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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況且,兩人一起長大,他的事,她几乎知道得比他還要清楚,絲毫神秘感都沒有,也十分乏味。
  除外,阿關沒有缺點,他百分百是個好青年。
  “我們去找間精采的飯店大嚼一頓。”
  可惜老劉不在,萼生驀然想起這個人,他愛吃,又老馬識途,一定可以帶路。
  現在,他們只能在酒店附屬的上海菜館用膳。
  關世清已經非常滿意,叫的菜足夠八人用,什么醉轉彎、烤麩、清炒蝦仁、鍋塌魚、毛豆素雞、辣子雞丁……幸虧這一對年輕男女食量惊人,手揮目送,居然也吃了大半。
  萼生一邊吃一邊挂住兩個人,母親,与劉司机。
  她不住覺得滑稽,這兩個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論?
  偏偏萼生認為他倆會對這桌菜贊不絕口。
  簽帳的時候,阿關問:“可不可以開公數?”
  萼生瞪他一眼,“什么公數會供伙計這樣吃法?”
  “那么我來請客。”他取出信用卡。
  老好關世清還是老好關世清。
  那天晚上,他倆共寢一室,相安無事。
  阿關說,“香江仍然同傳說中七彩的香江一模一樣。”
  萼生不敢苟同,殼子固然不見有异.但是精魂大有出入。
  大早電話就來了。
  萼生扑過去接,已經來不及被阿關捷足先登。
  一聲喂,萼生將他的手打開,給他老大的白眼,同時問對方:“哪一位?”
  “車子已經到了大門口。”是劉大畏。
  “馬上下來。”萼生放下電話。
  關世清問:“誰?”
  “你干嗎听我的電話?”萼生光火,“誰給你這种權利?”
  “我下意識侵犯了你的私隱,對不起。”阿關鬼叫,“那是誰嘛,何用如此緊張?”
  一言提醒了萼生,真的,又不是什么要人,有啥好顧忌的。
  別人要誤會,讓他誤會好了,何用在乎,萼生的性格也頗為自由散漫,最不喜解釋。凡有人看不清事實,那純粹是該人之損失,与她無關。
  緣何緊張?
  忽然,萼生明白了,她一向不在乎,是因為那些人不值得她在乎,她根本看不起那些人,從頭到尾不屑,凡事必有例外,她已把劉大畏視作朋友,他如何看她,她認為重要。
  萼生連忙刷洗更衣,搶過手袋,同關世清說:“限你十五分鐘到大門口,逾時不候。”
  她在樓下看見劉大畏,朝他點點頭。
  劉大畏神情冷冷,問道:“睡得可好?”
  萼生刷一聲把臉拉將下來.厲聲問:“什么意思?”
  小劉嚇一大跳,只得噤聲,也沒有笑容。
  萼生朝他吆喝:“還不陪我去買干糧。”
  劉大畏指指車廂后的大包小包,“都替你辦妥了。”
  萼生臉色稍霽:瞼等齊了人立刻上路。”
  關世清很快也下來了。
  萼生見他手上提著器材,便說:“我勸你不要把它們帶出去。”
  “放在酒店房間里我不放心,”阿關非要大展身手不可,“就這輛車?”他已經坐到司机旁邊去。
  萼生只得任他。
  劉大畏已經開動車子.
  阿關很活潑地說:“司机,沿途介紹一下風光如何?”
  小劉一聲不發。
  不到三十分鐘.關世清已經打起盹來。
  這一次,小劉抄近路,路程足足縮短一半,萼生心中暗罵,原來上次他走大回環,故意騙車資,世風日下,倒處都是江湖客,害她累得半死。
  一言不發,悶足個多小時,最愉快的反而是阿關,一直睡,十分愉快。
  這次,仁屏阿姨一早在門口等他們。
  “你又老遠赶來作甚?”
  萼生上去緊緊摟住她,“阿姨,過兩天我就要回去了。”
  阿姨雙眼潤濕,一時無言。
  坐下萼生便開門見山:“阿姨,我來是問你一件正經事。”
  “你說,你說。”
  “外公的公寓房子可是判了給你?”
  “是,一點沒錯,一九九九年外婆去世,房子正式屬我所有。”
  “阿姨,你為什么不入住?拿來賣掉也好,生活舒服點。”
  岑仁屏一怔,忽然微笑起來,像是听到天底下什么最有趣的事一樣,邊搖著頭。
  萼生納罕,這里邊,難道還有什么文章?
  “萼生,你不大明白我們這里的規矩。”
  “阿姨,你告訴我,我幫你出頭。”
  “萼生,你肯這樣講,我已經感激不盡。”
  正講到要緊關頭,關世清進來打斷話柄,“萼生,鄉村風景迷人,我到那一頭去拍點照片。”
  萼生沒有回頭就不耐煩地揚揚手示意他走開。
  阿姨會心微笑,這才是萼生的男朋友吧,他對每個人都客客气气,獨獨將他呼來喝去,可見是另眼相看。
  “阿姨,請你講下去。”
  岑仁屏簡單地說:“房子早已租了出去,此刻的住客是新加坡的個小厂商。”
  “啊,”萼生寬慰地說:“租金理想嗎,每次合約為期多久?每期加几多巴仙?”
  岑仁屏又笑了,“萼生,在本市,一般市民無權將樓宇私自出租給房客。”
  陳萼生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岑仁屏索性同她說明白了,“除非是外商公司購置的物業,否則,一般業主首先得把房子租給政府,然后由政府轉租出去。”
  萼生要過一會儿才消化,漸漸听出蹺蹊,“政府向你租算多少?”
  “一年三百元。”
  “政府租出去,又算多少?”
  岑仁屏再笑,搖搖頭,“不知道。”
  萼生跳起來,“差別甚巨吧?”
  “繳稅是國民義務。”岑仁屏得体地結束這一個話題。
  就在這個時候,萼生忽然听到清脆的啪啪兩聲輕響,像是有誰燃燒小鞭炮,她起了疑竇,不由得站起來。
  阿姨也惊异,“什么事?”
  只見劉大畏先推開紗門進星,面色鐵青,見到萼生,才松口气。
  跟著蔣午昌一腿泥斑也奔進來,“媽媽,是槍聲。”
  電光石光間,萼生尖叫起來,“關世清!”
  劉大畏即時明白了,立刻吩咐岑仁屏母子:“兩位留在屋里,關上門,不要管任何事,陳萼生,你跟我出去看看。”
  萼生一顆心似要自胸膛跳出來,事實上她要用力按住心口,一邊她又覺得胃液到處惊恐地竄動,才走到小路口,已經忍不住嘔吐起來。
  劉大畏見她如此吹彈得破,搖頭歎息,“你留在這里,不要走了。”
  “不,”萼生勇敢地說:“他是我的朋友。”
  劉大畏大力拖她的手,“那么跟我來。”
  他似平非常熟悉這一區的地形,連奔帶跑來到小路盡頭的一處山崗。
  萼生一見到一列灰鋅鐵的營房,就明白了。
  關世清一定是誤闖禁區,這分明是人家的机密要地,這該死的人,做事不用腦。
  他倆還沒有開口,才現身,已經有制服人員應聲而出,萼生一抬眼,進入眼廉的竟是明晃晃的刺刀步槍。她几時見過這种場面,何曾識過干戈,腦袋轟地一聲,炸成真空,睜大眼,張著嘴,不能動彈,這還不止,雙腿忽然軟綿綿,一點勁道也無,身軀漸漸滑落。
  耳畔似有小小聲音同她說:陳萼生,現在你知道恐懼的滋味了吧。
  她茫然不知所措。
  劉大畏此時硬生生把她扶住在地,不讓她坐倒,并反与制服人員理論。
  萼生嚇得出竅的靈魂漸漸回歸,雖然金星亂冒,雙目已能視物,只見軍人已經收回步槍,對他們說道;“該人手持無線電通話器,紅外線攝影机,神秘在這一帶留連,行動詭异,分明是可疑人物,有所企圖,行藏暴露后又慌忙逃跑,現已被拘留。”
  陳萼生忽然听得自己叫起來:“他是無辜的冒失鬼,請你釋放他,他是外國人,他持外國護照。”
  此言一出,萼生馬上知道她講錯了話。
  只見年輕的軍人眉頭一皺,厲聲訓道:“我國采用屬地原則,凡在我國境內犯罪,無論是外國人,無國籍人,都受我國法律管轄!”
  這時,劉大畏拉一拉萼生.示意她走。
  萼生還不明白,“不能撇下關世清。”
  劉大畏同他使個眼色,萼生半被逼地离去,急得淚流滿面。
  劉大畏說:“還不出城去通知領事館与你的外國朋友幫忙。”
  一言提醒夢中人,陳萼生不得不漸漸鎮靜下來,一切由她而起.是她把阿關拉下水,她非替她想法子不可,于是擦干眼淚。
  “我先向阿姨話別。”
  劉大畏也有點佩服她,頷首道:“快,別連累他們。”
  萼生只与阿姨擁抱一下就告別。
  蔣午昌要送出來,被她赶回屋去。
  午昌只得指指手腕,他已經戴著那只米老鼠表。
  萼生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覺。
  留下這只手表時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人。
  一切大錯均在剎那間鑄成,在車中她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要大力擰自己的腿,可不是覺得痛。
  一見到電話萼生便跳下車,頭一個號碼撥給美新處史蒂文生。
  那洋人一听詳情,即時呻吟:“老天,這下子可麻煩了。”
  萼生說,“拘留也只是四十入小時,獲釋后再從長計議吧。”
  “陳小姐,你還執迷不悟?這里不比我們的規矩!拘留期間可長呢,刑事拘留期可長達三個月!”
  萼生一听,頭上猶如被澆了一盤冷水,牙關打戰。
  半晌,她說,“快替我找律師--”
  劉大畏已經搶過電話,“我們現在正在出市區途中,請你代為知會領事館人員,我們稍后見。”說完他挂斷電話,“上車。”
  “為什么不讓我找律師,”
  “陳萼生,你听我講好不好,動不動找律師,這里要到檢察院查完交法院審訊時才准聘請律師進行辯護。”
  萼生吞一口涎沫,“不,我記得不是這樣的,這規矩是几時改的?”
  劉大畏歎口气,從口袋要取出一只扁平瓶子遞給萼生,“喝口洋酒鎮定神經,來,上車。”
  萼生把扁壺中所有拔蘭地全部灌入肚子,嗆住了,直咳出眼淚來。
  說也奇怪,酒一下肚,一股熱流自丹田上升,她頓時覺得稍為輕松。
  劉大畏看她一眼,“看樣子你頂擔心那傻大個儿。”
  萼生紅著雙眼,“他媽只得他一個儿子。”
  “不致于這樣啦,如果只是行政拘留,希望在十五天拘留期內把他弄出來。”
  惊惶間萼生只覺得人人都好似對當地法律滾瓜爛熱,只除了可怜的她与關世清。
  她喃喃自語:“十五天。”
  “這不是刑事法,”小劉安慰她,“只對一些輕微的違法行為進行拘留。”
  萼生癱瘓在車位里。
  到達領事館,已是下午,劉大畏說:“快進去,只恐怕人家提早休息。”
  “老劉,”萼生嗚咽,“你等我。”
  劉大畏點點頭。
  萼生忽然忍不住,過去伏在小劉肩膀上一會儿,才轉身進大廈去。
  史蒂文生已在等她,匆匆延她進專員房間,萼生見到這兩個紅顏綠頭發的洋人,卻如看到親人般,再也不能控制,號淘大哭。
  “噓,噓,別害怕。我們已經發出照會,請把關君的護照號碼給我們。”
  萼生掏出記事部子翻出記錄遞過去。
  專員說:“希望他不是被控間諜罪。”
  萼生聞言仆倒寫字台上。
  史蒂文生一直把左手按在萼生肩膀上,這時蹲下擁她入怀,“我們會一直陪你,別擔心。”他撫摸萼生被汗水浸濕的頭發。
  “我們立刻派人去斡旋,請回去休息。”
  萼生懇求,“有消息請隨時与我聯絡。”
  “我們省得。”
  史帶文生扶著陳萼生离去。
  萼生懊悔得要吐血,抓住史蒂文生毛茸茸的手臂,“我為什么要到這個地方來?”
  忽然有人插嘴,“這是一宗意外,不要怪自己,切勿內疚,這不是自我審判的時候,日后与關君返回溫哥華,才慢慢討論未遲。”萼生當然知道這是劉大畏,不以為奇,史蒂文生卻怔住了,他抬起頭打量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
  劉大畏說:“我去把車子開過來。”
  他一走開,史待文生便問:“這是什么人?”
  萼生疲累的說:“我雇用的臨時司机。”
  史科文生愕然,“司机?”
  萼生點點頭。
  “你真相信這人會是一個職業司机?”史蒂文生笑出來。
  萼生在這一刻內心澄明一片,靈光一閃,什么都明白了。
  真是當局者迷,這一個星期來她一直為其他問題紛扰,竟不虞有他。
  史蒂文生又打趣道:“他的智慧胜過我同你加起來的和。”
  劉大畏已經把車駛過來。
  史蒂文生說,“嘗試睡一覺,明朝一早我來找你。”
  她向他道謝。
  萼生一路上沒有出聲。
  她注視劉大畏:堅毅眼神、肯定倔強的嘴角、行動迅速、頭腦敏捷,陳萼生陳萼生,你是個瞎子,他的偽裝在第二天已經崩潰松弛,因為她蠢鈍如豬,根本毋須加強防范。
  司机!真難為他了。
  萼生呼出一口气,他的真實身分是什么。不難猜想。
  萼生忽然掩住胸口,整個人佝僂起來。
  “什么事,”劉大畏急問。
  “胃痛。”萼生呻吟。
  劉大畏自問還沒有見過如此嬌嫩似朵花般女郎,雖然值得同情,可是与她上路真是個負擔。
  只見她痛得額角冒出豆大汗殊,嘴唇青白,便問:“可有藥?”
  “在酒店房間,”萼生咬緊牙關,“我不會有事。”
  話雖這么說,感覺上卻有人似要摘了她的胃而去,而且拖拖拉拉,制造不必要的痛苦,叫她受折磨。
  好不容易捱到酒店,劉大畏扶她到房間,在行李中找到那瓶仙露,搖勻了,喝一口,躺下來.萼生覺得小命又揀了回來。
  包包打開,劉大畏只見里邊放著各式各樣不下二三十种藥丸藥水藥粉,歎為觀止,都說西方人嗜成藥如癖,可見不是謠傳。
  身体欠佳,應該治本,光是頭痛醫頭,胃痛醫胃,不是個辦法,不過此刻他亦無瑕教訓她。
  一言提醒了他,“我們整天沒吃東西。”
  萼生苦笑,“你吃得下嗎?”
  “一條牛都吃得下。”他拿起電話就叫一大堆食物。
  萼生十分佩服他,是應該這樣,自己先倒下來,還怎么幫人,吃不下也要吃,吃飽飽,精力充沛,才能好辦事。
  劉大畏照例舉案大嚼,萼生這才發覺他不是貪吃,他是求生,在野外,下一頓食物不知從何而來,能吃便盡且吃飽,受過這种訓練,習慣成自然,城市也視作森林。
  慚愧,她如此小覷了他。
  萼生放下三文治,“關世清會被拘留在什么地方?”
  劉大畏看她一眼,“監房。”
  萼生啼笑皆非。
  過一會儿又問:“環境如何?”
  “惡劣。”
  又是白問。
  “到加拿大找個律師來可會有用?”
  劉大畏一臉“虧你還是個大學生”,“任何律師只能在其所屬國家打官司,在此地被起訴,便得聘請本地律師辯護。”
  “關世清會被起訴嗎,”
  “我不知道,我們等消息。”
  劉大畏一口气喝下兩瓶冰凍啤酒。
  萼生鼻傳來一陣汗躁臭,開頭她以為屬于劉大畏,過一陣子,才發覺自她身子發散。
  啊,經過一日折騰,已經像個難民。
  盡管腰酸背痛,她還是放滿一缸熱水,浸到香露里去,可怜的關世清,這几天不知怎么熬。
  他膽子一貫不大,不曉得會不會嚇坏。
  正在凄慘,劉大畏在浴室門外說:“拘留廿四小時內,公安机构一定會通知領事館,屆時可知他在什么地方。”
  他像是知道她心思似的。
  洗刷干淨了,萼生仍然換上便服.她沒有安全感,預備隨時逃命。
  推開浴室門,只見劉大畏靠在沙發上打盹。
  太不防她了。
  由此可知他對她是多么放心。
  也許,像萼生一樣,經過這几天,他已把她當朋友。
  其實,劉大畏并沒有完全墮入睡鄉,他稍微帶些知覺,朦朧間看到萼生自浴室出來,全身散發玫瑰花香,又看見她倒在床上。
  只是他實在太倦,無法完全睜大雙眼,他有好几天沒睡好,今午那一幕,亦使他筋疲力盡。
  萼生蜷縮在床上,試圖入睡,四肢不知恁地,越縮越緊,身畔只是听見阿關呼救的聲音。
  她不由得呻吟起來,這才發覺,原來還是睡著了,正怪自己沒有心肝,忽然看見劉大畏輕輕自沙發站起,悄悄走近她身邊,俯下身子看她。
  萼生沒有動,過一會儿,劉大畏取過薄毯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然后她歎息一聲,拉開房門,不告而別。
  他一關上門,萼生便跳起來,取過手袋,自門縫中看,他剛剛進電梯。
  萼生決意跟著她。
  他跟了她那么多天,完全知道她是誰,來干什么,現在也輪到她主動了。
  她看到他那輛老爺車駛過酒店大門,連忙截一輛計程車,叫司机緊跟前面那輛車。
  這种時分,劉大畏除了回家,不會上別處去。
  車子往僻靜的住宅區駛去,萼生記得那一帶是從前的九龍塘,有一兩個小同學便住在這一頭,環境十分幽美,只是飛机升降有點嘈吵,如今空運站經已搬移,連這個缺點都剔除,該地段更加貴不可言,劉大畏到這頭來干什么?
  司机把車停下來,“小姐,不能再前進了。”
  劉大畏的車子卻駛進單行路里去。
  “你看到沒有?”司机指著銅牌,“公安總部宿舍,閒人勿進。”
  萼生稍微伏低身子,只見暗暗的路燈下,劉大畏下了車,向一列小洋房走過去,能夠住在這种高級宿舍,可見身分不低,這個司机有點能耐。
  他走近住宅鐵閘,說也奇怪,平日那委瑣的姿態完全收了起來,腰板畢挺,臉容端庄,看樣子,也就是這里的住客,難怪他同陳萼生說:“你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住在哪里。”
  司閽認識地,必恭必敬的過來替他開閘門,他走進去了,背影有點孤寂。
  這個時候萼生抬起頭,看到捂桐樹梢有一彎新鉤月,不知是陰歷几時,她并不怪劉大畏,是她自己騙了自己,与人無尤。
  連史蒂文生都一眼看出劉氏真正身分,她偏偏愿意相信他是一司机。
  萼生下車來付清車資,吩咐計程車駛离現場。
  她也不知道留在現場干什么,蹲在街角許久許久,把這几天來發生過的事細細想一遍,不禁罵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天微微亮了,有一個老漢挑著食物擔子過來,盡管蓋著蓋子,香間十里,買的分明是豆漿燒餅油條粢飯,看情形是專門做好了挑到宿舍來供應,并非街頭小販,難怪劉大畏吃得這种東西。
  萼生深深歎口气。
  她一下飛机就被他點了相,一直如影附形公然跟著她進進出出,是陳萼生托大,罪無可恕,是她低估人家的智能,是她把自己當作聰明人,一切錯誤,起因皆為把對方當笨人。
  她与關世清一樣,因在西方長大,自以為集東西兩岸文化精萃,又見一般人如此崇洋,心中漸漸自大驕傲,不虞有他。
  挑擔子的老人進去了,萼生也終于站起來,拍拍酸軟的雙腿,還是回去等外國人的消息吧。
  她轉身,卻听見有人說:“我答應過請你吃燒餅豆漿。”
  她嚇一大跳,轉頭,看到劉大畏站在她面前。
  她看著他良久,他的身型忽然高大,令她退后一步。
  “你是誰?”她問他。
  “劉大畏。”至少這是他的真名字。
  “不管你是誰”萼生的聲音非常疲倦,“你都是一個好戲子。”
  劉大畏并沒有道歉,他冷靜地說:“我也不過是听差辦事。”
  “是嗎,我還以為你要儲錢結婚。”
  劉大畏不語,過一會他輕輕說,“那一部分是真的。”
  萼生更生气,所以這樣活龍活現地騙取了她的感情。
  “我有這么重要嗎,何用勞駕您老親自出馬。”
  “你并不重要,你只是一個學生。”劉大畏坦白的說。
  萼生自尊又受到打擊,“可是我替美新處撰稿。”
  劉大畏微笑,“美新處大抵一年來一百個撰稿員。”差點沒加一句“都是庸才。”
  “那為什么視我如貴賓。”
  劉大畏說:“那是因為令堂的緣故。”
  呵,又是因為老媽。
  “她一直是我們統戰的對象,而該項任務,最近由我們一組負責。”
  萼生不再托大,她問,“你不怕我回家把這一切都寫出來?”
  劉大畏有點憂郁,“你不會出賣朋友。”
  朋友?朋友!
  陳萼生忽然拾起頭,哈哈大笑起來,惊起樹上小鳥。
  劉大畏一聲不響,待她發泄過后.才說,“為什么我們不能繼續做朋友?”
  萼生憤慨地說:“你把關世清放出來再說。”
  “關世清事件全屬突發,你只能怪他自己冒失魯莽,与人無尤,他不在我的管理范圍之內。”
  “你撇清。”
  “絕對不是,你冷靜下來,就知道我所說屬實。”
  “你們門門戶戶都是暢通的,官官相護,怎么會沒有辦法?”
  在气頭上.話一出口,就知道此言又錯:這种強詞奪理口气,同岑子和心怀偏見看西方國家的移民法津又有什么不同,萼生不由得漲紅了臉。
  “我知道你關心關世清,我不會怪你。”
  “那一天我們听到兩下槍聲,他有沒有受傷?”
  “沒有,他絲亳無損。”
  “他被收在什么地方,環境怎么樣?”
  “我可以告訴你,那里不是喜來登酒店。”
  萼生又泄气。
  “你還吃不吃豆漿燒餅?”
  反正已經到這种田地,劉大畏已對她坦白,還怕什么呢,萼主頷首。
  他把她帶進宿舍飯堂,找一個光亮洁淨雅座,叫一大碗豆漿,替她調味:一小撮碎榨菜蝦米,兩滴辣油,些許醬油,以及一碟油條。萼生歎口气,“你真不像他們。”
  “在你心目中,我們是怎么樣的,你倒說說看。”
  萼生講不出。
  劉大畏卻招供:“沒見你之前,我也不相信你會像你,我絕以為你會露胸露腿,猛嚼口香糖,說話吊儿郎當,目中無人,傲慢無禮,中不中,西不西。”
  萼生不響,她十七歲時,活脫脫就是劉大畏所形容的樣子。
  “我錯了。”
  萼生說:“我也錯了。”
  劉大畏倒底也是年輕人,忽然說:“都是中國人,為什么有這种隔膜?”
  萼生低頭喝豆漿,香而滑,又醒胃,但沒有心情欣賞。
  “你奉命調查我,必定得寫報告吧,寫得好,有晉升机會。”
  “我一枝筆一向不高明。”劉大畏微笑。
  萼生揚起一條眉,這么說來,他是存心放她一馬了。
  “不過我寫的全屬事實:陳萼生該人不可能构成任何不良影響。”萼生啼笑皆非,以她那塊材料,既不能成事,亦不能敗事,但是內心有第六感覺,母親會因她受到影響,她這次東來,事前的确應該与媽媽詳加商議。
  食堂里的人開始增加,說話不再方便。
  “老劉,請送我出去。”
  “你從來沒有忘記說請,終有一天,你會說:“老劉,請滾蛋!””
  “小時候不說請,母親假裝听不見我在說什么。”
  “這是你們的國民教育。”
  “你們呢?”
  “我們講真誠意,雖然有時吃相難免難看。”
  走到門口,萼生才問:“你几時知道我跟著你。”
  “一條街深宵只得兩部車,小姐,你說我几時曉得你在跟我?”
  “我真是愚不可及!”萼生跌足。
  “業余水准不外如此。”劉大畏又笑。
  萼生看著他,“老劉,假使你也是加拿大人,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
  劉大畏雙手插在褲袋中不言語,過一會儿他輕輕說:“也有可能你不屑看我一眼。”
  這种情形,他倆還在談這個,萼生對關世清有最大的歉意。
  “阿關不會受到拷打吧。”
  “我向你保證這不是一貫做法。”
  “我不明白何以阿開會遭到逮捕。”
  “真的不明白?讓我告訴你。”劉大畏聲言變得冷冷,“他像所有西方文明大國的洋人一樣,紆尊降貴,大模大樣,跑到發展中落后地區來冒險獵奇,目無法紀,為所欲為,禁區標語在三十公尺外已清晰可見,他視若無睹,以身試法,認為至多跳出兩個土人來,給兩條香蕉賄賂一下,即可擺平,要不,他還有其它法寶,其中一樣叫做護照,
  扑向領事館怀中大聲哭訴,叫大人出頭,無往而不利,他總不相信,跑到別人的家去,要尊重別人的規矩。”
  萼生嚇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
  這也不就是在說嗎。
  過一會儿萼生說:“愛國毋須張牙舞爪,挑戰全人類。”
  劉大畏不出聲。
  萼生補一句,“我表弟蔣午昌并不見得比你更不愛國,人家可不口口聲聲挂在嘴角,人家不過是個養豬人。”她拂袖而去。
  劉大畏卻跟在她身后。
  萼生猛地轉過頭來怒問,“你干什么?”
  “小姐,我以為你要車。”
  萼生气平了,論智慧論才干論机心論手段,這個年紀与她相仿的年輕人何止高她十倍,輸給他,她心甘情愿,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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