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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考試毫無困難,舉三次手問要紙,題目難不倒我。旁邊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鉛筆頭,我心頭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奸角。很多人不明白我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恒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實,其實不過因為我在試場中有無限胜利感,可以抵償日常生活中專為關太太找金色廁所瓷磚帶來的折辱。
  我交上試卷,松一口气,再考兩次,本學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紙筆,赶往關太太家里。
  工人已去關先生處,不,羅倫斯處取來瓷盆。
  關太太看到,感動得眼睛都紅了,握緊雙手,“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楊小姐,我真感激。”
  還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溫習,陶陶帶著母親上來。
  她的廣告片已經開拍,領了酬勞,買一只晚裝發夾送給我,累累墜墜,非常女性化。
  母親說好看,我便轉送予她。
  夾在她們當中,我永遠是最受委屈的。
  母親看我替她錄下的電視長劇,一邊發表意見:“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沒有良心的,你瞧,兩個老婆,沒事人一般……”
  陶陶說:“外婆,不要太緊張,做戲而已。”
  “現實生活還要糟糕!”
  我自筆記中抬頭,這倒是真的,她一直沒与父親正式离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說:“都是女人不好,沒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見羅倫斯可以嗎?”
  陶陶莫名其妙,“什么?我几時認識個羅倫斯?什么地方跑出來一個羅倫斯?”
  我漲紅面孔,這些人都沒有中文名字,真該死。
  “是喬其奧!”陶陶說,“你怎么記不住他的名字。”
  “還不是一樣。”我說。
  “我不放過你。”她說,“媽媽,你怎么可以忘記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后天考什么?”母親問我。
  “會計。”
  陶陶吐吐舌頭。
  “你那廣告片要拍几天?”我問。
  “兩個星期。”
  “要這么久?”這是意外,我原本以為三天可以拍妥。
  “制作很嚴謹的。”陶陶一本正經地說。
  “啊。”我作恍然大悟狀。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過沙灘,膀子与雙腿都晒成薔薇色,鼻子与額角紅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象,我自己曾經一度,也這么年輕過。
  我拉著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著,皮膚光滑結實,涼涼的,触覺上很舒服。
  母親在一邊嘀咕腰骨痛,曾經一度,她也似陶陶這么年輕。時間同我們開玩笑起來,有什么話好說。
  陶陶低聲說:“外婆老埋怨這樣那樣,其實五十多歲像她,換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為五十歲很老?告訴你,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遙遠,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聲,陶陶一定在想:連媽媽也老,開始為五十歲舖路找借口。
  我把筆記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
  陶陶把飯菜捧出來,說著又是這個湯,咦,又是那個菜,鐘點女佣越發不像話了等等,一姐干嘛休假之類。
  一幅天倫之樂。
  我歎口气放下簿子,沒有男人的家庭能這么安樂算是少有的了。
  母親關掉電視,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說:“叫你別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亂軋姘頭,忽而抱牢丈夫雙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擺好。
  “這個世界越來越粗糙,”母親說,“連碧螺春都買不到。”
  陶陶訝异地問:“為什么不用立頓茶包?頂香。”
  我說:“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种帶毛的茶葉,以前土名叫‘嚇煞人’。”
  “咦,”母親問,“你怎么曉得?”
  “儿童樂園說的:采茶女把嫩葉放在怀中,熱气一薰,茶葉蒸出來,聞了便暈,所以嚇煞人。”
  我說:“以前你還肯閱讀,現在你看些什么?”
  “前一陣子床頭有一本慈禧傳。”母親說。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著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气。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許不應板著面孔教訓她,我自己何嘗不是跳舞來。
  “而且我有看讀者文摘及新聞周刊。”
  “是嗎,那兩伊戰爭到底是怎么一會事?說來听听。”
  “媽媽怎么老不放過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詞一百首,我有獎。”
  媽媽冷笑,“之俊你真糊涂了,你以為她十二歲?看熟水滸傳獎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獎糖果,她今年畢業了,況且又會賺錢,還稀罕你那雞毛蒜皮?”
  我聞言怔住。
  一口飯嚼許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說:“媽媽還有許多好東酉,獎別的也一樣。”
  她外婆笑問陶陶:“你又看中什么?”
  “外婆,我看中你那兩只水晶香水瓶。”
  “給你做嫁妝。”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給現在給。”
  “那是外婆的紀念品,陶陶,你識相點。”
  “你媽今天立意跟你過不去,你當心點。”
  陶陶索然無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喬其奧去了。
  我問:“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
  母親笑,“腳痒,從十七歲到二十七這一段日子,人的腳會痒,不是她的錯。”
  陶陶露著“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開門走了。
  是不是我逼著她往外跑?家里沒有溫暖,她得不到母親的諒解,因此要急急在异性身上尋找寄托。
  我用手掩著面孔,做人女儿難,做人母親也難。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么?”母親說,“最近這几年,我看你精神緊張得不得了。”
  “是的,像网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應該找一個人。”
  我不響。
  “你生活這樣枯燥,會提早更年期。”
  我問:“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約會,穿戴整齊去點綴別人的派對,就納罕不已,深覺她們笨,后來才懂得原來她們是出去找對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現在盡對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辦法。”
  “我無所适從。”
  “你才三十多歲,几時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蓮才急需异性朋友,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說得真對,母親真的開通。
  我用手撐著頭。
  “老是學這個學那個干什么?”母親說。
  母親說:“你打算讀夜校讀到博士?我最怕心靈空虛的女人藥石亂投什么都學,本來學習是好的,但是這股歪風越吹越勁,我看了覺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頭,“然則你叫我晚上做什么?”
  “我也托過你葉伯伯,看有什么适合的人。”
  我說:“媽,這就不必了,益發顯得我似月下貨。”
  “所以呀,不結婚不生孩子最好,永遠是冰清玉洁的小姐,永遠有資格從頭再來。”
  “我是豁達的,我并沒有非分之想。”
  “葉成秋都說他不認識什么好人,連他自己的儿子都不像話,每年換一個情婦,不肯結婚,就愛玩。”
  我說:“我得認命。”
  “言之過早,”母親冷笑,“我都沒認命呢,我都五十歲了,還想去做健康運動把小腹收一收呢。”
  我把筆記翻來覆去地折騰,紙張都快變霉菜了。
  “讀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聲。
  “公司生意不好就關了門去旅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壓力不過是你自己擱自己頭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咱們還不是得照樣過日子?”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父親帶著我走的時候,我也只有十九歲,手抱著你,來到這個南蠻之地,一句話听不懂,廣東人之凶之倔,嘿,不經歷過你不知道,還不是挨下來,有苦找誰訴去?舉目無親。”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鈔也不夠,才兩年就露了底,怎么辦?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錢也貼下無底洞,這還不算,還天天回來同我吵。
  “最慘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個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夠了。但天無絕人之路,又与葉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處。”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我們這三個女人必需互愛互助。
  “我回去了。”媽媽說。
  “我送你。”我站起來。
  “不用,我叫了你葉伯伯來接我。”
  我說:“看樣子,葉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親不響。
  我自管自說下去,“也許情況會得急轉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為他會向我求婚?”沒想到母親會問得這么直。
  我囁懦地低下頭。
  “他看上去比時下的小生明星還年輕,要再娶,恐怕連你這樣年紀的人都嫌老,他葉某放個聲气出來,要什么樣的填房沒有?到時恐怕連舊情都維系不住。”
  我連忙說:“朋友是不一樣的,葉成秋不是這樣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從前的朋友,怕你們老提著從前的人,從前的事,非得想辦法來隔絕了你們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為主,我可做不到,辦不到。”
  這話里有許多感慨,有許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樓。”我說。
  葉成秋站在車子外。
  現在肯等女人下樓來的,也只有葉成秋這樣的男人。
  他說:“我初初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樣。”
  我溫和地說:“其實不是,葉伯伯,那時候母親應与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還是個孩子。”
  “她們這一代特別小樣。”
  “會不會是因為你特別成熟?”他笑問。
  “不,我不行。”我把手亂搖。
  葉成秋說:“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應該有嗎?我有什么可以自驕?”
  葉成秋笑,“總之不應自卑。”
  今夜不知怎地,我的眼淚就在眼眶中打滾,稍不當心用力一擠就會掉下來。
  最受不了有人關注垂詢。
  受傷的野獸找個隱蔽處用舌頭舔傷口,過一陣子也就挨過去了,倘有個真心人來殷勤關注,硬是要看你有救沒救,心一酸一軟,若一口真气提不上來,真的就此息勞歸主也是有的。
  他上車載了母親走。
  在電梯中,我覺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還是滾下一串眼淚,炙熱地燙著冰凍的面頰。
  真肉麻,太過自愛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儿已隨時可以嫁人,還有什么資格縱容自己,為小事落淚。
  我溫習至凌晨不寐,天露出魚肚白時淋浴出門吃早餐去。
  考完試步出試場,大太陽令我睜不開雙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隨吸血伯爵而去。
  “之俊!”
  我用手遮住額角看出去。看到羅倫斯給我一個大笑容。他坐在一輛豪華跑車里。
  “唉,”他笑著下車,“之俊,原來你是楊之俊。”
  我坐上他的車,冷气使我頭腦清醒,簇新的真皮沙發發出一陣清香。
  “是,我是楊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曉得?”
  “之俊,我是葉世球啊。”
  這名字好熱,他面孔根本就熟。
  “唉,我是葉成秋的儿子。”他笑。
  輪到我張大嘴,啊,怪不得,原來此花花公子即是彼花花公子。
  “之俊,”他好不興奮,“原來我們是世交,所以,有緣分的人怎么都避不過的,我總有法子見到你。”
  我也覺得高興,因對葉成秋實在太好感,愛屋及烏,但凡与他沾上邊的人,都一并喜歡。
  怪不得老覺得他面熟,他的一雙眼睛,活潑精神,一如他父親。
  “你是怎么發覺的?”我問。他略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來。”
  我白他一眼。就是這樣,連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亂查。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
  “我們現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沒有世襲的,葉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這樣子。”
  “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葉世球。”
  廣東人喜歡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圓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時最愛把孩子叫之什么之什么,之龍之杰之俊之類。
  “世球,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現在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睡覺。”
  他立刻把握這個机會,做一個害羞之狀,“之俊,這……我們認識才數天,這不大好吧,人們會怎么說呢?”
  我先是一呆,隨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這個人,我開始明白干嘛他會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為他的經濟情形。
  父親不會明白,父親老以為母親同葉伯伯在一起是為他的錢。
  “說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他問。
  “帶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華之杰,那里頂樓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過,我們換個地方。”
  他訝异地說:“爹說你長大后一直与他維持客气的距离,看來竟是真的了。”
  “你与葉伯伯說起我?”
  “是,他說你有一個孩子。”
  我點點頭。
  “她已有十七歲?”葉世球很惊奇,找我求證。
  “快十八歲。”
  “這么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几歲?”
  “問起最私隱的事來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几歲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媽媽?”
  我仍然微笑,并不覺得他唐突,他聲音中的熱情与焦慮都是真實的,我听得出來。
  “世球,你三個問題便問盡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癮。”他懇求。
  “這是什么話!”我生气。
  “我去求我父親說。”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個孩子十八歲了?”
  “真的。”我說。
  他搖搖頭噓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開著車。
  這個花花公子對我發生了莫大的興趣。
  “這么年輕帶著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側過面孔,顧左右而言他,我早說過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說:“關太太開心得很,為這件事我真得謝謝你。”
  “之俊,你一個人是怎么支撐下來的?”
  “我做人第一次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關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親說你一直自力更生,現在更做起老板來,听說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關太太發覺我們一道吃咖啡,你猜她會采取什么行動?”
  “而且他說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謹,并沒有男朋友。”
  我一直与他牛頭不搭馬嘴:“我是不是已經介入三角關系?”
  他拿我沒法,“你母親長得很美,我看過她以前的照片。”
  我終于有了共鳴,“是的。”
  “跟你一個印子,”葉世球說,“父親給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沒想到那時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來,“那時不知有沒有電燈?”
  “她是那么時髦,現在還一樣?”
  “一樣,無論在什么兵荒馬亂的時刻都維持巔峰狀態,夏季攝氏36度的气溫照穿玻璃絲襪,我怎么同她比,我日日蓬頭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嗎?”葉世球問。
  我說:“她听到這樣的話可是要生气的。”
  “你們一家真夠傳奇性。”
  “是嗎,彼此彼此,這些年來,我們也約略聞說過葉家公子你的事跡,亦頗為嘖嘖稱奇。”
  他笑,“百聞不如一見?”
  “葉伯伯真縱容你。”
  “不,是我母親。”他臉上閃過一絲憂色,“由她把我寵坏。”
  “我們也知道她身体不好。”
  “已經拖到极限。”他唏噓地說。他把我帶到郊外的私人會所,真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你真閒。”我說。
  他有點愧意。他父親可由早上八時工作到晚上八點,這是葉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极必反,卻生有這么一個儿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時之前我要回到市區。”
  “之俊,別掃興。”
  “無論怎么樣,我是不會把身世對你說的。”
  “你知道嗎?”他凝視我,“我們几乎沒成為兄妹,如果你的母親嫁了我父親……”
  “你几歲?”我問。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實年齡公之世人。”他笑。
  “瞞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賣我的不是十八歲的女儿,而是我臉上的風霜。”
  “喂,年齡對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關太太的真實年齡呢?”
  “不知道,”他搖頭,“我們了解不深。”
  但他們在一起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他沒有派人去調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組密探,專門替他打听他未來情婦之私隱:有什么過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愛惡,等等。
  葉世球是個妙人。
  “听說,沒有人見過你女儿的父親?”他好奇地問。
  這難道也是葉伯伯告訴他的?我面孔上終于露出不悅的神情,葉世球說話沒有分寸,他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連連道歉,“之俊,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我對女人并沒有太大好奇心。”
  喲,還另眼相看呢。
  “請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個工程。”
  “好”
  一路上我閉起雙眼,他也沒有再說話。
  汽車無線電在悠揚地播放情歌。葉世球這輛車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廳:有電話有音響設備,設一具小小電視机,空气調節,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樣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
  到了目的地,他問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机來接我走,我出盡百寶推辭。
  到真的要走的時候,熱浪襲人,我又有一絲懊悔,但畢竟自己叫了車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電話用,見我回家才放下話筒。她有本事說上几個鐘頭,電話筒沒有受熱融化是個奇跡。
  我脫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時候十塊錢給她可以享受半小時,她一直捶一直問:“夠鐘數沒有,夠鐘數沒有?”第一次嘗到賺錢艱難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見她說:“媽,我拍電影可好?”
  我如見鬼般睜大眼,“什么?”
  “有導演請我拍戲。”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煩事便接踵而來。
  我深深吸口气,“當然不可,你還得升學。”
  她坦白地說:“就算留學,我也不見得會有什么成就,也不過胡亂地找個科目混三年算數。學費与住宿都貴,怕要万多元一個月,白白浪費時間,回來都二十多歲了。”
  我盡量以客觀的姿態說:“拍戲也不一定紅,机會只來一次,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試一試。”
  我欲言還休,我又不認識電影界的人,反對也沒有具体的理由,即使找到銀壇前輩,問他們的意見,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說“每一行都良莠不齊,總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會怎么說,你會覺得無論你提什么出來,我都反對。”
  她不出聲。
  “陶陶。”
  “這是千載難逢的机會,媽媽,打鐵不趁熱的話,机會一失去,就沒有了。”
  “你想做一顆万人矚目的明星?”我問,“你不想過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帶孩子買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說話。
  “那是一個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個上海女孩子,跟著父母在五十年代來到香港……是個群戲,我可以見到許多明星,就算是當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說:“這個虎背,騎了上去,很難下來。”
  “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老虎。”
  我不知說些什么才好,再反對下去,勢必要反臉。
  我沉吟:“問你外婆吧。”
  陶陶臉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幫她的,她知道,我愈發覺得勢孤力薄。
  “媽媽,”陶陶靠過來,“我永遠愛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婦女心理學之類的書籍太多,以為我占有欲強,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給她自由。
  實在我是為她好。
  “陶陶,在我們家,你已經有很多自由,實不應得寸進尺。”我郁郁不樂。
  “我知道,”她說,“不過我的女同學也全知道嬰儿不是自肚臍眼出來的。”
  她在諷刺我,我不語,閉上雙目。
  她說下去,“你應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對我的注意力。”
  我忍气吞聲,不肯与她起紛爭。
  我怎么好責備她?譬如講,我想說:我不想你變為野孩子。她可以反駁:我根本是個野孩子。
  眼淚在眼角飛濺出來。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淚水,沒事人似地問:“誰是導演?”
  “飛龍公司,許宗華導演,一簽約就給我劇本,你可以看。”
  “暑假讓你拍戲,十月你去不去美國念大學?”
  “為什么一定要我讀大學?”
  “因為每一個淑女都得有一紙文憑。”
  “媽媽,那是因為你有自卑感,你把學歷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學,不過想證明你与眾不同,我并不認為每個人都要上大學,正等于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要結婚一樣。”
  “陶陶,”我壓抑著,手都顫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媽媽,不。”她過來擁抱我。
  我靠緊她的面孔,有彈力而滑嫩的面頰如一只絲質的小枕頭,我略略有點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應,你去吧。”我有點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應我。”
  “加州大學回音來的話,說你會去。”
  “好吧,我去。”她勉強得要死。
  “都是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媽媽,但是你我的价值觀大不相同。我相信沒有人會因為我沒有文憑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輕,當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會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會制度屈服,因為人是群居動物,但是此刻我無法說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媽媽,你要我做淑女、念文憑,借此嫁一戶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覺得你已盡了母親的責任。”
  我呆呆看著她。
  “你怕我去冒險,你怕有不良結果,你怕社會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說,“你猜得一點也不錯。”
  “不會這樣的,媽媽,你應該對我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坏女人,怎么會生一個坏女儿?媽媽,給我自由,我不會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頭發為你而白。”
  “媽媽,”她溫和地說,“沒有我,你的頭發也是要白的。”
  “從什么地方,你學得如此伶牙俐嘴。”
  “從你那里,從外婆那里。”她笑。
  她長大了,她日趨成熟,她的主觀強,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噓,陶陶眼看要脫韁而去,我心酸而無奈。
  人總怕轉變,面對她的成長,我手足無措。
  “我去与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与朋友逛街。”
  “你應該學外婆出去交際。”
  “陶陶,既然你不讓我管你,你也別管我好不好?”
  她賠笑。
  我愛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綠豆湯我吃。”她還是要開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万給我過目。”
  “一定,媽媽。”
  拍電影。我的天。
  我只有葉成秋這個師傅、導師、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紅著眼睛,我有說不出的苦,不知從什么地方開始。
  人家雄才偉略,日理万机,我卻為著芝麻綠豆的私事來煩他,我自覺不能更卑微更猥瑣。
  但是我不得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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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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