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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并沒有即刻開燈,呆著臉沉默著,暗地里只聞到頭發受汗濕透后的酸餿气,我歎口气,又決定面對現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媽媽。”
  陶陶的影子在門邊出現。她走近我,坐在我床邊。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點?阿一送了豆瓣醬來,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餓。”
  “同你切點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過一兩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來的。”
  “我沒事,只想洗個頭。”
  “我幫你吹風。”
  “一生病就想剪頭發。”
  “媽媽的頭發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經平靜下來,對于剛才失態,甚怀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亂講。”
  “人總要死的。”
  年輕人一顆心很狠。
  “其實我們一年也見不到外公三次。”
  我歎口气,改變話題,“你拍完戲沒有?”
  “拍完了。不過現在幫忙做場記。”
  我忍不住問:“你把喬其奧全給忘了?”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
  “你沒有回答我問題。”
  “忘了。”
  “很好,能夠忘記真是福气。”
  陶陶拉開床頭燈,看見我嚇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頭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頭、幫我吹干,編成辮子。我覺得太陽穴上松了一點。
  我縮縮鼻子:“什么東西燒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藥。”
  一小壺神曲茶燒成焦炭。
  我瞪著陶陶,忍不住笑起來。
  死不去就得活下來。
  還不是用最好的浴鹽洗泡泡浴。
  父親自醫院回家,繼續接受電療,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并不那么坏,只是支出龐大。
  一連好几天都沒見世球在華之杰出現。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寫字樓,看見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裝襟上,別著塊黑紗。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險些儿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眼神很哀傷。
  “世球。”我無限同情。
  “我只覺得体內一部分經已死亡。”
  “什么時候的事?”我拉張椅子坐到他身邊。
  “前夜。”
  “你父親如何?”
  “自那時開始不食不眠。”
  “我沒看見訃聞,自己也病了數天。”
  “我母親是一個值得敬愛的女人。”
  “一定。”
  “我是這樣傷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淚,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親并不愛她,而我又那樣不羈。”
  “我認為你父親是愛她的。”我說。
  “你也該知道,愛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熱舞。”我說。
  “但是他們甚少說話。”
  “愛情亦不是發表演說。”
  “他亦不稱贊她。”
  “愛情不是街頭賣藝,敲響銅鑼。”
  “他愛她?”世球微弱地問。
  “當然。他更溺愛你。”
  “我一直認為他愛的是你母親。”
  “世球,在他的感情世界里,總容得下一個老朋友吧。”
  他釋然,呼出一口气。
  “世球,你爹沒事?”
  “你們真的像對父女。”他說,“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愛誰?你生父還是他?”
  “不選可不可以?”
  “不行。”
  我說:“其實我与父親沒有溝通,我認為他性格上充滿弱點,但不知恁地,有事發生,我自然會扑過去,看他吃苦,恍若身受。”
  “那么同樣的事發生在葉成秋身上呢?”
  “他那么強壯,誰理他,”我忍不住說真話,“我們生瘡,去找他,他長包包,他自己打理,誰管他?”
  “這太不公允了。”
  “什么人同你說過這是個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結的世球也被引笑。
  過一會儿他說:“我父親是個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說:“HE’S LEADER OF THE BAND.HE’S A LONELY MAN.”
  “你也听過這首歌?”
  我點點頭。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來。
  “你總是踩我。”
  “因為你從不介意。”我稱贊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不會答應?”
  “与我結婚的人,要愛我,愛我母親,兼加愛我女儿。”我說。
  “這太難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复先頭那种哀傷,即使是葉世球,也有他沉著的一面。
  我沖兩杯咖啡,給他一杯,滿以為他已經忘卻适才的話題,誰知他又說:“只愛你一個人,可以嗎?”
  “那樣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頭。“我們几時再上去開會?”
  “你向往?”
  “嗯,”我說,“我喜歡与華之杰這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選的精英。”
  我很慚愧,我不夠資格。
  “下個月吧,一個月一切准備妥當再上去。”
  我說:“世球,我要開工了,不能陪你。”
  “听听這是什么話?”他悻悻說。
  “這才是好伙計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母親。
  她不在,老規矩,去打橋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頓好丰富的家常菜。她年紀大了,有點混亂,大熱天竟煮了火腿豬腳湯,被母親抱怨,正在煩惱,碰見我來,把湯推銷掉,樂得她什么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佣人也有煩惱。
  飯后她捧滿滿一碟子白蘭花出來,幽香扑鼻。
  我躲在沙發上看報紙。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剝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時間過得真快。”她感歎。
  “誰說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說。
  自小我不是個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雕虫小技,初步功夫學得很快,鋼琴、芭蕾、法語……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練八小時的關頭,就立刻放棄。
  少壯不努力,老大自然徒傷悲。
  阿一又說:“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張多。”
  是的,這一代是不一樣的。
  “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車上不來,不能蓋大廈。”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云紗唐裝衫褲已有二十年歷史,早洗成茶葉色,領口都毛了,但還是她心愛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親做給她嘩嘰衫褲,同時也接收我与陶陶過時不用的手袋皮鞋,母親很反對她身上弄得似雜架攤子,母親說:“之俊,你亂穿是有型夠格,她一亂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說,她那串項鏈是你帶來給她的?”
  “噯。”
  “上頭還好嗎?”
  “你怎么不去看看?”
  “我都沒有親人,我是孤鬼。”
  門一響,母親回來了。
  阿一捧著毛豆回廚房。
  母親換上拖鞋,坐在我身邊。
  我說:“葉太太去世了。”
  “是。”
  我們并沒有見過葉太太。而世球長得似他父親,無從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們婦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膽子离婚,處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點點頭。
  母親隨即訕笑,“你看我多么慷慨激昂。”
  我問:“你會去看我父親嗎?”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勞我。”
  “到底夫妻一場。”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親叫回來,讓你們重話家常,可不可以?”
  我馬上噤聲。
  “最恨人家說這种虛偽的、不負責任的濫溫情話:到底是孩子的父親,畢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連你都這個樣子,之俊,你才三十多歲就糊涂了。”
  母親直到現在,還是火爆的脾气,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現代,也難怪陶陶与她談得攏。
  她今日一肚子的气。自然,葉成秋家中出了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見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覺得,過年過節,甚至周末,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她便得看開點,自己打發時間。
  我勸慰她,“過几日葉伯伯就空閒了。”
  “我同他不過是老朋友,你跟你父親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我歷年來生活并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條在我手上。”
  我不敢說什么,大半是不忍,讓她掙回一點自尊吧!很多人以為四十而不惑,五十歲應該幻為化石,四大皆空,万念俱灰,但這不是真的,至少母親的性格一直沒有改變。
  過一日我代母親去鞠躬。
  殯儀館黑壓壓都是人,前頭跪著的都有三四十個。母親說過,做廣東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親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諾,聲勢浩大。
  世球百忙中還來招呼我,我自己識相,揀一個偏位,坐下來抹汗。
  他与他父親都穿黑西裝,看上去似兩兄弟。靈堂上拜祭的不乏達官貴人,兩父子沉著地應付,雖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体。
  葉太太的照片挂在花環當中,鵝蛋臉,細眉毛,菱角嘴,雖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覺十分嬌俏,這幀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還梳著疏落的前劉海。
  可以想象年輕的葉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無靠,遇上了她,從她那里學會說粵語,從她父親處學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沒有這位廣東女子,就沒有葉成秋。
  离開殯儀館時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濺,打傘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滿身濕。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個大雨天,帶著牆紙及瓷磚樣板,希望某建筑師幫個忙,賞口飯吃。那位先生叫我說一說計划,我努力講了十分鐘,他已經听累了,打個呵欠。
  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但是与切身利益有關的時候,絕不能听天由命,總得盡量爭取,失敗也不打緊,有人笑我嗎,那不過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興再打扮,這也是一种保護自己的方法:表明是賣藝不賣身。
  我沒有開車子出來,站在路邊載計程車,一站半小時,也不覺累,一邊欣賞白花花的雨景。
  “楊小姐。”
  是葉家的司机,把黑色大車彎到我這一邊來,硬是要載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親,奈何身上穿著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換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來,我攤開圖表再度勾出細節,雨仍然沒有停,不住傾訴,好几個鐘頭了,什么話都應該說盡了,但也許她已經有大半生沒見到他,而她又确信他仍然愛她,所以還可以說至深夜。
  而我沒有這种運道,我沒有話說,人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已經老了,且無話可說。
  我扭開無線電。一次陶陶見我听歌,像是遇著什么千古奇聞似的:“媽媽,你也听歌?”上了三十,除卻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輕人最殘忍,覺得听歌的媽媽不像媽媽,虧欠他們。
  至傍晚雨停止后,我終于買了溫室桃子去看父親。
  這一陣子他變了,愛吃愛睡,脾气倒不如從前坏。
  他向我埋怨,說腰子痛。
  我同他說,大抵是肌肉扭傷,不必擔心。
  陪父親吃過飯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完全認了命,承認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發牢騷,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來陪我,之俊,說說話,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來喝杯龍井吧。”
  他駕著開篷跑車來,也不怕陰晴不定的天气。他們說這便是浪漫:永遠与你賭一記,流動,不可靠,沒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沒刻意与他交談。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里看柔軟体操比賽項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時候發表松散的意見,“還是美國選手正路,羅馬尼亞那几個女孩子妖气太重”等等,喪母之痛不得不過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誰?我問:“你真的忘了關太太?”
  “什么關太太?”他眼睛沒有离開電視机。
  真的忘了。
  “此刻同誰走?”我又問。
  “誰有空就是誰,你又不肯出來。”
  語气像韋小寶。
  “誰是誰?”我很有興趣。
  他轉過頭來狡黠地笑,“就是誰誰誰。”他雙眼彎彎,濺出誘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喲,你去做做看。”
  我惊覺地閉上嘴,陶陶現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么,吃醋?”
  “啐。”
  “你的女儿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這樣古佛青燈過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擔心。”
  “我們出去玩,之俊,結伴去跳舞。”
  “世球,為什么一定要燈紅酒綠?”
  “我愛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關著?”
  我笑。
  他也笑,“兩個性格极端不同的人,竟會成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駕走開篷車。老天爺也幫他忙,并沒有再下雨。
  要這樣的一個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電視,當然是暴殄天物,他當然還有下一檔節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個小時就足夠。
  第二天早上他又來找我,帶來一只豬腰西瓜,足足十公斤重,另一瓶氈酒,把一只漏斗的尖端按進瓜肉,一瓶酒全倒進瓜里,說要浸八小時,把我冰箱里所有東西取出,將西瓜塞進去。“我晚上再來。”他說。
  晚上他不是一個人來,帶著十多個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熟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過飯,便捧出那只精心炮制的西瓜,切開大嚼。
  小小公寓坐了十多人,水泄不通,不知誰找到唱片放出輕音樂,气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著襯衫運動褲,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們作樂,原來做一個派對的女主人也不是那么困難。
  世球過來說:“真拿你沒法了,還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說:“是金鐘罩。”
  他笑,“你還少一件鐵布衫。”
  我側耳仿佛听到門鈴,是誰?我走到門邊,拉開查看,是陶陶。
  “媽媽,你在屋內干什么?”她睜大雙眼。
  “這像什么?”我笑問。
  她似摸錯房子似的,“這像開派對。”
  “是在開派對。”
  陶陶笑著進來,她身后跟著那個當代年輕導演。
  我向世球介紹,“這是我女儿陶陶,這是葉叔叔,葉公公是他父親。”
  世球怔怔地望著陶陶,過半晌才說:“叫我羅倫斯好了。”
  陶陶笑說:“別告訴我葉公公也在此地。”一邊拿起西瓜吃。
  我連忙說:“陶陶,這西瓜會吃醉人,到處是少女陷阱。”
  世球看看我,又看看陶陶,仿佛有說不出的話悶在心中。
  電影小于緊釘在陶陶身后。
  世球同我說:“奇景奇景,沒見她之前真不信你會有這么大的女儿,是怎么生下來的?同你似印胚,一模一樣。”
  我微笑,“不敢當不敢當。”
  他興奮,有點著魔,“你知道你們像什么?兩朵花,兩朵碧青的梔子花。”
  我听過不少肉麻的話,但這兩句才是巔峰之作,我受不了,世球年紀不會大,但不知恁地,最愛戲劇化的台詞。
  陶陶覺得熱,隨手脫下小外套,里面穿一件露背裙子,整塊背肉暴露在眼前,圓潤嫩滑,不見一塊骨,晒得奶油巧克力般顏色,連我做母親的都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肩膀。
  世球看得呆了,我去碰碰他手臂,叫他表情含蓄點,狼尾巴也別露得太顯著了才好。
  陶陶并非絕色,飛雁不一定會降落地面來欣賞她的容貌,再過二十年她也不過像我這樣,成為一個平庸的女人。但她現在有的是青春,像盆栽中剛剛抽芽的嫩枝:光洁、晶瑩,綠得透明,使人怜愛珍惜,即使最普通的品种也自有一种嬌態,這便是陶陶。
  她臉上沒有一條表情紋,眼睛閃亮有神,黑白分明,嘴唇天然粉紅,繃緊的微微翹起,手肘指節處皮膚平滑,不見松折,換一句話說,她如新鮮的果子,怎么會得不引人垂涎。
  連每條頭發都發散著活力,有它自己的生命,她隨便晃晃腦袋,便是一种風景,額角的茸毛還沒褪掉哪,這樣年紀的女孩子連哭起來都不會難看,何況巧笑倩兮。
  世球在說歐洲的旅游經歷給她听。
  她的導演男友鼓起腮幫子,因鏡頭被搶而鬧情緒,文藝青年哪是葉世球的手腳,門儿都沒有。
  世球說:“駕車游歐洲是最好玩的,但危險程度高。”
  “在法國尤其得當心,他們開車全無章法,速度快不去說他,又愛緊貼前車,在倒后鏡中,可以看到后面的司机的眼白。”世球說。
  陶陶笑得前仰后合,一頭直發如黑色閃亮的瀑布般搖擺。
  世球也怔住了,他沒想到他說的話有這么好笑,這么中听。
  這也是年輕的女孩子吸引男人的原因:每句話每件事對她們來說,都是新鮮的好玩的,會得引起她們激烈熱情的反應。而我們還有什么是沒見過沒听過的,只覺事事稀松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暗暗感歎,老了老了,有這樣的女儿,怎能不老。
  那文藝青年的面孔漸漸轉為淡綠,我有點同情他,給他一杯汽水。
  陶陶笑問我:“媽媽,怎么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羅倫斯?”
  “机緣未來。”我說。
  世球說:“葉楊兩家,是几代的朋友呢。”
  到了半夜,客人漸漸散去,陶陶也被她的男友帶走。
  只余世球,他握著酒杯坐在沙發上,對著客人留下的戰跡,仿佛有無限的心事,不語。
  過很久他問:“你几歲生下陶陶?”
  “十七八歲。”
  “是怎么生的?孩子生孩子,很痛苦吧?”
  “如此良宵,世球,即使你還有精力,也不宜談這些事。”
  “一切困苦艱難,你是如何克服的?”
  “世球,我不欲說這些。”
  “說出來會好過些。”
  “我沒有不好過。”
  “你太倔強,之俊。”
  “世球,一切已成過去,往事灰飛煙滅,無痕無恨,不要多說了。”
  他凝視我良久良久,然后說:“沒有烙印?”
  我只是說:“沒有不愈合的傷口。”
  “之俊。”
  我打一個呵欠。
  世球笑,“我這就走。”
  “明天見。”
  “工作順利嗎?”
  “沒听見我叫救命,就是順利。”
  “很好。”
  “世球,謝謝今天晚上。”
  他做一個手勢,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陶陶第二天一早便來找我,做早餐給我吃。
  她梳條馬尾巴,穿條工人褲,忙出忙入。咦,已把复古裝丟在腦后了?
  她說:“羅倫斯真是一個好玩的人。”
  好玩?這兩個字真是誤盡蒼生,這算是哪一國的优點?一個男人,啥貢獻也沒有,就是好玩?
  “媽媽,其實他不錯,你有沒有考慮過他?”
  “多大的頭,戴多大的帽子,我怎么敢考慮他。”我笑。
  “他有多大年紀,有沒有四十?”
  “沒有沒有,他比我年輕,頂多三十三四。”
  “人很成熟。”陶陶說。
  “是的。”
  我在想,我出世后葉伯伯才結的婚,世球應當比我小一兩歲。很多人在這种年紀還蹦蹦跳不懂事,我相信陶陶的許導演并不見得比世球小很多,但因環境影響薰陶,世球自小背著做繼承人的責任,因此成熟圓滑,与眾不同。
  “我覺得他真有趣,而且他同葉公公一樣,沒有架子。”
  這倒是真的,絕對是他家的优异傳統。
  “听說他女朋友很多。”
  我詫异,“你都知道了?”
  陶陶笑,“這么小的一個城市,總有人認識一些人。”
  “你對他的印象,好像好得不得了。”
  陶陶直率地說:“是的,這是我的毛病,我覺得每個人都可愛,都有他們的优點。”
  是的,直到你上他們的當,被他們陷害、利用、冤枉、欺侮的時候。
  年輕人因在生活道路上還沒有失望,看法与我們自然兩樣。
  “我要上班了。”
  “我去看外婆。”
  “你怎么不上片場?”我奇問。
  “許宗華生气,臭罵我一頓,開除我,我失業了。”
  這小子气量奇狹。“就因為昨日你同葉世球多說了几句話?”
  “是的,他說他吃不消。”
  我微笑,“不相干,這种男人車載斗量。”
  陶陶有點惋惜。“不知道他會不會把我的演出全部剪掉?”
  我心想那更好,謝天謝地。
  “陶陶,你這樣吊儿郎當的膩不膩?暑假夠長了,馬上要放榜,要不你找份正經工作,要不去讀大學。”
  陶陶沉默。
  “你也知道這樣是過不了一輩子的。”
  她听不進去。
  當然,她才十七,再嗟跎十年,也不過二十七,仍然年輕,愛做什么就做什么,急什么。
  我几乎在懇求了,“陶陶,你想想清楚吧。”
  “別為我擔心,媽媽,暑假還沒有過去。”
  我在上班途中放下她。
  我們這個小組忙了一天。伏在桌子上死畫死畫,固定的姿勢使人全身發硬,起立的時候,發覺腰板挺不直。這樣就做老人了,真不甘心。
  助手說,如果我肯去跳健康舞,情形會好一點。
  會嗎?此刻我也在跳呀,做到跳,被老板呼喝著來跳:一二三、去開會,四五六、寫報告,左右左、快赶貨,扑向東,扑向西,還原步,少嘮叨。
  還需要什么運動?
  她們都笑。
  試都考完了,我与陶陶將同時拿到文憑,你說幽默不幽默,再艱苦的路也會走完的,此刻我只想努力工作,做出個名堂來,以彌補其他的不足。
  下班時母親說我有封電報在她處。
  我問:“什么地方拍來的?”
  “美國加州。”
  我心中有數。
  “誰十万火急拍電報給你?”
  “是我去應征工作。”
  “那么遠。”
  “我下班馬上來拿。”
  不知有多少時候未試過五點正下班,通常都做到六七點,累得不能動了,喝一瓶可樂提提神再來過,在要緊關頭,可樂可以救命。
  到母親家是七點,阿一給我碗冰凍的綠豆湯,上海人從來不講“涼”与“熱”這一套,我呼嚕呼嚕豪爽地喝掉,從母親手中接過電報,不想她多問,立刻開門去,稱有要緊事。媽喃喃罵我學了陶陶那套。
  一出門面孔便沉下來,我拆開電報。
  “之俊,何必避而不見,一切可以商量,下月我會親自來見你。英念智。”
  我將紙捏作一團,放進手袋。
  我心中憤怒燃燒,我最恨這种鍥而不舍,同你沒完沒了的人。
  我現在有點明白為什么人要殺人,實在非這樣不能擺脫他的歪纏,与其長期痛苦,不如同歸于盡。
  回到家又把電報讀一次,才一把火燒掉。仍然決定不去理他,等他找上門來再說。
  這一陣子陶陶也索性不再回來看我眉頭眼額,我倒是清靜,空白的時間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日日騰云駕霧似的。這樣算起來,有心事也是好的,煩這煩那,時間一下子過去:替孩子找名校,為自己創業、讀夜課……匆匆十余年。
  如今我唯一的心事是父親的病,而母親那邊,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葉成秋有整整十天沒与她見面。
  母親很生气。“一輩子的朋友,落得這种下場,他老婆撒手西去,仿佛是我害的,內疚不來了,這倒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只得往葉公館跑一趟。
  我一直沒上過葉家,如今葉太太過世,一切在陰暗面的人都可以見光,我想葉成秋亦不會介意。
  葉公館坐落在本市最華貴的地段,雖說在山上,步行十分鐘也就到鬧市了。
  我這個人最愛掃興。如果有顧客搬到人跡不到的幽靜地帶,我便悲觀兼現實地問:“誰買菜?”佣人才不肯去,女主人只得自己開車下山去買,如果是上班的太太,那更糟,簡直忙得不可開交。除非是葉公館這樣的人家。
  葉府沒有裝修。寬大的客廳收拾得一塵不染,兩組沙發沒有朝代,永不落伍,套著漿熨得筆挺的捆藍邊白色布套子。
  女佣人守規矩,放下茶杯立刻退出,不比咱家阿一,老愛同客人攀交情。
  這些大概都是葉太太的功勞,女主人雖然不在了,仍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气派。
  葉成秋出來見我,他臉上露出渴望的神色,我放下心,我怕他討厭我。
  “之俊,你怎么來了?”
  我笑著站起來。
  “你坐你坐。”
  “多日沒見你。”
  “有多久?”他一怔。
  “十多天。”
  “這么久了?”他愕然。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母親的憂慮被證實了,葉成秋的确有心与我們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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