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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脫下外套,看到茶几上放著封電報。
  我心沉下來。
  我拆開來。
  “之俊,見文速复,一切從詳計議。英念智。美利堅合眾國加利福尼亞州九三七六二弗利斯諾城西阿拉道四三二二號第五座公寓。”
  我一下子撕掉電報,撕得碎得像末滓。
  我北上開會時,決不能叫陶陶在這里住。
  “陶陶,陶陶。”我推開房門。
  她還沒有回來。
  我撥電話到母親那里。
  “陶陶在嗎?”我問。
  “之俊,我也正找你。你父親病了。”
  我不以為意。
  可以想象得到,父親他老人家披著那件團花織錦外套,頭發梳得油光水滑,靠在床上咳嗽兩聲,要求吃川貝炖生梨的樣子。
  “有沒有看醫生?”
  “你去瞧瞧他,廣東女人說得吞吞吐吐,我也搞不清楚。”
  “這几天我真走不開,大后天我要跟華之杰大隊去開會。”
  “他說你兩個月沒去過,你總得抽空。”
  “好,我這就去。”
  “明天吧,今日陶陶帶朋友來吃飯,阿一做了些拿手菜在這里。”
  “誰,喬其奧?何必請他。”
  “不是喬其奧,陶陶同他拆開了,你不知道?”
  嗄?我的下巴要掉下來,打得火熱,一下子擱冰水里了,前几天我不是還見過他們?
  “那么她現在同什么人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導演。”
  “誰?導演不也是個女孩子?”
  “一字之差,”母親笑,“這位是文藝青年。”
  我哭喪著臉,“一天到晚換未來女婿,這种刺激受不了,這個人可不可靠?”
  “你要人家做女婿,人家還未必答應呢!小朋友志同道合,走在一起,有什么稀奇?”
  “我來,我馬上來。”
  不是她的女儿,她說得特別輕松。
  我赶到娘家,只見那文藝青年早已坐在客廳當貴賓。
  我瞪著他研究。
  只見他剃平頂頭,圓圓面孔,配一副圓圓的玳瑁眼鏡,穿小領子白襯衫,灰色打折褲,小白襪,縛帶皮鞋,腕上戴只五彩米奇老鼠手表,約二十七八年紀,真看不出,這么年輕就是一片之主。
  “媽媽,”陶陶說,“他是許宗華導演。”
  我連忙說:“你好你好。”
  許導演很訝异地站起來,“這么年輕的媽媽。”
  這句話開頭听還有點歡喜,听熟了只覺老土,我也不以為意。
  我向母親看過去,意思是:就是他?
  母親點點頭。
  這小子能養妻活儿?他打扮得徐志摩那樣,但有沒有徐之才气?況且這個年頭,才气又租不租得起兩房一廳?他一年拍多少套片?每片酬勞若干?
  在這一剎那,所有丈母娘會考慮到的問題都涌進我的腦海,我頭皮發麻。
  一個人,無論多清高多超逸,把你放在哪個位置,你就會進入哪個框框,我雖然還有資格申請做十大杰出青年,但我另一身份是陶陶的母親,我身不由主地關怀女儿的幸福。
  陶陶怎么搞的?為什么她不去跟身份正統一點的男孩子走,譬如說:教師、醫生、公務員?
  好不容易去舊迎新,又是這樣的貨色。
  懊惱之余,臉如玄鐵。
  我發覺陶陶的裝扮完全變了,以前女阿飛的流气消失無蹤,現在她步入電影角色,不知從什么地方(很可能是外婆那里)找來那么多五四時期的配件,如走入時光隧道,与這位導演先生襯到絕。
  母親推我一下,“怎么呆篤篤的,坐下來吃呀,這只冬瓜鴨很合節令。”
  我坐在電影小子旁邊,深覺生女儿沒前途,還是生儿子好,這樣鬼括過的文弱書生都有我陶陶去鐘意他,簡直沒有天理。
  陶陶有點不悅,當然,她一定在想:我的母親太難侍候,什么樣的人她都不喜歡。
  為著表示愛屋及烏,我夾了一塊鴨腿給那小子。
  陶陶面色稍霽。
  你看看這是什么年代,做母親的要看女儿面色做人。
  我還得找題材來同姓許的說話。
  許導演是廣東人吧?怎么想到拍上海故事?是流行的緣故?別鬧笑話,有現成的顧問在這里。記住三十年前的旗袍全部原身出袖,只有上年紀才剪短發。
  鞋子是做好鞋面才夾上鞋底,祖宗的像決不會挂在客堂間。
  說得唇焦舌燥。
  然而看得出他是那种主觀很強、自以為是的人,很難听從別人的意見。
  我終于問:“陶陶有什么优點?說來听听。”
  我女儿搶先說:“我長得美。”
  我白她一眼。
  導演馬上說:“陶陶可愛。”
  浮面的愛。我知道我太苛求,但愛一個人,不能單因為對方似只洋娃娃。
  我暗暗歎口气,也吃不下飯,只喝半碗湯。
  葉伯伯是對的,我應該走開一下,去到不同的環境,放開怀抱。
  我很快告辭。坐在他們中央,像個陌生人,話不投机。
  我去看父親。
  他的情況比我想象中嚴重得多。
  不但躺在床上,頭發胡須都好久沒剃,花斑斑。眼袋很大,尤其惊人的是兩腮赤腫,手碰上去是滾燙的。
  “有沒有看醫生?”我失聲問。
  “醫生說是扁桃腺發炎。”
  “不會,”我說,“哪有這么嚴重?這要看專科。”
  繼母很為難,把我拉到一旁,細細聲說:“錢他自己捏著不肯拿出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連忙到客廳坐下,開出張現金支票,“明天就送院,一個禮拜都沒有退燒,怎么可以拖下去!”語气中很有責怪之意。
  繼母訕訕地不出聲。
  兩個弟弟坐在桌前寫功課,也低著頭不語。發育中的男孩子永遠手大腳大,与小小的頭不成比例,他們也是這樣,只穿著底衫与牛仔褲,球鞋又髒又舊,如爛腳似的。他們各架副近視眼鏡,兩頰上都是青春痘。
  忽然之間我替父親難受,這么一大把年紀,還拖著兩個十多歲的儿子,僅余的錢,不知用來養老還是用來作育英才。
  繼母對父親說:“之俊來看你。”
  父親睜開雙眼,“之俊……”他喉頭渾濁。
  我很心痛,“你早就該把我叫來。”
  “不過一點點喉嚨痛。”
  “之俊讓你明日進院。”繼母說。
  “錢太多了呀。”他掙扎著還不肯。
  “我這兩天要出門,”我哄他,“沒閒來看你,怕沒人照顧。”
  他冷笑連連,“一屋都是人,不過你說得對,我是沒人照顧。”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我怕繼母多心,“他們要上課。你几時听過男孩子懂得服侍病人的。”
  繼母這些年來也練得老皮老肉,根本也費事多心,干脆呆著一張臉,假裝什么都沒听見。
  父親依依不舍地問:“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手如一只熨斗,我隱隱覺得不妥。
  “我立刻替你安排專科,明早你一定要進院,事不宜遲。”
  “你怕什么?”父親還不信邪。
  “你要休息,我明早与你聯絡。”
  “之俊,留下來陪我說几句話,我悶得慌。”
  我擠出微笑,“有什么苦要訴?”
  繼母不知該退出去還是該旁听,站在一旁一副尷尬相。
  終于她搭訕地喃喃自語:“我去看看白木耳炖好沒有。”
  但是她并沒有离開,我覺得她人影幢幢地靠在門外,不知想偷听些什么。
  “之俊,我還有些金子。”
  我微笑,“這与我有什么關系呢?”
  “你說,該不該把兩個孩子送出去?”
  我故意提高聲線,好讓繼母釋疑,“那自然是要的。”
  他黯然,“送他們出去也不管用,庸才即是庸才。”
  我笑,“真的,我們都是庸才。”
  “之俊,我不是說你。”
  “爸,你要多疼他們。”
  他不響。
  過很久,他說:“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再婚,在晚年生孩子,還是与母親分手?
  “你母親,是我把她逼到葉成秋那里去的。”
  “多年前的事了,爸。那一位也陪你熬了這些年,你這樣說不公平。”我替爸爸拉上被子,“快快睡覺,我真的要回去了。”
  說完不理三七二十一,便站起來替他關上房門。
  繼母躲在門角,見我出來,也不避嫌,立刻說:“之俊,只有你明白我這些年來吃的苦。”雙眼都紅了。
  我仍然微笑,“要送他們兩個出去念大學呢,還不快快加把勁用功,打算去哪里?依我看,加拿大學費略為便宜一點。”
  兩個弟弟露出惊喜的樣子來。
  我拍拍他們肩膀,“父親是嘮叨一點,心里疼你們,嘴里說不出。”
  葉成秋与父親同年,今日看來,他比葉成秋要老一倍。男人沒有事業支撐,立刻潰不成軍。我歎息。
  他們送我到樓下。我又叮囑几句才回家。
  我与父親的感情并不深,是到最近這几年,他才主動拉緊我。開頭新娶廣東女人,又一連生下兩個男孩子,也就把我們母女丟在腦后。
  十年后他莫名其妙又厭惡后妻与儿子,父親的感情自私、幼稚、不負責任。
  但他還是我父親。生命最尷尬是這點。
  第二天我百忙中替他找到醫生,命弟弟送他進去。
  弟弟向我訴苦,說父親逼著他們去買新鮮橘子來榨汁,不肯吃現成的橘子汁。
  他与母親一般的疙瘩。也不曉得這是不是上海人的特性,也許這樣說是不公平的,葉成秋就不介意喝罐頭果汁。
  出發那日我拖著行李匆匆赶到飛机場,別人都比我早到,也比我輕松。
  酒店管理科一組全是女將,仍然窄裙高跟鞋,宁死不屈,好气概。電机工程師如蜜蜂般包圍她們,煞是好看。
  世球叫我,“之俊,這邊。”
  我才如大夢初醒,向我的助手打招呼,挽起袋子去排隊。
  他特別照顧我,悄聲問:“都齊了?”
  我點點頭。
  飛机在虹橋机場降落,我心有點激動:回到故鄉了。隨即啞然失笑,我只在故鄉耽過半年,在襁褓中便离開江蘇,有什么感情可言,除非是祖先的遺傳因子召喚我,否則与到倫敦或巴黎有什么分別。
  下飛机第一個印象是熱。
  我們不是不能忍受熱,但到底島上的熱与內陸的熱又不一樣。等車的一刻便件件衣服濕得透明,貼在身上,熱得你叫,熱得你跳。
  第二便是蟬鳴的惊心動魄,一路上“喳”——拖長聲音叫,我抬起頭眯起眼睛,明知找不到也似受蟬之魔法呼召,像是可以去到极樂之土。
  女士們面孔上都泛起一層油,脂粉褪掉一半,比較見真功夫,都立刻買了扇子努力地扇。
  冷气旅行車立刻駛至,我依依不舍地登車。
  那蟬聲還猶自可,空气中的濃香又是什么花朵發出來的?既不像白蘭又不是玉簪。
  我貪婪地深呼吸。
  “香?”世球坐在我身邊。
  我點頭。
  “桂花。”
  我一時沒想到。鼎鼎大名的桂花,傳說中香得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團的桂花。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這個地方我是來過的,莫非在夢中曾經到過這里。
  車子往大東飯店要個多小時,世球在那里吹噓:“我到全世界都要住市中心。”
  女士們立刻投以傾慕神色,我暗暗好笑。也難為他,這個領隊不好做,雖然葉伯伯已搭通天地線,也還得世球一統江湖。
  他見我笑,便解嘲說:“最不合作的是你,之俊。”
  我不去理他,心中很矛盾,看樣子大東飯店一定時髦得不得了,絕不會勾起什么怀舊之幽思。
  我不是不喜歡住豪華旅舍,只是先几年經濟情形有所不逮,往歐洲旅行只得住小旅館,窗門往往對著后巷,在潮濕的夏季傍晚,水手在廉价路邊咖啡座喝啤酒,看到我倚窗呆望,往往會好心地吹口哨引我一笑。
  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小旅館風情,特別有親切感,連淋浴都成了奢侈,另付五塊錢租用蓮蓬頭一次,帶著私人浴巾及香皂進去,不能每天都洗,花費不起。
  我喜歡看窗外月色,喜歡在沒空气調節的房間輾轉反側,喜歡享受异國風情較為低層的一面。
  當然歐洲再熱也熱不到什么地方去。
  冷气車門一開,熱浪如吹發器中的熱風般扑上來,逼得我們透不過气來。
  几位工程師嘩然,紛紛發表意見。
  我用手摸摸后頸,一汪汗。
  世球笑道:“我父親說,真正熱的時候,躺在席子上睡著了,第二天起身一看,席子上會有一個濕的人形,全是汗浸的。”
  女士們都笑:“羅倫斯最夸張。”
  如果是葉伯伯說的,一定全是真的,我相信。
  我們在旅舍安頓下來,淋浴后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黃浦江。
  除卻里奧熱內廬之外,世界大城市總算都到過了。
  世球敲門進來,我轉頭。
  “別動。”他拿著照相机,一按快門,摩打轉動,卡拉卡拉一連數聲。
  “干什么?”
  “之俊,”世球坐下來,“你永遠像受惊的小鹿。”
  “因為你是一只狼。”我笑答。
  “我覺得你与這里的環境配合到极點。”
  “這是歌頌,還是侮辱?”
  “你太多心了。”
  我不去回答他。
  “今天晚上我們有應酬,先吃飯后跳舞。”
  我服了他,就像一些人,在游艇上也要搓麻將,世球永遠有心情玩,玩玩玩玩。
  “同什么人吃飯?”
  “當然是這里的工作人員。”
  “跳舞我就不去了。”
  “隨你,”他聳聳肩,“反正我手下猛將如云。”
  我既好气又好笑,他的口气如舞女大班。
  我忽然問:“我們在這三天內會不會有空當?”
  “你想購物?”他愕然。
  “我想逛逛。”
  “我与你同去。”他自告奮勇。
  “這么熱,你与你的猛將在室內喝咖啡吧。”
  “之俊,我早說過,我們有緣,你躲不過我。”
  當夜我們在中菜廳設宴請客。標准的滬菜,做得十分精致。坐在我身邊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上海籍女士,五十余歲,仍然保持著身材,很健談,而且聰慧,她是早期畢業的建筑師,很謙和地表示愿意向我們學習。
  她肩上搭著一方手織的小披風,那种絨線已經不多見,約二十年前我也看母親穿過,俗稱絲光絨線,在顏色毛線中央一條銀線織成,貪其好看,當然有點老土,不過在這個時候見到,卻很溫馨。
  女士很好奇,不住問我一般生活情形,乘什么車住多大地方做什么工作。我從來沒有這么老實過,一一作答,并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不是沒時間吃就是沒心情吃。
  世球見我這么健談,非常訝异。
  臨散席時,女士說:“你不像她們。”用嘴呶呶我其余的女同事。
  我樂了。真沒想到她會那么天真,不是不像我母親的,經過那么多劫難滄桑,都是我們所不敢問的,仍然會為一點點小事發表意見,直言不諱。
  我笑:“她們時髦。”
  她忽然說:“不,你才時髦瀟洒,她們太刻意做作。”
  贊美的話誰不愛听,我一點不覺肉麻,照單全收,笑吟吟地回到樓上房間去,心想,上海人到底有眼光。
  我喝著侍役沖的香片茶,把明天開會的資料取出又溫習一遍,在房中自言自語。
  扭開電視机,正在听新聞,忽然之間咚的一聲,冷气机停頓。室內不到十分鐘便燠熱起來,侍役來拍門通知正在赶修,心靜自然涼,我當然無所謂,但是世球他們跳得身熱心熱,恐怕要泡在浴缸里才能睡得著。
  侍役替我把窗戶開了一線,我總算欣賞到江南夏之夜的滋味,躺在床上不自覺入夢。
  隔很久听見大隊回來,抱怨著笑著,又有人來敲我房門,一定是世球,我轉個身,不去應他,又憩睡。
  早上七時我被自己帶來的鬧鐘喚醒,不知身在何處,但覺全身骨頭痛,呻吟著問上主:我是否可以不起來呢?而冷气已經修好了。
  世球比我還要早。他真有本事。
  他悄聲在我耳邊說:“同你一起生活過,才知道你是清教徒。”
  這人的嘴巴就是這樣子,叫好事之徒拾了去,又是頭條新聞。
  一大行人准時抵達會場。
  會議室寬大柔和舒适,是戰前的房子,用料与設計都不是今日可以看得見的了,桃木的門框歷年來吸飽了腊,亮晶晶,地板以狹長條柚木拼成,上面舖著小張地毯,沙發上蒙著白布套子。
  我抬頭打量天花板,吊燈電線出口處有圓型玫瑰花紋圖案,正是我最喜愛的細節。
  我在端詳這間屋子,世球在端詳我,我面孔紅了。
  會議如意料中复雜冗長,三小時后室內煙霧彌漫,中午小息后,下午再繼續。
  華之杰一行眾人各施其才,無論穿著打扮化妝有何不同,為公司爭取的態度如一,每個人在說話的時候都具工作美,把個人的精力才能發揮至最高峰。
  散會后大家默默無言,世球拉隊去填飽肚子。
  有人說這儿也應有美心餐廳。
  仍然是上海菜。
  廣東小姐吃到糟青魚時誤會冷飯跑到魚里去,很不開心,她在家從不吃上海菜:“樣樣都自冰箱取出,”她說。世球白她一眼。這些我都看在眼里。
  我問:“今天几度?”
  “攝氏三十五度。”
  嘩。
  世球問:“心情如何?”
  “很好,久久沒有過群体生活,很享受。”
  “是的,這么多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感覺上非常好。”
  “我想到淮海路去走走。”
  “明天傍晚或許會有空。”世球說。
  “今天傍晚有什么不對?”
  “你沒有經驗,今晚我們自己人要開會討論。”
  真沒想到時間那么迫切,我們在世球的套房里做到晚上十二點。所有女性臉0上的胭脂花粉全部剝落,男士們的胡須都長出來,但沒有人抱怨。
  我們這些人真能熬,咬緊牙關死撐是英雄本色。
  只有六小時睡眠,世球還自備威士忌到我房間來喝,他這种人有資格娶三個老婆,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車輪戰。
  我用手撐著頭,唯唯諾諾,頭太重,搖來晃去,終于咚地撞到茶几上,痛得清醒過來。
  世球大笑,過來替我揉額角,嚷著“起高樓了”,忽然他凝視我,趨身子過來要吻我,我立刻說:“世球,你手下猛將如云。”
  世球立刻縮手,大方地說:“我不會勉強你。”
  我很寬慰。
  “你是吃醋了嗎?”
  “神經病。”
  “我念中學的時候,有個男同學早熟,他經驗丰富,与我說過,如果女孩子肯罵你神經病,對你已經有感情了。”
  我們大笑。
  第二日會議很有用很有建設性,皆大歡喜,大局已定,我們回去將做初步正式圖則。
  世球說:“頭五年一定要賺回本來,跟著五年才有純利,這十年后資產歸回當地政府,最大敵人是時間。散會。”
  我一定要到淮海中路去。
  世球陪著我,在這條鼎鼎大名,從前是法租界的霞飛路上踱步。熱气蒸上來,感覺很奇异,世球問我,有沒有可能,他父親同我母親,于若干年前,亦在同一條路上散過步?
  他說:“從前國泰大劇院在這條路上,父親喜歡珍姐羅渣士,苦苦省下錢去看戲。他兄弟姐妹极多,而祖父是個小職員,半生住在宿舍里,他童年很困苦。”
  葉伯伯的一生与我父親剛相反。
  “要不要買些什么?”他問我。
  我搖搖頭,我并沒有在旅行期間購物的習慣,通常是一箱去,一箱回,看見人家什么都抓著買就十分詫异。
  “我同你去吃刨冰。”世球說。
  与他去到戈壁他也懂得玩的門檻,環境真的難不倒他。
  菠蘿刨冰既酸又甜,又有一股濃厚的香精味,不過含在嘴里過一會儿才吞,倒別有風味。
  “回去吧。”世球笑,“我們還要吃晚飯。”
  女同事們還是去購物了。
  助手給我看她買的一串項鏈。真的美,全用綠寶石串成,珠玉紛陳,价錢公道,陶陶最喜歡這樣的飾物,我見獵心喜,連忙問在什么地方買。但時間已晚,店舖已打烊。
  幸虧助手取出另一條讓給我,我才有點收獲。
  結构工程師找到一條絲披肩,流蘇足有三十厘米長,結成网,每個結上有一顆黑色的玻璃碎米珠,東西是舊的,但仍然光鮮,一披在身上,整個人有神秘的艷光。
  我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衣物,贊不絕口,不過不像是中國東西。物主很高興,告訴我,那是俄國人遺落在這里的,說不定是宮廷之物。
  我不敢相信,詭秘的古國,無論拾起什么都有几十年歷史,一張布一只花瓶都是古董,而且保存得那么好,奇异地流落在有緣人的手中。
  還有人買到鑲鑽石的古董表,只有小指甲那么大,机器還很健全,只不知有沒有鬼魂隨著它。
  我們這班蝗虫,走到哪里搜刮到哪里,總有法子作樂,滿載而歸,我慨歎地笑了。
  深夜,世球說:“在這個古老的城市住久了,不知你是否會愛上我?”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
  第二天清晨我們上了飛机。
  回到家,弟弟立刻找到我,我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便赶往醫院。
  繼母眼睛腫如核桃。
  我同她說:“他脾气一直坏,架子一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忍著點。”
  她拉著我的手,“切片檢查過了,是鼻咽癌。”
  我頭上轟的一聲,如炸碎了玻璃球,水晶片飛濺至身体每一角落,都割在肉上,痛不可當。
  啊,上主。
  我握住繼母的手,兩人坐在醫院走廊長凳上,作不了聲。
  過半晌,我撇下她去見醫生。
  醫師很年輕,很和藹,總是安慰病人家屬:“對這個症候我們很有研究,已開始電療,幸虧發現得早,有机會”等等,我沒有听進去。
  我去病房看父親,他剛服了藥。
  他看見我只是落淚,他們已經告訴他了,這真是天地間最殘忍的事。
  他同我說:“我們明明是一對。”
  我一時間沒听懂。
  “我們明明是一對,她是獨女,我是獨子,門當戶對,可是葉成秋偏偏要拆散我們。”
  我听明白后怵然而惊,他已經糊涂了,當中這几十年像是沒有過,他永遠不會原諒母親。
  “葉成秋是什么東西?”他不住地說,“他算什么東西?我楊家的三輪車夫還比他登樣。”
  我說:“是是,你休息一會儿,爸。”淚水滾滾而下。
  護士前來替他注射。
  “之俊,”父親握著我的手,“之俊,做人沒味道。”
  我也不再顧忌,把頭靠在床頭上哭。
  護士像是司空見慣,平靜地同我說:“不要使他太激動,你請回吧。”
  歷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涌上心頭,我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坐在病房外號淘大哭,怎么都忍不住。兩個弟弟見我如此,也陪著落淚,繼母用濕毛巾替我揩面,我發了一身汗。
  抽噎著,忽然嘔吐起來。
  醫生說“中暑了”,接著替我診治。
  我拿著藥回家,面孔腫得似豬頭,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過一會儿發覺母親在推我:“之俊,之俊,脫了衣服再睡。”
  我尖叫起來,“不要碰我。”
  “你別這個樣子,人總會病的。”
  我尖叫起來,“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親把我推跌在床上,“你瘋了,他死活還關我什么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經二十年,兩個儿子都成年了。”
  我才惊覺說錯話,急痛歸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來,“他潦倒一生,媽媽,他几時高興過,太不公道了。”
  母親也哭,“他潦倒,難道我又什么時候得意過?”
  這話也是真的,我只得把頭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葉伯伯的聲音。
  葉成秋輕輕移開被枕,用手撥開我頭發,“之俊,三十多歲了,感情還這么沖動,對自己有什么好處?”
  他堅定的聲音极有安撫作用。
  “傷害你母親能減輕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誰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當然有悲傷的時候,切勿嫁禍于人,拿別人出气,叫別人陪你痛苦。”
  他陪著母親走了。
  我支撐起來換睡衣,天旋地轉,只得又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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