亂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岑仁芝自書房內回答:“你看不起我不要緊,毋須君子,亦應自重,我瞧得起自己即可。”
  小小萼生已經隱隱覺得在母親心目中,身份地位彷佛還不如某一樣東西。
  幸虧移民后母親隨即放棄該事,她記得媽媽親口說:“不能寫寫寫亂寫,還有什么意思。”
  又說:“寫作只應服務廣大讀者。”
  從前的作品,都封在一只只只盒內,堆在地庫。
  去年罷了,萼生要求拆啟開藏、母親笑了,“不看,你還會當我是一個作家,看過之后,只怕要失望,不不不,我不能冒這個險,我要我女儿崇拜我。”
  問父親,他只答,“文字大抵還過得去吧,像是有几個讀者。”
  可是催稿信一直不斷。
  來自各地都有,最刺眼是香江作家協會的公文,口口聲聲要求岑仁芝為當地文化事業服務,岑仁芝不但不覆,到最后,連信都懶拆閱。
  “我哪儿有空,”她說:“我教孩子還來不及。”一轉頭,真的堅決反對女儿把房間髹成粉紅色。
  要到今日,萼生才明白母親不是無聊,而是無奈。
  去到极端,便是歷史上竹林七賢,詐痴佯狂。
  作為知識分子,創作力又正旺盛,卻因環境因素,提早退休,多多少少感到壓抑。
  心情不愉決,會与父親斗嘴,老推更年期,几乎連地球生態出現危机都是女性更年期的錯。
  想到老好母親,萼生會心微笑。
  奇突的媽媽?才怪,她的焦慮、小心眼、嘮叼,同所有母親并無不同。
  前年,作家協會邀請她回國開大會,怕她推辭,請帖及飛机票特地由大使館一名二等書記親自送上門來。
  母親一聲不響跑到紐約去住了兩個星期,避而不見。
  回來同嚴教授說:“不必動我的腦筋,我這人對政治沒興趣。”
  當地卻起碼有三名以上的寫作人受寵若惊似的赶回去參加這個作家盛會。
  人各有志。
  是那個時候開始,大使館認為太沒有面子,自此讓岑仁芝生活在寂寞中。
  大抵這個名字也進入黑名單。
  听旅游協會的工作人員提起岑仁芝三字,不但悻悻,而且遺憾。
  母親不是任何會的會員,一次嚴教授說她是獨行人,她答;“誰說的,我是美國運通卡會員。”
  退休后日子清閒,萼生覺得媽媽有太多的時間盯著她,故說:“他人的母親都上班。”
  萼生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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