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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從心在天井洗好衣服,晾起,一抬頭,發覺已近黃昏,太陽仍然毒得很,如果不打傘,一下子晒起紅印。
  一排村屋已經殘舊,一則沒有資源修理,再說,屋主都在等地產商來收購土地重建。
  城市邊緣漸漸擴張,鄉村農地都改建高樓大廈,地平線遠處,已不是山坳,再也看不見日出日落,而是一層層高聳入云的玻璃幕牆。
  空气混濁,紫霞籠罩,遠處的城市,像神話中魔宮,十分詭秘突兀。
  從心呆呆地眺望。
  她從來沒去過那邊,听年輕的姊妹們說,真是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她們回來時都熨了頭發,有的還染成金黃,穿著時裝,滿口袋鈔票,買回各种電器贈送家人。
  從心最窮,因為信義婆不讓她到城里找工作。
  這時,信義婆站在門口說:“好進來了,傻瓜似站在太陽底下晒,干什么?”
  從心把大塑料盆搬進屋里去。
  信義婆問她:“在想心事?”
  從心答:“光在家里吃,不是辦法。”
  "你想怎么樣,跟著秋照与春萍她們出去?”
  從心不出聲。
  信義婆年紀其實不大,但自從丈夫周信義去世后,不到一年,全頭白發,遠看,真像老婆婆,人家就叫她信義婆。
  從心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同信義婆一點血緣也沒有。從心是一名棄嬰。
  一日清晨,信義婆上路去市集,經過一株老槐樹,看見野狗在嗅一個包裹,布包裹傳出嬰儿哭泣聲。
  她心中有數,本來打算走過算數,但忽然之間,包裹蠕動一下,露出一只小小拳頭。
  啊,眼不見為淨,現在看見了,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她走近,蹲下,輕輕掀開布包,看到洋娃娃般一張小臉。
  她將嬰儿抱了回家,非法領養。
  老遠托人買了奶粉回來,赶著縫制小衣服,長到几歲,又送她到鄉村小學認字。
  從心長得很特別,皮膚雪白,鼻子高挺,他們叫她小外國人,漸漸知道,她也許是個混血儿。
  從心十分听話,從來不叫信義婆生气,擔起家中一切雜務,鄰居都說:“信義婆你好心有好報。”
  可是,信義婆心中明白,從心人大心大,以后,勢必不會安分守己。
  還能把她与世隔絕多久呢,城里的引誘像潮汐般涌入,夏景、冬珊与從心一起長大,早已离家,偶然回來,給小友講天方夜譚,從心听得津津有味。
  有電視机的人家晚上收看歌舞節目,主持人統統穿得像《西游記》中的蜘蛛精……世界早就不一樣了。
  隔壁的壽安嫂忽然走過來,"從心,你在這里?找你呢。”
  從心尊敬地問:“什么事?”
  "有一份差使,不知你做不做,酬勞相當高。”
  信義婆代從心問:“做什么?”
  "村頭有一個病人,需要人服侍。”
  信義婆自有智能,一听,這兩句話里不知有多少漏洞。
  "病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是女子,二十多歲。”
  "什么病?"姜是老的辣。壽安嫂躊躇一刻,"肺病。”
  "那會傳染,從心不去。”
  "她出高价。”
  信義婆說:“那壽安嫂你自己為什么不去。”
  "我有兩個小的,走不開,不然我才不怕,做半年,洗衣机、電冰箱、電視机,統統有了,何樂而不為,我去幫了她三天,她都付我三百。”
  "一日一百?”
  "就是,我想多做几天,她嫌我手腳粗。”
  從心在一旁說:“我去。”
  "慢著,這女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從前沒見過,租了雷家房子住。”
  "為什么無端端來鄉下地方?”
  "養病,貪村里空气好。”
  "她干哪一行,那么有錢?”
  "信義婆你太奇怪,人家給你錢賺你還查根究柢,鈔票張張一樣,賺不賺看你的了。”
  從心又一次說:“我去。”
  "這村里只走剩你一個女孩,你跟我去看看吧。”
  信義婆無奈,"從心,你自己當心。”
  壽安嫂笑,"就你們一家還用手洗衣裳。"從心只得?腆地笑。
  她跟著壽安嫂出去,走出門,已看到一天橘紅色夕陽。
  壽安嫂輕輕說:“信義婆四處欠債,替她還清這一兩千,兼替房子修補屋頂,也是好的。"從心答:“是。”
  一樣的村屋,雷家那間粉刷過了,看上去干淨得多。
  推開門,只見室內也整洁。
  壽安嫂揚聲:“我帶了人來。"里邊沒有響應。
  壽安嫂說:“從心,你負責打掃、洗衣、煮飯,都是你做慣做熟,沒有問題吧。”
  這時,房內輕輕問:“叫什么名字?”
  "叫從心。"壽安嫂回答。
  "進來。”
  壽安嫂說:“進去吧,別怕,是個病人,力气沒你大。"從心點點頭。
  她掀開竹帘進房。
  只見大臥室里挂著雪白的新帳子,有人躺在床上,看見她,十分詫异。
  "咦,"她輕輕說:“你也是混血儿。”
  也是?
  她揭起紗帳,從心看到了一張蒼白瘦削的面孔。
  雖然滿臉病容,但是五官仍然秀麗,一把烏黑發,与從心非常相似。
  她怔怔地看著從心,"你与我長得真像。”
  從心只是陪笑。
  "你父母哪一方是外國人?”
  從心迫不得已答:“我不知道,我是棄嬰。”
  "呵,那么,生父是洋人。”
  從心不語。
  她挪動身体,"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吧。”
  "請你替我搔搔背脊。”
  從心還以為是什么艱巨的任務,一听是這個,不由得答:“當然可以。”
  從心掀開病人的襯衫,用毛巾裹著手,替她輕輕掃背脊,她不住喊舒服。
  背上沒有一𠕇肉,脊椎骨一節一節可以數得出來。
  而且,病人身上有味道。
  "我幫你洗頭。”
  "好极了。”
  從心小心翼翼幫她清洁,病人身体瘦削,一把可以揪起,從心已經把她背了好几回。
  從心侍候她吃湐,站在她身后不出聲。
  "你很會干活,留下來吧。”
  從心頭點。
  病人自我介紹:“我姓燕,我的名字叫燕陽。”
  從心靜靜聆听。
  "在某一個年代,人人的名字都需朝著太陽,要不,就又紅又專,燕陽,就是艷陽的意思,母親希望我的生命像一個艷陽天。”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你看我們華人,連一個名字,都善頌善禱,太苦了。什么都殷切盼望轉机,外國人可沒有這种習慣,人家叫鐵芬妮、瑪麗、貝華莉、米蘭達,一點涵意也無……"忽然問:“你可會英文?”
  從心搖搖頭。
  "我教你。”
  從心剛在歡喜,又听得她說:“從今日起,我只与你講英文,你不懂也得懂,很快會講會答。”
  從心倒抽一口冷气。
  這女人真怪,她說的話別人不大听得懂,卻會講外語,已經病重,居然還有閒情教英文。
  她說:“我累了,你在外邊睡,陪我,別走。”
  從心說:“我回去同婆婆說一聲。”
  "壽安嫂會去說,關門吧。”
  從心去掩門,离遠,高樓大廈燈色已經亮起,閃爍美麗,像在招引年輕飛蛾的魂魄。
  燕陽在她身后呢喃了一句英語,從心知道她的意思,她似在說:“多少人想朝那方向飛過去。”
  臨睡前,燕陽點燃一支線香,奇异的甜香沁人心脾,使從心很快墮入夢鄉。
  她從來沒有睡得那樣好,直至燕陽喚她。
  天已經曚曚亮,淡淡一個人影,站在她的對面,叫她服侍她梳洗。
  從心這才發覺,病人身上气味來自呼吸,五髒六腑大概都坏了。
  燕陽說:“把藥拿過來。”
  她有一只盒子,里邊分十多格,放著不同形狀顏色的西藥丸。
  替她梳頭的時候,頭發一蓬蓬落下。
  從心暗暗心惊,這是肺病嗎?好象不似。
  從心把她放在藤椅上,端到門前,讓她晒太陽,順手在天井撒一把米,好讓麻雀來啄食。
  燕陽靜靜看著小鳥跳躍,嘴角似笑非笑。照說,病得那么厲害,應該痛苦才是,但是從心看出她的心境异常平和。
  像是在說:回到家來了,一切不用怕,終于到了家了。
  她有一只小小錄音机,播放不知名的外國音樂,從心只覺樂聲如泣如訴,叫人忍不住側耳聆听。
  燕陽看著她笑了。她倆相處得很好。
  從心什么都肯做:髒的、重的、瑣碎的,來回跑市集找鮮口食物,半夜起來給病人吃藥。
  燕陽每星期付她一次酬勞,從心迅速替信義婆還清債項。
  信義婆訕訕接過錢說:“你瘦了,從心。”
  從心答:“也算不停手。”
  "難服侍嗎?”
  "人很好,很客气。”
  "听說,她已經垂危。”
  "有時精神神還好,話也頗多。”
  "難為你了,從心。”
  "沒有的事,她孑然一人,很可怜;即使沒有厚酬,也應該幫她。”
  "一個親人也沒有?”
  從心搖搖頭,"從沒收過信,也無人探訪。”
  "她不是我們這里的人,不知從哪里來。”
  從心說:“她從美國紐約來。”
  "她告訴你?”
  從心點點頭。
  那天,從心回到燕陽處,看見門外有兩個公安在說話。
  從心連忙赶上去。
  只听得一人禮貌地說:“這位女士,有病該進醫院,國家醫療設施十分先進,一則可獲得照顧,二則避免傳染。”
  門內沒有響應。
  從心發覺是鄉公所的熟人,立刻笑說:“洪大哥、魯大哥,你們怎么在這里。”
  這兩人本來可以做從心的叔伯,所以一听大哥兩字,立刻舒暢無比,整個人松懈。
  "咦!小從心,你在這里做工?”
  從心自菜籃取出梨子,恭敬遞上,滿面笑容:“我在這里幫佣。”
  "你東家患哪种傳染病?”
  從心低聲答:“的确有病,卻不會傳染,是癌症,已在康复中,不希望被騷扰,才回鄉休養。”
  "原來如此。”
  "一定有好事之徒,傳得如此不堪。”
  "你在她身邊有多久?”
  "兩個多月了。”
  從心一張臉紅粉緋緋,十分健康,大叔們樂得去忙別的事。
  他們走了。
  從心推門進屋。她看見燕陽靠在椅子上,目光有點惊疑。
  "對不起。"從心扶起她,"我來遲了。”
  燕陽恢复鎮定,她緩緩吁口气,"全靠你。”
  "我亂說話,請原諒。”
  "不,你講得很好,我的病,比癌症可怕得多,不過你說得對,這病并不隨便傳染。”
  燕陽的臉,瘦得已現骷髏之形,看上去有點可怕。那晚,從心替她抹身,發覺她背上冒出一個個拇指大紫血泡,隨時會得潰爛。
  燕陽乏力地歎息一聲,"我末日已近。”
  從心心酸,輕輕替她穿好衣裳。
  "不久之前,我同你一樣,有光洁皮膚,渾圓手臂。”
  從心忍不住問:“發生了什么事?”
  "我愛錯了一個人。"語气中卻一點恨意也沒有。
  "是他把病傳給你?”
  燕陽抬起頭,"你已知道這是什么病?”
  從心點點頭。
  "啊,鄉下人也有常識。”
  "你放心休養,想吃什么,告訴我。”
  "昨天你做的蝦仁云吞,好吃极了。”
  "那很容易。”
  "謝謝你,從心,你是一個小天使。”
  燕陽乏力,挽著從心的手松脫。
  手指似皮包骨,關節凸出,像雞爪。
  她模樣一日比一日可怕。
  從心卻与她愈來愈投契。
  從來沒有一個人与她說那么多心事,回答她那么多問題,而且,身世如此相似。
  漸漸燕陽不能進食,嘔吐頻頻,只吃流質。
  "燕姐,我送你進醫院。”
  她搖頭,"我愿平靜在家中安息。”
  "或許-”
  "不,生命那樣吃苦,我不介意。”
  有時,燕陽不住講英語,從心只能測度她心意,不過,也听熟了那音韻,陪她聊天,是每天主要工作。
  "請告訴我,紐約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從心說。
  燕陽微笑,"一個极盡丑陋罪惡的城市。”
  "啊。"從心戰栗。
  "也是絕對美麗包涵的城市。”
  "什么?”
  "它的坏比全世界坏,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它是最奇妙的都會。”
  從心鼓起勇气問:“同香港一樣嗎?”
  她緩緩搖頭,"略不同,將來你自己會体會到。”
  "我,"從心笑,"我能去哪里。”
  "別小覷自己。”
  從心不出聲。
  "你愿意出去嗎?”
  從心答:“村里年輕人,只走剩我一人,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尋求更好生活,打我們祖先起,凡是沿海居民,都冒險飄洋過海。”
  燕陽聲音很低,"跟我一樣。”
  "燕姐,把你的遭遇告訴我。”
  燕陽抬起頭,想一想,像是准備說出來,但是隨即又搖搖頭,"我的見聞,与一般找出身的窮女并無不同。”
  "吃虧嗎?"燕陽凄惶的牽牽嘴角。
  "可是受盡委屈流血流汗?”
  "你都猜對了。"從心打一個冷顫。
  "那么,一輩子守著婆婆,不要离開鄉村。”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在門外叫:“從心,從心,你在嗎?"從心一听,是夏景的聲音。
  "小朋友找你?你去一會好了。”
  在門口,從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她打扮得十分別致,染了一角黃發,銀紅胭脂,穿毛毛大翻領外套,喇叭褲,高底靴。
  夏景在從心面前轉一個圈,"好不好看?”
  從心由衷地說:“難看死了。”
  夏景笑:“你這鄉下人不識貨,"一邊把只大紙袋交給她,"送你的圍巾帽子。”
  "謝謝你。"從心十分歡喜。
  "從心,讓我帶你見識一番,乘車出去,一天來回。”
  從心只是笑。
  "你婆婆說你在這一家做佣人?”
  從心點點頭。
  "什么髒事都得做,吃的拉的你一手包辦,可是這樣?"從心沉默。
  "走吧,還留在此地干什么,出去一年,我保證你婆婆可以享福。”
  從心也是人,一邊害怕、一邊向往。
  忽然,夏景縮縮鼻子,"這是什么味道?”
  "是線香。”
  "啊,"連見多識廣的夏景都說:“這樣痴纏的甜香,我從來沒聞過。”
  "夏景,改天我再同你談話。"從心說。
  "我后天走,跟不跟我,你自己想清楚。”
  從心回到屋內,看見燕陽坐在藤榻上,雙眼眯得很緊,她以為她睡著了,拿出一塊絲被輕輕蓋在她身上。
  燕陽卻微微睜開雙眼,輕輕說:“一雙小老鼠偷到一點點油吃喜孜孜,夸喇喇。”
  啊,她是指夏景嗎?
  隨即她歎口气,又閉上眼睛,像是享受線香帶來的宁靜。
  婆婆見到從心,點過一疊鈔票,小心收妥,才說:“那小舞女又來誘你出走?”
  "夏景在夜總會帶座,她不伴舞。”
  "不要再同她說話了。”
  "婆婆,你怕我走?”
  信義婆婆點點頭,忽然流淚,伸手去抹眼角。
  "我一定照顧你一生。”
  "想當日,拾你回來,一點點,貓樣大,渾身紫藍,不知可養得活……"真的,從心微微笑,如果沒活下來,今日就不必抉擇去留了。
  "你生母始終沒回來打听你下落。”
  "我明白。"老人是要提醒她,她在世上已無親人。
  "看樣子也留不住你,從心,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
  從心握住婆婆的手。
  傍晚,她回東家處。
  一進門,就覺得不妥。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一群蒼蠅嗡嗡地在屋內打轉,叫從心害怕。
  燕陽倒在床上,嘴角有濃稠漆黑的血漬,蒼蠅叮著她的臉,當她是死人一樣。
  從心輕輕扶起她。
  她喉嚨咯地一聲,又吐出一口血。
  從心喂她服藥喝水,替她更衣。
  她沒有說話,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燕陽的精神卻回來了,若無其事,同從心說:“來,听我講。”
  從心看著瘦成一頁紙似的她,想起人家說過的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异常鎮靜。
  從心過去,喂她喝半杯蜜水。
  她掙扎著說:“從心,多謝你不辭勞苦。”
  從心佯裝什么都沒听見,替她抹臉。
  "從心,我送一件禮物給你。”
  燕陽自枕頭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冊子,封面上精致地熨著徽章及金色英文字。
  "呀,護照。"從心失聲。
  "當年,我乘一輛𣁾黃色貨船,与三百人擠在艙底,在太平洋航行個多月,抵達彼岸,在風雨中上岸,藏匿三年,出盡百寶,才得到這本護照。”
  從心打開扉頁,只見燕陽小小照片貼在一層閃閃生光的薄膜下邊,絕對不可能揭起更換。
  "送給你。"從心一時還不明白。
  燕陽笑了,"照片中的我,像誰?”
  照片里的她巧笑倩兮,大眼高鼻,十分漂亮,驟眼看,像煞一個熟人,是誰?
  燕陽笑了,"傻子,像足了你。”
  從心暗暗吃惊,說的是,十足周從心穿上時髦衣裳化了妝的樣子。
  "護照上的年齡不是真的,我報小了五年,与你年紀相仿。"從心發愣。
  "你還不明白?"從心搖頭。
  "這是貨真价實的加拿大護照,你拿著它,全世界通行無阻,去到哪里都可以,海闊天空,任你闖蕩。”
  "你……要我冒名頂替?”
  "去,飛出去。"但是,為什么她最終又打回頭?
  "你不說,再也沒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陽。"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是累了。
  從心的手握著護照,不由得顫抖起來。
  "不出去一次,怎么都不甘心。”
  燕陽笑了,神情十分嫵媚,臉頰忽然飽滿,像是說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不過剎那間,她又黯然,面孔又轉得灰敗如昔。
  "我只剩這本護照及一箱行李,你都拿走吧,當是答謝你的禮物。"還有一卷美金,拳頭大,緊緊用橡筋扎住,各种面額都有。
  "燕姐,我替你去找親人。”
  "噓……"燕陽阻止。
  她側著頭,像是在听什么聲音。
  從心惊疑,四周圍靜寂一片,一點動靜也無。
  然后,燕陽忽然興奮地說:“媽媽叫我,听到沒有,媽媽叫我呢。”
  從心寒毛豎起,忍不住落淚。
  "好了,我將去見母親了,再見,再見。”
  她輕輕呢喃著,昏昏睡去。
  燕陽全身被虛汗濕透,從心照顧她到最后一刻。
  不眠不休,從心看守著彌留的病人,深夜,實在累,眼皮無論怎樣都撐不開,她靠在床沿盹著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處,忽然有人推她,"從心,從心,我走了。”
  從心一看,只是燕陽。
  她精神飽滿,一臉笑容,"從心,記住,從此之后,你叫燕陽。”
  "燕姐,你已痊愈?”
  從心惊醒,才知道是一個夢。
  她去看燕陽,發覺她已經沒有气息。
  從心相當鎮定,她鞠一個躬,"燕姐,你好走。”
  好几個月相處,叫從心依依不舍,落下淚來。
  從心出去找人辦事。
  婆婆輕聲說:“有了經驗,將來,也好替我辦。”
  "婆婆要活到一百歲。”
  信義婆十分智能,"屆時,手足還能活動嗎?吃的用的靠誰?"從心欷歔。她領回了燕陽的骨灰。
  那個洪大哥對她說:“我替你打通了好几關……”
  從心遞一個紅包給他。
  他先𤍣了一𤍣,"要不是你……"拆開看一眼,見是外幣,又滿心歡喜,說几句閒話,走了。
  從心本來已經沉默寡言,這几天更加心事重重,不發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一日傍晚,她終于打開了燕陽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顏色很別致,有蛋殼青、紫灰、玫瑰紅及米黃。
  從心忍不住換上一條連身裙,說也奇怪,尺寸剛剛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緊,但不軋腳。
  從心學著燕陽那樣挽起頭發夾好,驟眼看,同護照上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樣。
  從心吃惊,呵!像燕陽复活了。
  婆婆看見少女穿著別人的衣服走來走去,不敢出聲。
  行李里還有一只鮮紅色絲絨包,打開一看,香气扑鼻都是化妝品,小巧金色鑲水鑽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們的主人已經化為一𨨩小小的灰燼,但卻成功地找到替身。
  從心學著燕陽的一顰一笑,她記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滿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惊醒,從心像是听到有一把聲音同她說:“要走快走,以免夜長夢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邊,欲言還休,無限依戀。
  老人內心澄明,輕輕地問:“可是要走了?”
  從心點點頭。
  婆婆說:“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來,婆婆在這里等你。”
  "婆婆。"從心握緊了老人雙手,華人不習慣与家長擁抱親吻,握手已是最親密舉止。
  從心留下一點錢給婆婆,收拾了一點細軟,乘車离開了鄉村。從心每過一關心都咚咚跳,怕給別人識穿。
  說也怪,那小小本子好象一件法寶,制服人員一看封面,肅然起敬,有些還實時同她講起英語來。
  從心迅速過關。看一看別條線上的同胞,長龍排到看不見尾巴,從心不覺羞愧,只覺迷惘。
  她終于一站一站,來到夏景及冬珊她們最向往的大都會。
  呵!人孼稠密,每條馬路上都擠著,匆匆路過的人群,不知他們從哪里來,又想到何處去。
  從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櫥窗、看汽車,走進迷宮似的時裝店、超級市場,一聲不響,怕一開口,泄了真气,會被人認出是冒牌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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