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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二天一早丈夫來接我,我跟著他回家。
  要揀個适當的時刻同他提离婚的事,辦妥這件事,大家好松口气。
  路上一句話也沒有。
  過很久想起來問:“我那輛車子的殘骸呢?”
  “已經發還,堆在車房里。”
  “是否變成一團爛鐵。”
  “你自己去看吧,它是孩子們的最新玩具。”
  停一會儿我又說:“住院期間,給你添增不少壓力吧,抱歉。”
  他愕然,看我一眼,不出聲。
  “到家了,”我歡欣輕快地,急不及待叫出來:“弟弟妹妹,還不過來歡迎媽媽?”
  他們在門外玩小型飛行器,一听見我呼喚,丟下玩具,奔跑過來。
  我下車擁抱他們,“喂,今天有什么節目?”
  妹妹即時問:“媽媽有什么好主意?”
  “你們有沒玩過尋寶游戲?”
  弟弟睜大服,“听說過有這個玩意儿,因為复雜的緣故,已經不大有人玩了。”
  “我們今晚就開始玩,先讓我來安排晚餐。”
  七手八腳進廚心,看見一大堆蔬菜,大概是他們買來調劑胃口的。
  丈夫跟進來,“你,做飯?”無限訝异。
  我咬一口苹果,放下,心中也有點奇怪,有許多重要的事待辦,怎么先鑽進廚房?既來之則安之,做好菜才出去。
  “你沒有不妥吧?”丈夫問。
  我回過神來,“沒什么。媽媽呢,她几時來?”
  “我在這里。”廚房窗口傳來她的聲音。
  我探頭出去笑,“正在牽記你,快進來。”
  她換了一套衣裳,領子上別著一向喜愛的裝飾品,我抹于手,替她拉一拉前襟。
  “這只別針真有趣,配什么都好看,”
  母親詫异的說:“你一直說不流行了。”
  “是嗎,”我想一想,“它很標致。”
  母親笑,“出院后你細心了。”
  “得到充分休息,當然比較有閒情逸致,”我歎口气,“平常忙忙忙,累得慌累得哭,自不免毛躁點。”
  “你可以辭職。”母親說。
  “真是飽人不知餓人饑,辭工,”我笑,“不用生活乎?”
  “至少告長假。”
  “嘿,這次放完假,還不知是福是禍,也許圖書館覺得替工比我能干,我就失業。”
  母親也承認,“真是的,競爭多大。”
  我擺著餐具,深覺訝异,奇怪,從前從不与母親討論私事,如何今日竟与她絮絮而談?
  但談話令母親高興,她捧著飲料,精神奕奕,說個不停。
  食物令孩子們滿意。稍后我們開始游戲,我偷偷將一枚糖果与一枚銅市包在錫紙內,藏到車房的空油漆罐,叫孩子們去尋找。
  一路上我會給他們适當的提示,到緊張關頭,甚至會發出警示。
  這足可以使他們忙一個下午。
  弟弟不住說:“嘩,有趣极了,多么刺激。”
  妹妹問:“是可以吃的東西嗎,找到后有什么獎品?”
  丈夫開頭也參加与孩子們一起尋找,一小時后,他放棄,到工作間去休息。
  母親說:“你們家好久沒有這樣和洽熱烈的气氛了。”
  我也記得這個家并不算美滿,大人一直吵架,小孩無聊寂寞。
  我慚愧的笑一笑,不語。
  孩子們找到睡房去,天翻地覆,作地氈式搜索,我哈哈大笑。
  丈夫聞聲出來,一臉問號。
  母親說:“我不相信,往日你都不讓他們踏進房間半步。”
  是嗎,我竟那么不近人情?
  我拍著手掌,“孩子們,摸錯途徑了,寶藏并不在這里,再給你們一個提示,注意:禾草蓋珍珠,廢物堆里尋。”
  弟弟与妹妹哇一聲跑到地下室去:連媽媽都搖頭,“鬧得過份。”
  “我倒覺得他們很快活。”丈夫說。
  我看著丈夫,這是好机會,有什么話該說了。
  我同母親說:“媽媽,你能回避一下嗎?”
  母親知道我們要討論大事,歎口气,“我先回家。”
  “明天我來看你。”
  我把她送出門。
  丈夫自然也有分數,我們坐下來,趁孩子不在跟前,我很文明他說:“我們不如分手吧。”
  他也特別平和,“好的。”
  “謝謝你,我馬上去進行這件事,你有無特別條件?”
  他想一想,“沒有,你呢?”
  我搖搖頭。
  “你知道嗎,如果我們一直這樣心平气和,婚姻可以維持下去。”
  我低下頭,“我認為還欠一點點。”
  “你又孩子气了。”
  “或許是,我們不必再為這個問題爭執,既然雙方決定和平解決,再好沒有。”
  會談結束,心如止水。
  我与上司聯絡過,下個月复工。
  意外過去,生活如常,不知恁地,悶得要死。
  黃昏的時候,孩子們終于尋到車房,我發出嗚嗚的緊急報告,他們歡呼,知道找對了地方。
  弟弟跑出來問:“這是什么?”拿著黑色的塑料碟子。
  “軟件,”我說:“是老式電腦的一种零件。”
  “不,”丈夫說:“是唱片。”
  我說:“老天,連我都沒見過。”
  弟弟說:“我要繼續努力,不能讓妹妹得胜。”他跑開。
  丈夫接過:“至少有五十年歷史。”
  我看著碟子上陳舊的標簽,《渴睡的礁湖》?這是什么鬼?”
  “一首歌。”丈夫答。
  我笑出來,“一首歌叫《渴睡的礁湖》?品味惊人。”
  “他們那時候的歌名的确好不駭人,我記得有一首叫《我在欲火中》,又有一首叫《你認為我性感嗎》?”
  “哎呀呀。”我掩住嘴。
  丈夫忽然握住我的手,“如果我們可以什么都談、何必分手?”
  我溫和地說:“保證不到三天又會吵起來,我們不是同路人。”
  他頹然。
  我把唱片擱一旁,“能不能弄部机器來听一听?”
  “要到古玩店去找。”
  忽然听得孩子們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立刻站起來,“游戲完結,我要去頒獎。”
  走到車房,只見弟弟手中高舉一錫包,妹妹跳躍著去搶。
  驟眼看的确很象,但是走近就覺得那包裹大大,約莫有二十公分乘十二公分。
  我笑,“這是什么?繼續努力,不是它。”
  弟弟把包裹一手扔給我,又去找。
  我把那包包拿在手中,心生异樣之感,秤一秤,又不太重。
  “在哪里找到的?”
  妹妹指一指。
  啊,這不是我的車子?車頭凹扁,毀坏嚴重,一扇門落了下來,夾層破裂,孩子就是在那里找到錫紙包。
  我問:“你們割破的?”
  “反正是廢物,”弟弟說:“我們獲獎心切。”
  誰把這包東西放在那里?不是我。
  它是什么?
  我把它拿到睡房,緩緩拆開。
  包裹做得极仔細,總共三層,拆到最后,是一個紙盒子,上面印有朵朵的玫瑰花,美麗精致。
  這到底是什么?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但可肯定不是危險品。
  盒蓋還沒打開,已聞到一陣香味。
  這种味道非常陌生,十分甜,十分馥郁,緲緲然自盒內鑽出,似勾住我的靈魂。
  我頓時失魂落魄,手顫顫打開盒子,盒子內還有層白色透明的牛油紙隔注。
  牛油紙上面燙著金字:方氏糖厂。
  糖,什么糖是這樣子的?
  掀開薄紙,放到鼻端一聞,香入心脾,忍不住取過一塊放入嘴里。
  即使是毒藥也不怕了。
  糖一入嘴即化,鑽入味蕾,如絲絨般滑溜甜美,奇怪,這滋味似曾相識。
  誰把這糖果放在爛車的門內?
  象是知道,又不十分記得起來。
  整個人如墮入破曉時分,似有一絲金光透入濃霧,但怎么也肴不清楚。
  忍不住又吃一塊糖,這一小盒子容量不大,可不經吃。
  就在這個時候,片斷記憶忽然浮現,我知道它是什么了,這种糖叫巧克力!因可可絕种而停止生產。
  方中信,有一個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來,是他把糖藏在那里,他死心不息要對我好,即使我來到另一個世界,他還設法照應我。
  我都想起來了,是糖喚回記憶,不不不,不是,是納爾遜,他暗中使了手腳,保留我的記憶,瞞過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類只有他知道我保留著前世的記憶。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這些非法的記憶收在什么地方才好,心突突的跳,半晌回過神來,才覺得心如針刺般痛。
  納爾遜說得對,這些記憶對我無益。
  夫人也這么警告過我,是我苦苦哀求他們讓我保留回憶。
  我凄酸的想,不要后悔,千万不要懊惱,小心翼翼地看護這些珍貴的記憶。
  我握緊雙手,開頭不曉得該怎么做,過了半晌,鎮靜下來,捧住巧克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屜里。
  納爾遜終于答允我的要求,或許出于同情,或許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樣活潑机智,父子同樣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們這時闖進來,“唏,終于找到了。”手上高高拎著銅幣。
  我連忙說:“了不起,讓我看,你們要什么獎品?”
  弟弟与妹妹對望一下,不約而同的說:“要媽媽有空常常這樣同我們玩。”
  “一定一定。”我說。
  他們歡呼,跳著出去。
  我看著窗外,怔怔的落下淚來,心中盡是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這個月亮不是那個月亮,這里的晚上沒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陽升起。
  丈夫進來,看到我,意外的問:“這么早?”這种語調,已算難能可貴。
  我勉強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醫生?”
  “我沒事。”
  “自己當心。”他已經仁至義盡,聳聳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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