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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然而不到一會儿,連這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很久很久之后,恢复知覺時,我听到兩個人的對話。
  “她一直哭泣,宛如嬰儿來到塵世。”
  “也虧她了,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頭,況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錯。”
  “她現在沒事了吧。”
  “蘇醒了。”
  “前數名迷途者就沒有她這么幸運。”
  我睜開眼睛,清醒過來。
  一瞬間思潮紛沓而至,嚇得我連忙合上眼睛,想把記憶關在門外。
  “讓她休息吧,從這里開始,我們交給組長。”
  她們离開房間。
  我知道我回來了。
  房間里的气味并不陌生,一种洁淨的、消毒藥水味道,在我們這里,很難嗅到其他的气味。
  我緩緩轉動頭部,的确已經回來了,但為什么不覺高興?
  快可以看到丈夫与孩子,應該喜悅才是。還有母親,失蹤四十五天,她對我一定牽腸挂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臨走一剎那的表現好不激動,硬生生要兩個有感情的人分開,實在是殘忍的事。
  我緊閉著眼睛,面壁而睡,熱淚仍然奪眶而出。
  待他們的組長駕臨,把我這部分的記憶拔除,就不會傷心落淚,也許他們真的是為我好。
  有人推門進來。
  “好嗎。”他聲音很輕快。
  這就是劊子手,來謀殺我美麗而哀傷的記憶。
  我拒絕轉過頭去。
  他在我身邊坐下。
  他說:“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維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記憶,徒然影響你以后的生活,相信我們,消除了只有對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說:“你認為會對我好。”
  那人并沒有生气,“社會上有許多傳統的价值觀,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說,孩子必須做好學生,用功讀書,誰說過成績优异會使他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奮向學。”
  我說:“我是成年人。”
  “對國家來說,你也是需要照顧的一份子。”
  我苦澀的說:“強制執行便是愛護?”
  “你是個母親,你應當明白,當孩子們不懂得選擇之前,你得為他們作出決定,讓他們踏上正途。”
  “專制。”
  他不再說什么。
  過一會儿他問:“你准備好沒有?”
  我惊恐的轉過身來向他求情,看到他的面孔,我呆住。
  “納爾遜!”我沖口而出。
  這不是納爾遜是誰?
  金發、藍眼、英偉的身材,跟小納爾遜一模一樣。我們剛剛分手的,他又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弄糊涂了,到底我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份?
  他也一呆,納罕的看著我,“你認識我?”
  我激動的說:“納爾遜,弄什么鬼,你怎么也來了?”
  他詫异的說:“我們并無見過面。”
  我气,“你是不是納爾遜?”
  “是,我确姓納爾遜。”
  “太空署的納爾遜准將,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納爾遜三世。”他跳起來說。
  我如木雕泥塑般坐在病床上。
  他的儿子!
  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我真是呆,還在努力抓住五十年前的事与人。
  他卻聳然動容,“你見到家父?”
  我點點頭,連忙問:“他還在嗎?”
  “家父于二十年前一樁意外中喪生,”他黯然,“當時我還很小。”“但是你承繼了他的事業,而且你們長得一模一樣。”
  他頓時与我熟絡起來,“是家父協助你回來?”
  “是。”
  他露出欽佩的神色來,象是向他父親致敬,心向往之,過一會儿才回過神來。
  “我一直在想,是哪個科學家協助你与我們通訊,是誰使你不損毫毛的回到二零三五年,原來是家父,”他自豪的說:“我太高興了。”
  我疑竇頓生,“其他的人呢?”
  “什么?”
  “那些掉進時空洞穴,卻又沒運气碰見納爾遜准將的那些人呢?”
  他不語。
  “他們都死了吧。”
  “小姐,你問得太多了。”
  “你們沒把握接引他們,但有足夠力量摧毀他們。”
  納爾遜的面色變得很難看,一會儿青,一會儿白。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人類的進步一定自科學實驗而來。”
  “呵是,犧牲一些平凡的生命不算一回事。”我憤慨的說。
  納爾遜忍無可忍,“你又損失了什么?手術之后,一切恢复正常,你不會記得發生過什么。”
  方中信,要我忘記方中信,万万不能,我握緊拳頭。
  “納爾遜,我有一項請求。”
  “請說。”
  “你可否网開一面?”
  “不可以。”
  “為什么?”
  “你知道太多,把你所知的宣揚出去,會构成某种危机。”
  “我不會說一個字。”
  他搖頭,“誰會冒這個險?”
  “你可以讀我的記憶,我不能夠瞞你——”“我亦不過照上頭命令辦事。”
  “納爾遜!如果令尊也象你這般公事公辦,我根本回不來,早已成為他們實驗室的活標本,納爾遜,看令尊的面子也不行?”
  “小姐,我已經和你說得太多,你要這段無用的記憶來做什么?我不明白。”
  我悲哀的說:“我不怪你,我們這一代,早已忘記溫情。”
  他歎一口气。
  我看著他,失望的說:“你不象你父親,他是個熱誠的人。”
  “是,”他說:“在一次升空實驗的意外中,為著救同事,他奉獻自己的生命。”
  他不再說什么,按下傳話器,叫助手進來。
  我也不再掙扎,絕望地瑟縮一角,任由宰割,感覺如實驗室中的白老鼠。而失去希望,比任何劇痛的感覺更可怕。
  我睜大眼看著納爾遜,他不敢与我眼神接触,別過頭去。
  助手熟練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射,我在心里面焙暗的說:老方,再見。
  我閉上眼睛。
  助手問納爾遜,“可以開始了,組長。”
  “等一等,我想讀一讀她的記憶。”
  “好的。”
  我漸漸墮人黑暗中,待我醒來,一切痕跡都會消失。我苦笑,老方,真對不起你,在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問起你,我會茫然,說不認識你。
  唉,人類進步得連保留一點回憶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喃喃念著方中信的名字,作為最后的怀念,直至失去知覺。
  故事并沒有完。
  要是真的忘記一切,又如何寫下這么多細節,敘述過去四十五天中的遭遇。
  先听見丈夫的聲音。
  他說:“叫她不要開快車,肯听嗎,當然不,偏要玩帥,出了事,叫大家擔惊受怕,沒覺好睡。”
  我微笑,是嗎,閣下有害怕嗎,閣下曾經失眠?如果有,就不會用這种口气說話。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到這個時候還說這种話?算了,待她复元,我會勸她几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錯誤,我們每個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車,控制得不好,恨錯難返。
  我心中苦笑,看樣子丈夫不打算原諒我,他從來是這樣,抱怨挑剔責難,一向沒有建設性的意見,專候我努力創新,然后他把握机會,逐件事批評得一文不值。
  護理員開口,“請不要在此爭執,病人需要休息,現在請你們退出,叫孩子們進來。”
  太好了,叫他們走,我不需要他們,很明顯地,他們亦不需要我。
  我懶得睜開眼睛,同他們打招呼。
  不過這樣做對母親也許是過份了,我心中某處牽動,不知恁地,竟輕輕喚她:“媽媽。”
  她已扭轉身子,聞見叫聲,轉過頭來。
  “孩子。”她走到床邊。
  我心喜悅,凝視她面孔。
  奇怪,從前听見母親喚我,老是生出“又怎么啦”的感覺,今天听見孩子這兩個字,卻十分感動。
  有許久我沒有仔細的看她的面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線中,我發覺她很是憔悴,衣服式樣過時,臉上的妝太濃,頭發上的染料需要添補了。“媽。”我伸出手來。
  她有點喜出望外,“什么事?”
  “你好嗎?”我握住她的手,“為何這樣憂慮?”
  母親看著我笑、“這孩子,可不是糊涂,反而問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皺紋如一把扁子似開屏,嘴邊肌肉形成小袋,都松下來,脖子上皮膚是層層小皺掇,胸口上許多痣。她竟這么老了,怎么以前沒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几歲?五十多,一個人到五十余歲就會變成這樣?
  “孩子,你覺得怎么樣?沒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見見弟弟与妹妹?”“要要要。”我說:“請他們進來。”
  母親一怔,笑說:“你倒是客气起來了。”
  從頭到尾我沒有同丈夫說一個字,感情坏到這种地步,理應分手,這是下決心的時候了。
  弟弟扑上來,妹妹跟在他身后,搶著叫媽媽。
  我展開笑容,一手一個抱住。
  他們雖然已經不小,但身体仍然比大人柔軟,一點點空隙,便可以鑽進去,似小動物般孵在那里不動,此刻在我的臂彎里,溫柔且舒适,嘴巴不住的動,嘰嘰呱呱訴說別离之情。
  護理員笑著請他們肅靜。
  我問他們:“媽媽進醫院有多久?”
  妹妹推開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惊,傷在什么地方?我檢查四肢。
  母親說:“你腦部受震蕩,昏迷不醒。”
  我惊出一身冷汗。
  “問你還敢不敢開快車。”
  “不敢了。”
  “明天來接你出院,弟弟妹妹,過來,別煩著媽媽,我們先回去了。”
  “再見媽媽。”孩子們依依不舍。
  在房外,母親同我丈夫說:“她今日恁地好脾气。”聲音雖細,我還是听見了。
  丈夫沒回答。
  我覺得非常疲倦,閉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与工作單位聯絡,這几十天來,他們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后記得的事,是車子沖下懸崖,竟僥幸沒事,可謂命大。
  車子一定撞成一塊廢鐵了,也許該改一改飛車惡習,年紀已經不輕,不能再為所欲為。
  護士來替我注射營養素,她問:“要不要听書?最近有兩本非常動人的愛情小說,不少同事听得落下淚來。”
  愛情小說,多么可愛。
  令許多人感動的小說換句話講即是通俗作品。
  沒有人看的小說才是藝術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們一起落淚?
  我輕輕搖頭,精神不夠。
  “看電影或許?”她又問。
  “我還是休息的好。”
  “醫生稍后會來替你作最后檢查。”
  “謝謝你。”
  她笑著退出。
  我靠在枕頭上呆很久,思想一片空白,沒有什么心事,便安然睡去。醫生來了又去了,他檢查醫療儀器,很滿意的說:“她已百分之百痊愈。”并沒有叫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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